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现在很重视怡然的意见,回头问道:“怎么?”
怡然咬着嘴唇,“与其拖到现在,不如昨晚就发动,杀狐血谏,让皇上打消幸蜀的念头。而后聚集关中的豪杰之士,以十万健儿固守长安,情势必与今日不同。叛军破关后并未长驱直入,可见他们也没有必取长安的把握,我们完全有时间准备的。像现在这样弃城而逃,等于把长安拱手让人。”她和李倓都是主战派,对不战而逃始终耿耿于怀。
李倓叹了口气,“皇上积威之下,谁敢妄动?现在动手虽然错过了最佳时机,还不算太晚。剪除杨国忠,廓清他在朝廷的党羽,父亲北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李俶也道:“不错,父亲应该不遗余力地支持陈玄礼行事。”
太子点点头,“辅国,就照俶的话回复他吧。”杨国忠与太子在政治上是尖锐对立的,太子早就必欲除之而后快。
退下后,李俶送怡然去休息。穿过原野,四顾无人之际,他忍不住问:“阿九,你现在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虽在难中,她为宗之而穿的白色麻衣仍然一尘不染。这袭白衣常让杨家人觉得刺眼。“我在想,这件衣裳很快就可以脱下来了。”她的眼睛里有火花闪耀,“想想看谋反、卖国、引起安禄山叛乱的祸首,这都是什么罪名?”她心底一个声音续道:“这足够让你们杨家的每一个人都尝到哥哥当日所受的痛苦——本来有机会活下去,却被人夺走生存的希望。”
李俶看着这个爱恨都在最极端的清艳女子,终于明白,并不是“同姓不能通婚”的规矩造成了阻碍,他温和恬淡的爱是无法打动她的。“分道以后,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又不懂行军打仗,跟着你们做什么?我还是跟皇上走,他老人家……很寂寞吧?”公是公,私是私,她并不以为支持太子就该在感情上背弃皇帝。
李俶很怅惘,然而仅仅是怅惘。
第二天,在马嵬驿,龙武将军陈玄礼策动了兵变。杨国忠已是天下人唾弃和怨恨的对象,又饥又疲的士兵对陈玄礼的倡议可谓一呼百应,杀死杨国忠及其长子杨暄,迫皇帝赐死了杨贵妃。其余散在各地的杨氏族人包括虢国夫人在内都未能幸免。
曾经炙手可热、势倾天下的杨氏外戚灰飞烟灭。
第八折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一
大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九月
秋风乍起,凉意透过单衣,熨贴在皮肤上。不觉得冷,就是一种沁心的令人愉悦的凉意。风儿携着桂子的香味,因为距离,那郁郁的甜香也化作清淡,似有若无,令人迷醉。怡然睡在北窗下,乌木般的黑发上沾了三四朵纤小的金色的桂花。
每个季节特有的风、雨、阳光、植物……它们的颜色、光泽、味道和温度会随着人当时的心情而凝聚成一种独特的记忆。四季循环,在相似的天气、相似的情景里,昔日的心情又会复活。她现在便想着他,想着相恋的那个凉秋,似乎唇上还有他热吻的余温。
她的手指压着自己嘴唇,又放开,烦躁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想青城的时候要多一些,想宗之的时候要少一些。总觉得会爱宗之到死的,这世界除了宗之没有值得回顾的人,现在却背叛了他。背叛是悄悄开始的,等她觉察,又觉得自己不可原谅。也想抛开一切与青城相拥,却总是越不过自己这一关。
侍女卷起帘子,通报:“神武将军求见阿家。”
青城不等怡然首肯,便闯了进来。怡然连忙坐起,把脚缩到裙子里。他虽然失礼,她却不肯失礼。看到她这样子,他一颗心不由得狂跳不止,仿佛当日那为她疗伤时的莽撞少年。
“唉,你这人。”
他笑得可恶,近乎无赖地问:“我怎么了?”两年来,他随郭子仪转战大河南北,收复长安及洛阳,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表现卓越,成为郭子仪手下的爱将,大唐最年轻也是最勇敢的将军。尽管如此,在她面前却要做回最真的青城。
她懒得数落他了,闷闷地问:“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
她撇撇嘴,“我不用你来看,你倒是关心一下自己吧。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郭子仪要把小女儿嫁给你,你为什么回绝了?”
他叹了口气,“阿九,你今天一直在问我无聊的问题。别人问我是很自然的,你也问我就太奇怪了。”
她眉毛挑着,脸儿绷着,恼道:“怎么就奇怪了,你倒给我说说看。”
“我对你的心还用说吗?”
“你这是何苦?”
“你也可以让我不吃苦。”他的声音颤抖。
她转过脸去,“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不要这么狠心,我明天就要随大军去邺城了。这次出征……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见你。”虽然安禄山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安庆绪还盘踞在邺城,继续与唐军对峙。
她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寒意,悲伤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一直都是这样呢?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我不懂你怎么会一直待我如此。”
“自从见到西明寺牡丹花树下十三岁的你,我就找到了这一生的幸福所在。阿九喜欢我这样痴情的傻瓜吧?虽然喜欢,却又不肯相信。与其等到幻灭的那一天,不如碰都别碰,试都别试,阿九就是这样想的吧。”
他了解她竟然到这种程度。怡然的泪水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他为她拭去眼泪,低下头温柔地在她额上一吻。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地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我答应你。”他深深地看着她,“你是我见过泪水最多的女人,每次见到你这样,”他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我这里就很不舒服。请你也答应我,以后都不哭了。”她泪眼模糊的样子总是带给他心脏紧缩的痛感。
“我答应你。”她勉力忍泪的样子让他更加心痛。
对他的出征,她感觉很不好。她几乎要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还他一个圆满。越过他的头顶,她看到帘外少年苍白而绝望的脸,那一瞬间她分不清是宗之还是阿隼,只知道对宗之的爱已如隔世,但这前世的爱仍然横亘在她和青城之间。
他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她愿意给他,但那流动的眼波里竟载着如许多悲伤,让他无法承受。他想起她为了宗之而与他分手的夜晚,今夜她酷似那夜的表情让他怆然,“你什么时候才放得下他呢?我等得到那一天吗?”
她不回答,但她的手紧扣着他的手,仿佛这一世的缠绵。
二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
“阿家,神武将军阵亡了。”郭子仪的朔方军和史思明战于河阳,战况的惨烈,史书用“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来形容。
怡然手中的水晶杯在地上跌得粉碎,深红的葡萄酒染在浅绯色的裙子上,艳艳若血。
宗之的死带给怡然一种撕裂般的痛楚,生命中最有光彩的一部分被剜掉了。青城修复了她那种不完整的感觉。而现在,与青城的永别让她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没有时间没有声音没有颜色,什么都没有。没有青城的世界竟是如此空旷和荒凉。
怡然一直在和自己的母亲对抗,和男人的世界对抗。她极其珍视自己的独立,现在才发现,所有的矜持和坚持都乏味而且无聊。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放弃自我的,青城以他的包容证明了这一点。拒绝去爱,没有证明自己的坚强,只证明了自己的懦弱。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为什么还要辜负青春年华?不怕失去的人才会得到。——因为他的死才明白这些早该明白的道理,这是何等残酷的代价。
南苏伤感地拍拍阿隼的肩,“你父亲小的时候,有位相士曾经说过,他的命运就像黎明时的孤星。当时我就问,有没有破解的方法?相士说没有,命中注定会这样。隼啊,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
“因为我像父亲一样失去了双亲,我像父亲一样爱上了不能爱的人,我像父亲一样在品味永世的孤独。”他当然不会说出这些话来吓倒姑奶奶,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听说当年祖父在清剿韦氏一族的时候,非常残忍,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所以那个家族的诅咒像附骨之蛆一样附在我们崔家人身上。”
坐在船尾的怡然把手浸到清凉的湖水里,淡淡道:“阿隼不了解宫廷斗争的血腥程度,那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给敌人留了余地,就等于把自己送上了死路。舅舅把事做得那么绝,是因为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必须要那么做。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这事给自己背包袱。”她的语气激烈起来,“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命中注定’这一类话。我失去了宗之,失去了青城,孤独地活着,没有夫妇之乐,没有子女跟随,难道说我也遭到了诅咒吗?不,这不是命运的摆弄,是我自己的抉择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不管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有多少悲痛和悔恨,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是我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会把它交到别人手里,更不会糊弄自己说这是命运安排的。阿隼,你已经行过冠礼,成人了!但你活得这么消极被动,我很不喜欢。”
“姑姑……”阿隼忽然了悟,对姑姑的爱虽然无望,却不代表自己的人生已经绝望。爱情并不等于生活,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失去了它虽然痛苦,却仍然可以活得像姑姑一样坚定明白、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