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汤小年干瘦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我拍了拍肚子说,我得生小孩呀。你那个时候才两个月呢,谁也看不出我怀孕了。”
汤君赫放下手中的病历本,难得附和道:“你要是不生下我,说不定就能做明星了。”
“对啊……不过,那也说不准,”汤小年说,“谁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骗子。”
护士这时进来给汤小年换药,汤小年又躺下来,垂着眼皮看汤君赫:“昨晚怎么又喝酒了?”
汤君赫站起来,目光落在汤小年遍布着针孔的手背上:“跟朋友聚会,大家都喝了。”
“麦泽昨晚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不是他送你过来?”
汤君赫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撒谎:“他今天还有演出,昨晚早早回家了。”
“丁黎呢?好久没见他过来了。”
“丁黎跟女朋友快结婚了。”
“蒋正朔也大半年没见了。”汤小年把他大学寝室的室友们问了个遍。
汤君赫淡淡道:“他也天天做手术,哪有时间经常过来。”
汤小年眼睛无神地看着眼前的空气,半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你看丁黎多好啊,有女朋友陪着,晚上回去还能说个话。”
“这种事情都要看缘分的。”汤君赫说。
护士扎好针,直起身,带着笑意说:“原来汤医生也会被催婚啊。阿姨,汤医生不是有哥哥吗?汤医生的哥哥最近经常过来接他下班呢,家里有个兄弟姐妹,可是比恋人靠谱多了。”
汤小年随之睁开眼睛,目光看向汤君赫。
汤君赫的睫毛颤了一下,偏过脸,避开她的眼神说:“没有经常,只是偶尔过来拿药,恰好碰见而已。”
听他这样说,护士有些意外地扭头看过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自打那晚抢救过来之后,汤小年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跟所有的癌症患者一样,一旦器官出现衰竭的预兆,病人的生命就会如同一根缀着重物、颤颤巍巍的细线,等待着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煊还是每晚开车到医院楼下,汤君赫不知道他是几点过来的,等了多久。医院到小区的路程不远,如若恰好遇到绿灯,整段车程不过几分钟而已,有时候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上,汤君赫就下车了。
汤小年又一次做化疗的那一晚,汤君赫坐到车上,等红灯的时候开口道:“其实你不用每天过来接我。”
杨煊先是没说话,重新开动车子的时候才说:“这也是我的工作。”
哦,工作。汤君赫想起杨煊几天前低笑的那一声。
事实上他有百般辩驳的语言可以说,譬如你还没有正式入职,这个时候算什么工作?再譬如这点稀松平常的护送工作,也需要你一个堂堂的昔日队长来做?
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说到底,还是怕杨煊真的不来了。
十年前的杨煊可以说走就走,十年后当然也可以说不来就不来。或许念念不忘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随着汤小年的病情持续恶化,汤君赫的焦虑症状也开始加重,某一晚上,在服下三片安眠药却只进入了不到三小时的浅睡眠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精神问题可能又有复发的趋势。再这样下去,他根本就无法进行日常的手术工作。
第二天下午他请了假,去看了心理医生,还是几年前看过的那一位。三十几岁的外国医生,很专业的心理学PHD,他们用英语交流,这让汤君赫有种难得的安全感。有些话他没办法用中文说出口。
“大概是因为半个月前他回来了吧,我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拒绝他。失眠的时候,我可能一整夜都在想我们之间的肢体接触,有时候只是手指的触碰而已,都能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他在追求你?”
“我不知道,算不上追求吧,”汤君赫动作很轻摇头道,“没有人会这样追求别人的。”
“但从你对他的描述来看,很有可能他就是在追求你,或者说,有这个想法。”
“别给我这样的暗示,”汤君赫苦笑道,“你知道我现在不需要这个。”
“我以朋友的身份给你一点建议吧,要么接受,让他成为你的解药,要么干脆一点,不要让他打扰你的生活。你现在这种患得患失的状态,是最危险的一种情况。”治疗结束时,心理医生这样说。
回医院的路上,汤君赫一直在回想这句话。接受……何谈接受?杨煊未曾开口让他接受过什么,难道他要心安理得地接受做杨煊的弟弟吗?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走上住院楼大门前的楼梯,在他走进大门的时候,忽然有人急匆匆地冲出来,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医院随处可见这样匆忙的身影,毕竟在生命面前没人可以冷静。汤君赫没太在意,继续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但在他脱下外套,正打算换白大褂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左边的衣袖被划破了。
从整齐的切口来看,应该是用很锋利的刀刃划破的,汤君赫立即联想到刚刚撞到自己的那个人。
没完没了了吗?看着那个切口,汤君赫觉得有些烦躁。既然已经手持刀具,为什么刚刚不干脆捅死自己算了?他脑中闪过这个想法。
他皱着眉,给上次来的那个警官拨去电话,讲明了情况,临到要挂电话,他又问:“没有什么办法尽快解决这件事吗?”
那边说,他们正在讨论抓捕方案。
“如果用我做诱饵的话,会不会更快一点?”
“这个,如果不是万不得已……”
“你可以跟你的上司提出这个想法,就说是我提议的,”汤君赫穿着白大褂,站在办公桌前说,“相比保证我的安全,我更希望这件事情尽快解决掉。”
也许是因为做诱饵的计划的确可行,当晚,杨煊就接到了尤欣的电话。电话里尤欣说,汤君赫自己提出可以做诱饵,而C组又整体商量了一下,制定了一套可行的方案。
“但是队长,这几天,你就不要去接汤医生了吧……”尤欣话说到一半,就听杨煊冷声道,“谁定的方案?C组组长是谁,吴卓?”
“是吴卓……”
“吴卓电话多少,发给我。”
“哦……”尤欣在他手下待了几年,已经摸清了他说一不二的性子,这时只能应下来。
收到尤欣发来的号码,杨煊立刻将电话拨了过去,开门见山道:“吴组长,关于那个诱饵的计划,我想详细了解一下。提出做诱饵的人是我弟弟,嫌疑人又跟我有关,我想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吴卓一听便笑了:“杨煊,杨队长,你一上来就这么严肃,这个诱饵计划怕是实行不了啊……”
“上面已经同意了?”
“没有没有,计划刚讨论出来,还没完全确定,因为考虑到你们兄弟俩跟这个案子关系密切,所以让小尤先向你探个底,你果然不同意啊。”
“你们这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不用想也知道我不同意吧?”
“不不不,是他自己先提出想往火坑里跳的。罪犯身上现在背着一条人命,家属已经报案了,如果是为了将罪犯捉拿归案的话,用你弟弟做诱饵,的确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再说了,也不是什么火坑,首先你弟弟的人身安全肯定是要保证的,计划会做得相当完善保险,不会让他冒那么大的险……”
***
“要么接受,让他成为你的解药,要么干脆一点,不要让他打扰你的生活。”一晚上,汤君赫脑中都在循环播放这句话。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只不过这话经由心理医生之口说出来,会逼迫他尽快做出选择而已。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汤君赫按照往常下班的时间走出医院,杨煊的车果然停在以往的位置,他径直走过去,拉开门坐进去。
正当他打算直截了当地说出那句“之后不要再来接我了”时,杨煊却先说话了:“这是——”
“之后”和“这是”撞了个正着。
汤君赫觉得有些荒唐,有那么几晚,他们都坐在车里,自始至终也没有谁说过一句话。然而到了今晚,当他想开口时,杨煊却恰好也有要说的话。
“你先说吧。”汤君赫做出让步。
杨煊并不打算跟他推让,将手机递过来,继续刚刚的话道:“这是重案组C组组长吴卓的电话,你拨过去,就说你考虑清楚了,拒绝做这个诱饵。”
汤君赫低头看向屏幕,逼仄的车厢里,屏幕泛着明亮的白光,那上面是通讯录的界面,只需要他手指一点,就能拨过电话。
“这个计划是我提出来的。”他看着屏幕说。
“所以你也是最有权利去拒绝的那个人。”
汤君赫抬起头,看向车窗外说:“我不会拒绝的。”
杨煊蹙起眉,缓了缓语气道:“这是涉及到人身安全的事情,你不要胡闹。”
“可这也是最快的一个方案不是吗?把罪犯捉拿归案,你就可以结束你的工作了。”
这话说完,杨煊沉默了片刻,说:“这并不只是工作,我以为这一点不用明说。”
对啊,还因为我是你弟弟,汤君赫心道,可我从来都没想过只做你弟弟。
半晌,车子发出轻微的启动声响,然后平缓地滑了出去,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没有人再说话,汤君赫看着路边倒退的树,原来已经到暮春了,夏天快来了啊。
一路上,他们都没再交谈过,杨煊一直把他送到楼下。
汤君赫解开安全带,到了该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了,再晚一点,今晚就没有机会了,但事到临头,他忽然又不想说了。说出口的话,会不会就是杨煊最后一次送自己回家了?
不然算了,有念想总比没念想好。汤君赫伸手要推车门,杨煊却忽然问:“上车的时候你要说什么?”
还是说吧,汤君赫又想,这种无望的念想留着也是一种折磨。他们之间有太多迈不过去的坎了,当年有始无终的报复,十年间互无音信的分别,以及如今病入膏肓的汤小年。它们缠在一起,打成了一个死结,解也解不开。
汤君赫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过了几秒后睁开眼睛,说:“我听人说,特种部队的人都是会拿枪的。你在部队里待过那么多年,还做了队长,那你……有没有杀过人?”
他忽然问起这个,杨煊有些不知所以然,顿了顿道:“杀过。”
汤君赫又问:“多少?”
杨煊简短道:“很多。”
汤君赫点了点头,看着昏暗的前方。树影映到车前窗上,摇摇晃晃,不远的街道上,车辆飞驰的声音清晰可闻。片刻后,汤君赫声音很轻地说:“你杀过很多人,那现在能不能放过我啊?”
汤君赫感觉到杨煊转头朝他看过来,但他不敢看向杨煊了,他可以想到杨煊的样子,皱着眉,目光锐利,让他无处遁形。
他的脸偏向一侧车窗,垂着眼,语速很慢地说:“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可以独立做主刀,有个对我很好的老师,薛主任,你也看到了。也有朋友了,偶尔会来看我,医院的同事也对我很好,比当年的同学对我好多了。只有一点不太好,汤小年得了很重的病,快要死了。”汤君赫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放下了,你不必觉得对我愧疚。我……我现在过得很好,没有必要给自己找其他的不痛快。”
汤君赫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全部的话说完,他却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多少,反而胸口被什么堵住了,让他呼吸不畅。
过了好一会儿,杨煊说:“你是希望我不要再来打扰你的生活。”
一针见血。汤君赫想,他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只希望能留下一丁点回旋的余地,可是杨煊一开口,就把那个出口堵死了。
汤君赫说不出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后,杨煊说:“我知道了。”
第九十三章
凌晨三点,汤君赫在黑夜中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一团黑暗看了半晌。
他的身体内部犹如有一根绷紧的弦,被两头的力量拉扯着,似乎再绷得更紧一些,这根弦就会彻底崩断,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让自己放松下来。
也许烟会有些作用?毕竟上次在车上,一支烟还没抽完,他就已经睡着了。他下了床,从储物柜里翻出半包烟,点着了,坐在窗台边抽起来。
窗外的马路上静悄悄的,间或有一两辆车疾驰而过。一支烟抽完了,他却还是毫无困意。
汤君赫捻灭了烟,把手里的那半包烟扔回茶几上。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晚在杨煊的车里睡着,其实跟尼古丁并无关系?
也许应该换个环境,汤君赫看着窗外想,可是汤小年病重如此,他又能逃到哪去?
真是退无可退,完全无解。
之后的一天,汤君赫夜晚当值,傍晚时急诊送来一名患者,因车祸被路边施工的铁杆穿透右胸,当下各科室紧急联动,经过三小时的手术终于有惊无险地将病人抢救过来。
下了手术台已近晚上九点,他到旁边的休息室接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后,捏着杯柄走到窗边,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医院大门的位置。
以往杨煊会将车暂时停在大门旁边,但今晚却并没有车停在那里。
或许杨煊知道自己今晚值班,汤君赫想,毕竟几天前他到医院拆线时,他曾经跟他说过晚上要值班。
第二天晚上,汤君赫做完医院的事情,按照以往的时间下了班,快要走到大门口时,看到往常的那个位置上,停放着一辆轿车,不是杨煊常开的那辆SUV。
在经过那辆车时,他忍不住朝敞开的车窗看了一眼,那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并不是杨煊。
那一刻涌上心头的失落感让汤君赫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那些话是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的,说话的目的也很明确,如今目的达到了,为什么却还要抱着隐隐的期待?
也许就这样了。燕城这样大,承载着上千万人口,医院和警局又隔得这样远,如果不是刻意想要见面的话,谁也偶遇不了谁。
人来人去,潮来潮往,下一个十年很快就会过去了。最难捱的十年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警局的人打电话过来,让他这几天晚上小心一些。“如果出医院时有遇到可疑情况,一定要及时联系我们。”
“抓捕行动快开始了吗?”汤君赫问。
“已经开始了,我们在医院和你住的小区内都布置了警力,下一次他再露面,不出意外就会被捉拿归案了。”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只需要警惕一点,再小心一点就够了,尤其是在医院和小区内,抓捕过程很可能在这两个地方进行,环境越封闭,成功率就会越高。”
“我知道了。”汤君赫说。挂了电话后,他给这个电话号码设置了快捷按键,又将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然后收起手机,带着两个实习医生去病房区查房。
***
因为杨煊的档案还没有正式转入燕城警局,C组只能向上面申请了一个顾问的名额,让杨煊参与到这起抓捕计划之中。
“张楷那天进入医院很大概率是想实施犯罪行为,出来时碰见汤医生是个意外,情急之下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刀,但因为当时旁边站着保安,只能临时改变主意。”进行案情分析的尤欣说,“罪犯之前有些失去耐心了,有进入医院实施犯罪的打算,不过这两天,计划好像又变回去了。毕竟医院里面人太多,选择这样的环境进行犯罪,失败的几率太大。”
“所以,我们现在隐在暗处是对的,一旦张楷开始警惕,从而改变主意,就像那天下午,如果不是汤医生恰好不在,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尤欣说完,转过脸看着杨煊,“这样非但不能保护他,反而会将他至于更危险的境地。”
杨煊并不看她,眼睛落在屏幕的资料图上:“看我干什么,我已经答应过方案实施之前不会去接他,这种搅乱方案实施的事情,你觉得我会做?”
尤欣耸了耸肩:“毕竟是您亲弟弟,关心则乱嘛。”
“你们不是提醒过他要小心一点?”
“是啊,”旁边的钱磊接话道,“但汤医生不愧是做医生的,心理素质杠杠的,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一副不吃惊的样子。煊哥,你家是不是祖传胆儿大的基因啊?”
“如果是遗传,小时候就不会怕黑了。”杨煊淡淡道。
“嚯,小时候怕黑,那这胆子是怎么练出来的?”
杨煊看向另一个屏幕上显示出的小区环境图:“被逼出来的,以前被一个恋童癖跟踪过六年。”
“六年?跟踪一个小孩儿?”尤欣有些惊讶道,“你们当时不是一起上下学吗?”
“那时候不是。先讨论案子吧,这个地方对于楼道口是盲区,到时候可以安排一个人。”杨煊的手握上桌面中间的无线鼠标,在小区的某个拐角处画了个叉。
“对,目前的情况是医院安排了八个人,小区这边安排了五个,还有三个机动人员以防万一。如果罪犯中途出现,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暂且不会行动。毕竟在马路上进行抓捕,不仅会引起恐慌,容易引发交通事故,罪犯逃脱的几率也比较大。”
“小区这边安排的人比较少,主要是考虑到环境比较密闭,而且已经跟安保人员进行了沟通,煊哥,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们打算让你在小区这边守着。”
“可以,”杨煊点了下头说,“没什么大碍。”
在杨煊来医院的那几晚,一直躲在暗处跟踪的那人似乎消失了,除了汤君赫去看心理医生的那个下午。而在杨煊消失的几天后,那人又出现了。
那晚汤君赫步行回家,进入小区时需要刷门禁卡,他走到门口时,恰好有人在他前面刷卡,他便跟在后面进入。小区的安保大多时候形同虚设,尾随进入的情况比比皆是。
他靠着路边走,身后传来低声的交谈,一男一女,从亲昵的语气听来,大概是情侣关系。十几米后,那对年轻的情侣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交谈声渐远。与此同时,汤君赫忽然意识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明明刚刚还没有的。三公里的路,如果有人跟踪的话,他不可能察觉不出来,汤君赫伸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握住手机,拇指在其中一个按键上按了三下,给那天设置成快捷拨号的号码拨过电话,几秒种后,约莫着那边铃声响起来,他又摸索着按了挂断键。
靠近楼道口的拐角处灯光较暗,还差几米的距离时,他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在经过那处拐角时,他的肩膀猛地被身后的一只手捏住,紧跟着靠上来一个人,那人伸手捂着他的嘴,将他朝路灯照不到的幽暗处推搡。
汤君赫看到那人手上拿着一把刀,刀片泛着锋利的白光,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抵在他的腰间。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他稍加反抗,这把刀就会毫不留情地捅下去。
并不是致命的位置,汤君赫脑中出现这个想法,他熟知人体结构,有把握在反抗的同时,让这人手上的刀都捅在他身上不致命的位置,可是他脑中却闪现出一瞬间的犹豫——如果就这样死了,临死前还能不能见到杨煊?如果可以的话,那杨煊又肯不肯骗骗自己?
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在他斜侧方迅速伸出一只手,果断地扣住那人拿刀的手腕,与此同时,汤君赫的另一侧肩膀被抓住,将他朝后拉了一下。下一秒,藏在暗处的杨煊上前一步,抓过那人的肩膀,膝盖朝他的脾脏位置猛力一顶,既狠又准。
刀随之掉落到地面上,发出尖锐的碰撞声。那人第一反应便是逃走,手腕却被牢牢地钳制住,情急之下他整个人朝着停在一旁的重机车撞过去,那辆重机车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立即朝汤君赫倒过去,杨煊抬腿抵住机车的重量,力量集中在腿上,手上便有些失力,那人立刻甩脱手腕的钳制,迅速逃了出去。
杨煊伸手将汤君赫拉离机车倒下的位置,抬腿将那辆重机车用力踢开,闪身跟了出去。
机车重重地倒在墙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从那人出现到逃走,前后不过十几秒。汤君赫被杨煊拉得朝后踉跄一步,站稳后随即绕过机车跟出去,北门的方向已经一片大亮,几个穿着便服的人正从其他方向包抄过来。
那人逃无可逃,走投无路之际跑进一处居民楼,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便佝偻着背,被两名警察押着出了楼道,杨煊跟在后面,落后几步走出来,似乎正拿着对讲机低头说什么。
汤君赫站在原地,朝他的方向看过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有些出神地想,那今晚之后,杨煊的工作也结束了。
他退后几步,后背靠着楼体的墙壁,对着北门的方向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呼出一口气,直起身,转身朝他的租处所在的那栋楼走。在路过刚刚那处拐角时,他看到掉落在地上那把刀正闪着轻微的亮光,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的时候也曾经拿起过一把刀,那把刀改变了他和杨煊的命运,如果没有那个黄昏,现在的他和杨煊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汤君赫心不在焉地上楼,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想起要给猫喂食。他走到墙角,蹲下来打开一盒猫罐头,以往这个时候,十三都会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偶尔还会碰翻屋子里的摆设,但今天屋里却反常的安静。
他拿着猫罐头站起来,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触目所及的地方并没有十三的身影。
“十三。”他出声叫它的名字,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床底和衣柜都找了一遍,就是找不到十三。
他开始有些慌神了。一只陪了他几个月的猫丢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也许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忽然又犯起了心悸。
屋子里有只活物总归是不一样的,自从捡到十三之后,偶尔他会和它说说话。也许跟一只猫说话看上去有些傻,但某些话他只能和猫说出口。
杨煊不再过来了,汤小年也要走了,难道连十三都不会陪着自己了吗?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分析十三到底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应该不是早上,他走得很早,那时十三还窝在床上睡觉。
那就只可能是刚刚了,他开门时正在想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十三有没有跑出去。想到这里,他匆忙地走到门口,拉开门走出去。
楼梯间的感应灯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来,他从十四楼一路走下去,目光绕过每一处楼梯拐角,每下一层,焦虑就更添几分。
会去哪儿呢?他走到一楼,拉开楼道口的大门,有些焦躁地一路小跑着寻找。十三是他在楼下的一处废置的排风口里找到的,当时它的腿被卡住了出不来,汤君赫那晚二线听班,半夜急诊回来时已经凌晨三点,在经过那处时,他听到很细微的猫叫声,那时他停下来,俯身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可怜兮兮的十三。
他费了很大劲才把小猫救出来,发现它的一只后腿已经被夹折了,关节处的毛发被血浸得粘在一起。
那晚他给它的伤处简单做了处理,天亮之后又抱着它去了宠物医院,做过手术,又悉心喂养了几个月,这才把那只骨折的后腿只好,现在只是看上去稍稍有一些跛。
刚刚的抓捕行动似乎结束了,北门处,几个警察正将罪犯朝警车里押。
汤君赫瞥了一眼那个方向,杨煊似乎并不在那几人中间,也许已经回去了。他收回目光,快步走到那处废弃的排风口,半蹲下来朝里看了一眼,顿时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从小窝居在这里,这会儿十三又跑进了这处脏兮兮的洞穴。
“十三,出来。”汤君赫朝排风口里低喊一句。
也许因为刚刚受到了惊吓,十三钻得很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外面,就是不肯挪窝。汤君赫将手伸到排风口里,试图将它抱出来,但十三随之朝里缩了缩,任凭汤君赫怎么朝外引,它都不肯出来,只是偶尔极轻地叫一声。
汤君赫没办法,收回手想了想,打算去楼上把猫粮拿下来,将十三引出来。为了防止它跑到别的地方,他从一旁搬来了一块石头堵在洞口处,然后起身朝回走。
刚一起身,看到杨煊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低头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一时忘记迈步子。
“猫丢了?”杨煊背着光站在晦暗不明的墙角,看着他问。
汤君赫回过神说:“十三跑到了里面,我上去拿猫粮引。”说完不再看杨煊,转身朝回走。
杨煊怎么会站在自己身后的?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是过来找自己的吗?汤君赫克制不住地想这些问题。
他发现心理医生说得那句话可能并不适用于他。于他而言,解药只有杨煊,剩下的两种方式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手指有些发颤,密码按错了三次才进门,他匆匆拿了那盒拆封的猫罐头下楼。
再下楼时,杨煊还会在吗?电梯太慢了,他紧盯着小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看。
他走出电梯,拉开楼道口的大门,仓促地朝那处废弃的排风口走。离那里几步远时,他的脚步慢下来,直至顿住——杨煊还在那里。
杨煊站在楼角处,怀里抱着他的猫,见他走过来,抬眼看向他。
小猫在他臂弯里瑟缩着,对着汤君赫“喵”了一声,像是有些怕。
在暖黄的路灯下,那双微凹的眼睛看上去黑沉沉的,眼神的深处似乎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给猫改了个名儿,上一个似乎跟别的猫撞名字了
第九十四章
汤君赫走近了,目光落在杨煊抱着猫的手上,那上面有几道长且深的抓痕,朝外渗着暗红色的血珠。
刚刚把十三弄出来着实花了好一番功夫,杨煊只要一将手伸进那处排风口,十三就会抬起爪子在他手上狠狠地挠一下。挠到第三下时,杨煊迅速反手抓住它的前爪,放轻动作将它朝外拖。
“你被挠伤了。”汤君赫看着那几处血印子,微微蹙眉,伸手想将十三抱过来,害怕他再次挠伤杨煊。
“你的猫挺凶的,”杨煊说,并不松手,“我来抱吧,它的情绪还不稳定。”
“去医院吧,伤口需要包扎,疫苗也要尽快打。”汤君赫说着,一只手从兜里拿出手机,要用叫车软件打车。还没点开软件,杨煊腾出一只抱猫的手,伸过来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汤君赫抬眼看他。
“你不就是医生?你帮我处理一下就好了。”杨煊看着他说。
“我可以处理伤口,但疫苗还是要去医院打。”汤君赫坚持道。
“半个月前打过了,”杨煊也坚持,“所以只需要处理伤口。”
汤君赫垂眼想了想,沉默片刻说:“那上楼吧。”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窝在杨煊怀里的十三对着汤君赫手里的猫罐头叫了一声。汤君赫看它一眼,不为所动地拿着猫罐头,并不打算喂它。
猫是不能惯的,做错了事情就要惩罚,汤君赫打算接下来的两天内喂它最不喜欢吃的那种猫粮,让它认识到偷跑出去这件事是不对的,乱挠人也是不对的。
但杨煊却伸出手,握住那盒猫罐头,汤君赫只能松开手。
杨煊将那盒猫罐头放到十三面前,低头看着它,色厉内荏的十三顿时服了软,乖乖地凑上前吃猫粮。
进了家门,汤君赫走到药箱前,蹲下来将绷带和药水找出来。刚捡到十三那会儿,他几乎天天都会被挠伤,从来都是自己处理伤口。
杨煊俯身将十三和猫粮放到地上,朝他走过来。
“坐吧。”汤君赫将工具和药水放到茶几上,示意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半蹲在旁边,用镊子夹着棉球蘸饱了药水,在杨煊手上的那几道血印子上轻轻按压。
灯光下,杨煊的手显得很好看,指节分明,手指修长,肤色比汤君赫要深一些。因为遗传自杨成川,杨煊的肤色从来都属于偏白的那一类人,汤君赫记得在高中时,因为打篮球而出汗的杨煊,在一球场的队员中几乎白得发光。也许是十年来在外面风吹日晒,现在的杨煊肤色更接近于麦色。
汤君赫看到他的手背上两条暗色的印子,时间不长,看上去也像挠伤。半个月前……是自己喝醉那次?
他动作娴熟,将棉球丢到垃圾桶里,两只手配合着用绷带包扎杨煊的手背,然后手指按在绷带上,说:“这样按住,我去取剪刀。”
杨煊却没有反应。
汤君赫抬眼看向他,杨煊的目光落在下面,他顺着低头看过去。由于蹲在地上,他的裤腿有些缩上去,露出半截脚踝和印在皮肤下面的杨树刺青。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刺青上,杨煊上半身俯下去,手臂伸长了,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刺青的那一瞬,汤君赫本能地朝后退了一下,手上一抖,绷带掉在地上,顺着地面滚远了,滚到正在进食的十三旁边,将它吓得朝一旁跳过去。
汤君赫站起身,背过身从药箱里拿剪刀时,竭力平定下心神,然后转过身将地上的绷带卷起来拿在手里,又走上前,俯身将杨煊手背上的绷带剪断。
在他重新蹲下来,用医用胶布固定绷带时,杨煊忽然伸出手,动作很轻地拨开他额前的头发。
汤君赫手上的动作微顿,随即继续包扎。
杨煊的拇指指腹带着薄茧,触到汤君赫光洁的额头,用低沉的嗓音道:“它还在。”
汤君赫知道他说的是那块疤。已经十年了,它还是能看出浅淡的印子。有那么几年,他生怕它淡下去,连涂面霜都刻意避开它。他害怕有一天它真的消失了,那他可能也会怀疑杨煊到底有没有存在过,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汤君赫的睫毛颤了颤:“也许是好不了了。”
杨煊将他的头发拨回去,遮住额角那块疤,看着他问:“上次你喝醉了,送你回医院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摇滚歌手,叫麦泽。”
“我是问你和他的关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剪刀剪断胶布的细微咔嚓声,半晌汤君赫才说:“大学室友。”说完他起身,将茶几上的东西收好,放回药箱里。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该去医院给我妈陪床了。”他自知不能给自己太多的余地和念想,直起身说。
“如果还有别的事情呢?”杨煊也站起来,注视着他说。
汤君赫避开他的眼神:“那也再说吧。”
他走到门边拉开门,跟在杨煊后面走出去。
汤小年的情况很不好,他在家里睡不踏实,这几夜索性每晚都去夜里陪她。他害怕她哪天晚上趁他睡着,自己偷偷地走了。
尽管对于汤小年来说,早早地走要比死撑着跟癌症抗争要好受得多,但他还是希望她能活着。活着就说明一切都还没结束。
几天前汤小年又经历了一次血压骤降的情况,那天汤君赫刚正下一台深夜急诊手术,等到赶到急诊手术室时,郑主任正眉头紧锁地进行抢救工作,站在一旁的一助不停地给他擦汗。等到抢救结束时,他跟郑主任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中午汤小年醒过来,勉强喝进一点粥,问起汤君赫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当年你跟杨煊去的那个地方,是哪儿来着?”
“斯里兰卡。”汤君赫愣了一下说。
“哦……”汤小年若有所思,“挺远的吧。”
“嗯。”汤君赫说。
“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国呢。”汤小年倚着枕头,衰败的脸上露出有些惋惜的神情,“我二十岁的时候,杨成川也说要带我出国,还没出呢,就跟别人结婚了。”
汤小年近来总喜欢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情,汤君赫就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着。
“等过几天我请了假,就买两张机票带你出去。”汤君赫说,尽管他知道汤小年可能连过几天都熬不到了。
汤小年只是笑,没应声,继续说起以前的事:“你们两个孩子,那时候胆子也真大,跟谁也不说,就自己跑到了国外。”她的声音很细很轻,像是随时有可能戛然而止,但她还是气若游丝地不停说着,“杨煊也就罢了,你啊,从小到大哪儿没去过,也敢跟着他,也不怕他把你卖了。”
“我啊……我当时恨死他了,恨得牙根痒,抢走我的儿子,不安好心。”汤小年说到这里,又有气无力地笑了,“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他对你真那么好啊?比我对你还好?”
汤君赫怕她体力消耗过多,接了水给她喝:“别说太多话了。”
汤小年接过杯子,没喝水,目光看向别的地方,声音很低地说,“真是……兄弟俩好上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汤君赫把杯子抵到她唇边,看着她喝了水,然后扶着她躺下:“以后不会有了。”他知道汤小年一向反对他们在一起,十年前杨煊走的那一天,当他从机场回来时,汤小年发了疯似的骂他,说他白眼狼,没良心,跟当年的杨成川一模一样。
“这几天,你把杨煊叫过来吧,我有事要跟他说。”汤小年躺下来,垂眼看着他。
“好,”汤君赫嘴上答应着,却并没打算这样做,“等你病好一点。”
“就明天吧,啊?明天不是周六吗?我时间也不多了。”
“妈,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汤君赫看着汤小年说,“说了不再一起,就不会在一起,你不要自己瞎想了。”
“你把他带过来吧,”汤小年转头看着窗外说,“我走前就这么一个要求。”
汤小年时日无多,这几个月来汤君赫几乎对她有求必应,可是她提出这个要求,却让他有些头疼。
也许汤小年是想让他们在她眼前发誓,说他们永远也不会在一起——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她为什么忽然要见杨煊。
几天前他刚对杨煊提出不要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现在却为了汤小年反过来去打扰他生活,实在是有些难以开口。
只是……汤小年要走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否则余生都将活在后悔之中。
走到小区门口,汤君赫开口了:“汤小年说,她想见一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