盛紘深吸一口气:“你也别打量着我不知道,我只问你三句话。第一,舅老爷家无病无灾,你早不去晚不去,为何偏要等在卫姨娘临盆前几日扯着我去?第二,府里那些懂得接生的婆子总共四个,其中有三个是你陪嫁来的,她们素日都是听谁效命的,你比我清楚。第三,我又如何会那般巧的回府,正好瞧见卫姨娘最后一面?”
王氏心中微惊,嘴里却不慌不忙:“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来!那日我走的时候,特意请大夫给卫姨娘诊过脉,明明是好端端的,那大夫正是老爷最信的那个廖大夫,老爷不信可自去问他。他说,卫姨娘出嫁前常年做活,本就身体端健,哪怕没有稳婆也可以自己顺产;可我一走,林姨娘却三天两头往卫姨娘饮食里下些寒凉之物,这才引的卫姨娘生产不顺。林姨娘有的是银子,里面外面的人手也都尽有,就算我的陪嫁婆子不听使唤,她难道就没人可用了?明明是她巧言善辩,老爷老全听信了,那泉州城里有多少稳婆,她足足拖了几个时辰才把稳婆叫来,就算不是她存心,也是她手下的人放纵!哼,我站得直立得正,纵有些花哨伎俩,也不过是想瞧瞧林姨娘如何应对罢了,倘若她没有害人之心,卫姨娘便是无人理睬,自个儿待在院里,也能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来的。”
盛紘没有反驳,反而连连点头:“这内里的事情我早已查清,这次的事,林氏大有干系,但要说她真想害死什么人,却也不至于,只能说卫姨娘命薄,两下里一凑,刚好给对上了;你那些陪嫁婆子素日就与林氏斗气,也不是有意拖延。事已至此,但不成我还真杀了林姨娘填命不成?那两个孩儿倘若心生怨怼,家宅如何安宁。”
王氏生气,扭过身子不理盛紘,气鼓鼓的拿起手绢绞了起来。
盛紘坐到王氏身边,轻言细语的劝道:“这几年我让太太受委屈了,太太放心,自打往后,我当不再纵容林姨娘,你是大她是小,你是我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聘来的正房太太,百年后要与我共享宗祠香火的枕边人,她林氏便是翻了天也是越不过你去的,她自当给你请安问好,打水服侍。”
王氏心头一喜,回头笑到:“你可舍得?”
盛紘索性搂住王氏腰,轻轻抚摸:“没什么不舍得的,一切当以盛家为重,林姨娘再重还能重过阖府上下的体面?太太,你当拿出大家规矩来,也得记得自己的规矩,你自己不先立的正,如何让别人服帖?老太太那里……”
王氏被他几下摸过去,身子早就软了一半,许久没与盛紘这般亲近熨帖,心中柔情大盛:“我知道自己也有不足之处,放心,只要她守规矩,我自不会欺压于她,也不会再使小性子与老爷置气,孩子们都这般大了,难道我还会与她争风吃醋不成?”
盛紘摸着王氏语气缓和了许多,于是再接再厉,把王氏搂着在耳边轻轻吹气,逗弄的王氏粉面泛红,气息发烫:“我的好太太,你是大家小姐,自知道家风不正家道不宁的道理,如今我们当往前看,华姐儿眼看着就要及笄了,这说亲事就在眼前,要是咱家有什么不堪的事传了出去,岂不是连累了华姐儿?华儿是我的头生女,又是嫡出,我还想着要给她找个千好万好的女婿,到时候也摆摆那泰山老丈人的威风。”
王氏听的眉花眼笑,愈加顺从:“老爷说的是,我都听老爷的。”
姚依依同学躺在隔间,她昨天终于破天荒喝了一碗喷香的鸡丝粳米粥,今天多少有些精神,歪在软榻上睡不着,再次不好意思,她又把人家夫妻的话都听见了。
嗯,这个怎么说呢?
盛府的混乱源自林姨娘的崛起,不能不说林姨娘舍弃外面的正头太太不做,宁愿当个姨娘是看准了人,对人下菜碟。她不是稀里糊涂毫的尤二姐,她找了盛紘,是因为知道他是个性格独立不受妻子钳制的男人,她也知道盛紘早年当庶子时的凉苦,并以此为切入点,为自己在盛府博得了一个不败之地。
姚依依觉得也不用责怪盛紘老爹,只能说男人对于恋人的原谅是无原则的,而对于没什么爱情的妻子的尊重却是有条件的。盛紘这样受过教育的封建士大夫,虽然恪守礼法,但作为一个有追求有文化的青年官僚,他对情感毕竟还是由需求的,王氏对他来说可算是包办婚姻,但是如果婚后两个人用心经营,包办婚姻也能生出情深意重的挚爱夫妻来,可惜王氏在这上面多少犯了错误。而林姨娘对盛紘来说,却是自由恋爱的结果,在众人无所知的情况,两个人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愈是压制的情感愈是浓烈,那个时候的盛紘,想必是动了真心。
徐志摩对待林徽因和陆小曼的深情厚意,与对待张幼仪的冷酷残忍,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人,比对徐大才子,盛紘还算有节制的。
应该是林姨娘眼光不错,运气更不错,盛紘不是懦弱昏聩的贾琏,他到底是从庶子爬上今天的地位,他很清楚妾室受正室欺侮的地方无非两块,日常生活和子女抚养,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给林姨娘独立的经济来源,有了钱,自然摇杆就挺了,并且率先破坏规矩,坚持让林姨娘自己养孩子。
可是这样一来,规矩就荡然无存了,随着时间推移,林姨娘生儿育女,王氏又无法从感情上把丈夫拉回来,林姨娘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她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渐渐与王氏有了分庭抗礼之势,盛府由里到外,渐渐形成两派人马,且战火愈演愈烈,而姚依依目前身体的这个生母,卫姨娘,就是在这种妻妾对峙情况下的无辜炮灰。
《谷梁传》曰:毋为妾为妻。就是说,妾是没有资格扶正为妻的,有妾无妻的男人,仍可算是未婚的。而嫡妻死了,丈夫哪怕姬妾满室,也是无妻的鳏夫,要另寻良家聘娶嫡妻。
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这只是规矩,并不是律法,所以不是没有漏网之鱼,例如就有娇杏这样被扶正的幸运小妾,虽然这种例子并不多,但不是没有。
姚依依是学法律的,她知道,从本质上讲,封建社会的律法维护的是男子的权益,一旦男子的全部利益归结到正室以外的女人身上,那么正室退位让贤的情况总会发生,这很悲哀,但是还好不多。倒霉的陈世美同学挨了包爷爷一铡,不是因为他停妻再娶,而是因为他犯了人命案,男人犯重婚罪是不会杀头的,当然在礼教森严的古代,如果像盛紘一样想要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那就不能因为这个坏了名声。
刚开头几年,盛紘不管不顾,与林姨娘情海无边,不愿上岸,可他毕竟是有理智的封建士大夫,不是以突破封建枷锁为己任的民国诗人,他对林姨娘的热情终归会消退,而王氏的娘家的出手干预加快了这一速度。
王家人出人出力,还想出了美人计,这个招数实在不算新鲜,但贵在有效,从古至今,宫廷到民间,屡试不爽。但没想到林姨娘战斗力极强,连着给几个颇有姿色的丫头开脸,竟然也没能拉回盛紘,毕竟林姨娘出身官家,姿色秀美,和盛紘谈起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来,连王氏也插不上嘴,何况几个丫头。
于是王氏剑走偏锋,找到了正处于困境的平民女子,卫氏,她虽然并没有很好文学教养,但她拥有一个所有女人最直接也是最立竿见影的优点,美貌。
果然,真爱千斤抵不上胸脯四两,盛紘一看见卫氏就被迷倒了,她不识字,没关系,他来教她,她不懂诗词书画,没关系,他来点拨,耳鬓厮磨红袖添香,何尝不乐;加上卫氏性情温柔敦厚,盛紘倒也真喜欢上她了。
这下子林姨娘急了,她所依仗的无非是盛紘的宠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她绝不允许有人踩进她的地盘,她要折腾卫姨娘,一开始倒也没想要她命,只是希望把胎儿给弄没了,最好把她的身体也给弄垮了。
可是卫姨娘特别点背,立时就一命呜呼了。
卫姨娘的死,让盛紘陡然清醒了,纵然没有像对林姨娘那般情义,终归也是同床共枕过的女人,看见她死在一摊血泊中,盛紘终于意识到家庭内部的矛盾已经激化了,作为一个常年外放任实差的官员,盛紘如何不明白卫姨娘的死其实是府里规矩败坏的结果。
妻妾斗争的惨烈让盛紘不寒而栗,,于
是他下决心整顿了,要恢复良好的家庭等级规矩,就得放弃对林姨娘的过度偏爱,从情海中爬上岸,站在大家长的角度,公平持中的管理家庭。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不敢把林姨娘和她的孩子完全交到王氏手中处理,他知道这两个女人的嫌隙怕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抹平的。
王氏这次基本上获得了想要的东西,就算她依然在爱情上斗不过林姨娘,至少也获得了在家庭中唯一的女主人地位,正房妻子对妾室始终是提防的,尤其是面对贵妾时,更有危机感,就像黛玉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宝玉他妈对赵姨娘那样无所谓的态度是建立在两者实力悬殊太过的情况下,一个是豪贵的王家,一个则全家都是奴才,连自由人都不算,自己还是家生子。
而王熙凤之所以会那么忌惮尤二姐,却不把秋桐放在眼里,就是因为尤二姐是贵妾,而且她自己出嫁多年,都二十多岁了还一直没有生儿子,本就属于犯了七出,没有不让纳妾的道理,只不过有娘家撑腰才一直无人说她,一旦尤二姐生出了儿子,不说会取代她,至少也会危及她的地位,所以当王熙凤一听说尤二姐的事情,就立刻把剑出鞘。
妻妾之争,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包含了智慧,毅力,胆量,家庭背景,个人性格,当然还有运气,种种因素在里面发生作用,只能说优势基本上还是在妻子这一边,妾室哪怕有二房奶奶的地方,但杀出重围被扶正的可能性也还是并不高。
整部红楼梦这么多倒霉女子,也只有一个娇杏有这养的运气,平儿和香菱后来到底有没有被扶正还两说,就算被扶正了,也是薛蟠和贾琏落魄之时了,算不上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而这位可怜的卫姨娘不过是众多倒霉小妾中的一位,她的死就像大海中的一朵微小浪花,虽激起过一些动静,却最终被无声无息盖过。尔后,盛紘和王氏为了家族体面,逐一替换府中仆妇下人,而林姨娘自己当然不会提,渐渐的,盛家无人再提起卫姨娘的死,甚至没几个人知道当初这位惨死的美丽怯弱的女子。
姚依依想到这里,又没有生存意志了,她既没有实力派的姨娘做生母,又不是嫡母所出,她将来在盛府的地位会很微妙的,她这次投胎实在是鸡肋,比差的要好些,比好的又差些,比上很不足,比下却没余出多少。
怎么做才能在这个世上好好活下去呢?五岁快六岁的盛明兰开始严肃思考生存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重新翻看明代的话本小说和《红楼梦》,发现一个问题,好像明代的封建士大夫还是要插手家中事务,而清代,尤其是满清贵胄的男人基本上是什么事都不管,大小事宜全都丢给女人,有工作的还好,没工作的就提笼子遛鸟玩去了。
这是明清男人的一个很大区别。
明代士大夫讲究对个人品行德行完美的修养,基本上遵从还是汉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部曲,其中对于家庭的良好治理也是对士大夫品德标准之一,当然他们不是去管家中琐事,而是对家中女人的大致言行做出约束。
清代满人入关,带来的不只是八旗制度,也带来了‘当家奶奶’的习俗(大家可以参考电视剧《大宅门》里的那个二奶奶,公公丈夫小叔子全都听她的,原著里写的更明白,这种当家已经不是管管孩子账目了,而是直接决定家庭经济生活走向的重大事宜)。
努尔哈赤为了最高限度的提炼满洲人的军事力量和军事小路,创建了八旗制度,使全民皆兵,当时满人的习惯就是,男人出外打仗抢东西去了,家中一切大小适宜都由女人来管,上从银钱出入,下到孩子婚事前程,女人基本上都可以拿主意的。
后来清人入关立朝,满洲男人们马放南山,一时之间无所事事,我们看见电视中那些生出来就可以领一份银钱满洲男人在大街小巷无所事事的闲逛遛鸟,里面还有不少黄带子红带子,这些人俗称‘铁杆庄稼’(直到民国这种特权才取消)。
清朝,一部分凭科举入仕的汉族官宦世家,依然谨守着汉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四部曲,例如清代名臣张廷玉的张氏家族和刘墉的刘氏家族,他们对家族和子孙的严格管理是出了名(所以一直很平安);但是,上行下效,满人以及一部分与满人结成亲戚关系的在旗汉人,却也渐渐的接纳了满人的习惯,例如江宁织造的曹雪芹家族。
《红楼梦》中,贾家几乎所有成年男子都无所事事,家务靠着王熙凤等有本事的女人操持,以至于王熙凤在外面各种胡作非为(放利子钱,受贿作恶,人命官司),男人们不是知道了不管(贾琏),就是根本不知道(贾政)。而《红楼梦》中的女人,从王夫人到探春宝钗黛玉,学问和管事,基本上个个都比男人强,这种阴盛阳衰现象,在清初应该不是个别的,“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说的可能是当时实情。
【大约如此,请勿深究,如要深究,务请淡定。】
☆、第6回 祖母,夫妻,孩子,这是吉祥的一家
盛紘同志新官上任,新任期新气象,他有心打造登州第一家庭的良好形象,给全州老百姓做一个父慈子孝全家和乐的好榜样,为建设封建社会良好风貌的新登州做出贡献,于是在上任交接完成之后,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带着王氏并三子四女和几个丫鬟婆子,声势浩大的来给盛老太太请安。
进了寿安堂正厅,盛紘和王氏向盛老太太行过礼,分别坐在罗汉床两边的方椅上,接着让仆妇领着几个孩子按着次序一一行礼,先是三个嫡出的,再是四个庶出的,没有妾室。
明兰,就是姚依依同学,清早起床浑浑噩噩,连早饭都没吃,就被抱出房间,被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领着行礼,她排行倒数第二,轮到她磕头时,已经有些醒了,这头一磕下去,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结结巴巴的跟着说了句:“给老祖宗请安。”
很久没说话,又怕说错话,明兰一开口就是语音稚弱,说话不利索,立刻引来几声轻轻的嗤笑,明兰转头去看,站在一边的如兰小姑娘正轻轻掩着嘴,她身边站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看着似乎稍微大点儿,估计是排行第四的墨兰小姐,她头戴一对点翠的白玉环,身穿湖绿色的细纹罗纱,站姿规矩,头微微下垂,温婉又恭敬。
盛紘微微皱眉,去看王氏,王氏立刻瞪了如兰身边的妈妈一眼,那妈妈惶恐的低下头。
瞧着如兰和墨兰两人,盛老太太心中叹息,又再看看呆头呆脑的明兰,被人笑话了也不知道,还傻傻的站在当中,一副懵懂迷茫的样子,她不动神色的呷了口茶,眉目低垂,等到最小的盛长栋也行完了礼,她道:“我素日清净惯了,不喜人多热闹,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礼,还照往常,只每旬来请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