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生还需要写步骤?”杨煊语带嘲讽。

——“要不我骑车带你吧?”过了一个上坡,汤君赫好心提议。

——“你?”一个字里不屑毕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汤君赫总觉得自从自己捧上了那颗示好的篮球之后,杨煊对自己的态度就开始急转直下,变得愈发冷漠,仿佛身体力行地传递着三个字——“别招我”。

汤君赫觉得他有必要再努力一把,这次不是通过示好的方式,是直截了当地摊牌——他打算问杨煊是不是真的讨厌自己。

虽然答案很可能是一句令人心灰意冷的“你知道还问”——汤君赫简直能在脑中脑补出他说这句话时漫不经心而又残忍的语气,但他还是决定试一下。

或许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呢?那就说明还有再努力一把的空间。

但这句话终究没在当天问出口。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汤君赫的计划。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是数学课,最后二十分钟用来做当堂小测,试卷发下来还不到十分钟,班主任突然推门进来,没顾上跟数学老师打招呼,就直接对着教室后面喊:“杨煊汤君赫出来一下!”

自己的名字和杨煊的名字出现在一起,汤君赫握着手里的笔,有些惊诧地抬头朝门口看看,然后又回头向杨煊看过去。

杨煊正趴在桌上睡觉,这时被旁边人叫起来,不明所以地朝门口看过去。

“出来,先别写了。”班主任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慌张,朝他俩快速地招了招手。

她急促的语调吸引了班里大部分人的目光,很多人抬头看看班主任,又回头看看杨煊和汤君赫。

汤君赫把笔放下,起身朝门口走过去。

杨煊也从座位上起身,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怎么了?”数学老师走到门口问。

“出了点事,”班主任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没事,你接着考吧。”

两个人走出去,这才看见窗边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

“这是于警官,过来找你们了解点情况,”班主任压低声音介绍,然后又抬头对那个男人说,“这是杨煊,这是汤君赫。”

那个穿着便衣的警官朝他们笑笑,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认识周林吗?”

——“不认识。”

——“认识。”

两个声音撞到一起。

汤君赫的心头泛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但他面上没表露出来。

而杨煊则是皱了皱眉,他是真的不知道周林是哪根葱,他压根没把这个名字跟那个总是跟着汤君赫的人联系到一起。

“嗯?”那警察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俩。

汤君赫咽了咽喉咙,竭力平静地说:“我认识,他不认识。”

“好吧,”警察没多追问,“但你俩都得跟我走一趟,录个口供。”

“周林是谁?”杨煊看着那个警察问,他比警察还要高一些。

警察看着汤君赫,他以为这个说“认识”的男孩会替自己解释的,但汤君赫什么都没说——他很谨慎地联想到周林最近的消失。

“一个老师,”那警察对汤君赫说,“是你以前的老师吧?”

汤君赫说:“嗯。”

杨煊反应过来,是那个一直跟踪汤君赫的变态老师,几天前他揍过的那个人。

“他死了。”那警察语气平静地说,“被车撞死的。”

汤君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杨煊则几不可见地又皱了皱眉。

"死者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那警察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继续说:“所以,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

第二十五章

“你是说,周林是你打的。”警察看着面前的汤君赫问。

“嗯,他试图对我进行人身伤害,”汤君赫的十根手指交叠在一起,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所以,我是正当防卫。”

一旁做笔录的女警察摇摇头,从鼻子里哼出气,笑了一声,另一个负责提问的警察也笑了:“你哥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兄弟俩都说人是自己打的,感情可够好的。那你交待一下打人的经过吧。”

“我先是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朝他肚子上踢了几脚,”汤君赫语速很慢,边思考边说出口,生怕露出什么破绽,但他已经记不清那天黄昏的场景了,那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被我踹到地上……”

“他没还手?”听出他在说谎,用笔记录的女警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个试图对你进行人身伤害的人,在你进行反抗的时候,不会还手吗?小朋友,做笔录的时候说谎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哥刚刚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你想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没那么容易的,这不是谁说自己打人了就打人了,要看证据的。”另一个警察看着他说,“他脖子上的痕迹,明显不是掐痕。”

“可是,是他自己跑走的时候被撞死的,”汤君赫抬头看着警察说,“跟谁打了他有关系吗?”说完这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阴沉,慢吞吞地继续说,“恶人自有天收,不是吗?”

他天真的神情中透出一种报复的快意,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一抬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错愕。

打架的明显是哥哥,反而弟弟的反应更让人不寒而栗。她的脑中出现这种想法。

但那种眼神在汤君赫的眼中一闪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打完之后,你们有对他进行威胁或者恐吓的行为吗?”另一个警察继续问。

“没有。”

“那有没有追赶行为?”

“没有。”

“也就是说,是他自己吓得跑了?”

“嗯,他那种人,只要见到自己打不过的人,会很快逃跑的,”汤君赫说,“所以,才会只找小学生下手。”

“找小学生下手是指?”

“他是恋童癖,利用职务之便,试图侵犯过很多小学生,这你们都没查出来吗?”汤君赫的语气中掠过一丝嘲讽。

“你不是小学生,那怎么解释他跟踪你的事情?”

“六年前我是啊……”汤君赫说。

两名做笔录的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听到他这样说,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周林的租处藏着那么多汤君赫的照片,从稚嫩的儿童期到青葱的少年期,全都是模糊的偷拍。

“那当时为什么会去那片工地?主路的监控显示,周林是跟在你后面拐进那条小路的,那条路现在已经不用于交通了,你带着他到那里有什么目的?”

“不用于交通,但也可以走那条路回家,那里很安静,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没想到他跟着我过去了。”汤君赫平静地说,“不是我带着他过去的。”

“在明知道他可能会伤害你的情况下,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知道他可能伤害我,我就一定要躲到家里哪都不去吗?”汤君赫不动声色地反驳。

……

做完笔录,汤君赫依据警察的要求,按了手印,做了指纹,然后又照了照片,这才被带着走出去。

他的手心上全是冷汗,走出来之后才感觉到后怕。

他跟在那个女警察的后面,在脑子里措辞了一番,才出声问:“姐姐,这件事情我们会承担责任吗?”

一个漂亮的男孩放软了语气跟自己讲话,任谁听到都会不自觉心软,但女警察开口的瞬间,脑中掠过他做笔录时的那个眼神,便将语气放冷说:“事情还没调查清楚,暂时只有你哥承担打架斗殴的责任。”

“可是他该打。”走了两步,汤君赫又说。

女警察回头看他一眼:“小朋友,治安社会,有事找警察。”

汤君赫默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哥会怎么样?”

“考虑到你们是未成年人,死者身上的能辨认出的伤也够不成轻伤,拘留三天。”

汤君赫有些慌神,他想起汤小年险些被拘留的那天。他不知道看守所里是什么环境,但想来也不会多好过——杨煊是为他打人的,要坐牢,也是他去才对。

“我可以替他去吗?”汤君赫问。

“坐牢可以替人坐吗?”女警察回头看他一眼,“不可以,所以拘留也不能替。”

也许杨成川可以解决这件事,汤君赫想起汤小年当时被放出来,就是给杨成川打了电话。对于自己的儿子,杨成川不会坐视不理的,想到这里,汤君赫稍稍放下心来,默不吭声了。

杨煊不是第一次因为打架斗殴进派出所了,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对他的底细摸得已经一清二楚,这时走过去,用半开玩笑半正经的语气和他说:“杨公子,都不是第一次进来了,怎么样,这次拘留三天体验一下?”

杨煊满不在乎地说:“好啊。”

“对不起,”汤君赫坐到杨煊旁边,小声说,“你给你爸打电话吧。”

杨煊转头看着他,眼底藏着一丝戏谑。

“或者我打,我来说,”汤君赫低垂着眼睛说,“我会说清楚的。”杨煊是为了他才打架的,他会在杨成川面前为杨煊洗脱责任的。

“不用。”杨煊还是那句话,然后摸出手机给杨成川的司机打电话——这种事情,杨成川一般都会直接派司机过来,他是断然不会亲自过来接杨煊的,因为嫌丢人。

“陈叔,你现在有时间吗?”杨煊对着电话,低头说,“我在派出所,遇到一点事儿,你能过来接我么?”

“又进去了?”司机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什么情况啊,跟你爸说了没?”

杨煊便把情况大致交待了几句,他说得无波无澜,那边听得一惊一乍。

“死了?你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吧?”

“打架斗殴的责任。”杨煊说。

“暂时。”站在一边的女警察替他补充。

杨煊全程没提他救下的那个人是他弟弟汤君赫,司机便松了一口气说:“哦,那你这属于见义勇为啊。”

杨成川的司机没什么实权,听完这事便给杨成川的秘书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跟副市长汇报一下,毕竟虽然父子俩面上不太对付,但杨成川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还是很上心的。

秘书敲门进来说这件事情时,杨成川正准备晚上要在会上做的报告,作为润城的副市长,这个周他几乎每天都要在会上做报告,忙得焦头烂额。

一听秘书说什么杨煊打架斗殴的事情,杨成川立刻一股火气冒了上来,没好气地斥道:“你别管他,让他在里面待着,能关几天是几天。”

从润城离开的前一晚,他特意找杨煊谈了进省队的事情,大意是虽然爸爸不支持你搞体育,但你要是真喜欢打篮球的话,那就去吧,省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您是觉得我终于有上大学的机会了,不会给您丢脸了吧?”杨煊眼皮也没抬一下。

杨成川被他顶了这一句,火气蹿上来,又勉强压了下去,好言好语地劝:“不管怎么说,上大学都对你的人生有好处。”

“也对你的面子有好处。”杨煊继续冷言冷语地嘲讽。

“杨煊,你是我儿子,对你老子不用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杨成川扬起声音,肃着脸教训他,“我做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你好?”

“你把我妈气死也是为了我好?”杨煊铁了心一句话也不让他舒心。

“你爱去不去,为了跟我置气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再过二十年你看看后悔的是谁。”杨成川被他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说。

“我会考虑去的,”杨煊半倚在床上,闭着眼说,“毕竟能离这儿远一点。”

“有本事你现在就滚,”杨成川摔门之前撂下一句,“我不会求着你回来!”

想起几天前的这番谈话,杨成川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听到什么打架斗殴的事情,他更是巴不得派出所把杨煊关进去几天,从里到外捋顺了,捋成三年前那个品学兼优让人省心的杨煊,再给送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杨成川话虽那么说,但秘书却不能按照他的字面意思办。秘书思忖了一下,给司机回了个电话,让他先把杨煊先接出来,后续的事情等杨成川回润城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个周一。

那天杨成川还在回润城的路上,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正闭目养神,冷不防接到了一个坏消息——杨煊被省队取消录取资格了。

杨成川如同遭遇当头棒喝,再加上这几天开会劳心费神,当下血压飙升,感觉到一阵眩晕,趁着神志清醒,他赶紧让司机掉头将自己送往医院。

好在医院不远,杨成川又被送得及时,没过半小时就恢复了正常。秘书也赶紧趁着这段时间把事情打听清楚了,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讲给杨成川听——

原来那件事情根本没有杨煊当时说得那么简单。他“见义勇为”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弟弟汤君赫。死了的那个人,正是汤小年控诉过的那个变态老师周林。

周林死前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他母亲便认定自己的儿子并非死于普通车祸,而是死于蓄意谋杀,便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去周林的租处搜出了上百张汤君赫的照片,又查了主路的监控,发现周林当时正是跟在汤君赫身后,走进了那条通往拆迁区的僻静小路。监控上显示,不出十分钟,杨煊便骑着车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周林神色惊惶地从那条小路上跑出来,正赶上红灯最后几秒,他没顾上抬头看一眼,便急三火四地朝路对面跑过去,正赶上一辆因为抢灯而急速冲过来的车,人车相撞,周林被撞飞了近十米远,当场没了气。

不过,虽说周林死于车祸,而兄弟俩和那个撞死周林的司机并不相识,但这件事因为疑点太多,还是被警方列到了调查范围当中,其中一个最大的疑点便是,被跟踪六年的汤君赫为什么要提前两站下车,拐进那片荒无人烟的拆迁区?明明他知道周林对自己心怀叵测。

所以,虽然那天杨煊和汤君赫被司机送回了家,但身上的嫌疑却没消除,接下来的几天里,警察又到各处了解了一些情况。

但案件却迟迟没什么进展——汤君赫身上虽然背负着强烈的作案动机,但对周林动手的却不是他;杨煊虽然把周林揍了一顿,但他身上却没有明确的作案动机——他看起来对周林知之甚少。第一次做笔录时,当警察把其中一张周林偷拍汤君赫的照片推到他面前时,他皱着眉,说了句:“操。”

那张照片的确有些过分,十岁的汤君赫坐在凳子上,悬空的两条小腿离地面还有不短的距离,他的衣服和裤子间露出腰间一小片白嫩嫩的皮肤——周林的镜头正是对着腰间这片区域拍的,不难推测当时他揣的是什么龌龊心思。

“什么感想?”警察看着杨煊问。

“打轻了,”杨煊沉声道,“当时不该那么快就让他滚。”

警察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说来也巧,案件调查期间,省队也派人下来对预选拔的几个队员进行背景调查,结果一查,就了解到杨煊不仅在前几天参与校外打架斗殴,而且还是某个命案的嫌疑人,这个情况报到省队上面,引起了不小的重视。恰在杨成川回来这天,通知下来了——取消杨煊进入省队的资格。

第二十六章

“来了啊,”班主任邱莉听到推门声,从成堆的学生作业中抬起头,对走进办公室的杨煊说,“过来给我好好说说,你跟汤君赫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不是跟您说过了。”杨煊站到邱莉面前,一副明显不想再重复一遍的表情。

“每次都有理由是吧?”邱莉一看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头大,指着他数落道,“上次是十六中篮球队主动挑衅,你们被动反击集体互殴,上上次是职高有人故意找事,你是不得已出手,再上上次是应茴在校门口被小混混堵了,你见义勇为,这次又是汤君赫跟人起冲突,你出手相助……你跟我说说,下次的理由是什么,现在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还没呢,”杨煊说,“在想。”

邱莉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我省省心,也给你爸省省心?就说这次进省队的机会,多难得啊,你只要进去好好训练好好打比赛,省内的一本大学随便你挑,再不济也是体院吧?你倒好……”邱莉说完,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有意义么?”杨煊看上去毫无悔过之意,反而平静地反问起邱莉来,“省队队员上大学,不过都是挂名而已,也不会去上课,我觉得……”

“你跟我讲意义?”邱莉几乎要被他这套说辞气笑,“好,那你跟我说说,你天天打架有什么意义?你上课睡觉有什么意义?你交白卷有什么意义?你虚度光阴有什么意义?”

“没意义。”杨煊一脸坦然地看着邱莉。

“你别用这种理直气壮的眼神看我,我让你气得头疼,”邱莉揉着太阳穴,看办公室里其他人不在,声音放低了,敲着桌子训他,“我作为老师说下面这种话不应该,但你说你打架也挑个时候打,怎么偏偏赶上背景调查这几天,偏偏赶上你爸开会这几天,这要放在平时,你只要不出润城,不干杀人放火这种事,哪会留下什么案底……”

杨煊等她训完,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邱莉一脸愠怒地抬头看着他,期望杨煊说出一句能让她重拾信心的人话来。

但杨煊显然不会遂她的意:“我跟省队没缘分。”

邱莉:“……”

杨煊无辜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打架,也不是我说了算啊……”

“行了,大道理我不跟你讲了,讲过很多遍了,你听烦了,我也讲烦了,”邱莉无奈地摆摆手说,“卷入什么命案的事情呢,既然你说跟你没关系,我就无条件相信你,当了你两年的班主任,你的性格我还是知道的。但是吧,杨煊,”邱莉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高挑的少年说,“你得为你的未来做做打算了,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爸,就单纯为了你自己,好吧?”

“嗯,我知道,”杨煊总算服了个软,说,“谢谢您。”

邱莉松了口气,说:“行了,回去写检讨吧,下周一升旗的时候念,”又突然想起什么,拿手指着他,“发自肺腑的那种啊,反省过去,展望未来,不准念稿,给我背下来。还有,不准让别人给你写。”

杨煊说:“嗯,但是……”

“别人非要给你写是吧?”邱莉瞪着他,“那你也得给我拒绝!”

杨煊说:“哦。”

正值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高二理科三班的学生听说了杨煊被取消省队资格的事情,都坐在位置上不住地交头接耳,小声地打听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听说是校外打架斗殴?好像学校已经给处分了,下周一升旗的时候公开处刑……”

“啊?他爸不是副市长么,估计就是做个样子吧……”

“不过打架斗殴就被取消资格了啊?篮球队打架斗殴的事情可不少吧。”

“赶上了这节骨眼了呗……好像跟那谁有关系,我昨天才知道,那谁他妈好像嫁给了杨煊他爸,听说还是小三什么的,怪不得冯博他们之前针对他呢……”

两个窃窃私语的人一边讨论,一边忍不住扭头看向后排的汤君赫。没想到一向只会埋头做题的汤君赫,此刻正抬头看向他们,明明面无表情,但被那双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名让人感觉冷森森的。

两个人同时把头扭过来,其中一人小声抱怨道:“靠,什么眼神,转头正好对上,吓我一跳……”

“也给我吓一跳,隔这么远,他听到了?”

“谁知道,我总觉得他不正常……哎哎哎,”说话的人用手肘碰碰同桌的胳膊,“杨煊。”

杨煊刚一出现在门口,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就瞬间安静了下来,不少人抬头看着他。

汤君赫也抬头看着他,目光落到他脸上。杨煊没什么表情,微低着头,仿若平常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冯博跟随着他的脚步扭过头,等他坐下来,朝四周看了看,猫着腰溜过去,蹲到杨煊课桌旁边,压低了声音问:“煊哥,那事真的假的啊?”

“真的。”杨煊说。

冯博握紧了拳头,骂了声:“操!”过了几秒,又扭头朝前后门看了看,回过头看着杨煊问:“出去抽一根?”

杨煊沉默几秒,说:“走吧。”

刚一到走廊,冯博就问开了:“什么情况啊,这么突然,你爸能找人跟省队挽回一下么?”

杨煊走在前面:“这事儿怎么挽回。”

冯博跟上他:“我`操……要不我回去找我爸问问有没有省队的关系?”

杨煊哼笑一声:“先录取,再取消,再录取,省队的面子往哪搁?”

“到底怎么回事啊……打架斗殴怎么跟什么命案扯上关系了,我`操`你知道有人怎么说么,说你直接把人打死了。”

走到学校后山,杨煊从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吐出烟雾,淡淡道:“随他们说吧。”

冯博也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起来,跟杨煊一起蹲在教学楼的后墙墙根:“……所以那人到底怎么死的?”

杨煊抽了几口烟,弹了弹烟灰,才不疾不徐地说:“那孙子被我揍了一顿,吓得跑了,跑到十字路口没看红绿灯,就被撞死了。”

冯博瞠目结舌,烟都忘了抽,结巴道:“撞、撞死了?”

杨煊说:“嗯。”

冯博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叹道:“真够点背的……”

“谁啊,我,”杨煊瞥他一眼,“还是那孙子?”

“你俩都挺点背的……”

杨煊说:“我还好。”

“哪好了……都被省队取消资格了这叫还好?!而且校队不是也暂时中止你的训练么……煊哥,不会校队也把你开了吧?”

杨煊无视他的激动,语气平静道:“那人该死。”

“对了,搞半天我还没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揍他……所以这事跟三儿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啊?”

“没什么关系,”杨煊轻描淡写道,“顺手帮了他一把而已。”

“我靠,所以你是为了帮他,顺手把自己前途顺没了?”冯博一言难尽地看着杨煊,那表情,似乎是觉得杨煊吃错了药,“煊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好不好!”

“我也没说过一定要去省队吧。”杨煊抽完一支烟,在地上捻灭了烟蒂上的火星,站起来。

“啊?”冯博不解地抬头看他,“去省队多好啊,还能保送大学,都不用高考了。你都在校队打那么久篮球了……”

杨煊打断他:“打篮球又不是为了去省队。”

冯博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但杨煊看起来却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他只是平视着前方,身上丝毫不见沮丧的影子。

冯博只觉得杨煊的脑子坏了,跟他以前认识的那个煊哥不太一样了。

作为一个“穷得只剩下钱”的纨绔子弟,冯博在润城一中只服杨煊一个人,杨煊说的话,比他爹还顶事,比班主任还有威慑力。杨煊说东,他就绝对不会往西。

虽然杨煊看上去并不怎么爱搭理他——杨煊没什么特别爱搭理的人,连校花应茴凑过来他都不爱搭理,他好像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刚上高中的时候,不少男生出于嫉妒,背地里偷偷议论杨煊装酷,还有意要模仿他,但冯博觉得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杨煊似乎真的对一些事情并不在乎似的……而至于杨煊在乎什么,除了他那个两年前走了的妈,冯博还真的没看出来。

风把身上的烟味儿吹淡了,杨煊抬脚往回走:“走吧。”

“哦。”冯博连忙应着,把手里的烟蒂丢到一旁的垃圾桶,跟了上去,这才想起来刚刚的话没说完:“煊哥,我还是没明白,那人是把汤君赫打了一顿还是怎么?你为什么帮他啊?”

“也没什么。”杨煊这个反应,冯博就明白他是不想说了。

他不想说的时候,没人能逼他说。杨煊是软硬不吃的那种人。

“哦……”过了一会儿,冯博又来了精神,凑上去说,“煊哥,我觉得你还是离三儿的儿子远点,他那人一看就阴气重,跟他待时间长了,运气估计会越来越差,你看你这次……”

话还没说完,杨煊就转过头,不冷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冯博看出这道眼神里的不悦,不满地噤了声。

傍晚放学,杨煊背起书包往校门口走。

按照惯例,放学后汤君赫会在教室里多待一个小时,但他余光扫到杨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作业装到书包里,然后跑着追了上去。

操场上全是放了学的学生,清一色的白衬衫运动裤大书包,汤君赫微微扬起下巴,想要找到杨煊的背影。

但杨煊两条长腿走起来飞快,眨眼间就没了影。汤君赫有些低落,他想杨煊应该不会再跟自己一起回家了——周林死了,跟踪的威胁不再了,他没理由还缠着杨煊要他接送自己。更何况,他是害杨煊丢了省队录取资格的罪魁祸首,杨煊应该恨极了自己。

汤君赫抱着仅存地一丁点希望,朝停车场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杨煊——他没走,正和旁边的人说话,那人好像是校篮球队的成员,汤君赫觉得有些面熟。虽然经常在楼上的教室里盯着操场上训练的场景,但他的目光一向只粘在杨煊身上,对其他人的印象并不太深。

“没事,我觉得老孙头不可能舍得让你离开校队的,”那人对杨煊说,“你要是走了,他得比年轻的时候失恋还难受。”

杨煊笑了一声:“不至于。”

那人一本正经地继续贫:“嗨,怎么不至于,这么颗好苗子天天在学校晃悠,看得见摸不着的,曾经拥有现在失去,可不比失恋还难受么?”

那人说完,注意到汤君赫在后面看着他们——那个跟杨煊一起被叫到警局的人,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便说:“哎?有人找你?那我走了啊。”

那人路过身边的时候,汤君赫简直想拉住他说声“谢谢”。谢谢他把杨煊拖住了。但他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看似冷静地走到杨煊的自行车旁,看着他把车子赶出来。

汤君赫跟在他身边,往校门口走,依旧是落下半步,走了几步才说:“对不起。”

“别提省队的事,”杨煊皱眉道,“很烦。”

汤君赫“嗯”了一声。杨煊不叫他提,他就听话地不提,虽然他很想问问杨煊,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更讨厌自己。

走出校门口,杨煊骑上车,一只脚踩着地面。

汤君赫有些拿不准杨煊还想不想载自己了,如果杨煊就这样骑走了,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犹豫着是要直接坐上去,还是先问一下杨煊介不介意自己坐上去,没想到杨煊半偏过头,不耐烦道:“还上不上了?”

第二十七章

盛夏傍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丝丝缕缕地刮过两个人的身畔,把杨煊的白衬衫吹得微微鼓起来。汤君赫坐在车后座,把脸朝前凑了凑,贴到那层薄薄的布料上。

他闻到杨煊身上传来淡淡的烟草味,混杂在清爽的洗衣液的味道中,是他熟悉的那股好闻的味道。杨煊今天又抽烟了吗?汤君赫看着马路上飞速掠过的车流想,是因为被省队取消录取资格的事情吗?他会后悔那天傍晚的冲动吗?

两人前后脚踏进家门的时候,杨成川正沉着脸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一见他们回来,便伸手指着一侧的长条沙发:“换了鞋先过来把事情说清楚。”

汤小年走上来帮汤君赫把书包拿下来,放到旁边的鞋架上,看着他小声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说。”

汤君赫没应声,跟在杨煊后面,走到沙发前,挨着他坐下来。

杨成川指了指杨煊,蹙着眉说:“杨煊先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杨煊思考了几秒,还没开口,旁边的汤君赫先出声了:“我来说吧。”

杨成川没说话,用默认代表同意。

“我……杨煊是为了帮我,才把那个人打了一顿,”汤君赫的两只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指甲一下又一下掐着手背的皮肤,“然后他就跑了,跑到红绿灯……”

“说清楚点,前因后果,”杨成川打断他,“那个周林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又来找你了?”

“他一直跟踪我。”汤君赫垂着眼睛说,“从10岁那年开始,跟踪了六年。”

汤小年听他这么说,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这孩子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你先别打岔,”杨成川脸色极差地扫了一眼汤小年,然后继续皱着眉问汤君赫,“既然知道他总跟着你,为什么还去那片拆迁区。”

汤君赫将手背的皮肤掐得一片通红,沉默良久之后,抬头对杨成川说:“我受不了了,想杀了他。”

杨煊闻言,偏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杨成川被汤君赫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听他这么说,惊愕片刻,又皱起眉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汤君赫如实重复,“那天傍晚,我是想杀了周林。”

汤小年这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走上前朝他的肩膀打了一巴掌:“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杨成川有片刻的失语,饶是见过数不胜数的大场面,此刻面对自己语出惊人的小儿子,他也有些无言以对。杨成川一直没找到跟自己这个小儿子交流的正确方式,他总觉得汤君赫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虽然他的成绩一直拔尖,但是性格却很成问题——孤僻,不合群,说出来的话有时候会让人感到惊诧,还有那种眼神,看上去似乎总是阴沉沉的,像是生长在潮湿地带的蕨类植物。

怪不得那案子会有那么多疑点,杨成川陡然明白过来,他定了定神,看着汤君赫说:“说清楚点。”

汤君赫垂下眼神,把发生在那天傍晚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末了又说:“所以,跟杨煊没关系,是我害他丢了省队录取资格。”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杨成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之前你妈说起你被跟踪的事情,为什么你要否认?”

“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荒唐么?”杨成川焦躁地站起来,在客厅不停地来回走动,“伪造正当防卫现场,亏你想得出来!先不说你能不能捅死一个成年人,你知道别人插到你身体里的刀是什么角度,你插到别人身上的刀又是什么角度吗?你试过这个水果刀能不能捅死人吗?万一他抢过来捅你怎么办?”

汤小年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在一旁看着汤君赫,不停地抹眼泪。

“你哥要是没去拦住你,你现在就成了一个杀人犯你知不知道!”杨成川怒火攻心,肩膀都气得有些颤抖,抬高声音激动地斥责他,“现在可好了,你哥去拦你了,把自己的前途拦没了,这些后果你有没有想过?”

汤君赫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的训斥,一声也没辩解。杨成川发泄完情绪,又高声追问了一遍:“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来解决这件事?”

汤君赫依旧不说话。

杨成川握着拳,重重地敲着茶几:“说话!”

“杨成川你够了!”汤小年猛地站起来,带着哭腔吼他,“他跟你说你会管么你?6年前我跟你说过这事没有?你倒好,找人帮我给警察局说了几句话,就什么事都不管了你……”

杨成川情绪也很差,拉着脸说:“你先别搅和,当时你就没把这事说清楚。”

“你少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汤小年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我当时说没说那个变态老师心思不纯,我说没说学校包庇那个周林,你管了么你,你当时说小孩子不懂事想多了,说完就把我电话给挂了,杨成川你可真行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