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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唐小糖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别误会。”刘捷朝她一笑,继续对蕾蓉说,“我先问一下,小唐住那屋子,真的发生过命案吗?需要不需要我派人仔细勘查一下。”

  蕾蓉想了想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毕竟一枚指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主要是小唐先前在北京的一个室友,上吊死在屋子里,搞得小唐杯弓蛇影,总以为住到哪里都会碰上凶宅……对了,这个还是拿到省法医鉴定中心留样吧,万一哪天需要呢。”说着,便把装着那枚指甲的保鲜袋交给了刘捷。

  刘捷收好,口吻沉重地说:“我要找你的这事儿,就跟凶宅有关。”

  小唐打了个寒战。

  蕾蓉望着刘捷道:“不是吧,你这个老刑侦,也相信这些?”

  “蕾处,你还真别嫌我迷信,你能告诉我,你理解的凶宅是什么意思吗?”

  蕾蓉想了想,说:“就是发生过凶杀案的住宅。”

  “不全对。”刘捷摇了摇脑袋。

  “不全对?”

  “不全对!”刘捷说,“比如,一座房屋,此前发生过刑事案件,死了人,但是你并不知道,住了进去,并且安全无恙地住了很多年,那么这个房屋算是凶宅吗?”

  蕾蓉愣住了,片刻之后,忽然笑了:“刘厅,我真没想到,你什么时候也深刻起来了。那你说什么才是凶宅?”

  刘捷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要我说,一座房屋发生过凶杀案之后,当再有人住进去的时候,再一次发生了非常可怕或诡异的事情——比如有恶灵作祟,甚至出现了新的凶杀案,那座房屋才能算得上是凶宅!”

  也许是路上有个坑洼之处,普拉多恰恰在这时“哐当”一声,陷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袭上了蕾蓉的心头。她转过目光,看向前方,车子的前窗展示出的风景令她不安起来:阴郁的天幕下,刚才还是城市的街道,这会儿突然像被刀子剜过一般空旷,路面有许多碎石头子儿,轮胎压过去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道路两旁十分荒凉,不要说楼房了,就连平房都残破不堪,偶尔冒出一间,个顶个都像藏着碎尸似的,其余地方不是一地瓦砾就是黄土成堆——很明显,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一两个孩子,一两条狗,此外就全无生机。

  这是要去哪儿?

  蕾蓉用余光看着刘捷,他那胖乎乎的侧脸瞬间变得异常陌生:是的,我们认识,他曾是我的学生,跟我都是从事公安工作的同志,但是我们真的有多么熟悉么?这些年九成九的联系不都是通过手机或互联网吗?联系的内容不外乎被害人死因不明,希望我给予指导和建议,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之间的业务往来,跟远程手术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开膛生者、一个解剖死者,我完全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格和怪癖,开枪击毙犯人后的心理评级为几级……不错,他是省厅的副厅长,可是在一个人的官衔比淘宝认证还不可靠的年代,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

  该死!我怎么如此轻易就上了这辆车!

  车内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是具体的、有形的,但确实存在于车厢之内,每个人都沉默着,等待着,不肯轻举妄动,仿佛是在煤气泄漏的现场,谁也不敢擦一下打火机的齿轮……

  轮胎滚动的轰隆声,也因为这沉默而异乎寻常地响。车身忽然晃动起来,摇摇摆摆,筛面似的。蕾蓉向窗外望去,只见车子开上了一条简直不能称之为道路的土路,荒野的深处有一座用砖墙围起的院子,破败的墙上涂着不知什么标语,字迹像干涸的血迹一般枯红。

  车子离院子越来越近,终于开进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老头,望着他们傻乐着,一张豁牙的嘴张得老大。

  “至少,得想办法让小唐逃走。”蕾蓉想着,额头上沁出汗珠来。

  就在这时,车停下了,刘捷打开车门下了车,猴子还坐在驾驶座位上,等两个女孩下车后,把车开到停车位去。

  如果现在挟持那只猴子,让他把车开走,也许是个最好的机会!

  蕾蓉刚刚想到这里,猴子转过脸来,呲着牙冲她俩一笑,仿佛在说“赶紧下车,不要耍花样”。

  唐小糖没心没肺地跳下了车,还对着蕾蓉喊:“姐姐,你快点下来啊。”

  没办法了。

  蕾蓉苦笑了一下,走下了车。

  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刻,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长期从事法医工作,她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这是大量肢解尸体而又任其暴露在露天环境下,腐败细菌、丽蝇和蛆虫共同作用,才会洋溢出的臭烘烘的血腥气,气味本身并不新鲜,却又因为累积太多、陈旧太久,反而显得异常刺鼻。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实习时走访商洛市商州区杨峪河镇,在特大变态杀人魔龙治民埋有48具尸体的自家院子,虽然距离案件已经过去了快20年,但这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依然清晰可闻。

  刘捷伸手一引,做了个颇有点夸张的“请”的姿势,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了。

  蕾蓉这么想着,踏过无人修剪而野草疯长的院落,走进了一栋看上去能装得下几架飞机的砖砌库房,里面漆黑一片,只听得见大群苍蝇扇动翅膀的嗡嗡声。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又未免触目惊心:暗褐色的墙壁和地面上散布着血迹和动物脂肪,一排排金属输送带,像死神的回转火锅一样井然有序地陈列着,上面挂的铁钩子虽然早已锈迹斑斑,看上去却仍然令人产生生理上的疼痛,下面的血液排送管道里,仿佛依旧有什么黏稠的东西在汩汩流淌……

  蕾蓉很快就断定,这是一家废弃已久的屠宰厂的操作车间。

  刘捷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把我怎样?他刚才说了半天凶宅,倘若每种生命在惨死后都会化为凶灵,那么恐怕再也没有比屠宰厂更大的凶宅了,难道他带我来到这里是想搞一场行为艺术秀?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黑色幽默了。

  走过屠宰厂的这个庞大的操作车间,又穿过消毒车间和分拣车间,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关得紧紧的门,门口站着两个穿深蓝色西便服的小伙子。

  “请交出手机。”一个小伙子对蕾蓉说。

  蕾蓉转过头对刘捷说:“抱歉,请给我一个理由。”

  刘捷马上将自己的两部手机都交给那个小伙子,然后对蕾蓉说:“蕾处,见谅啊,开了这道门,里面将要召开的是一个需要保密的会议,连我也要交出手机的,没人能例外。”

  那小伙子又追了一句:“如果身上有任何录音装置,也请一并交出。”

  此言一出,蕾蓉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假如真的是要加害她和唐小糖,就不会在乎什么录音不录音,既然在乎,无非是担心她们离开后会将录音传出去。

  她摇摇头说:“我没有带任何录音装置。”

  “那么,请让我搜查一下好吗?”小伙子说。

  刘捷连忙打圆场道:“这个不用了,蕾处是我特别邀请的客人,她是临时来参加这个会的。”接着他又对蕾蓉说:“蕾处,有个事情,恐怕你还得行行方便,这位小唐姑娘,就别进去了,到旁边那个屋子等您一会儿好吗?”

  唐小糖一听,有点不大高兴,但她知道公安工作最讲纪律,既然是保密,那就没什么商量余地,她拉着蕾蓉的胳膊说:“那我在外边等会儿,完事你赶紧出来哈……对了,你带那个没有?”

  她的脸有点红。

  都说挎包是女人的第二闺房,不许他人随便闯,但唐小糖过去就跟蕾蓉赖赖唧唧的,说翻包就翻包,所以蕾蓉一笑,把挎包递给她说:“里层有一小包,你自己拿就是,注意别喝凉水。”

  唐小糖找出一包卫生巾,将挎包还给蕾蓉,问清楚厕所在哪儿,一溜烟跑了。

  刘捷上前推开那扇门,蕾蓉看了他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3

  屋子里的景象让蕾蓉吃了一惊。

  与外面完全不同的是,这里非常干净,实木地板打着亮可鉴人的蜡,四白落地的墙上一滴污渍都没有,正中间一张长条形的柚木会议桌,围着桌子坐着十几个人,一俱神情凝重。虽然天花板上的两盏吸顶灯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但由于这屋子一扇窗户都没有,所以无论家具还是与会者,都浮泛着一层惨白的光芒,就连他们的影子都像抽光了血一样干巴巴的。

  见刘捷来了,每个人站起来打招呼。他径直绕到最里头,拉过一张椅子,请蕾蓉落座,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问对面一个长得像耗子般瘦削而精明的家伙:“秦局,都到齐了吗?”

  “除了须叔,都到了。”秦局欠了欠屁股说。

  “这会就是给他开的,他不来算怎么回事……”刘捷嘟囔了一句,手指在桌子边沿磕了两下,果断地说,“不管他,先开会!”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门口传来“咔嚓”一声,显然是大门被关严实了。

  秦局开始逐一介绍与会者:街道居委会主任、区治安办主任、派出所所长、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刑事鉴识专家、家政保洁服务专家、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市政法委官员……蕾蓉越听越觉得好奇,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群人凑在一起要开什么内容的会议。

  等介绍到她时,秦局不认识,刘捷接过话来:“蕾蓉同志,咱们国家的首席大法医官。”

  隔行如隔山,没有人觉得这个头衔有多么了不起,只向蕾蓉点点头,蕾蓉也回之以一笑。

  “我是咱们市民政局分管殡葬事务的副局长。”秦局介绍完了,进入正题,“那今天的会议就开始了。在座的连我在内都是公安系统的自家人,就不说客套话了。大家都知道,最近两个月,由于咱们市唯一一支特种清洁工小组不幸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导致大量的刑事犯罪案件现场——主要指凶杀案的室内犯罪现场,无人清理,群众意见很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到了在座各位同志的大力支持与帮助,给街道和群众做了许多工作,这里首先向大家表示感谢。”

  所谓“公安系统的自家人”,是指平时在治安保卫工作中与公安机关配合默契、形成固定合作关系的单位和个人,大名鼎鼎的“朝阳群众”其实就是成千上万个这样的“自家人”,当然,今天与会的“自家人”的级别要高得多。

  至于“特种清洁工”,也叫“凶宅清洁工”,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职业。蕾蓉由于工作的关系,与他们有过接触,所以了解一些。这个工种的标准全称是“犯罪现场清理工作”,美国叫“CTS Decon”——犯罪与伤亡现场去污洗消。暴力犯罪尤其是凶杀案件发生后,一般遵循如下的处理程序:刑警保护现场和采录目击者证词,刑事勘查人员进行现场勘查、提取物证,法医“收集”尸体证据,并把尸体“打包”,带到法医鉴定中心做进一步尸检,然后是刑事勘查人员确认现场物证都提取完毕,之后现场加封条,不许办案人员之外的任何人进入,留下一名值班警察看守,直到由专案组下令撤销封禁,特种清洁工进入,开始清洁凶案的“残留物”,比如血迹、人体组织、蛆虫或苍蝇、布满弹孔的墙壁和家具等等,直到整个房间不再留下一点儿发生过凶杀案的痕迹为止。

  这个工种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要求“钢胆铁胃瞎鼻子”,在人们眼里比法医还要“不祥”,所以过去很多年,都是市环卫大队下达行政命令地“派活儿”,派到谁头上谁只能认倒霉。但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随着城市犯罪尤其是恶性刑事犯罪的高发,这个工种不仅越来越被需要,而且对专业化的要求越来越高,所以由公安部门牵头,民政部门配合,从有经验的保洁工作者里优中选优,组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专门针对此类工作的“特种清洁工小组”,每个小组的编制在5~7人左右,待遇优厚,尽管如此也少人问津。像北上广这种大城市,一般有两到三个这样的小组,省城能有一个,已属不易。

  但,“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尝试着和市环卫大队和各大家政公司联系,高薪聘请一些保洁人员清理发生过严重暴力犯罪的住宅,很可惜,就算是有个别人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也组不成一个团队。”秦局眉头紧锁道,“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毕竟两个月前,特种清洁工小组全部罹难一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搞得人心惶惶的,这个案子也确实发生得非常恐怖和血腥,导致保洁人员普遍对这一工作表现出抗拒情绪……抱歉,今天的会议主题不是这个,我有点跑题了。下面,我要跟大家汇报的主要是: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我们已经用最快速度,培训出了一个全新的特种清洁工小组,马上就将投入到工作当中!”

  屋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像突如其来的风掠过树梢。

  “好事啊!”一个坐着都能看出水桶腰、刚才介绍是区治安办主任的老女人大声说,“都哪儿招聘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