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开了两个多小时,大巴车才驶至目的地。车上的人已经全部醒了,三三两两地走下来,站在原地等着几个牵头的人上前和景区的工作人员交涉。

那个工作人员把票递给冯博,又抬高了嗓门跟后面的人说:“前几天下雨,大家注意走阶梯,千万不要乱走,容易发生危险。走到露营的地方就不要往上走了,上面都是石子路,晴天上去可以,但这个天气一定一定不要冒险,听清楚了吗同学们?”

在路上睡饱了的学生们纷纷点头,拖长了调子异口同声地答:“听清楚了——”

那人又看着几个牵头的学生说:“千万叮嘱大家别上去,出了事情没人担得起责任。”

尹淙在旁边歪着头插话道:“这么可惜啊,听说山顶那座庙可以祈愿的,是真的假的?”

冯博回头嘲讽道:“你要祈愿干什么?百年好合还是早生贵子?”

尹淙抬腿踢他一脚:“靠,我祈愿考上大学行不行!”

“人家那是姻缘庙好不好……”冯博扭腰躲开,笑道,“管你考不考得上大学。”

那个工作人员听尹淙提起这一茬,赶忙出声制止她这个念头:“不管祈愿什么都别上去,安全第一,千万别添乱啊你们。”

尹淙笑嘻嘻地说:“放心啦大哥哥,我们都是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不信什么鬼神的。”

交待好所有事情,景区的工作人员才给他们放了行,三十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地朝山上走。

杨煊跟冯博他们走得要快些,一直走在前面。汤君赫就跟李黎、丁文英走在一起,稍微落后一些,但一直保持着可以看到杨煊的距离。

原本李黎捎带上汤君赫,就是出于尹淙的提议和班长的责任感,再加上班里都在传汤君赫的妈妈是杨副市长的小三,不少人都感到好奇,他正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探汤君赫的口风。

走了一会儿,李黎和丁文英有些累了,爬山的速度慢了下来,主动转头跟汤君赫搭话:“杨煊是你哥啊?”

汤君赫说:“嗯。”

“我就说你们俩一个煊一个赫,你爸真是对你俩寄予了好高的期望。”

见汤君赫没应声,而是频频抬头看向前面,李黎又明知故问:“既然是你哥,你们怎么不一起走啊?”

汤君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说:“不是你说要我跟你们一起走吗?”

李黎没想到他会甩锅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嗤笑道:“那你也可以跟他们一起走啊。”

他本想这话说出来,一定会让汤君赫吃瘪,毕竟杨煊和冯博几个人明显不会搭理他。没想到汤君赫并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的反应,反而像卸下累赘般的立刻加快了步速,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那我先走了”,就朝前面赶了过去。

毕竟对于汤君赫来说,他原本就觉得李黎和丁文英走得有些慢,眼见离杨煊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暗自有些心焦,现在李黎这样说,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跟上去,只落下杨煊几米距离,确保杨煊在他的视野之内。

走在前面的一拨人赶在太阳下山前,率先到达了露宿的地点,没歇多久,就跃跃欲试地去附近领取帐篷。

汤君赫也跟上去,排队的时候,他听到应茴和尹淙在前面讨论那个姻缘庙的事情。顺着她们视线的方向,汤君赫转头看过去——由于前几天下雨,通往山顶的路已经被封起来了,但是封锁得并不多严密,只是在两个塑料方锥之间扯起了红色的条幅,上面写着“禁止上山,违者后果自负”,起个警示作用而已。

“也太简陋了吧,”应茴扭头看着那个条幅说,“想上去的人一抬腿不就上去了。”

“你想上去啊?”尹淙朝她眨眨眼,指了指前面的杨煊,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和他?”

应茴笑着伸手搡了她一把。

冯博听到她们讨论那座姻缘庙,扭头挤挤眼说:“听说很灵的,茴姐。”

陈皓在旁边凉凉地补上一句:“封建迷信,马克思他老人家非得半夜从地底下钻出来抽你。”

正说着,工作人员搬了几顶帐篷出来。杨煊和冯博、陈皓、王兴淳住一起,领了一顶四人的帐篷。和汤君赫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正听冯博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着搭帐篷的事情,并没有分出一丝精力来管他。

尹淙和应茴的帐篷是陈皓跟王兴淳帮忙搬的,尹淙一回头,看到汤君赫跟在后面,转过身问他:“你不是跟李黎他们一起吗?”

汤君赫说:“他们走得太慢了。”

“那你先去取帐篷吧,”尹淙提议道,“我跟你去取吧,你们是三人帐篷对吧?”

汤君赫点点头。

两个人走到取帐篷的地点,负责的工作人员搬出一个三人帐篷,尹淙抬起一边说:“我跟你一起抬回去。”

“我自己就能抬。”汤君赫把帐篷从中间抱起来,有些吃力地走到露宿的地方。

他一心想把帐篷搭起来,自己在旁边心无旁骛地研究了一会儿,但由于没有说明书,他又是第一次接触这玩意儿,有些不得要领。他转头朝杨煊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过去,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搭帐篷。

杨煊搭帐篷的手段娴熟,大多数时间只需要冯博在一旁做些基础工作。冯博踩着内帐边角,无所事事地东看西瞧。

杨煊拿着骨架穿过正上方的拉环,提醒冯博道:“把旁边的插销插到骨架里。”

“哦,”冯博应着,却还不着急动作,只是把两只手拢在嘴边,朝远处喊,“领野炊工具的地方找到没?”

“找到了,”应茴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就在那儿——”

见冯博没动作,汤君赫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插销,然后按照杨煊说的,插到了骨架里。

“好了没?”杨煊在对面催道。

“哦这就去,干什么来着?”冯博应着,一低头,看到汤君赫正站起身来,他皱起眉道,“你干什么?”

“插销插好了。”汤君赫没理他,对着杨煊说。

杨煊抬头看见他,动作微顿,但表情却并没表现出吃惊,只是说:“过来帮我固定一下这边。”

汤君赫走过去,问:“哪里?”

“这儿,”杨煊抬脚踩了踩需要固定的位置,“踩住了。”

汤君赫应了声“嗯”,便踩了上去。

“搞什么猫腻?”冯博明显信不过他,走到一边,检查了一下插销的位置,抬头问杨煊,“煊哥,这插销是这么插的么?”

杨煊正掰着骨架,把帐篷撑出形状来,听到他这个弱智问题,看也没看地说:“还能怎么插?”

冯博被噎了一句,也不敢出声反驳,只能撇撇嘴对着汤君赫生闷气。

杨煊很快把内帐撑起来,开始搭外帐,蹲下来把外帐四个角的挂钩勾住内帐的拉环,汤君赫有样学样地帮他把剩下的两个挂钩勾住了。

又做了一些固定工作,杨煊走到帐篷里,检查了一些细节,又蹲下来试了试门上的拉锁。汤君赫走到门前,探头朝里面看了看,问他:“我能进去看看吗?”

杨煊侧身给他让地方:“看吧。”

汤君赫走进去,转了一圈,又试着拉了两下一侧的窗户。

杨煊半蹲着,低头加固其中一角,状似随意地开口问:“你跟谁住?”

汤君赫想了想说:“班长,还有物理课代表。”

杨煊“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冯博这时探进头嚷:“煊哥,皓子那边搭不成了,你去看看呗。”

陈皓和王兴淳搭的是两个女生的那顶帐篷,杨煊闻言,应了一声,微微躬身走出去,离开前说了句:“你等等……”然后就被冯博拉走了。

话说得模糊,指向也不明,谁等等,等什么,都没说清楚。但汤君赫就是本能地觉得杨煊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对号入座地听进了耳朵里,坐在防潮垫上等着。反正杨煊让他等,他就会一直等着,因为杨煊一定会回来的。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暮色渐浓,地面上的影子随着西斜的夕阳逐渐拉长,汤君赫坐得有些累了,便从帐篷里走出去,朝外面看了看。

班上的人陆陆续续地上来了,正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扯东扯西,并没有多少人急着搭帐篷,大多数人都在等着工作人员过来帮忙。

汤君赫走出去,把那顶三人帐篷抱过来,开始尝试着搭起来。他只看杨煊搭了一遍,就把步骤全都记住了,但多人帐篷需要有人协助才能搭得起来,他自己操作,难免有些左支右绌。

见汤君赫围着一顶帐篷跑来跑去,坐在边上的李黎和丁文英良心发现,歇了一会儿走过来,有些不信任地问:“这样搭对么?”

汤君赫没应声,自顾自地忙活。那两人没搭过帐篷,本打算也偷个懒,但见汤君赫搭得不亦乐乎,便也卷起袖子开始帮忙。

没过多久,帐篷就搭成了。汤君赫扬起下巴四处看了看,还是没看到杨煊的身影,他开始有些焦躁不安,朝杨煊搭的那顶帐篷走过去,想要继续坐在那里等他。刚一靠近那顶帐篷,冯博就走过来了,伸出胳膊拦他,语气不善道:“干嘛进我们的帐篷啊?你自己没有么?”

汤君赫没打算跟他争执,只是问:“杨煊呢?”

冯博靠着帐篷坐下来,垮着肩膀,爱搭不理道:“你管呢。”

“他叫我在这里等他。”汤君赫说着,也贴着帐篷蹲下来,继续用视线寻找杨煊的身影。

冯博嗤笑一声:“我怎么没听见煊哥叫你等他,幻听了吧你……”正说话间,他一转脸,看到远处那个红色的“禁止上山”条幅,于是计上心来,大发善心般地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条幅:“那条路看到了吧?杨煊跟应茴上山了。”

汤君赫不太相信,狐疑道:“不是不许上山吗?”

冯博笑了几声,拖长了语调,吊儿郎当道:“那得看谁许,谁不许,应茴要他去,他能不去吗?”

见汤君赫仍有些怀疑,冯博又伸手碰碰他的胳膊说:“哎,你是不是看上应茴了?”

汤君赫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甩出了刚刚他噎自己的那句话:“你管呢。”

“跟杨煊抢,你没胜算的。”冯博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不舒坦,煞有介事地神神秘秘道,“你不会真以为他俩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吧?你别看煊哥表面上那样啊,那叫欲拒还迎你懂吧?要不,怎么应茴一说去姻缘庙,他就同意了呢?”

一听这话,汤君赫心中的焦躁更甚,愈发不安起来——杨煊已经离开他的视线够久了。如果真像冯博说的,他跟应茴去了山上那座姻缘庙……汤君赫这样想着,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还没完全站稳,就急慌慌地朝那条山路跑过去。

冯博没得到回应,正欲回头用挑衅的目光看向他,这一看,他怔了一下——汤君赫神情大变,腾的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抬腿就跑。

“哎——”冯博看着他拔腿狂奔的背影,下意识叫出声,回过神来,从地上薅了一把草,扔出去,嘴上骂道:“操,还真暗恋应茴啊?小三儿生出来的也是小三儿。”

第三十七章

碎石嶙峋的山路并不好走,汤君赫手脚并用,攀着一侧粗粝陡峭的山壁,吃力地朝山顶爬。

抬起头,只能看见山顶层林尽染,一片葱茏绿树中夹杂着茂密的红枫,将那座传说中的姻缘庙掩映得密密实实。

他无心顾及周围的风景,只是不住地抬头看向山顶的方向,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误以为那是杨煊和应茴,从而一阵心颤。

沾湿了雨水的树叶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极了他今天一直盯着的穿着白T恤的那个背影。

他大步地朝山顶的方向走,一刻也不敢停歇,他记得应茴今天穿了一条橘红色的裙子,跟山顶那片微微摇曳的红枫一模一样。也许他们现在正牵着手走在上面,汤君赫杯弓蛇影地想起那个场景,又是一阵焦躁的心慌。

悬挂在半山腰的那轮落日正缓慢西沉,漫天层层叠叠的火烧云被余晖浸透,热烈而温柔地笼罩着这座位于城郊的小山。

被笼罩其间的那个少年却看不见这片夕阳,他仰着头看过去,目光仅止于那座他想象中的姻缘庙,然后又低下头,看着他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气喘吁吁地朝上爬着。他只觉得天光越来越暗,他的影子越来越长,山顶的绿树红叶逐渐混淆成模糊的一团,看得不甚明晰了。

他一鼓作气地爬上了山顶,站在那两棵歪斜着碰头的老树之间,胸口起伏着,撑着树干,仰着脖子,大口地喘着气,然后看到了他们口中的那座庙。

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那座破败的寺庙里并没有人——空荡荡的,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过去甚至有些阴森。

年久失修庙的里坐落着一座一米多高的菩萨石像,正跟他大眼瞪小眼。

汤君赫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杨煊根本就没有跟应茴上山,更没有来到这座庙里祈愿!而他费劲地爬了一路,竟然没有对冯博的那句话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愤怒只持续了片刻,大片的茫然随即接踵而至。汤君赫迷茫地转过身,背对着菩萨石像,看向山下。暮色四合,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他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山路。

他心底的那片茫然迅速扩散开来,和眼前这片暮色扩散的速度一样迅疾,他突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冒险爬到山顶了——来阻止杨煊和应茴拜这座姻缘庙吗?拜了又能怎样,不拜又能怎样?为什么他会相信这种封建迷信的说法?更何况,杨煊会相信吗?即使相信,他又会和他几次拒绝过的应茴上来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伴随着夜色的降临,像是沸水下的气泡一般,迅速地涌了上来,然后又无声地破裂。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汤君赫觉得自己傻透了,荒唐极了——自己在做什么呢?

就算做数学题,也得看清条件和假设啊,可是现在,他却仅凭着冯博一句无凭无据的挑唆,脑袋一热,就自投罗网般地跑上了这座崎岖陡峭的荒山,然后闷着头爬到了山顶。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迷茫地看着山下,这才惊觉自己爬了多高多远,偌大的一片山覆盖着沉沉的暮色,叫他已经看不到他的那些正处在半山腰同学,也看不到他哥哥杨煊了。

该往回走吗?可是他好像不记得都走过哪几条岔路了。来得时候,他一门心思地朝山上爬,遇到岔路口,便不假思索地随便选了一条看起来像是可以通往山顶的路,可是临到往回看,他又觉得茫茫一片山路,不知道该朝哪边走了。

他看着山下一片晃动的树影,近乎无意识地朝下走了几步。心底绷紧的那股劲儿已经泄了气,他有些心不在焉,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慢了,沉了。

下了没几步石阶,他的脚下突然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那松松垮垮嵌在山路中间的碎石承受不住人体的重量,顷刻间塌了下来,带着踩在其上的汤君赫一并滚落下来。

“啊——”汤君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一只手惊慌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他跌落的速度太快,潮湿的石子路上又覆盖着滑腻的青苔,他什么也抓不住,只能感觉自己的身体不断地撞击到碎石上,腾空,撞击,再腾空,再撞击,他的大脑一片放空,锥心刺骨般的疼痛感瞬间蔓延上来——

***

杨煊帮陈皓和王兴淳搭好帐篷,正打算往回走,忽然被应茴叫住。

“杨煊,炊具出了点问题,”应茴看着他说,“你能跟我过去看看吗?”

“怎么了?”杨煊跟着她走过去。

“上一次过来的人弄坏了几个烧烤架,那个叔叔说仓库里还有一些,但是他一个人搬不动,我是想,”应茴犹豫着说,“要不我们俩帮叔叔搬一下?”

“叫陈皓过来吧,”杨煊说,“我跟他一起去。”

应茴不忍放弃这个独处机会,斟酌着措辞争取道:“我觉得,也不是很需要陈皓……”

“你怎么搬?”杨煊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应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连衣裙,后悔莫及,不得不改口道:“好吧,那我叫他过来……”

看着杨煊跟陈皓走远的背影,应茴叹了口气。尹淙从她背后凑上来道:“想什么呢,他要叫你去干这种苦力活,你才该叹气吧!”

应茴苦笑了一下,对着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尹淙抓起一个铁丝网看了几眼,提议道:“这个铁丝网干起来有点脏,我们去洗洗吧?那边有泉水,很近的。”

应茴弯下腰看了看地上的铁丝网,点点头道:“那再叫几个人吧,一起去。”

等到男生们把炊具搬过来摆好,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杨煊走向自己搭好的那顶帐篷,弯腰进去,拎过旅行包,从里面翻出了一瓶矿泉水,对着瓶口喝了几口水,然后拎着瓶子走出去,绕到一侧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冯博旁边。

他喝着水,看着旁边不远处那顶搭好的三人帐篷。那帐篷的旁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一件浅灰色的运动外套随意地搭在上面。

杨煊把瓶盖拧紧,朝四周扫了一眼,有所指向地问道:“人呢?”

冯博从手机屏幕上抬头,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问:“谁?”

杨煊朝那个旅行包抬了抬下巴。

冯博反应过来,未语先笑道:“哦你说他,想起来我就想乐,刚刚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怎么了?”杨煊打断他。

“我之前就说他暗恋应茴来着,应茴还不信,刚我一试,还真是……”

杨煊不耐道:“别废话。”

“哎哟你听我慢慢讲啊煊哥,”冯博关了手机屏幕,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小时前的场景,“我刚刚跟他说你跟应茴上山了,你猜怎么着哈哈哈……”

杨煊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冯博却没注意,自顾自地乐着:“哈哈哈他居然当真了!嗖一下就蹿出去了,我叫都没叫住……煊哥你说他是不是傻啊,那条幅写着不准人上去,他是不是没把自己当人你说——”冯博一边说笑一边朝杨煊看过去,就一眼,他被杨煊的表情吓住了,一声笑卡在了嗓子眼里。

杨煊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盯着他问:“那他现在在哪?”

冯博怔道:“不、不知道……”

“操。”杨煊骂了句脏话,站起来就朝条幅的方向走。

“哎,煊哥,煊哥,”冯博抓起手机,跑着追上去,忙不迭解释道,“我觉得他应该下来了,就是没脸见我们,估计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这是会出人命的事你知不知道?” 杨煊冷冷地瞥他一眼,脸色阴沉得可怖,冯博被吓得不轻,他从来没见过杨煊脸上出现这种神情,他嗫嚅道:“不、不至于吧……这山我上去过,只要看准路也没那么危险……”

“那这条横幅是摆设吗?!”杨煊冷冷地厉声道,然后绕过一侧的塑料方锥走了上去。

“煊哥,你真上去啊?上面多危险啊……”冯博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赶紧噤了声,跟在杨煊后面走。

可是杨煊走得太快了,他连跑带爬也追不上,再加上碎石子路的确不好走,在一次险些跌倒之后,他扶住了山壁急促地喘气,抬头看着杨煊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不至于吧……”冯博看着杨煊的背影,不解地喃喃道。片刻,他握着拳朝山壁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撒闷气一般地:“哪那么容易出人命啊……”

***

额头撞到突出的碎石,汤君赫有一瞬间的昏厥,然后身体被狠狠地甩到了粗粝的树干上。堪堪拦住他的是那棵歪脖古树,参天之高,合抱之粗,不知长在这里几百年,树干暮气沉沉地歪斜着,挡住了从山上跌落下来的汤君赫。

汤君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本能地一手抱着树干爬坐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被撞破的额角,疼得闷哼一声。

手心有些湿腻,他觉得大概是流血了,那块石头好像有些尖。他疼得表情有些纠结,鼻子都皱了起来。

捂了一会儿,他才把手拿开,借着昏暗的天色看了一眼——果然,流血了,还流了不少。

不止额头,身上似乎也受了不少伤,胳膊肘被蹭破了皮,T恤被勾得破碎褴褛,腿上应该没什么大碍,毕竟穿了长裤,顶多只是破了皮。

他一只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紧接着倒吸一口凉气——手心也破了,嵌进了不少细小的碎石子。他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伸出另一只手把手心的沙砾抹掉,凑到嘴边吹了两下,然后用手指撑着地面,勉强站了起来。

——不对,脚踝也不对劲,钻心地疼。

摔断了吗?汤君赫蹲下来凑近了看,但天色实在太暗了,他完全看不清楚伤处。

这里碎石遍地,无论是蹲着还是坐着都不太舒服,汤君赫咬着牙,拖着不甚灵活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摸到了那座老庙前的石阶,然后转身坐了下来。

额角痒痒的,血流下来了,顺着太阳穴,蜿蜒地流到他的脸侧。他抬手用手背胡乱地蹭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色的,弯成了一道银钩。凉风顺着树杈间空隙吹拂过来,天色跟月色一样冷,汤君赫的胳膊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抱紧了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

风一吹,树叶簌簌摇动,零星的水珠落下来,落到他的脸上。他仰起脖子,透过繁密的树叶,看到灰蓝色的夜幕中,漂浮着丝丝缕缕轻纱般的薄云,看上去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他哥哥杨煊给他买的那种,白色的,蓬松的,一吃就会沾满脸。

他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不过,就算在山下,跟那些同学在一起,大概他也在啃面包。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他。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他早都已经习惯了。

应该把书包和外套一起带上来的,那就什么都不怕了,汤君赫想,没带手机,他妈妈今晚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今晚该怎么办呢?走下山去?可是山路这么黑,根本就看不清楚,他又不太识路……

待在这里?可是这里很黑,他小时候就怕黑,去个厕所都会哆嗦……不过,怕有什么用呢?而且,庙里不是有菩萨吗?菩萨会保佑自己吗?这座菩萨是保姻缘的,那她会顺便保平安吗?

汤君赫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高的菩萨石像,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她看上去历史久远,显得格外值得信服,难怪被山下人奉为神谕。

汤君赫不想求姻缘,血缘都没用,姻缘还有什么用呢?在他看来,血缘比姻缘靠谱多了,就算求来了姻缘,汤小年和杨成川还是同床异梦,血缘就不一样了,就算杨煊不肯认他这个弟弟,他也没办法否认这层生理上的关系。

可是,管姻缘的菩萨总不会像他一样,连个朋友都没有吧?或许她能拜托一下她的神仙朋友,让杨煊理一理他。想到这里,汤君赫双手交扣,抵在下巴上,抛弃了唯物主义,十足虔诚地在菩萨面前祈了个愿。

***

暮色好像是在突然之间降临的,杨煊心中的焦躁更甚,手里的矿泉水瓶被他捏变了形,细微的塑料声响仿若无力的呻吟。

已经快到山顶了,怎么还是没看见人影?难道会像冯博说的那样,他早就下去了,然后躲了起来?会躲到哪儿去?还是说……他迷路了?

杨煊记得他弟弟从小就不认路,小时候刚到他家的第二天,还试图逃出去过,最后被他找了回来,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如果是迷路了倒也好说,这山不大,大不了,他就把每一条岔路都找遍了,总能找到他弟弟的。

可是如果……不是迷路呢?如果是失足跌下去了呢?

杨煊呼吸一窒,心里漫上一阵铺天盖地的慌乱与恐惧,他做了个深呼吸,制止自己脑中的想法,然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可是越是克制,那种想法就越是源源不断地涌向他脑中,他攥紧了拳头,捏着一把冷汗,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会的,他安慰自己,不是说山上有菩萨吗?菩萨会保佑他弟弟吧,他还那么小,比起小时候大不了多少,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想法奇奇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奇奇怪怪的,还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

而且还那么容易受骗……冯博那么拙劣的谎话,他就轻易地相信了,他是有多傻啊?

杨煊努力想些别的,这会让他稍稍安心下来,虽然用处也不大。

快到山顶了,杨煊的心脏提了起来——如果他弟弟不在这里的话,他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一刻也不敢停地朝上走,经过那两棵歪脖子老树的时候,由于走得太急,他踩到脚下的碎石,险些滑倒,本能地伸手撑住其中一棵树,稳住了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破败的老庙前,蜷成一团的那个小小的黑影。

隔着浓重的夜色,杨煊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弟弟汤君赫。

第三十八章

杨煊闭了闭眼睛,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顿时松了下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看到那个黑影动了一下,直起了上身,正朝他望过来。显然,他弟弟也认出了他。

杨煊的手松开树干,朝他弟弟走过去,走到他面前,然后站住了,低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

莹白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来,杨煊看到他弟弟的额头流血了,那道血流蜿蜒地顺着脸侧流下来,暗红色的,已经被风干了,凝固在皮肤上。

他盯着那道血迹看,用拇指轻轻地抚上去,却不敢跟那道近在咫尺的目光对视。

杨煊知道他弟弟在盯着他,那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睛陡然间被点亮了,此刻像两块含着火光的燧石一样,灼灼地注视着他,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像是有温度一般的,炽热而灼烫,几乎要点亮这沉沉的夜色。连带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仿佛都要被这道目光一并点亮了。

那一瞬间,杨煊内心涌上一种抗拒,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丝恐慌——他不想被点亮。

他的手从汤君赫脸颊处的血迹上移开,摊开手心,覆在那双眼睛上,那两道黑漆漆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颤动,像两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

杨煊感觉到那两道灼亮的、炽热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上,让他觉得有些发烫,几乎要被灼伤。

“闭眼。”他开口,喉结上下滑动,嗓音中混杂着连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沙哑。

睫毛刷过他的手心,遮住了那道灼人的视线。杨煊这才敢把手拿开,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开了闪光灯,举起来,照到汤君赫的脸上。

瓷白的皮肤在刺眼的灯光下白得瘆人,衬得那道蜿蜒而扭曲的暗红色血迹格外触目惊心。杨煊伸出手,覆到汤君赫的额头上,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然后把他额前的头发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目光落到那块被碎石磕破的伤口上,随即怔了一下——那道凝固着血迹的伤口,正磕在了小时候留下的那块暗疤上面,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移到那两片颤动着的睫毛上,盯着看了几秒,然后收回手,揪住自己的T恤领口,毫不犹豫地,他把那件干净的白T恤从自己头上一把拽了下来。

察觉到刺眼的闪光灯从自己的脸上移开,汤君赫睁开双眼,默不吭声地看着杨煊的动作。

“拿着。”杨煊把手机塞到他手里,随即拧开了手中那个被他捏得不成形的矿泉水瓶,往T恤上倒了一些水,然后把瓶子放到一边,将T恤团起来拿在手里。

他接过手机,又说了声“闭眼”,然后俯下`身,一只手再次撩起汤君赫的额发,另一只手拿着淋湿的T恤,放轻了动作,把他额头上的血迹一下又一下地抹去,哑声道:“疼就出声。”

汤君赫闭着眼说:“不疼。”

杨煊把他额头上的血迹擦干净了,松开他的额发,帮他朝另一边拨了两下,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接着问:“还有哪受伤了?”

汤君赫伸出胳膊,将胳膊肘翻过来对着他。

杨煊握着他细瘦的手腕,像刚刚那样,将他的胳膊肘也擦干净了。擦完伸出来的那只胳膊,他又低头拉过汤君赫的另一只胳膊,也一并擦干净了。

“还有哪儿?”杨煊又问。

汤君赫摇了摇头说:“没了。”

杨煊这才抖开T恤抓在手里,然后赤着上半身坐在汤君赫的旁边。他本想问汤君赫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冒险爬到这山顶,可是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临到嘴边换了个问题:“怎么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汤君赫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杨煊沉默半晌,说:“那你就打算在这里等到天亮?”

汤君赫先是没出声,过了一会儿,转过脸看着他说:“我好像知道你会来。”

杨煊微微朝另一侧偏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没作声。

汤君赫接着说:“我怕我下去,你会更难找到我。”

杨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有些微恼地说:“叫你等我,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汤君赫想出言辩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错了。”

那语气懊恼着,还掺进了一丝委屈。

本想等他张口辩驳,自己就能将心底的那股焦躁一并发泄出来,没想到他却低声下气地认了错。杨煊听着这三个字,一腔焦躁无处着落,只能又捡起了地上的矿泉水瓶,接着捏扁了。

伴随着塑料水瓶的呻吟声,汤君赫小声开了口:“我有点渴。”

杨煊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又悉数隐了下去,他脸色不耐地拧开瓶盖,将那个变了形的塑料瓶递到汤君赫眼前。

汤君赫接过来,对着瓶口,将所剩无几的几口水喝得见了底。其实他还很饿,只是杨煊肯定也没带吃的,他便没说。

“你冷吗?”汤君赫捏着那个瘪掉的水瓶问。

山上气温很低,夜风微凉,杨煊赤膊坐在他身边,叫他看着都冷。

杨煊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远处。周遭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黯淡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过来些许光点,伴随着凉风轻轻摇动。身后是破败的老庙,脚下是崎岖的山路,这里简陋而空寂,只有一点好——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俩。

杨煊想多待一会儿,待一晚上也可以,他不怕冷,也不怕饿。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再待下去,山脚的人都该找上来了。这个世界上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俩。

“冷,而且饿。”杨煊站起身,抖开那件沾着血的T恤,从头上套进去。那块几近干涸的血迹正好在他胸口的位置,但他却并不在乎似的,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见他站起来,汤君赫也撑着石阶起身,但右脚刚一着地,他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杨煊偏过脸,低头看他的脚踝:“扭到了?”

汤君赫坐回去,揉着脚踝,忍着疼“嗯”了一声。

杨煊蹲下来,将汤君赫的裤腿挽到他的膝盖处,又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对着他的脚踝仔细地看了看。那里一片青紫,已经肿起来了,轻则扭伤,重则骨折,他无法判断受伤的轻重,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我背你吧。”然后转过身,半蹲在汤君赫身前。

夜幕愈发黑沉,汤君赫趴在他哥哥杨煊的背上,手里紧攥着开着闪光灯的手机,照亮他们前方的山路。

杨煊走得并不快,却每一步都很稳。

汤君赫趴在他哥哥的背上,闻着他头发的味道,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被山风吹了太久,已经被吹透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凉气。他感受着从他哥哥背部传来的温度,很暖,像小时候他手心的温度一样暖。

虽然他哥哥看上去总是冷的,但贴近了却是暖的。

汤君赫不由自主地收紧胳膊,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头发在他颈后蹭了蹭,像极了一只流浪多日忽然被好心人捡回家的小狗。

已经能看到山脚下的灯光了,过不了多久,杨煊就会把他放下来,或许又会不理他了。汤君赫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吸引杨煊的注意。毕竟只要他一出事,杨煊就不会不管他。而与之相对的是,也只有他出了事,杨煊才肯来管管他。

“杨煊。”汤君赫叫了他哥哥的名字,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嗯?”杨煊难得回应他。

汤君赫却没声了,依旧是趴在他哥哥的后背上,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又出了声——

“哥。”

那声音低低的,可是并没有被脚步掩盖住,在寂静的山路里听得极为明晰。离得那样近,像是直接敲在杨煊的耳膜上。

汤君赫感觉到他哥哥的后背僵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沉默地背着他往山下走。

这样平常的一个字说出口,紧跟上来的是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急促碰撞在他的胸口,汤君赫甚至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情绪,只是凭着本能,闷声又问了一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话问出口,汤君赫紧接着听到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挣跳出来。

可是他什么回应也没得到。于是那颗心脏又慢慢回归平静,无力地落回了原处。

“那你为什么又上来找我呢?”平静下来,他继而自顾自地说道。

第三十九章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人声,紧接着几束刺目的白光打到他们身上。汤君赫眯了眯眼睛,从杨煊的后背上抬起头看了看——是那几个男生。

他们很快跑过来,冯博跑在最前面,跑近了才慢下速度,弓着背,手撑着膝盖,嘴上喊:“煊哥,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东西都被吃——”话说到一半,他看清了杨煊胸口的那滩血迹,顿时被骇得没了声。再接着,他又看到了杨煊身后背着的汤君赫,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