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疼吗?衣服都磕成这样了,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去,那几个……”汤小年别过脸抹了一下眼泪,看了一眼正换鞋的杨煊,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又意有所指地问汤君赫,“你自己磕的还是别人给你使绊子?”

“自己磕的。”汤君赫说,继而没事似的安慰汤小年,“妈,真的不疼。”

“还有额头这,又磕破了。”汤小年提起这茬就来气,当年5岁的汤君赫被送回来时,她就把杨成川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稍带着6岁的杨煊也没落下,现在又磕在了老地方,新仇旧怨堆叠到一起,汤小年扭过头就朝房间里吼,“杨成川,你出来看看你儿子磕成什么样了!我刚刚就说让你跟着小陈过去看看,你说没事没事,什么你都没事!”

杨成川正在房间的独卫里,闻言赶紧走了出来,正碰到换好鞋的杨煊朝自己房间里走,他一把拉住杨煊:“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照顾好你弟弟?”

“你看看额头,以前就磕在这儿,好不容易疤淡下去又磕在这儿,”汤小年一边说一边撩起汤君赫的T恤,拉着他将后背转朝杨成川,“你看看后背磕成这样,本来好好的,这下留满身的疤……还有腿上,膝盖也磕破了……”汤小年说着就要掉眼泪,话音儿里也混进了哭腔。

毕竟是自己的小儿子,杨成川凑近了一看,也有些心疼,转头责问杨煊:“杨煊,你跟我说说你弟弟这是怎么磕的?临出门前我特意叮嘱你看好弟弟,你听进去了吗?”

杨煊还没说话,汤君赫先开腔了,低声道:“不关我哥的事。”

话音刚落,汤小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自己磕的。”顶着汤小年几近震惊的目光,汤君赫接着说。

汤小年敏感地从汤君赫的语气里听出了“欲盖弥彰”的意味,一时眼泪凝在了眼眶里,心底蹿上了一股怒气和怨气,绷紧脸看着他。

汤君赫起先睁着一双眼假装镇定地跟她对视,片刻后到底被她看得心虚,别过了脸。他不能提冯博,他心里清楚,只要一提起来,汤小年准得把这件事往杨煊身上扯。

汤小年见他躲开目光,恨很地说:“你自己磕的,你跟我说你在哪磕的?怎么别人都没磕就你磕了?”

杨煊冷眼看着这一切,自始至终也没开过口。

杨成川皱起眉,侧过脸看向杨煊:“你弟弟不说,你来说。”

“谁也不用说,”汤小年伸手抹干净眼泪,站起来说,“我自己会弄清楚。”

“你又要干什么?”杨成川几乎要怕了汤小年,这女人年轻的时候倔,现在演变成了疯,他觉得自己迟早会毁在这母子俩身上,见杨煊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他放低了语气劝汤小年,“好了,你看看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别人不磕就君赫磕,摔个跤而已,也不能全班一起磕不是?你不要瞎搞你那套阴谋论。”

“摔个跤而已!”汤小年瞬间拔高了音量,“我非得让你看看是不是摔个跤而已!”

汤小年决心弄清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她。第二天假期结束一开学,汤小年下午就请假去了润城一中,找到了理科三班的班主任邱莉。

第四十三章

突然接到班主任的召见,班长李黎搁下手里的笔,急匆匆地朝办公室小跑过去。

“邱老师。”他推开门,面朝班主任办公桌的方向。

“过来过来。”邱莉朝他招手,又转头跟汤小年介绍道,“这是我们班的班长李黎,那天的事情我不在场,您可以问问他。李黎,过来坐,”邱莉从一旁拉来一个椅子,“这是汤君赫同学的妈妈,她今天特意过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君赫身上的磕伤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知道就如实说。”

“我也不太清楚,”李黎伸手挠了挠头,面露为难道,“当时我不在场,我走在后面……”

“一点都不知道吗?”汤小年看着他,“就算不知道前因后果,大概的经过总会知道一点吧?”

邱莉见汤小年有些咄咄逼人,有心护着李黎,看着他道:“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李黎感受到汤小年目光的压力,吞吞吐吐道:“好像是跟冯博有关系吧……大概是他们打了什么赌,汤君赫赌输了,就跑到山上找一座庙,我只是听别人这么说的,具体的经过我真的不太清楚。”

冯博?汤小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在脑中搜罗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杨成川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她敏感地问:“冯博和杨煊的关系不错吧?”

李黎拿眼睛看了一眼班主任,舔了舔嘴唇,迟疑道:“嗯……”

汤小年别过脸,叹了口气。

“好了,你回去吧。”邱莉伸手拍了拍李黎的肩膀,“野营的事情,一会儿开班会我再跟你们算账。”

“等等,”汤小年拉住李黎的胳膊,“同学,再跟你打听一下,君赫在班上有没有受欺负啊?”

“那倒没有。”李黎矢口否认。

“那会孤立他吗?”汤小年想起那天那几个孩子去自己家里的情景,看起来,他们明显围绕着杨煊转,却不怎么搭理汤君赫。

“孤立……也没有吧,”李黎斟酌措辞,犹疑道,“说真的,汤君赫同学对我们都……不太热情,与其说大家孤立他,倒不如说他不太喜欢跟我们接触。据我所知,尹淙和应茴她们对他都还挺好的,班上有活动的话也会叫上他,孤立什么的,肯定说不上的。”

“这样啊……”汤小年半信半疑道,“谢谢你啊同学。”

“阿姨不用客气。”李黎暗自舒了一口气,低头快步出了办公室。

见汤小年似在沉思,邱莉刚想客气地请她回去,她却忽然抬头道,“邱老师,能把冯博叫来,我再问问他吗?”

邱莉眼皮一跳,心头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且不说汤小年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就单说冯博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纨绔公子哥架势,要是这两个人对上,说不准明天会不会曝出一条学生和家长在办公室里掐架的新闻出来。

哪边都不好得罪,夹在中间的班主任邱莉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为难道:“汤妈妈,过会儿就要开班会了,实在不好意思,我该回教室了。回头这事儿我肯定好好处理,至于冯博,如果真的是和他有关,我保证狠狠训他一顿,让他写检讨发给您,您看行吧?”

依汤小年的性子,她是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但她转念一想,邱莉作为汤君赫的班主任,万一得罪了她,以后在班上她给汤君赫使绊子怎么办?都说为人师表,可是周林那种畜牲都能混进学校当老师,难说这个班主任就是什么正人君子……汤小年这样想着,还是忍下了心里这口气,跟邱莉道了谢,自己回家了。

将汤小年送出办公室,邱莉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尽管有着近二十年的班主任经验,但面对着情绪激动的汤小年,她还真是从心底打怵。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汤小年了,上次开家长会时,她就忍不住打量了几眼。跟想象中的“第三者”“狐狸精”不同,汤小年从外表上看几乎给人一种朴素的感觉,她不怎么化妆,黑长的头发用皮筋简单地束在颈后。

也正因为此,当汤小年安静地坐在讲台下面听家长会时,她看起来娴静而温雅,不难想见杨成川为何会娶这样一个女人续弦。但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邱莉陡然从内心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这样想着,邱莉从办公桌上收拾好资料,快步朝理科三班走过去。走到班级门口,她蹙起眉头,做了个深呼吸——这帮熊孩子,都高三了还不好好待在家里复习,居然趁着十一出去野营?真是反了,这还有一丁点毕业生该有的样子吗?!

走上讲台,她拉着脸环视全班同学:“看起来,大家的十一过得都挺好是吧?还敢出去野营——”话才刚开了个头,她的目光转到窗户那排,一眼看到那里空了一个座位——汤君赫不在。她皱起眉问:“汤君赫呢?”

没有人出声,一半的人回头看过去,另一半的人麻木地摇头。

邱莉一口气吊上来,接着厉声问:“杨煊呢?!”

“篮球场……”有人弱弱地答。

“周琦,看看篮球场上杨煊在不在。”邱莉转头对窗边一个矮个的男生说。

那男生站起来走到窗边,探头朝篮球场看了看,回过头答道:“老师,杨煊在篮球场训练。”

“行,坐吧。”邱莉又看向那个空了的位置,拿起板擦重重拍了两下讲台道,“都高三了,还野营是吧?还翘课是吧?班会也敢翘,真以为没人管得住你们了是吧?我告诉你们啊,每一年高考考场上,都有数不清的人哭着出来,不到成绩出来的那一刻,谁也不敢保证你就能正常发挥,高三这一年的重要性还要我强调几百遍?……”

谁也没想到,正当邱莉在讲台上苦口婆心、唾沫横飞之时,汤君赫正坐在一家蛋糕店里,凝神看着自己订做的蛋糕逐渐在蛋糕师手下成型。

“你不上学吗?”蛋糕师带着厨师帽和口罩,整张脸上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他手上不停,隔着口罩问汤君赫。

“翘课了。”汤君赫神色自然地答。

“哈?”蛋糕师抬眼看他,“老师不会管吗?”

“我成绩好。”汤君赫说。话说得欠揍,语气却很平常,好像说这话的人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蛋糕师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他又说:“还差最后一步了,你要写什么字?”

“写……”汤君赫歪着头思考片刻,说,“就写‘祝哥哥杨煊17岁生日快乐’。”

“送给哥哥啊……”那人眯起眼睛笑了笑,“感情这么好,那你哥哥对你很好喽?”

汤君赫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见他拿着裱花笔要开始写字,突然说:“我能自己写吗?”

“嗯?”那人停下动作,“可以啊。”

汤君赫从高脚凳上跳下来,站到柜台前,接过裱花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几个字。

他的字是杨煊手把手教的,小时候他帮他写田字格的时候,杨煊就在一旁指挥着他写。字写得横平竖直,看上去有些稚气,但并不多难看。

写完后,他将裱花笔递给蛋糕师,又等他把蛋糕包装好,这才道了声谢,拎在手上出了蛋糕店。

这个蛋糕是他打算送给杨煊的生日礼物。从小到大,除了汤小年和那个对他不怀好意的周林,没人给他庆祝过生日,他也没给别人送过生日礼物。但是,杨煊要过生日,他是一定要送礼物的。可是该送什么,他又拿不定主意——杨煊看上去什么都有,不仅如此,他的那些东西看上去还价值不菲。更何况,他的朋友们送他的礼物,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要拼礼物的话,凭着他暑假挣的那点微薄的兼职报酬,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优势。

思来想去,汤君赫觉得,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近水楼台了,别人没办法在周一晚上陪杨煊过生日,只有他可以,这是他独一无二的优势。

不如就送杨煊一个愿望吧,汤君赫想,只要是他哥哥的愿望,他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帮他实现的。

放学铃一打,冯博就背着书包,走到篮球场边上,等杨煊打完一场练习赛。

“煊哥,你怎么还训练啊?都不进省队了,再打还有什么意义啊?”趁着杨煊仰着头喝水,冯博站在一旁问。

“打篮球又不是问了进省队,”杨煊拿着矿泉水瓶说,“不是说过么?”

“那是为了什么啊……”冯博不解地问。

杨煊不走心地说:“为了不上自习。”

“……啊?哦……哎对了煊哥,最后一节自习课,那个谁,居然翘课了,给班主任气的……估计明天他不好过了。”

“翘课?”杨煊拿起搭在篮球架上校服,甩在肩膀上,朝篮球场的出口走,“去哪儿了?”

“谁知道啊,你不觉得他行踪诡异么?”冯博跟在他身后说。

“你不上晚自习了?”杨煊随口问。

“不想上了……班主任还让我明天大课间去她办公室呢,好像是说野营的事情,让我和那谁一起去,烦。”

“那件事,”杨煊走到停车场,弯下腰开车锁,“你确实有点过分。”

“可我……”冯博出言辩解,“我也没想到他会跑那么快啊,我当时话都没说完呢,他就跑了。煊哥,我真的觉得有些奇怪,你说他喜欢应茴吧,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表现吧,要说不喜欢应茴,他当时反应怎么那么强烈呢?当时爬山的时候我就觉得了,他好像总是看着我们这边的方向,你说他不喜欢应茴,总不会喜欢你吧?”

杨煊冷淡地瞥他一眼:“胡说什么。”

冯博干笑几声,开了个玩笑道:“那可能是喜欢我也说不准。”见杨煊没笑,他有些尴尬道,“他那种人,谁也说不准,你忘了那个被撞死的人了?当时那人那个眼神,想起来我就……”

杨煊打断他:“那跟他没关系。”

“那倒也是……”冯博想了想说,一抬头,杨煊已经跨上自行车,骑出了校门口。

汤君赫拎着方方正正的蛋糕盒,坐公交车回了家。按照往常的经验,汤小年下班后喜欢去附近的商场逛一圈,所以她通常会在六点多到家。趁着她还没到家这段时间,汤君赫可以偷偷地把蛋糕拎回家。

然而,走到家门口,他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刚想开锁,突然听到门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虽然传出门外的声音极其微弱,几乎分辨不清说话人的性别,但汤君赫还是立刻判断出汤小年已经回家了——如果是做饭阿姨或汤小年自己在家里的话,是不会出现交谈声的。

汤君赫拿着钥匙的手顿住了,他在思考该怎么样才能瞒着汤小年把蛋糕送回房间里——如果现在进去的话,毫无疑问,他妈妈汤小年会立刻迎上来,继而会怀疑起这个蛋糕的来历和用途。毕竟,杨成川早上吃饭时提到过今天是杨煊的生日。

该藏到哪儿呢?汤君赫站在门口环顾四周,搜寻可以暂时放置蛋糕的地方。

眼睛一转,他看到杨煊从电梯里走出来了。四目相对,汤君赫本能地将蛋糕朝身后藏了藏。

杨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正要俯下`身开门,汤君赫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哥,先别开门。”

杨煊停下动作,看着他。

汤君赫这才动作缓慢地将蛋糕从身后移出来,抱在手上——显然,以蛋糕盒的体积,就算不移出来,杨煊也早已经看到了那盒蛋糕。

杨煊站直了,看着他手里的那盒蛋糕:“送给我的?”

汤君赫点点头,看着有些不好意思道:“嗯,但不是现在……”

杨煊听了这话,似笑非笑道:“那是要……?”

“哥,你能帮我先拿回去吗?我是说,它现在还是我的,只是暂时寄存在你那里,之后我再送给你……”汤君赫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过,如果你现在想要的话,也可以现在就送给你……”

没等他说完,杨煊伸出手,拎起他怀里抱着的那盒蛋糕,退后一步道:“你来开门吧。”

第四十四章

果然,刚一推门,汤小年就从厨房探出头来,朝门口快步走过来:“回来啦?伤口还疼不疼?”嘴上关切地问着,她伸手拨开汤君赫额前的头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能不能拆纱布,总是捂着啊,我觉得对伤口也不好。”

汤君赫一边脱着校服,一边转头朝杨煊看过去,他看到杨煊换好了鞋,然后单手提着那盒蛋糕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看什么呢?”汤小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杨煊手上提着的那盒蛋糕,稍稍抬高了音量说,“我今天去你们学校了。”

汤君赫立时转过头问:“去干什么?”

“还不是问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儿,我都问清楚了,是你们班那个冯博给你使绊子是吧?”趁着杨煊进房间之前,汤小年说出了这句话,等到杨煊关了房门,她又看着那个方向,低下声音冷笑道,“故意装没听见。”

汤君赫知道汤小年又误会了,蹙起眉替杨煊开解道:“妈,不是你想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汤小年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数落他,“你怎么那么喜欢替他说话?哪天被他卖了你还替他数钱是吧?趋利避害你懂不懂,还每天屁颠儿屁颠儿地凑上去,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本来就跟他没关系,”汤君赫冷着脸小声道,“冯博是冯博,杨煊是杨煊,他俩什么关系都没有。而且,是我自己要跑到那座山上的,跟我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汤小年一口气差点没顺下来:“你哥什么你哥——”一句话没说完,杨成川推门进来了,汤小年闻声扭过头,没好气地朝他白了一眼,还没来得及骂出声,杨成川抢先好言劝道:“小年,这件事情咱们今天先跳过不谈,孩子好不容易过一次生日,你总得给我点面子,明天再说好不好?”

汤小年忍气吞声地转过头,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一个儿子啊?”

杨成川装没听到,朝厨房看了看,拉着汤小年的胳膊问:“哟,周嫂今天怎么来了,你没跟她说我们晚上出去吃啊?”

“谁说要跟你出去吃了,”汤小年甩开他的手道,“我跟君赫我们俩在家吃,你带着你大儿子出去庆祝生日吧。”

杨成川闻言皱了皱眉,语气微变道:“都快40岁的人了,跟一孩子你至于这么置气吗?”

汤小年别过脸,出言讥讽道:“我不像你,有两个孩子,我就这一个。”

杨成川见劝说汤小年无望,伸长胳膊揽住汤君赫的肩膀,将他朝自己的方向带了带:“君赫跟我们吃饭去,你哥今天过生日,咱们去吃个西餐,好好庆祝一下。”

手刚落到肩膀上,汤君赫就拿起书包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了,将他尴尬地晾在原地。

汤君赫回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坐到书桌前,开始做今晚的功课。他不喜欢事事敌对杨煊的汤小年,但更厌恶虚伪的杨成川。

他听到杨成川在外面喊,杨煊,穿好衣服我们就走啊。紧接着,汤小年就推门进了他的房间,走过来说:“我们不跟他们一起吃,你先写一会儿作业,等等我们就吃饭。”

汤君赫“嗯”了一声。毫无疑问,他内心其实是有些想跟着一起出去的,如果是跟杨煊一起吃饭的话,那杨成川也并非那么不可忍受。

汤小年听出他的犹疑,语气不快道:“吃什么西餐,那些什么牛排啊生鱼片啊,对你伤口恢复都不好的,杨成川哪会想到这个啊?我特意让你周阿姨做了几个清淡的菜,咱们就在家里吃。”

“我没说不好。”汤君赫低头写着作业说。汤小年对他的一腔苦心他如何感受不到?真要跟杨成川一起出去了,留他妈妈汤小年独自在家里吃饭,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嗯,”汤小年这才缓下语气,“你先写作业吧,一会儿我们就吃饭。”

客厅传来关门的声音,应该是杨成川带着杨煊出门了。他们会在路上买一个更大的蛋糕吗?汤君赫有些不安地想,如果杨煊吃过了蛋糕,那他还有机会帮他庆祝生日吗?

***

晚上,汤君赫做完功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水果,杨成川和杨煊回来了。

杨煊手上提了一个黑色的纸袋,上面应着很显眼的英文logo,那是杨成川送他的生日礼物。泛着哑光的压纹纸袋低调而奢侈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价,杨成川对自己的儿子向来出手大方。

一个小时前的饭桌上,他送了杨煊一身西装和一只手表,并且和颜悦色道:“杨煊啊,你也长大了,还有一年就18周岁了,爸爸花几万块送你这些身外之物,不是让你穿着出去显摆的,就是想告诉你,该成熟一点了。爸爸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朝好的方向发展,别因为你的一些幼稚的想法就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一个成熟的男人绝对不会通过逃避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也许是感受到他话里的用心良苦,杨煊罕见地没再挑战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只是说了声“谢谢爸”。杨成川见他听进自己的这番话,脸上流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心里暗自舒了口气。

吃完水果,汤君赫去浴室洗了澡,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心不在焉地背英语单词,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已经十点多了,按照惯例,杨成川和汤小年已经睡下了,所以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应该是杨煊的——杨煊去洗澡了,汤君赫迅速判断出来。他合上英语课本,放到书桌上,然后从床上起身,坐到最靠近门的那个床角。

等到脚步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他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门。

杨煊果然刚从浴室出来,正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想要伸手推门。

“哥,”汤君赫小声地叫他,走到他身边说,“我来给你过生日了。”

“一个生日而已,没什么好过的。”杨煊话音平常,直截了当地回拒他。

“可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日,”汤君赫有些着急地脱口而出,继而低下音量,几乎是乞求道,“而且,我今天特意翘课去定了蛋糕,起码你也要打开看看吧……”

“那进来吧。”杨煊并不坚持,转动门把手,推开门道。

汤君赫如蒙大赦,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杨煊的房间,以往在门外,他只能看到身后这扇紧闭的门,所以这时他忍不住对着这个神秘的房间左看右看。

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床正对着的那面墙前,立着一个几乎大到有些夸张的木质展示柜,除了最上面的两排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其他每个格子间都放置着不一样的东西,篮球、手办、杯子……还有一些别的。

汤君赫忍不住走到展示柜前面,仰头看着那两排书问:“哥,你看过这么多书啊?”

“都是我妈留下来的。”杨煊简短地说。

“你妈妈读过好多书啊……”汤君赫发自内心地叹道。

“蛋糕在冰柜里。”杨煊用下巴示意冰柜的方向。

“哦……”汤君赫闻言,把目光从书架上收回来,走到墙角的冰柜前,蹲下来打开门,然后将那盒蛋糕抱了出来。

杨煊坐在阳台前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摆弄着手机,对汤君赫的举动不闻不问。

汤君赫将蛋糕放到书桌上,拆开包装,拿出赠送的蜡烛,数了十七支,围着蛋糕边沿依次插上去,插好之后他抬头四下搜寻一番,转头看着杨煊问:“哥,你的打火机在哪儿?”

杨煊拿过沙发旁边方桌上的打火机,一挥手朝汤君赫扔了过去。

汤君赫伸出双手接住了,一只手拿住打火机,拇指划开盖子,然后拨动滚轮打着火,一支一支地将蜡烛点燃。这些都做完之后,他跑到门边,伸手摁下墙上的开关,顶灯应声而熄,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书桌方向传来的微弱烛光。

杨煊将手机放下来,在黑暗中笑了一声:“这么正式?”

汤君赫又跑回到书桌前,弯腰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伴随着他走向杨煊的脚步,蛋糕上的烛火轻轻摇动。走到离杨煊两步的地方,他郑重其事地看着他说:“哥哥,生日快乐。”

烛火在他的眼中积聚成一个很亮的光点,杨煊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忽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恰当。

“放这儿吧。”杨煊偏过头,示意他将蛋糕放到沙发旁边的方桌上。

汤君赫走过去,将蛋糕放下来。阳台上只有一个单人沙发,汤君赫无处可坐,便在方桌前面半蹲下来,抬头看着杨煊说:“哥,你许愿吹蜡烛啊。”

杨煊看清了蛋糕上的那行“祝哥哥杨煊17岁生日快乐”,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汤君赫的字迹,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的字居然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你写的?”杨煊问。

汤君赫点头道:“嗯。”

杨煊看着他低声问:“好学生也会翘课?”

“好学生什么都会。”出乎意料地,汤君赫这样说,语气里流露出些许不服气的意味。

杨煊闻言笑了一声。

“哥,你许愿吹蜡烛啊。”汤君赫又一次催促道。

杨煊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愿望。”

汤君赫有些怔愣——这是他没有料想过的答案。他只想着可以送给杨煊一个愿望,却没想到杨煊会说他没有愿望。

“怎么会没有愿望?”汤君赫有些急了,甚至开导起杨煊来,“人都会有愿望的,怎么可能一个愿望都没有呢?哥,你好好想一想,只要你有愿望,我就一定能帮你实现,因为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送我一个愿望?”杨煊有些失笑,“可我真的没什么愿望。”

看着汤君赫黯淡下去的神情,杨煊有些出神。要说愿望,也不是一个都没有,可是譬如“让我妈回到十年前的样子”这样的愿望,已经不算“愿望”而算“愿妄”了吧?

“心意我领了,”杨煊淡淡道,“愿望就算了。”

汤君赫失落到无以复加,他怎么就没想到,他哥哥杨煊什么有,却偏偏没有愿望呢?他喃喃道:“可是,蜡烛总是要吹的呀……”

“你许吧。”杨煊随口道。

“那我帮你许?”听他这样说,汤君赫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满怀期待道,“哥,我替你许一个愿望吧?”

“可以啊。”杨煊说。

汤君赫半蹲在方桌前面,闭上眼睛,对着蛋糕虔诚地双手合十。杨煊看着他那两片覆下来的微颤的睫毛,脑中忽地冒出一个想法——他怎么总也长不大似的?再过十年,他总不会还是这副天真的模样吧?

正这样想着,汤君赫忽然睁开双眼,眼神直直地落到杨煊眼底。

“许好了?”杨煊看着他问。

“嗯。”汤君赫点头。

“许的什么?”

汤君赫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哥哥杨煊每天都能比弟弟汤君赫过得更好一点。”

这算什么愿望?杨煊几近失笑:“我没想过要跟你比这个。”

“我知道……”汤君赫看着杨煊,语气执拗道,“但这是我替你许的愿望。”

“那你倒不如直接说希望我过得好。”杨煊很不给面子地指出他这个愿望的漏洞,“如果你哪天过得不好怎么办?”

“可是我又不希望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汤君赫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继而又抬眼,神情认真地说,“哥,为了这个愿望,以后我每天都会努力过得好一点,这样,你就总是会比我过得更好了。”

杨煊微微一怔,然后避开他的目光,侧过脸垂下目光看着蛋糕说:“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汤君赫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笃定地狡辩道:“这是我替你许的愿望,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只要没有别人听到,就都会准的。”

“也许吧,”杨煊沉默片刻,说,“吹蜡烛吧,你许的愿望,那就你来吹。”

汤君赫没再推拒,鼓起脸颊,一口气将17根蜡烛全都吹灭了,然后他弯起眼睛,笑意直达眼底,仰头看着杨煊说:“听说一口气就能吹灭蜡烛的话,愿望就一定能实现的。”

第四十五章

“哐当——”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然后“啪”的一声,那东西又掉到了地上,似乎是碎开了。

“妈!妈妈!”8岁的杨煊攥着拳头,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房间的门,“妈妈,你开门!”

然而没人来给他开门,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巨大的花瓶落地的脆响。

“杨成川你把离婚通知书藏哪儿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在搞什么把戏——”杨煊听到门外传来他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他急得扒到门缝去看,生怕他妈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可是门缝太窄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焦躁地举着胳膊砸门,砸了不知道多久,胳膊的一侧都肿了起来,他才无力地坐到地上,沉默地听着外面狂风骤雨般砸东西的声响。

一旦那个魔鬼侵占了他妈妈的身体,他就会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只能听着外面的声音,什么也做不了。

“小煊,小煊啊。”

过了不知多久,杨煊听到他妈妈的声音,隔着一扇实木门,听上去柔软而温和。

一番狂躁的发泄结束后,那个魔鬼离开了他妈妈的身体,她又回到了平日里温柔得体的模样。

杨煊吸了吸鼻子,抬手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然后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抬起胳膊转动门把手,把门拉开来。

“妈妈。”他竭力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可是一开门,他就愣住了。

他妈妈坐在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中,胳膊上划满了伤痕,后背靠着沙发,眼神空洞地看着门的方向。

“妈——”杨煊扑过去,急急地查看他妈妈胳膊上交错的伤口,它们正朝外渗着血,鲜红得刺目。他惊慌失措地去抽桌上的纸巾,蹲着给他妈妈擦胳膊上的血珠,可是她却感受不到疼似的,一声也不吭地沉默着。

杨煊抬起头,试探着晃了晃他妈妈的肩膀:“妈妈,疼不疼?”

那双眼睛仍旧空洞地睁着,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杨煊的心脏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慌吞没了,他伸出手,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想要靠近他妈妈的鼻端,靠得越近,他的指尖就抖得越厉害,还没完全靠近,他就惊惶地缩回了手,绝望地哭出了声:“妈妈——”

杨煊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又梦到了这个场景。他皱着眉坐起来,抬手摁开墙上的开关,把顶灯打开。他下床走到阳台上拿了打火机,坐到床边静默地抽起烟来,一支烟快燃尽了,梦里那种郁结在心中的惊慌和绝望才逐渐消散开来。

事实上,梦里的那个场景从没发生过,他妈妈总是在神志恢复正常以后,就会把自己整理好,然后将他从房间里放出来。可是杨煊从7岁起就不停地梦到这个场景,拉开门,然后看到他妈妈已经自杀了——那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杨煊不喜欢过生日,尤其是在他妈妈走了以后。

以前他的每个生日都是他妈妈给他过的,虽然7岁那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反复无常,时好时坏,但每到一年中他生日的这天,她都会调整到自己最好的状态。

以前的每个生日,他妈妈都会给他写一封信,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时深奥有时浅显。那时的杨煊常常说自己看不太懂,但她却从来都没给他解释过。

“你长大自然就懂了。”她总是这样说。

杨煊把烟按熄了,站起来走到那架展示柜前,抬手从最上面一层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拿在手里,又坐回到床上。他从里面抽出一沓信纸,低头看着上面熟悉而遥远的字迹。

“小煊,14周岁生日快乐。祝贺你又长大了一岁,离自由和远方更近了一步,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过,想到四年之后的你就要离妈妈远去,自己外出闯荡,还是有些不舍和难过(当然其中也夹杂着一点幸福)。真想跳到几年后看看你长大的样子啊,我想你一定会长成一个成熟而不世故,善良而不软弱的男孩子,妈妈无比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小煊,你要永远记得,尊重这个社会的规则,但不要被它们所束缚,做一个自由而善良的人。记住,善良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品质,无论发生什么,请务必不要让它从你身上消失。”

……

这是他妈妈留给他最后一封信,落款还是那句十几年如一日的“妈妈爱你”。

杨煊把信纸塞回信封里,躺到床上,把信封盖到眼睛上,挡住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

成熟而不世故,善良而不软弱……那是什么样子的?尊重社会规则又不被其束缚,那他又该怎么做?

杨煊觉得他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妈妈,可是她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不过,就算她还在,她应该也不会回答自己的。杨煊几乎可以预料到,他妈妈一定会笑着说,“你长大自然就会懂了”。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没懂呢?

相比他妈妈,他爸杨成川对他的要求就容易理解多了,不过是“成为这个社会公认的精英阶层”——就和他自己一样。这一点,从他送的生日礼物上就能看出来。名贵的西装和手表,代表了他对自己的全部期望。

杨煊可以想象到自己穿戴上它们的样子——一定会跟杨成川像极了。可是他不想变成那样,就算变成最平庸的那类人,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另一个杨成川。

诚然,穿戴着那样昂贵的西装和手表的杨成川,一路收获了无数歆羡的目光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尊重,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起自己的,可悲的成年人罢了。

那……如果他妈妈还在的话,她又会希望自己怎么对待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呢?杨煊想起汤君赫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像是比那些摇曳的烛火还要更加灼灼发亮,即便不想被点亮,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去讨厌那个散发着光芒的光源——毕竟,谁会讨厌无尽黑暗中亮起来的那一束星芒呢?

他闭着眼睛举起胳膊,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把顶灯关上,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

第二天早上,汤君赫早早下了楼,等在楼道口。因为几天前的那次崴脚,他又有了一个让杨煊骑自行车载他的新借口。

“哥。”见杨煊从电梯走下来,汤君赫出声叫他,清脆的声音在晨间的楼道中响起来。

杨煊“嗯”了一声,走到自行车旁,开了锁,把车赶出楼道,一只长腿跨过车座撑着地面。

“哥,你先骑,我从后面跳上去。”汤君赫拎着书包,站在他的侧后方说。

杨煊侧过头问:“不是脚崴了么?”

汤君赫挠头道:“可是我想试试……”

“以后试吧。”杨煊顿了顿,发话了。

他这样说,汤君赫只好抱着书包直接坐上去——这种上车的方式实在太没士气了,他想。但低落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又开心起来了,毕竟他又能跟他哥哥一起上学了,而且,看起来他哥哥也并没有很讨厌他。

汤君赫抓着杨煊的校服,忍不住小声地哼起歌来。他一边哼,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想办法晚上去他哥哥的房间里待一会儿。

——晚上的时间那么长,如果能跟杨煊待在一起就好了,他想。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突然计上心来。

“哥,蛋糕你吃完了吗?”他坐在后座问。

“没。”杨煊这样说着,下意识等着他接下来的问题。但汤君赫却并没有继续问什么,这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等到晚上,杨煊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早上会问那个问题。

十点十五,杨煊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敲门声,他从床上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拉开门看着汤君赫。

“哥,我有点饿……”汤君赫微微抬着下巴看他,眼神里盛满了试探和期待,“我想吃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