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不是个干粗活儿的。”有个笑起来腋下的肉都乱颤的胖女人道。她个子不高,脸孔黑黢黢的,眼睛有些小,鼻尖又圆又大好像一头大蒜,笑声跟手指一样粗糙,跟唐小糖相反,一看就知道是个干惯了粗活儿的。后来唐小糖才得知,她名叫王红霞,原来就是家政公司的工人,是这群人之中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清洁工。
还有两个人,唐小糖就有点看不透了。
一个名叫张超,一望即知是个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人,他那张尖削的小脸上有一双滴溜乱转的眼睛,精光四射,且含有一种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嘲讽的意味,他的小分头梳得油光锃亮,而且是这几个人之中唯一工作服上居然没有一点污渍的人。
还有一个家伙,是这伙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唐小糖一看就厌恶的一个。他有五十多岁,模样很像吴孟达,一头灰不拉唧的短发,方脸盘,眼袋比眼睛还大,嘴唇上有一撮小胡子,站在那里,身子拧成三道弯,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凸起老高的肚皮上,一旦往下滑的时候,他就用右手抓着裤裆往上拽,眼神极其猥琐。
“我叫老皮,包皮的皮。”他笑嘻嘻地冲唐小糖摆了个剪刀手。
须叔看了老皮一眼,老皮马上收敛了笑容。
“特种清洁工不是什么高技术工种,会扫地、会擦洗、会刮墙皮就行,但有三个硬性的条件必不可少,你要是自己觉得能行,那么我一切都OK。”须叔望着唐小糖说。
“哪三个硬性的条件?”
“钢胆、铁胃、瞎鼻子。”
唐小糖有点困惑,眨巴了两下漂亮的大眼睛:“我有点儿不懂。”
“钢胆,就是胆子要大。进入凶宅,难免会遭遇凶灵或其他不可预料的恐怖事件,胆子不够大,遇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吓出病来,甚至当场吓死,都有可能;铁胃,就是消化系统要够结实,别看见血液、脑浆或人体脂肪就呕吐,不然到底是清理凶宅还是清理你的呕吐物?瞎鼻子,就是对气味不要太敏感,虽说凶宅里面,警方已经将尸体、尸块什么的收走了,但血腥气、肉体腐烂的臭气,缢死者大小便失禁的气味,会很长时间挥之不去,如果没有一只瞎鼻子,太敏感,也会没完没了地遭罪。”须叔看了看唐小糖,“我看你一副娇小姐的模样,行么?”
唐小糖把头一扬:“别小看人,我可是法医!”
这话一出,库房里像开了一枪似的,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惊呆了的表情。
“你是法医?”须叔问。
“怎么,不像么?”唐小糖很神气地说,“我原来在蕾蓉法医研究中心工作。”
李文解瞪圆了眼睛:“那可是中国顶级的法医研究机构啊!”
“原来是蕾法医的门下,失敬失敬。”须叔淡淡地说,“上午我跟她先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论,下午她的手下就来找我,要加盟我的团队……”
“你别误会!”唐小糖说,“我可不是她派来监视你的,我就是想跟你学学怎样才能驱赶凶灵。”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须叔说,“特种清洁工负责清理犯罪现场的非证据性残留,可不是什么风水先生或驱魔道长。”
唐小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嘟着嘴说:“那好吧……”
“对了,有个事情先跟你道歉,他们几个都受过一个月左右的培训,还经历过一次实习,验收合格,从今天开始正式上岗工作,你初来乍到,也看到我们的情况了,不可能再抽出人力专门培训你了,你就直接上岗吧,而且没有你的工作服,穿着便服工作,行么?”须叔问。
唐小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淡粉色的天鹅绒运动服,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没问题。”
“别答应得这么干脆。”须叔说,“还有几件事,也提前说清楚的好。这份工作没有固定工资,清扫单个凶宅,政府给出的费用是不论几个人,一户一千元,这一千元他们四个分,你是实习生,暂时一分钱都没有,行么?”
唐小糖点了点头。
“他们几个人的工作内容不一样。”须叔介绍道,“老皮负责生物污染的初步清除,王红霞主要做地面和墙面清洁,李文解寻找和清除微量痕迹,张超管工具和垃圾收容,不过真的工作起来,经常分得不那么清楚,一套程序和一般的家政公司没有什么区别。你刚来其实没什么事儿做,就跟着大家,看谁需要帮忙,就帮把手吧!”
虽然一下子没有搞懂这几个人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唐小糖还是“嗯”了一声,突然冒出一句:“那你做什么啊?”
老皮嘿嘿笑了。
须叔没有接话,继续对唐小糖说:“有几条规矩,你一定要记住,进入凶宅之后不要大声喧哗、不要追跑打闹、不要轻易挪动物体、不要随便点亮发光物——”
“为什么?”唐小糖好奇地问。
须叔往前迈了一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她的双眸。
只隔了一层镜片,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目光,只觉得库房里的气温陡然降到了冰点以下。
“听我说,凶宅不是有人死过的地方,而是有人惨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跟你们法医解剖室的最大区别是:解剖台上有一具有形的尸体,等着你开膛破肚,而凶宅里只有无形的凶灵,它一直在寻找到底是谁给它开膛破肚,并不惜伤害无辜进入的人们以发泄怨毒。你刚才问我负责做什么?现在回答你,我负责寻找凶灵、安抚凶灵,必要时驱赶凶灵,以保证你们正常、安全地完成工作。所以进入凶宅之后,你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必须百分之百地服从我的指挥和调遣,服从到盲从的地步——而且,不要问那么多个为什么!”
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气息。
唐小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求援似的看了看其他几个人,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他们的神情都在说明,他们对须叔确实是“服从到了盲从的地步”。
“其他的规则,我回头慢慢再跟你说。”须叔伸出右手,手掌朝上,“现在,你把手机拿出来,把声音调成振动,交给我保管,工作期间不许接打电话。”
唐小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交给了须叔。
须叔把手机扔进地上的一个灰色帆布袋里,然后对着特种清洁工小组的全体组员说:“上次,你们跟我一起清洁了枫之墅特大凶杀案的现场,大家都表现得非常好。今天晚上我们要抓紧时间,清洁几处凶宅,可能工作量比较大,没办法,毕竟这半年来,本市积累了114座没有清理的室内命案现场,我们得像处理即将过期的食品一般,将它们一个个地吞咽、咀嚼并消化干净。”
这个比喻让唐小糖有点反胃。
“出发,第一站,滨水园小区。”须叔说。
坐上一辆金杯面包车,老皮开车,向滨水园小区驶去。肮脏的车厢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油污气味儿,摇摇晃晃的车身,让这种气味儿变得更加恶心。唐小糖从早晨受了惊吓到现在,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现在她仿佛生病的人来到医院治疗,精神放松了不少,顿时感到分外的疲惫,很快就在颠簸中进入了梦乡……
也许是轮胎压过小区门口的车挡时,“咯噔”一下的劲头有点大,唐小糖被震醒了过来。她望着车窗外面,青黑色的天空像是大块大块的尸斑,而那些矗立在天空下的灰色连排高楼,宛如戳破了天空的外皮而支裂出的一条条肋骨。
“到了。”坐在副驾位上的须叔,突然喃喃了两个字。
唐小糖心里猛地一酸,仿佛被人用手攥了一把,疼得差点流出眼泪来。
到了,到了,到了哪儿了?到了起点,还是到了终点?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来过,从未了解的地方,一如这半年来的漂泊,每一次的所谓到了,不过是为了新的离开,只想找一个把心安下来的地方,却屡屡走进了凶宅。
到底是命运作祟,还是凶宅太多?
少年时,某个暴雨将至的午后,睡醒,汗淋淋地从床上爬起,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才有这样的绝望和酸楚……
“小闺女,你还好不?”
正在她愁烦不堪时,身边响起一个有点粗笨的声音,是王红霞。
唐小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盖着她的工作服呢,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衣服掀开还给她。
“天冷了,别着凉。”王红霞嘟囔着,把工作服重新穿上,“我就不懂了,我和老皮这种皮糙肉厚的干这活儿,是图口饭吃,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为啥也要干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
唐小糖不想说,而且她发现,坐在前面一排的李文解和张超,对视一眼,也都迅速闪避了目光。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然后,他们就站在了1号楼4单元701房间的门口。
2
挂在楼道天花板上的节能灯,不知为什么没有灯罩,只露着白蛇似的一轮,首尾相吞地咝咝作响。
须叔把701房间的防盗门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终于在某个钢板与钢丝的缝隙间,寻出了两柄钥匙,先“咔嚓”一声打开了防盗门,又把一柄钥匙插进里面那道门的锁孔,拧了两下,“吱呀”一声推开。黑暗咧开了嘴。
从屋子里面扑出一股寒气,有些腥臭,又格外新鲜,那感觉宛有如突然打开了冰箱门一般清晰,所不同的是,这寒气只在皮肤上停留了不到0.01秒,就沁入了唐小糖的心里,激得她的心一颤,她看着前面,像一个预知要发生矿难的人面对着不得不下的矿井。
“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此皆是一生十生百生千生过去父母,男女姊妹,夫妻眷属,在于恶趣,未得出离,无处希望福力救拔,当告宿世骨肉,使作方便,愿离恶道……”
楼道里,突然响起了不知吟咏还是浅唱,声音单调乏味,仿佛从四壁的空隙间长出了无数根墨绿色的水草,一面漂浮一面滋长。
是须叔,站在门口,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念念有词,黑色长袍的下摆似乎在轻轻掀动,令他有如烟头最上面一截燃尽并正在裂解的烟灰,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抑或毫无所谓。
唐小糖有点害怕,身子往后缩了缩,正好撞在了后面的李文解身上。
“怎么了?”李文解觉察出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须叔念的这是什么啊?”唐小糖压低了声音问,“怪吓人的。”
“《地藏经》。”李文解低声解释道,“这是须叔在告诉屋子里的亡灵,我们这群即将侵入其领域的人并无恶意,更非它索命的对象,我们知道它死于非命,十分同情,特地念经抚慰,请亡灵千万不要伤害无辜的我们。”
唐小糖撇了撇嘴:“你还真的相信有凶灵啊?”
“怎么会没有?”李文解有点诧异,“难道一个人被杀害了,会白白死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