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琦站在一旁笑道:“缝得好看点啊,不要跟你们汤老师对比太明显。”
一台手术做完,汤君赫换了衣服,进旁边的休息室喝水,泌尿外科的师兄李渊正站在窗边点烟,见他进来,招呼道:“手术做完了?”又晃了晃手里的烟盒,“要不要来一根?”
本来只是象征性的一问,连烟都没打算拿出来,没想到汤君赫真的接过烟盒,自己抽了一支出来,又将烟盒还给他,眼睛看向他手里的打火机:“师兄,借个火。”
李师兄一愣,把打火机扔给他,有些意外道:“小汤,你会抽烟啊?”
“会一点。”汤君赫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
“以前没见你抽过啊。”
“几年前就戒了,”汤君赫把打火机还给他,“本科时抽得多。”
“嚯,那你这是复吸啊,”李师兄开玩笑地拍他的肩,“小心前功尽弃。”
也许已经前功尽弃了,汤君赫心道。
“对了,我刚刚做了一台手术,那个病人的膀胱长得特好看,我觉得都能给教材投稿了,”师兄从兜里掏出手机要翻照片,“我拍了一张照片,找给你看看啊……”
照片还没翻出来,一个护士探头进来:“汤医生,12层特需病房的病人创口——”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汤君赫手指间夹的那支烟,惊讶道:“汤医生你还吸烟啊!”
汤君赫看向她:“创口怎么了?”
“哦……有点渗血,你去看看?”
“好。”汤君赫说完,弯腰在茶几的烟灰缸里捻熄了烟,拿起旁边的白大褂一边穿一边朝外走。
电梯上升,护士还没缓过惊讶:“汤医生,以前从来没见过你抽烟哎。”
汤君赫看着电梯屏显上跳动的数字说:“偶尔会抽。”
他打卡进入特需病房,早上那一男一女现在只剩下那个女人。弯腰查看创口的时候他瞥见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束花,新鲜的,白色的百合花。
创口的确有些渗血,渗出的血浸到敷料上,汤君赫仔细看了看,盯着创口问:“下床活动了?”
杨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汤君赫不得不抬眼看他,他才道:“半小时前。”
汤君赫点点头,又垂下眼:“拉扯到创口了?”
“没太注意。”
汤君赫将听诊器的传感头放在杨煊胸口,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在他的耳膜上,听不到什么杂音,他直起身:“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这两天最好减少活动,没什么大碍,我给你换一下敷料。”
护士拿来新的敷料,他俯下身给杨煊更换,动作熟练。
也许是因为身上的烟味儿还没来得及散干净,换到一半,杨煊忽然开口:“病人不许吸烟,医生不需要做好示范么?”
汤君赫手上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后才说:“没有这个规定。”
尽管没有直视杨煊,余光也可以扫到他的一边嘴角轻微扯动,像是笑了一下。
换好敷料,汤君赫直起身,又跟一旁的特需病房护士交待几句。他感觉到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像是在打量他。
那花是她送的么?倒是挺好看的。
“汤医生,再过几天才可以出院?”她说话了。
“三天,”汤君赫看向她,人也是好看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
那女人点点头,笑着说:“谢谢汤医生费心了。”
“应该的。”汤君赫说完,收了医用器材,转身走出了病房。
门一合上,尤欣坐到一旁的陪护床上,笑着开起玩笑:“队长,这真是你弟弟?怎么好像不认你啊。”
杨煊不搭腔,阖上眼皮:“走的时候把花也带走。”
“逐客令要不要这么明显啊……这是我们组长专门让带过来的,我走的时候还被刑侦科的老吴看见了,说不准他明天要亲自上门带玫瑰花儿过来呢。”
杨煊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上门送礼也要看喜好吧?”
“你理解一下老男人们急于示爱的笨拙手段好不好?队长,你就来我们重案组呗,老徐说了,病假给你准仨月的,什么手续都不用你自己操心,他全派人给你办好,三个月之后,你就只管人过来就行,再说了,你照顾一下我们昔日的深厚战友情好不啦?”
“知道了。”杨煊说。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啊?答应还是不答应?”
“就是知道了的意思。”
“算了算了,我这个说客说不动你,之后让老徐自己跟老吴battle吧……”尤欣仰头叹口气,肩膀塌下来,过了一会儿直起身,又看向杨煊道,“对了队长,我昨天走的时候听一个护士说,汤医生的妈妈也在这家医院里。”
薄薄的眼皮下,眼球像是动了一下,杨煊睁开眼看向她。
“呃……好像是得了胰腺癌,挺晚期了,你应该见过他妈妈吧?……队长?”
杨煊有些微怔,听她又叫了一声“队长”才回神道:“见过。”
那则新闻的传播势头太猛,尽管到了傍晚,网络上的相关新闻已经删掉大半,但医院里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却丝毫没有降温,甚至传到了汤小年的耳朵里。
隔壁床位的家属看完新闻向他打听:“您还有一个儿子呢?”
汤小年神色微变:“谁说的?”
“新闻上都报道了,哥哥是枪袭事件中见义勇为的路人,正好被送到弟弟的医院救治,这个弟弟的照片可不就是汤医生吗?这也太巧了,您家两个儿子可真是都有大出息。”
汤小年接过她递来的手机,手指朝下滑动着翻看,然后停到杨煊那张侧面照上不动了。
汤君赫夜晚值班,从食堂打了晚饭陪汤小年一起吃。
汤小年上午刚做完化疗,食欲不佳,汤君赫便专门给她打了粥。几次化疗下来,汤小年的头发掉得厉害,整个人变得骨瘦如柴,打眼一看,她瘦得有些可怕,精神气儿也不复往日,但仔细端量,还是能从眼角眉梢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
“今天做了几台手术?”汤小年喝下一口粥问。
“三台。”
“那不太忙。”
“下午去了门诊。”
“这几天急诊很多?”汤小年开始旁敲侧击。
“前两天多,这两天还好。”
汤小年点点头,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瞥了瞥旁边病床躺着的老太太,老太太和前来照顾她的家属正吃晚饭,闲聊着家常事,见他们不注意这边,她压低了声音说:“我前几天说的肿瘤科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你考虑了没?”
“没注意。”汤君赫吃完饭,将餐盒收拾到一起。杨煊走后的那前几年,汤小年经常不知从哪里搞来些女孩子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拿给他看,要他挑感兴趣的先处处。
也许是因为汤君赫连续几年都表现得兴致缺缺,不知从那一天起,汤小年便放弃了给汤君赫介绍女朋友的打算。
某天汤君赫瞥了一眼汤小年从微信上发来的照片,发现照片上的人居然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下面附着汤小年打过来的一行字:“这个你看看要不要试着处处?”
汤君赫先是错愕,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没回复,当作没看到这条消息。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汤小年消停了几年,没再给汤君赫介绍女朋友。
只是在被检查出患了胰腺癌之后,她开始隔三差五地给汤君赫踅摸男朋友。这个“肿瘤科新来的小伙子”,汤小年两个周前就跟他提过,今晚她又提起来:“怎么会没注意,就是经常来给我扎针的那个男孩子,上次你们不是还说过话?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汤君赫有些无奈:“妈,这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你还是赶紧喝粥吧。”
“你要是也觉得不错,我找机会帮你打听打听。”汤小年观察着他的神色,又低头继续喝了一口粥,“他那么喜欢跟你搭话,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汤君赫的目光落到电视屏幕上,半晌没应声,等汤小年又催了句“听到没”,他才说道:“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安心养病吧。”
汤小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语气不佳道:“要不是我快死了,我才不想管你这件事,难不成我死了以后,你永远一个人啊?连个互相照应的人都没有,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的,谁照顾你?”
她情绪激动,一时忘记放低声音,一旁的老太太听进了半截话,转过头笑笑地说:“汤医生条件这么好还愁找不到女朋友啊?是不是眼光太高了?”
汤小年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汤君赫站起来,拎起装着餐盒的垃圾袋,低头看着她说:“只要你安心养病,我就不会是一个人。”
第八十四章
薛远山去外地开会的那几天,杨煊病房的查房工作全都由汤君赫负责,迈过了最初那道坎,剩下的几天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捱。
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杨煊转到特需病房的第二天,早查房时汤君赫俯身查看引流液的状况,正伸手想要握住引流管时,杨煊也恰好抬手去接尤欣递来的一杯水,一时两只手在半空触碰到一起,汤君赫条件反射似的缩了回来。杨煊的手也顿了顿,原本舒展的手指微微握起来,垂下来落到身侧,他转头看着尤欣:“先放桌上吧。”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之后,汤君赫定了定神,继续刚刚想要查看引流管的动作。
出了病房,他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着刚刚指尖相触的位置,那里被烧伤似的灼灼发烫,连带着五根手指和整片手心都开始发热。
明明十年前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只是手指微触,却都觉得有些畏惧——或许也不仅仅是畏惧,否则心跳得不会这样快。
下午拔除引流管的过程则更荒唐,上过数不清的手术台,只是拔管这样的基础操作,汤君赫居然会感到紧张。拔管前他抬眼看着杨煊:“可能会有点疼。”这话他以前只跟十岁以下的小朋友说过,话说出口,才意识到着实有些多余,毕竟胸部中弹的疼都受过了,拔管这点微不足道的疼又算得了什么。
杨煊则看着他说:“没事,我不怕疼。”声音低沉,听来甚至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再善解人意的病人也没这么好说话。
拔下引流管后,汤君赫用纱布压住引流切口,手指下面是紧实的肌肉,少年时只是初具规模,现在已经可以用精悍来形容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汤君赫有些恍惚,他对过去十年的杨煊一无所知,他们是兄弟,也曾做过一些恋人间的举动,但现在却变成了十年未见的陌生人。
“队长,这么多年了,你可从来没跟我们这么说过话!”门一合上,尤欣开始抗议,还拉过一旁的郑锐做外援,“锐哥你说说,他是不是从没跟我们用过这种语气?”
郑锐配合地摇着头,斩钉截铁道:“没用过!”
“那会儿你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腿上中了一枪,队长怎么说来着?”
郑锐戏精上身,模仿着杨煊当时冷峻的神色,沉着脸,皱着眉,连语气都还原得入木三分:“别出声,忍着。”
尤欣长叹一声:“唉,亲生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杨煊瞥一眼正频频点头的郑锐:“那次任务做完,是谁背你回去的?”
这下郑锐没词儿了,挠了挠头,讨好地嘿嘿笑:“队长……”
杨煊轻哼一声,像是笑了一下:“没良心。”
杨煊在三天后出院,尤欣过来找薛远山办理出院手续,没找到薛远山,她便走进一旁的办公室,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正低头写病历的汤君赫回头看过来,认出尤欣,用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
尤欣探身进去问:“汤医生,薛主任不在啊?”
“出去开会了。”
尤欣歪头道:“那找你办出院手续也可以吧?”
汤君赫微忖片刻,点头道:“可以。”说完放下手中的病历和笔,起身叫上胸外的护士小宋,跟着尤欣坐电梯去12层。
汤君赫下了电梯,朝特需病房的方向走过去,杨煊正后背倚着门框,侧过头跟一旁的男人说着什么,他身上的病号服也换下了,此刻穿着烟灰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衬得整个人身量修长,打眼望去,完全看不出是个在医院里躺了近十天的病人。
汤君赫走近了,杨煊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停止了刚刚的谈话。
汤君赫的手指捏着单板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要微仰着下颌才能看向杨煊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杨煊挺直的鼻梁上:“一周之后过来拆线,这几天注意不要剧烈运动。”提完了常规的医嘱,又多嘱咐了几句忌口。如今他是医生,嘱咐得再细致都可以视为本职工作。
他们一起乘电梯去四层的胸外科室取药,医院上下电梯的人多,等电梯下来的时候,尤欣看着汤君赫说:“汤医生平时工作很忙吧?”
汤君赫看着电梯屏显上半晌也不动的数字:“还好。”
“您这么年轻,真看不出会是主刀大夫。”
站在汤君赫身侧的小宋立刻说:“汤医生很厉害的。”
尤欣笑了笑,看着神色冷淡的汤君赫问:“汤医生也快下班了吧,一会儿我们顺路送你啊?”
汤君赫转头看向她:“怎么知道顺路的?”
尤欣笑道:“不顺路的话,绕路也可以嘛,这几天太麻烦您了。”
“不用了,”汤君赫说,“我今晚值夜班。”
一直站在旁边不作声的杨煊忽然开口问:“拆线前如果有什么问题要找谁?”
汤君赫抬眼看他,睫毛颤了一下,又垂下来:“可以找薛主任……也可以找我。”
“那留个电话?”杨煊看着他问。
汤君赫没作声,也没动作。
杨煊拿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触了几下,调出通讯录的界面,捏着手机下端递到他眼前。他意图明显,周围的人也都不说话,小宋大气不敢喘地缩在后面。
汤君赫不伸手接,杨煊也不收回手,两人僵持几秒,电梯停在五层,有病人上来,汤君赫这才伸手接过手机,输了自己的号码,又敲了“汤君赫”三个字上去,然后将手机还给杨煊。
病人有正当需求,医生自当满足,但只有汤君赫自己清楚,以往他留给其他病人的都是办公室里的号码,唯独留给杨煊的却是他的私人号码。
在护士站取药时,汤君赫靠着柜台站在一旁,看着护士向杨煊说明服药事项,这些事情本应由护士独自完成,但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护士说话间,汤君赫正欲起身回办公室,一转头,看到汤小年站在不远处。
汤小年的病房在七层,平日里她不常下楼,因为怕打扰汤君赫工作。
她不知在这里一声不吭地站了多久,汤君赫额角一跳,走过去扶着她:“你怎么乱跑?找我有事?”
汤小年远远地看着杨煊,杨煊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抬眼看过来。汤小年收回目光:“病房太闷,我下来走一走。”
“这里人太多了,傍晚我陪你到楼下花园走。”汤君赫抬手扶着汤小年的肩膀,触手可及的是一把病弱的骨头,汤小年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汤君赫说完,没看杨煊,扶着汤小年朝楼道一侧的电梯走。
“那就是汤医生的妈妈?”尤欣顺着杨煊的视线看过去。
“嗯,”杨煊收回目光,“可以走了?”
“哦,可以了,本来还想开车把你弟弟送回去呢。”尤欣说着,观察着杨煊脸上的神色,几天下来,她已经看出杨煊和汤君赫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兄弟”二字可以概括的。
但杨煊面沉似水的神情让她找不到头绪,却又不敢直接开口发问。
杨煊走楼梯下楼,走到大厅时,门口忽然迅速闪过一道人影,长期的职业敏感性让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人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匆忙才飞快闪过,而是在刻意躲避他。杨煊加快脚下的步子,疾步走出去,朝刚刚人影的方向看过去,但视线里一无所获——人已经走了,或者已经藏了起来。
尤欣跑着跟过来,看了看周围,又转头看向杨煊,见他面色不对,不明所以地问道:“队长,怎么了?”
杨煊皱眉道:“有人在躲我。”
“谁啊?”尤欣讶异道,“你刚回来,没结什么仇吧?”
杨煊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先走吧。”
将汤小年送回病房,汤君赫心不在焉地走回办公室。
杨煊在的时候,他总是为接下来的查房感到忐忑,如今杨煊出院了,他又觉得心里空了很大一块。
还会再见面么?汤君赫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水来喝,或许不见也好,毕竟十年都这样过去了。如果再回到杨煊刚走时的那种状态,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撑过一次的。
汤君赫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水杯放到桌子上,拉开抽屉,想拿出病历继续写病程,但抽屉一拉开,赫然看到了放在抽屉外侧的一个小纸箱。令人心惊的不是纸箱本身,而是上面暗红色的字迹,“汤君赫”那三个字像是用血写上的,干涸后呈现出一种铁锈的红色。
他把那个纸盒拿出来放到办公桌上,打开盒盖,乳白色的海绵上躺着一截断指,截面渗出的血浸到下面铺着的那层海绵上。
汤君赫是做外科医生的,再血腥的场面也见过,他站起来取了个镊子,夹起那截断指,拿起来镇定地看了看。
“汤医生,十七床病人——”推门而入的护士话没说完,目光落到那截血呼啦的断指上,“啊!”的尖叫出声。
汤君赫抬眼看向她,把断指放到海绵上,语气平常地问:“十七床怎么了?”
护士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我的天,那、那是什么啊汤医生?手指吗?”
汤君赫微微蹙眉:“嗯。”
“哪、哪来的啊……”
“不知道是谁放到我办公桌的抽屉里,你有见到陌生人进这间办公室吗?”
“我刚刚不在这边,没注意……”
汤君赫点点头:“我一会儿去查监控吧,十七床病人怎么了?”
护士这才惊魂甫定地将目光从那截断指上收回来:“哦,十七床病人问手术可不可以提前两天做……汤医生,不需要报警吗?”
“先看病人吧。”汤君赫将纸盒盖好,放到原本的位置上,然后合上抽屉。
第八十五章
接到报警后,两名警察很快赶过来,对着汤君赫的办公桌拍照取证,又拿走了那截断指的物证。
汤君赫跟着警察一起查看了医院的监控,令人意外的是,捧着纸盒进入办公室的,只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可能是雇人放进来的也说不准,”其中一个警察看着监控说,“嫌疑人自己不敢露面。”
“会不会是医闹啊?”另一个警察看着汤君赫,“你能不能想到这方面的经历?”
汤君赫想了想,摇头道:“我今年三月才开始做主刀,主刀的手术也都不是什么大手术,没有闹出过人命。之前一直是跟着薛主任做一助,正常来说,就算出了事情,病人家属也会闹到主刀医生的身上,很少有人去找一助的责任。”
“这么说倒是挺蹊跷的……”警察思索道,“这样吧,你回忆一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想到线索随时打电话告诉我,我们这边也同步调查。”
另一个警察说:“你们这医院进进出出的人也挺杂的,最近吃饭啊喝水啊什么的,都小心一点。”
汤君赫点头道:“这我知道。”
警察走后,汤君赫坐在办公桌前将手上的病历写完,去食堂吃完晚饭,然后到肿瘤科病房扶着汤小年去了楼下花园。四月中旬的花园呈现出一种盎然的春意,傍晚天气稍凉,但仍有不少家属陪着病人在长廊中散心。
汤小年走了几百米就觉得累了,坐在花园的长廊上休息,气喘匀了才问:“杨煊什么时候回来的?”
汤君赫说:“不知道。”
“他不是一直待在国外?这次回来做什么?”
汤君赫又说了一句“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过去的十年杨煊做了些什么,这次又为什么要回来,这些他都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汤小年仍旧反对他跟杨煊在一起,否则她不会宁愿接受他跟其他男性“处处看”,也不愿意接受他跟杨煊在十年后重逢——只是重逢而已,她就已经这样风声鹤唳。
果不其然,半晌,汤小年看着不远处的合欢树,叹了一句:“以前你们都小,不懂事,不管做了什么都过去了,现在长大了,什么事情能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心里总该有些谱了。”
汤君赫沉默了片刻说:“你不要多想,他只是恰好被送到了普济医院的胸外科。”
汤小年却仿若未闻似的,仍旧接着刚刚的话说:“不说其他的,你们到底也是兄弟,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话说到一半,她便自己打住了。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天色暗下来,汤君赫扶着汤小年回了病房。
刚扶着汤小年躺下,病房外面就有人探进头来:“汤汤。”
汤君赫还没来得及回头,汤小年先出声了:“麦泽过来了。”
麦泽笑着走进来,叫了声“阿姨”。
“上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汤小年说着,侧身起来拿水果,她对汤君赫的大学同学一向态度热情,而麦泽又做了汤君赫八年的室友。
麦泽的经历堪称传奇,上大学时就在校外组乐队,临床读了八年,博士学位到手了,临毕业前却签了一家唱片公司,转行做摇滚歌手,跟医学从此陌路。
麦泽接过一个橘子:“别提了阿姨,那次是假唱。”
汤小年还要说什么,医生过来查房了,后面跟着的那个小医生正是她几天前提过的那个“肿瘤科新来的小伙子”。
汤小年有意看向汤君赫,汤君赫却装作视而不见:“值班时间到了,我去办公室了。”
小医生倒是很有礼貌,对着他叫了声“汤医生”,汤君赫点了下头当作回应。
出了病房,麦泽跟上来:“你妈刚刚的眼神怪怪的。”
“她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汤君赫低头朝办公室走,“就是刚刚跟我打招呼那个。”
麦泽稍作回想,随即哈哈大笑道:“不会吧?一看就降不住你啊!”
汤君赫看他一眼:“什么样的能降住我?”
“这个……不好说啊,总之这个看上去不太成,你等着,回头我在娱乐圈给你找个好的。”
“别瞎掺和了。”汤君赫说。
“我也觉得你妈不要瞎掺和了,心里有人,介绍谁也不顶用啊。”见汤君赫有些讶异地看向自己,麦泽笑道,“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大学那会儿你抽烟那么凶,还隔三差五去看心理医生,鬼都能看出是刚失恋啊。我说,算算这也有十年了吧,不用这么长情吧?”
汤君赫进了办公室,整理着手上的资料说:“只是没再遇到合适的,你今天怎么来医院?”
“上周上了个综艺要下水,不小心搞成中耳炎了,过来看看……对了,顺便过来告诉你,你那个高中同学,应茴,跟丁黎成了,前天丁黎求婚成功,说要明天请大家一块喝酒,你能去吧?应茴可是专门点名要你去的。”
汤君赫想了想说:“我明天休息,可以去。”
***
从医院出来之后,杨煊一直在想医院门口躲闪的那个身影。这些年他的确手上沾了不少血,当时拒绝接受媒体采访,很大程度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按图索骥摸过来报复。
没想到那个偷拍的记者为了制造噱头,不仅曝光了他的照片,还将汤君赫的照片以及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一并曝光。如果那人的目标只在他自己身上倒也好说,若是牵涉到汤君赫……
因为隐约觉得不安,当天晚上,杨煊便给尤欣打了个电话,托她查一下医院周围的监控系统。
第二天晚上,杨煊刚安顿好新住处,尤欣便回过电话说,片区警察报上来一起刑事案件,报案人正是他弟弟汤君赫。
“收到了一截断指,就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尤欣在电话里敏锐地问,“队长,会不会跟你昨天看到的那个人有关啊?”
“有点可疑,”杨煊皱眉道:“监控调出来了没?”
“白天调出来看了一下,是有一个看上去挺可疑的人,但是那人特别警惕,监控基本没照到正脸,队长,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啊?”
“我马上过去。”杨煊拿起车钥匙,从沙发上起身,朝警局赶过去。
车是郑锐留给他的,房子则是尤欣提前帮他找好的,尽管对燕城尚且有些陌生,但因为有这两个多年的战友帮忙操持,倒也很快就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这次回来得仓促,连燕城警局还没来得及去上一次,杨煊开了手机导航,大致扫了一眼地图上的方位,就发动车子上路了,他的记路能力一向惊人,打小就是这样。
正值下班车多的时候,一路走走停停,十公里的路愣是走了近四十分钟。一个红绿灯过了三趟车,才勉强能瞥见斑马线的影子。杨煊有些后悔开车出来了,十公里的路,徒步跑也能跑到了,眼下这种情况,又不能直接将车扔到路边不管。
杨煊用左手在兜里摸了一圈,想抽根烟醒神,没摸到,这才想起出门太急忘带上了。他伸手拉开车前的储物盒——郑锐果然在里面放了两盒烟和一支打火机,挺上道的。
他拿出烟盒,打开后抽出一支烟,刚想点火,忽然想到那句“半个月内不要吸烟了”——汤医生叮嘱过的。
“汤医生……”杨煊看着前面停滞的车辆,低声说了这三个字,似有所思,片刻后他将打火机扔回储物盒,又伸手从唇间抽出烟,也一并扔了回去,合上储物盒,倚着座椅靠背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才到达警局,尤欣带着杨煊去看了监控,那人果然很警惕,戴了一顶压得很低的棒球帽,缩着背,有意避开周围的监控,看来是提前做好工作的。
“队长,你有印象吗?”尤欣扭头问。
杨煊微微俯身,用手撑着桌子,仔细地看着监控画面,过了一会儿才说:“往后退一下。”
“这儿?”尤欣将画面拉回一点。
“再退。”
“这里?”
“嗯,放大。”杨煊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屏幕,“不是脸,这里,看到没?脖子下面有点反光。”
“真的哎,是脖子上戴了东西吗?但其他帧画面好像看不到啊……”尤欣又拉了几下监控画面下方的进度条,“假设是首饰的话,一般来说,这种藏头藏尾的嫌疑人都会避免戴这种有识别性的东西啊,所以这玩意儿对他来说可能挺重要的。”
“嗯,”杨煊点头道,“这人大概率是奔着我来的,如果是为了报复的话,那人对他来说也一定很重要。”
“完全没有头绪啊……我明天申请查一下我们以前队里的资料吧,但我觉得啊,上面不一定会给我们。”
“试试吧。”杨煊说着,背过身靠着桌沿,拿出手机给汤君赫拨了个电话,那边没接,他皱了下眉。
“怎么了?”尤欣仰头看他。
“这边你多留心吧,我先走了。”杨煊将手机放回兜里,拿着车钥匙离开办公室。
***
酒吧里灯光闪烁,幽蓝色的,明明灭灭,人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因为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想被谁看清。
视野前方,话筒前坐着的丁黎正在唱《灰姑娘》,是麦泽刚刚提议的。
丁黎跟麦泽搞了八年乐队,一直都是乐队鼓手,临到要跟唱片公司签约时,到底还是放不下学了八年的医学,转而投靠一家医药公司,如今做科研也做得风生水起。
汤君赫再跟应茴见面,是学医的第五年,舍友丁黎有一天突然回来说,他在实习的医院里见到了自己多年以来的梦中情人,“说什么也要追到手”。
总之过程是曲折的,前景是光明的,半年后丁黎请宿舍其他三人吃饭,汤君赫这才知道,原来丁黎每天在宿舍里念叨的那个人是应茴。
汤君赫有些恍惚,十年前杨煊也唱过这首歌,那时的灯光似乎也是幽蓝色的。他看向应茴,应茴正站起来给周围的人拿酒,一圈人围着她起哄,她有些脸红,但举止依然得体。如今应茴在一家知名的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已经工作几年,尽管身上少了当年的少女娇俏,但却多了几分温婉和知性。
临到给汤君赫拿酒,她将那杯鸡尾酒放到他面前,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来,看着台上深情凝视她的丁黎,忽然转过头看着他:“杨煊回来了,是吗?”
她化了妆,眼睛显得有些无辜,眼尾处亮闪闪的。
汤君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才说:“嗯。”短促的声音湮没在音乐声里,不知有没有落到应茴的耳朵里。
“我看到那个新闻了,十多年了,真的有点感慨,不过……不得不说,当年我的眼光还真是不错,”应茴朝他眨眨眼,那种少女的娇俏似乎又回来了,见汤君赫不作声,她又看向台上的丁黎,莞尔道,“当然现在也很好。”
话里话外,都是已经放下的样子。汤君赫侧脸看向她,他忽然有些羡慕应茴,能这样彻底地放下一个人。
然而他自己却像上了毒瘾一般的,经过了痛苦难忍的戒断期,明明知道再来一次会有多危险,却还是忍不住复吸一次,再复吸一次。
“我记得杨煊也唱过这个。”应茴转过头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话。
汤君赫手里的酒杯见了底:“是么?”
应茴笑弯了眼睛:“你应该记得更清楚才对啊。”
一首《灰姑娘》结束了,丁黎从台上走下来,一片起哄声中,应茴凑过来,贴着汤君赫的耳朵说:“你们当年真的只是兄弟吗?”然后直起身,大方地挽着走过来的丁黎,十指相扣。
一群人喝过酒,又吵着嚷着要转场去KTV唱歌:“在这儿只能看麦泽干嚎,去个大家都能嚎的地方。”
麦泽站起来摆手说:“我不去嚎了,明天还有商演呢,”说着扭头找汤君赫,“你去么?你个外科医生有什么资格去啊,明天还得站手术台吧?”
汤君赫把酒杯放下,仰头看他:“我也不去。”
“眼神儿怎么突然这么纯真,你是不是喝高了?”麦泽走过来看他前面只剩小半瓶的威士忌,“全是你喝的?”他说着,喊丁黎过来看热闹,“我操丁黎,你过来看,你带出来的徒弟能出师了!”
丁黎拉着应茴过来,晃了晃酒瓶:“哎哟,我们汤医生可以啊,”他竖起一根食指在汤君赫眼前晃,“这是几?”
汤君赫眉间显出些倦意,拉下他的手:“别闹了,没高。”
“绝对高了,”丁黎直起身断定道,伸手拍麦泽的肩膀,“送人的工作交给你了啊。”然后他跟应茴一起,将汤君赫扶到麦泽的车后座上。
汤君赫的确是喝醉了,他学临床八年总是被麦泽和丁黎拖出去喝酒,酒量被练得还算可以,但今晚的确喝得有点多了。
他喝多了倒是不撒酒疯,看上去一切正常,以至于不相熟的旁人根本判别不出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但也会有一些变化,譬如眼神,平日里的冷淡褪去,这时显得有些乖顺,看上去像个小孩子。
车子驶至汤君赫的租处,麦泽多问了一句:“不用回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