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没说到一半,杨煊已经卯足了全身的劲儿,冲上去就把他推得朝后踉跄了两步。还没等他站稳,杨煊又屈起胳膊,对着他的胸口用力抡过去,把他狠狠地抡到了地上。他抬起脚,正要往那男孩的身上踹,旁边的大人赶紧拉开他,说:“别打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杨煊用力挣脱那个大人的手,“我非得打死他!”

“你弟弟额头都流血了,你快领他去医院吧,”那大人息事宁人地劝,“不然伤口感染了可不得了啊,快别打了。”

杨煊这才不甘心地住手,牵起一旁汤君赫的手,指着那个坐在地上的男孩说:“你等着张鑫龙。”

半大点孩子,语气倒是恶狠狠的,胸`脯被气得一起一伏,让旁边那个大人看得有些想笑又不敢笑,生怕他也要跳过来和自己打上一架——这孩子拳头不大,拼命的架势看上去倒是很认真。

杨煊牵着弟弟的手,向那人道了谢,又问清楚医院的方向,便领着汤君赫朝医院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那男孩一眼。

君赫拿着那个大人给的纸巾,捂在额头的伤口上,小声地跟在他身后啜泣。

“疼不疼?”走了一阵,杨煊停下来,拿开君赫的手,低头看着那个小口子问。

“有一点。”君赫说。

杨煊朝那个小口子呼呼吹了两口气:“吹吹就不疼了,快到医院了。”

天色已近黄昏,有些起风了。汤君赫刚刚在水里滚了一圈,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风一吹,便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你冷吗?”杨煊转头看着他问。

“有一点,”汤君赫已经不哭了,懂事地说,“我们快走吧,走快一点就不冷了。”

“把衣服脱下来。”杨煊扯着汤君赫身上那件湿透了的小T恤说。

汤君赫哭过的眼睛湿乎乎的,小狗似的看着他哥,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杨煊也不说,只是扯着他的衣服,催他赶紧脱下来。

汤君赫不脱,他不想光溜溜地走在大街上。

杨煊有点急了,有些粗暴地抓着君赫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又扯着自己的T恤,从头上揪了下来,套到君赫头上,说:“穿我的。”

“那你穿什么?”君赫抓着杨煊的衣服,套到脖子上看着他问。

“我穿你的,我热。”杨煊说着,眨眼间就把君赫的衣服套到了自己身上。

汤君赫比他矮了一个头,衣服自然也小了不止一码,杨煊勉勉强强地穿到身上,把T恤穿成了一件露脐装,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肚皮。

汤君赫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看着他咯咯地笑个没完没了。

“赶紧穿你的,”杨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到了自己的T恤里,又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凶巴巴地说,“不准笑。”

“哥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汤君赫穿上了杨煊的衣服,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

杨煊拉着他的手,随口说道:“我就是你亲哥。”

到了医院之后,杨煊领着汤君赫走进大厅,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有年轻的护士注意到这两个穿着奇怪的孩子,走过来弯腰问:“小朋友怎么了?找人吗?”

“我弟弟受伤了,”杨煊把汤君赫捂在额头上的手拿开,“额头磕破了。”

“哎呀,流了这么多血,”护士看到君赫手里被血染红的纸巾,心疼道,“来来来,姐姐找医生给你包扎一下。”

杨煊陪汤君赫走到了儿童病房,看着医生开始给他处理伤口,在一旁悄悄拉了拉那位护士的衣角,小声说:“姐姐,我没带钱,现在回去取,你能帮我看着我弟弟吗?”

他说话像小大人似的,那护士看着有趣,点点头笑着说:“你放心去吧,你弟弟交给我好了。”

医院离家两公里,杨煊飞快地跑回去,一秒钟也不敢多休息,到家就翻出自己的小熊存钱罐,抱着就往回跑,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风干了。君赫包扎好了伤口,坐在护士姐姐给他指定的座位上等哥哥,他有点困了,正靠着墙打瞌睡。

护士见杨煊回来,走过来逗他:“你怎么穿这么小的衣服呀?”

“这是他的衣服,”杨煊指了指墙角的汤君赫,“他掉水里了,衣服都湿了。姐姐,要交多少钱呀?”他把小熊存钱罐的头拧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一沓钱。

“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啊,”护士看着他手上卷起来的一沓一百块,赶紧把杨煊拉到一边,“快点藏好,被别人看到了会抢走的。”

“没人敢抢我。”杨煊天不怕地不怕地说。

护士见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憋着笑问:“那是你弟弟?”

杨煊点点头。

护士带他去交钱,路上有意逗他说:“你弟弟刚刚流了好多血,要输血的,我们这里没血了,你说怎么办呀?”

杨煊半信半疑地回头看君赫的方向:“他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包扎好了也要输血呀,”护士一本正经地糊弄他,“你看他都没精神,在打瞌睡,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输给你弟弟?”

杨煊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说:“输吧,我有好多血,可以分他一半。”

“骗你的。”护士捂着嘴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杨煊也不生气,纠正她:“我不可爱,我是帅气,我弟弟才可爱。”

那天晚上,杨成川看到汤君赫额角厚厚的纱布,问清楚原因之后,他摁着杨煊的脖子,对着他的屁股,不由分说地就是一顿胖揍,一边打一边问他:“以后还去不去河边玩了?长本事了你,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还敢带你弟弟去!”

杨煊也不说话,梗着脖子不肯掉眼泪。挨了揍之后,他晚饭也没吃两口,回到自己房间里生闷气,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他一走,君赫也没心情吃饭了,频频回头,心思从饭上飞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后。

杨成川给汤君赫的碗里夹了菜说:“不管他,犯了错还吃什么饭,来君赫,我们吃我们的,多吃点。”

汤君赫低着头嘟囔道:“不是哥哥要带我去河边的,是我非要让他带我去的。”

杨成川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两个儿子从出生到现在,总共还没在一起待过20天,居然学会了互相顶罪。他拍拍君赫的头说:“你喜不喜欢哥哥?”

君赫点点头:“喜欢。”

杨成川又放低了声音问:“那你喜欢爸爸吗?”

君赫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抗拒。杨成川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的小儿子原来知道他就是爸爸,只是不愿认他而已。

他抱着一丝一毫的希望,柔声细语地对君赫说:“你叫一声爸爸给我听,我明天带你到河边玩,给你买变形金刚,好不好?”

君赫摇了摇头,一点都没犹豫。

杨成川叹了口气。

汤君赫把筷子放到饭桌上说:“我吃饱了。”然后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推开后走了进去,然后又关上了门。

杨煊正趴在木地板上玩乐高,闷闷不乐的样子,听到君赫走进来也没抬头。

汤君赫凑过去,趴到他身边,小声地叫他哥哥,又说对不起。

杨煊撇着嘴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汤君赫说:“害你被你爸爸打。”

“我还害你出了好多血呢,我们扯平了。”

汤君赫没话说了,默默地陪杨煊搭乐高。

“你爸爸会不会打你?”杨煊突然问。

“我没有爸爸,”汤君赫说,“我只有妈妈,叫汤小年,她也会打我。”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杨煊并没意识到没有爸爸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只是跟着重复了一下汤小年的名字,评价道:“汤小年……你妈妈的名字比你的好记。”

杨成川周末放假,领着两个小崽子去游乐场玩了一天,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的时候,一旁的售票员凑过来跟他搭话说:“那是你的两个儿子啊?多大了?”

杨成川说:“大的7岁,小的6岁。”

“长得可真好,”那人不无艳羡地说,“你看上去就一表人才的,基因好,羡慕不来。”

杨成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极具欺骗性,他听了这话,嘴上谦虚着“哪有哪有”,心里却乐开了花。等到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他得意忘形地一边牵着一个,带着他俩去了商场,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牛仔外套配格子衬衫,头上还扣顶棒球棒,两个小家伙清一色的嘻哈风,杨成川跟在后面,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跑在前面嬉闹,前几天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就因为这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汤君赫在此后的十年里,再也没见过杨煊。

那天下午天色微沉,积雨云堆在天边,跟随着风向缓缓向西推移,不难想见接下来会有一场倾盆暴雨。

杨煊正在客厅教汤君赫折纸飞机,一开始君赫不要他教,把纸抢过来说他自己会折。他很快折好了一只纸飞机,用的是最简单的那种折法。

“你看,我会折。”他把那只纸飞机放在手心里,拿到杨煊面前邀功。

“哦,”杨煊看也不看,“我会12种,本来想教你,既然你会折,那就算了吧。”

汤君赫看着杨煊手里的那张纸,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折,最后折成了一只看起来很厉害的飞机。杨煊拿着那只纸飞机,对着哈了两口气,信心十足地举高了胳膊,远远地掷了出去。

纸飞机飞起来了,飞得很高也很远,飞出了窗外。

“哇——”汤君赫看呆了,拉着杨煊的胳膊央求他,“哥哥,教教我。”

“你不是说你会?”杨煊抬着下巴看他。

“我不会,”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幼儿园里的那些人都不会。”

“我就知道,”杨煊的语气里不无炫耀,“来吧,我教你。”

他一步一步地教汤君赫,让他跟着自己折,整个过程耐心十足。君赫也很聪明,只教一遍就学会了。他拿着那只折好的纸飞机,也学着杨煊的样子,对着机尾哈了两口气,高高地举起胳膊,摆足了架势。

外面的门锁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汤君赫维持着动作转头问杨煊:“谁来了?”

“还能有谁,我爸呗,”杨煊说,“不用管,扔吧。”

汤君赫便把纸飞机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那一刻,家里的大门被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

纸飞机直直地朝前飞去,撞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被她接住了,拿在手里。

汤君赫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杨煊则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就不管不顾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朝前扑过去,扑到他妈妈的怀里。

很多年以后,汤君赫对于那个场景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很高,很美,但脸上却挂着一种病态,看上去总也不高兴似的。

他记得那个女人走过来,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的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今年几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来这里几天了。

她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明明称得上温柔,却没来由地让君赫感到一阵畏惧。

“妈,你别问了,”杨煊躺在沙发上,头枕在她的腿上撒娇,“你问这些干什么呀。”

“你去书房写作业,”那个女人说,依旧是柔声细语的,“妈妈有一些问题问你弟弟。”

“我不,”杨煊说,“我不爱写作业。”他这么说着,就被那个女人拉着胳膊,领到了旁边的书房,然后被关了进去。

汤君赫记得,他答完了那些问题,那个女人就从一旁的包里掏出了手机,走到窗台,对着手机情绪激动地吼了几句什么,话里频繁地夹杂着杨成川的名字。

汤君赫也记得,那个女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珠,和他妈妈汤小年哭起来的样子像极了。

外面的雨下起来了,雨点来势汹汹地砸到窗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密集如昂扬的鼓点,像是预示着接下来的变奏章。

不多一会儿,杨成川就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他们之间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又或许并不是争执,只是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一个人在躲躲闪闪地辩解。

汤君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他听到书房传来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杨煊在里面一会儿大声喊“爸爸”,一会儿又喊“妈妈”,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他能想象杨煊在门口着急的样子,可是他又不敢走过去给他打开门。

那天下午,汤君赫被送回了家里,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被送到汤小年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不记得汤小年当时的表情,也不记得她说过的话,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汤小年好像也哭了,因为似乎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后来汤君赫上了小学,学了成语,才明白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叫做东窗事发。

而杨煊带给他童年的最后一抹色彩,被那天下午铺天盖地的大雨晕染得斑斑驳驳,又被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加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回头看过去,虽然已经不甚明晰了,但却美得极具诱惑力。

第四章

门铃催命似的响,屋里的两个人却丝毫没有挪屁股的打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屏幕,正在进行一场并不太激烈的角逐。

其中一人骂骂咧咧:“我艹你这用了什么道具,怎么可能这么快追上来,靠靠靠,妈的我这遥控是不是坏了!”

另一个声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什么道具,你过弯道的技术太弱而已,我要超了啊。”

“卧槽……你别超我,你让我赢一把啊杨煊!”

杨煊仿若未闻,眼睛也不眨地超了过去:“玩个游戏沙发都让你震散架了,你手机响了。”

“我……日……”冯博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探身从茶几上拿过手机,没好气道,“喂,谁啊?!”下一秒语气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哦哦哦杨叔叔啊,是是是杨煊是在我家呢……啊刚刚是您在敲门啊,我这就给您开,这就给您开啊!”

冯博转脸对杨煊做了个口型——“你爸!”然后低头满地找拖鞋。杨煊一脚给他踢过来一只,他穿上了,一时找不到第二只,只好踮着左脚去开门。

“杨叔叔,不好意思啊,我跟杨煊刚刚在讨论功课呢,争论得有点激烈,没听见门铃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杨成川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冯博,叹了口气:“你们俩哪天要是能讨论功课啊,那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迹——杨煊,别玩了,跟我回家!”

杨煊眼皮也没掀一下,自己新开了一局游戏玩起来:“哪个家啊?”

杨成川面子上挂不住,没好脸色道:“快点出来,你阿姨和你弟弟今天第一天过来,你不要总是这么不懂事。”

杨煊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我没有阿姨也没有弟弟,那不是我家。”

“你——”杨成川气急败坏地推门而入,拉着杨煊的胳膊就往外扯,“给你点好脸色你就登鼻子上脸,我特意来接你,不是跟你打商量!”

杨煊不耐烦地一甩胳膊,用力甩开了杨成川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然后把遥控扔到一边,站起来看着杨成川。他比杨成川高了半个头,骨架生得结实高大,虽然因为这两年抽条拔节得太迅速,肌肉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但单单朝那一杵,气势上竟比他爸还高了一截。

杨成川强撑着父亲的威严,又拉了一遍他的胳膊,皱着眉说:“怎么,你还想跟我动手啊?回家,快点!”

冯博吓得不敢出声,畏首畏尾地缩在门边站着,挤眉弄眼地让杨煊服个软。

杨煊视若无睹,再一次甩开杨成川的手,弯腰拿起搭在一边的外套,先他一步走出去:“行啊,回就回,什么叫登鼻子上脸,我可以亲自给您示范。”

看着这不共戴天的父子俩走出门,冯博缩着脖子结巴道:“叔、叔叔再来啊……”

杨煊边走边穿外套,径直走向停在楼下的那辆黑色轿车,拉开后座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杨成川上了车,一边寄安全带一边训他:“还有半个学期就高三了,天天背着个体育生的身份满街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

“正好换个儿子给你长脸。”杨煊噎他一句,拉上帽子,歪头靠在车座靠背装睡。

杨成川脸色不大好看,竭力压了压火气说:“小煊,你妈妈不在了,我心里不比你好受,但是这都过去两年了,你也该懂事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你得学着成长……”

“长成您这样?”杨煊闭着眼睛笑笑,牵起嘴角嘲讽道,“不必对我寄予这份厚望了,我不行。”

***

汤君赫坐在饭桌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这已经不是他十年前来的那一间了,看上去很陌生。四室两厅的屋子,并不算多么整洁,看得出是临时拾掇出来撑场面的。

一个多小时之前,杨成川带着他和汤小年参观了各个房间——除了杨煊那间被锁得死死的,没人进得去。

他妈妈汤小年已经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内,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在厨房叮叮当当忙里忙外,俨然一副这个家的女主人姿态。

汤君赫不知道杨成川到底给他妈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汤小年在明里暗里骂了他十几年的情况下,突然间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嫁了过来。

“我要结婚了。”那晚在饭桌上,汤小年平静地跟汤君赫宣布了这个消息。她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征求汤君赫的意见。

汤君赫愣了一下,随即问:“跟谁?”

“你生父,”汤小年说,“杨成川。”

“杨成川是汤君赫的生父”这个事实,虽然在母子俩之间心照不宣,但汤小年十几年来从未在汤君赫面前明确提起过,这是第一次。

“为什么?”汤君赫又问,他是真的不明白。

“没有为什么,他老婆两年前死了,两个月前来跟我求婚,我同意了。”汤小年伸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多管了。”

“我不同意。”汤君赫看着他妈。

“没有让你同意,”汤小年拿着筷子敲了敲盘子的边缘,说,“吃饭吧。”

汤小年向来很倔,说一不二的那种倔。十几年前她自作主张把汤君赫生下来,跟谁也没有商量过,当时她大着肚子、带着从城里买的补品回到村里看她妈,被她妈连东西带人全赶了出来,她费劲地弯下腰,把散落了一地的东西捡回袋子里,放到她妈门口,又大着肚子原路返回。

十几年后,她又自作主张地嫁给了当年背弃她的杨成川,依旧没打算跟任何人商量,连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的意见也不肯多听一句。

人人都说汤君赫像汤小年,长得像,性格也像,连身上那股倔劲儿都一模一样。

因为这个消息的宣布,母子之间的关系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像是硬生生地挤进了一层隔膜。但谁也没有尝试着捅开这层隔膜。

汤君赫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甚至有些阴暗地想,或许他妈妈幻想这个场景已经不知多少遍了。苦等过门十几年,如今真的梦想成真,自然是轻车熟路地上马胜任。

汤君赫不喜欢这里,不喜欢那个杨成川,也不喜欢这个有了新身份的汤小年。

他只是对杨煊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个从小就长得像小模特一样的哥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不过有些头疼的是,杨煊应该并不欢迎他和汤小年的到来……

汤小年发挥出了她的巅峰厨艺水准,短短一个多小时内完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

“过来端菜!”汤小年在厨房侧过身喊,等汤君赫进了厨房,她又问,“还没回来吗?接个人接这么长时间,你爸——”

汤君赫端起盘子就走,撂下一句:“我没爸。”

汤小年被猝不及防地打断,不但没生气,反而很轻地笑了一下,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然后拿了筷子朝客厅走:“算了,你不爱叫就不叫吧。”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快1点了,你饿不饿,给你在小碗里盛一点,你先吃着?”

“不饿。”汤君赫这么说着,汤小年还是从厨房拿来了小碗,一边夹菜一边自顾自地说,“你对他们客气一点就好了,尤其是你那个哥哥,我听杨成川说,他成绩不好,还总打架,之前因为打架还进了警察局,差点被拘留……我们就这么住进来,他心里也不会高兴的,我打算跟杨成川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他住校,这样我们自在,他也自在一些……”

“说了我不饿。”汤君赫声音不高地打断她,顿了顿又说,“这是他家,要住校也是我去住。”

“你还以为是你们小时候啊,”汤小年叹了一口气,“别这么心大了,他心里怎么想我们,谁也说不好。”

“那你当年就不应该把我送过来,现在也不应该嫁过来。”汤君赫冷着脸说。

“我当年那么做不是为了你好——”汤小年条件反射似的抬高了声音,随即又自动熄了火,“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吵,你就记着,现在的这些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只不过来得晚了一点而已。你先吃着这些吧,我去把厨房收拾收拾。”说完把那个小碗放到汤君赫面前,转身进了厨房。

也不知是饿过了劲还是心情不佳的缘故,对着这一桌还算丰盛的菜,汤君赫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不明白汤小年怎么就非得嫁过来,明明他们母子俩之前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偏偏要搬来这里看人脸色……不用猜就知道杨煊会怎么想他们,小三,还有小三的儿子,怪谁呢,这也算实至名归吧。

汤君赫拿起筷子,打算早早吃完,一会儿就可以提前退场了——想想就知道接下来的同席场面会有多尴尬。

***

门是被踢开的,力道并不重,但这一脚里包含的情绪却不少。

汤君赫闻声抬头,看到那人——准确地说,应该是那个少年——正倚着门框,意味不明地打量自己,他便也毫不露怯地回视过去。

那人高高瘦瘦,打眼看上去得有一米八几,看着并不多壮,大冷的冬天,却只穿了薄薄的黑色棉质外套,包裹着下面蓬勃生长的骨骼,身上的寒意似乎能隔着几米的距离透过来。

他眼窝略深,看过来的目光中像是带着锋利的冰棱,打量够了才开口,不带什么语气地说:“好久不见啊。”

汤君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应声。

那人扯起嘴角笑了笑——并不是什么善意的笑容,然后从门框直起身,径自走到自己房间,开锁进去,然后又关了门。

杨成川紧接着走了进来,脱了大衣挂到一侧的衣帽钩上,招呼汤君赫道:“君赫饿了吧?来,咱们吃饭,哎?杨煊呢?不是先上来了?”

汤君赫还没开口,那边房间“哐哐”传来几声响动,杨成川皱了下眉,朝杨煊的房间走过去,先是拧了两下门把手试图开门,没开成,这才敲了两下门说:“杨煊,出来吃饭。”

里面没应声,持续不断地传来“哐哐”的声响,像是在拆房子。

汤小年这时听到外面的声音,快速冲洗完手里的锅铲,擦干净手走出来,对杨成川说:“回来啦?小煊呢?”

杨成川没答话,开始隔着门数落杨煊,说来说去却还是那么几句:“阿姨和弟弟都在,你懂事一点,别的先放一放,出来吃个饭再说。”

汤小年这个新上任的女主人这时才显露出些许拘束,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才走上前附和着说:“小煊,阿姨给你做了好吃的,你出来尝一尝。”

汤君赫朝那边瞥了一眼,事不关己地拿起筷子,开始吃小碗里的菜。

紧闭着的门被猛地一下拉开,把正犹豫着上前敲门的汤小年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面色不善的男孩。

杨煊的眼神快速地在两人身上扫了几圈,然后落到杨成川脸上,说:“地方给你腾出来了,你随便安置。”说完就拖着拉杆箱朝大门走。

杨成川跟着走过去,想把他拽回来,愣是抓了个空,只好追着跑下楼。

汤小年走到饭桌前,坐下来,也许是有些后怕,她出声地舒了口气,说:“看到了吧,像是对我有仇一样,我又不欠他的。这世道,抢东西的倒给被抢的脸色看。”

这话是说给汤君赫听的,但汤君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往脑子里去。他还没能完全把杨煊和刚刚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联系到一起,杨煊明明是那个头发竖起来、看上去像个小模特、总是口口声声喊他“弟弟”、喜欢捉弄他也喜欢罩着他的熊孩子。

汤小年见他心不在焉,又叮嘱了一句:“让你离他远点,你听到没?”

汤君赫低头吃着饭敷衍道:“知道了。”

过了几分钟,杨成川自己上来了,表情看上去有些恼怒,皱着眉坐到饭桌边说:“不管他了,我们吃吧,”说着给汤君赫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来君赫,多吃点。”

汤君赫放下筷子,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杨叔叔,我吃饱了,先去收拾房间了。”

杨成川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便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汤小年伸手拉了一下汤君赫的胳膊,解围道:“你才吃了几口就吃饱了,再多吃点。”

汤君赫已经起了身,说:“真的饱了。”然后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也从里面锁上了门。

“他就这样,不懂事,从小被我惯坏了。”汤小年朝杨成川笑笑,脸上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不怪孩子,怪我,”杨成川往汤小年的碗里夹了菜,“都是报应,我应得的。”

汤小年咬了下筷子,没吭声。

一进门,汤君赫就仰头倒到了床上,伸手拿过一旁的枕头盖住自己的脸。

想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烦躁,一点就炸的烦躁,不想听杨成川说话,也不想听汤小年说话。

他爬起来把窗户打开,外面呼啸的北风猛的刮了进来,顷刻间吹散了屋子里的暖意,他这才感觉胸口堵着的那口气顺了下来。

汤君赫就这么躺着,任凭零下八度的北风把自己吹了个透心凉。

其实他一点都不留恋以前的那个家,黑通通的楼道,四面漏风的铝合金窗,冷言冷语的邻居,还有隔着三层楼都能听到叫`床声的隔音,那些都讨厌极了,可是那并不妨碍他也一样讨厌这里。

***

冯博正在家对着游戏机苦练弯道技术,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杨煊,只有杨煊才不喜欢摁门铃。他放下遥控去开门,讶异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去拿行李而已,估计要在你家多住几天了,”杨煊拉下帽子,随手拨了拨头发,“收留吗,不收的话我出去开`房了。”

“收收收!”冯博一叠声地说,“我这正好爹不疼妈不爱,独守空房没人陪呢。”他接过杨煊的行李箱,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提了午饭,高兴地叫嚷道,“天啊,蟹黄小馄饨!煊哥,你就是我亲哥!”

“滚,别跟我提亲哥这俩字,”杨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边拿起遥控摆弄一边说,“存心给我找堵啊你。”

“不说不说,哎你怎么就带回了一份啊?你不吃了?”

“我在店里吃过了。”

“哦,”冯博坐下来,打开外卖盒,问,“你爸费劲巴拉地把你接过去,这么轻易就放你回来了?”

屏幕上新开了一局游戏,杨煊操纵着手柄“嗯”了一声。

“哎就这弯道,刚我练了半天也不行,”冯博捧着饭盒凑过去,“你是怎么过得怎么顺滑的?”

“稍微减个速,”屏幕上的赛车顺着弯道流畅无阻地通过,杨煊盯着屏幕说,“手柄的角度你要控制好……”

“明明我也是这么过的啊!”冯博百思不得其解,“哎,一会儿咱俩换个位置试试。”

“嗯。”杨煊很快结束了一局,把遥控放到一边,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又拿打火机点着了火,抽了一口。

“刚刚你见着你那弟弟了?怎么样,你俩小时候不是玩得挺好?”冯博抱着饭盒喝了口汤,问道。

“还能怎么样?”杨煊仰头靠在沙发椅背上,吐了口烟说,“跟小时候似的,冲上去抱着他喊弟弟?”

“你爸也真行,都这把岁数了,又给娶回来了,找也找个年轻的啊,”冯博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嘴上向来没个把门,“你爸怎么着也算市政府第三把手了啊。”

杨煊没介意他的说法,只是说:“我爸是个人渣,娶了这个,外面还不知道有几个,我估计他也就是享受这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感觉吧。”

冯博听他这么说,笑了几声道:“哎,那女的,”他指的是汤小年,“也算三儿了你妈吧?”

“她儿子比我小十个月,也就是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她刚怀上,我妈怀着孕的时候,她就跟我爸勾搭上了,这事儿反正是——”杨煊直起身拉过桌上的烟灰缸,磕了磕烟灰说,“挺操`蛋的。”

第五章

将近一个周,杨煊都没着过家。

杨成川对汤小年母子俩的事情还算上心,很快就给汤君赫办好了转学手续,还给汤小年在离家不远的一处事业单位找了个闲职。

汤小年没什么异议,接受了杨成川给自己安排的新生活,没过几天就拎着包上班了。

汤君赫记得他妈妈汤小年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很小的时候,杨成川每次把钱递过来,汤小年都会先伸手接过来,然后再狠狠地扔到他脸上。后来杨成川学聪明了一点,把钱偷偷地藏到门口的脚垫下面,过后再打电话告诉汤小年,他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等他下次再过来,汤小年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只伸出一只手,把那沓钱狠狠地往杨成川脸上砸。

好像从某个节点开始,杨成川再递钱过来,汤小年就默不吭声地收下了。收下了他的钱,自然也就不好再骂他的人,毕竟拿人家的手短,这话在汤小年身上也奏了效。

大概就是从那次“东窗事发”开始的吧……汤君赫坐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信马由缰地想以前的事情。

饭桌上的另外两个人显然已经适应了这个并不太和谐的重组家庭,正在讨论汤君赫转学的事情。

“都办妥了,开学那天我送他们去上学,”年近不惑的杨成川虽然看上去依旧光鲜体面,但言谈中却掩盖不住那种中年男人特有的显摆语气,“跟小煊在一个班,老师都是一中最顶尖的配置,市里但凡有些门路的家长,都挤破了头把孩子往这个班里塞,不过成绩不够的话,那肯定砸多少钱也进不来的。”

“不是说小煊成绩不好?”汤小年吃着菜,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也能进这个班?”

“哎,那孩子,以前在初中成绩也不错,后来因为他妈妈的事情错过了中考,没中考分数,哪个学校也不可能收。他正好以前市运动会上拿过名次,我就托人给他补了个体育特长生的名额,这才勉强塞了进去。”

原来杨煊是体育生。汤君赫听到他们讨论杨煊的事情,这才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妈以前是中学老师,跟系主任关系不错,系主任知道小煊的情况,就把这个班的体育生名额分了他一个。只是这孩子不争气,上了高中以后,怎么也不肯学了,现在真成体育生了。”杨成川说着说着,气就上来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汤小年默不作声地听着,没发表意见。

“还是君赫有出息,跳了一级成绩还能这么好,”杨成川把脸转向汤君赫,脸色稍霁,笑着说,“你搬过来之后,没准还能影响影响你哥哥。以后你们俩在一个班啊,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互相照顾,共同进步,啊。”

杨成川说着说着,打起了官腔,这让汤君赫心里更是无法克制地腾起一股厌恶的情绪。

汤君赫没搭腔,拿勺子舀了一匙汤,小口地喝着。

“一点礼貌也不懂,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汤小年用筷子敲敲他的碗沿。

“听到了。”汤君赫说。

“叛逆期的孩子都这样。”杨成川被他无视得有些没面子,干笑两声,给自己找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