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凝着她的目光道:“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有些话 ,朕一并对你说了吧。张奚虽然不是朕杀的,但却的确与朕有关,朕知道,他一定会自尽,但朕没有救他,也不想救他,甚至最后,还帮了他一把,也就是你在用宁寺塔下看到的那一幕。所以……”

  他说着,撩袍忍住伤疼蹲下身,“对于你,朕不能说是完全问心无愧,朕让你没了父亲,也让朕和你的母亲,再不见天日,但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护好你,让你被人伤成这样。”

  他说着,朝张平宣伸出一只手。

  张平宣一怔,抬头道:“你做什么呀。”

  “你小的时候,不是喜欢这样出气吗?”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心痛难忍,抿着唇握紧了手掌。

  至今他才忽然明白过,虽然张铎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在张府中,沉默地替她挨罚的哥哥。

  “平宣,朕赦你,你……也原谅哥哥好吗?”

  张平宣忍泪道:“我还能叫你哥哥吗?”

  张铎点了点头,“我不逼你。你也不用逼你自己。”

  说完,他伸手搀着她站起来,转而问道:“你将才说有事相求,是要求什么事。”

  张平宣定了定神,望了一眼案面上厚厚的那一叠卷宗,轻道:“我想在岑照行刑前,去看看他。”

  “去吧。”

  张铎没有犹疑,“你自己一个人去吗?”

  “对,就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她从怀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铎。

  “这个,替我还给席银。她很喜欢你,哥,你如果喜欢她,说给她听。”

第122章 冬酿(五)

  五月底, 李继和江沁之间、因为席银而起的拉锯逐渐演变成了尚书省与江沁等言官的拉锯,张铎在这个过程之中,始终没有为席银说一句话。

  日常除了处理四处送来的政务以外, 都在安安静静地养伤。一如他对梅辛林的配合,内禁军营里的席银也一如既往地配合着洛阳廷尉一轮又一轮讯问。

  从始至终, 席银都没有觉得疲倦又或者是委屈, 相反,在江州城的一偏室中,沉默地陪着她的那个人,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藏于人后固然有平宁的人生, 但踽踽独行未必不能功德圆满。

  更何况张铎就在江洲, 没有走。

  对于席银而言, 江州城是她和张铎的人生真正交汇的地方,亦如洛阳在张铎身上烙下疮痍,江州的所有经历,如一抔干燥的灰尘落了她满身, 言官笔下,她永远不可能留下字面上的清白,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再难过。

  她很喜欢, 她独自一个人,面对洛阳千夫所指的这一段时光。

  那是完完整整, 属于席银自己的一次对抗。

  在完成这一次对抗之前,她一直不知道张铎从前所走的那条路有多么孤独。但如今她逐渐开始明白,很多曲解和误会, 根本不需要开口辩驳,人活到最后,在世人眼中都是残缺的。

  过了五月之后,对席银的处置,终于在李继平和的一段判词下有了定论。

  这日,宋怀玉亲自来见她。

  宋怀玉示意内禁军替席银解开镣铐,含笑对她道:“老奴来接内贵人。”

  席银看着地上卸掉的刑具,如同那些遥远的,喧闹的偏见和恶意,一点一点平息下来,最终化为了灰尘,堆在她身边,她抬头轻声道:“廷尉大人定了怎么处置我吗?”

  宋怀玉点了点头,“是。除宫籍,逐出洛阳宫。以后,老奴也不能再称您内贵人了。”

  宋怀玉原本以为她会难过,正想宽慰她几句,谁知,她却抱着膝盖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而后又问道:“岑照呢。如何处置。”

  宋怀玉不知道如何开口,到是一旁的江凌应道:“判了凌迟。后日是刑期。”

  宋怀玉觉得这话对席银来说过于血淋淋,不由阻道:“江将军……”

  江凌没有应宋怀玉,走近席银身边道:“席银姑娘,陛下说,如果你还想再见他一面,明日可以随末将去。”

  席银垂下眼睑,默默地摇了摇头。

  江凌道:“既如此,末将就去回禀。”

  “等等 。”

  江凌站住脚步,回身等她言语。

  席银迟疑一时,起身望着江凌道:“殿下呢。”

  “殿下昨日去过江州府牢,不过,只留了半个时辰便离了。”

  “那殿下此时在何处。”

  江凌摇了摇头。

  席银忽然朝江凌走了几步,语声有些急切,“你们看着殿下。”

  江凌仍就摇头,寡应道:“陛下不准。”

  席银无言以对,她忽然想起,她在江上和张铎一起看过的那一丛又一丛的荣木悬棺。

  虽然她无意于将那些草木的命运,和它们内在的枯槁与张平宣的人生联系起来,但是她还是敏感地预见到了,九月花盛一日,夕则残败一地的凄艳之兆。

  这不是她能逆转的,甚至不是张铎能逆转的。

  “陛下呢。”

  她试图将这一抹惨景从眼前挥去,转而问起了张铎。

  宋怀玉应道:“陛下在江边见一个人。”

  “何人。”

  宋怀玉回头看向江凌,“还是江将军来说吧。”

  江凌没有迟疑,径直应道:“岑照。”

  **

  岑照再一次看见天光的时候,眼前是浩浩汤汤的江水,耳边浪声轰鸣,江边葱茏的高树,碧冠参天。树下的巨平石上铺着一方朴素的莞草,莞草上放琴案,张铎穿着一件素色的袍子,与岑照一样,不曾束冠戴,盘膝坐在案后,正扼袖拨着青铜炉里的沉水香。

  陆封上前,替岑照卸掉刑具,而后退到一旁,示意押解他的人也退下,仍由他一个人朝张铎走去。

  “坐。”

  案后的人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他。

  岑照低头看着案上的酒盏笑笑,“后日就是行刑之日,刀下见就罢了。何必让我这一段残命,暴殄天物。”

  “一杯酒而已,不算。”

  他说完,抬手将酒盏递向岑照。

  岑照笑着接了过来,盘膝坐下。

  他在府牢中受了刑,遍体鳞伤,任何一个动作,都痛得令他骨颤。

  他忍着痛,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物,搁盏道:“你能喝酒了吗?”

  张铎自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岑照笑了一声,“下刀三寸,真的足以毙命吗?”

  “足够了。”

  “那我下了几寸。”

  “第一次亲手的杀人,难免欠那么一寸半寸。”

  岑照看着酒盏上的金饰,笑着摇头道:“好毒辣的话啊。”

  他说着抬起头,“从我的父亲,到张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阳所有的文人,都败给了你,张退寒……如今我也承认,你有这个资格蔑视我们。”

  张铎抬手再斟了一盏,推递到他面前,“蔑视二字是你说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岑照端起酒盏,十几年来,他自遮双目,不见面目,此时看见酒水中的自己面目,竟觉得有些陌生。可见玉色仙容都是虚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关联的雅名一样,只能在诗集里浪荡一时。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陈孝的。”

  “我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

  张铎摇了摇头,饮酒不答。

  江上的浪涛滚滚入耳,虽是夏季,但由于江风过于凌冽,还是将原本不该在此时离枝的落叶,吹下了一大片来。

  岑照伸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忽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当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张铎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岑照摇了摇头,“张退寒,当初陈家满门下狱候斩,而你是监刑的主官,放眼当时的洛阳,若不是你首肯,绝不会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寻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我。”

  “不重要了。”

  他应完这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只用杀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我要杀得人实在太多。陈望也好,张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条性命,但事实上,哪怕我为此让过步,最终,还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这其中没有输赢的快感,反生一种胁迫。我大多时候,无暇与此抗争,不过当我一时有余力,也会去和这种胁迫挣输赢。”

  说完,他仰面一笑。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赢过它。张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迟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来,我的母亲……”

  他忽然之间,不肯再往下说了。

  岑照听他说完,即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某种荒谬的悲悯,来自一个即将死去的死囚,对一个皇帝的悲悯。

  “你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他伸手拨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声卷入了云天,岑照顺着那风去的方向,抬头望去。

  “我死以后,替我告诉张平宣,陈家灭门绝后,也容不下她与我的后代。她和席银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情,也没有愧疚,没有过去和将来,她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用来挟制你的一颗棋子而已。我一个人死就够了,她不用跟着我来,因为即便她跟着我来,黄泉路上,我也会把她弃了。”

  张铎望着岑照拨弦的那只手,因为刑讯,他的指甲早已经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带着和席银一样的风流之态。张铎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一生敬重张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无论是温言,还是绝情语,都无非是在为她做了断而已。”

  岑照握了手指,“这么说,你原谅她了。”

  张铎摇了摇头,“原谅是假的。”

  他说着闭上眼睛:“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你,黄泉路上也要弃掉她,这话是真的吗?”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

  “好好照顾我的阿银。从今日起我把她交给你了。至于你的妹妹……”

  他哽了一声,“我准你,把她放在我身边。”

  张铎笑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陆封。”

  “末将在。”

  “把他带回去。”

  陆封应“是。”内禁军即可将他从莞席上拽起,他顺从地伸出手,由着自己重新被带上刑具,侧面对张铎道:“张退寒,从此别过。”

  此句说完,押解的人,已然将他拖下了巨平石。

  张铎望着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远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远去处,拱手行了一礼,埋头道:“别过。”

  ***

  岑照死后的第三个月,席银在洛阳,收到了张平宣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胡氏将信带来的时候,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殿下生下这个孩子不久,就在驸……不是,在岑照的坟前自尽了,送信的人已经去琨华殿报丧了。”

  席银伸手将那孩子搂到怀中,抬头向天际看去。

  已是九月天的黄昏,城中的荣木花此时尽露衰亡之相。

  一夕则生,一夕则死。

  荣极之后,不欠世道,也不欠自己。

  席银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回过神来,忙摇着手臂哄它,胡氏逗弄着孩子的小手。

  “是个姑娘呀。”

  席银点了点头。

  “对了,等送信的人从琨华殿回来,我想见见他。”

  胡氏摇了摇头,“ 恐怕 ……也回不来了。”

  席银一怔,“为什么。”

  “听说,送信的人,是赵谦赵将军……”

第123章 尾声一:银盘里煎雪(教化)

  尾声:银盘里煎雪(教化)

  席银最终没有去问过张铎, 他对赵谦的处置是什么。

  她甚至没有去读张平宣的那一封信。

  事实上,很多话已当面讲过,只是尚来不及, 也不忍心面对面地告别。

  遇见张铎的第三年,她跟着张铎走进洛阳宫, 又最终从洛阳宫里走了出来, 她若只关照她自身的命运,此可谓凋零,亦可谓繁盛。但是人生所目睹,经历的一切, 皆若鞭痕烙印, 残酷绚烂。

  席银逐渐明白, 它们不是为了教化自己而存在的。

  它们只是为了给个体的人生,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而疯狂地在推演,嬗变,最后终结。

  在江州的最后一个月, 席银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收拾岑照残破的躯体,这个过程, 比她想象地艰难,她原本以为, 自己会崩溃,可是当她独自面对岑照凌乱的身后事时,除了一直忍不住的眼泪之外, 她并没有那种拆骨割肉的悲恸之感。

  凌迟是为了震慑叛逆,是为了交代江州三万人,是为了鼓舞奋勇杀敌的将士,是为了给一场战争定性,为了给皇权立信。

  但对于岑照而言,这些应该都与他无关。

  他活着的时候,不关照江山百姓,只关照一个家族的冤屈。

  所以他濒死时所有失梏的喊叫也好,甚至因疼痛而失禁的躯体也好,一切的一切,一如他所愿,将他身上那些虚华的名声,不堪的罪孽,全部剥夺干净了。

  他最终归于肉、体的腥膻。

  席银洗刷掉这些腥膻,只不过是为了给史官一个可堪下笔之处。

  因为他们要写的是一个人的下场。

  他是一个衣冠齐整,恶贯满盈的罪人,有生平有来历,阴谋算计……

  而不是一堆残骨碎肉。

  **

  岑照最后是死在江州的。

  江州数万人目睹了罪人的下场。有人悲悯,有人气愤,也有人惋惜。

  当刑场撤去之后,席银没有从张铎面上看出什么得胜的狂喜,亦如她没有在刑场上看见岑照面上的悲色。席银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之后,在庭中站了很久,夏日里,无论风怎么吹,都无法将她手上的血吹干,那种粘腻的感觉,从手指开始,一直蔓延到汗水淋漓的背脊。

  张铎坐在窗后看书,一抬头就能看见立在月下的席银。

  但他并没出声去催促她,就那么一直等着,直到她一个人推门进来,怔怔地站在屏风后面,那一身被血迹染红的淡色衣裳纠缠地裹住她,就像经受了一场针对她,但并没有最终得手的凌虐。

  “过来。”

  张铎把书放在膝上,平和地对她说了这么句。

  席银则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向张铎。

  她没有坐,只是抱着膝盖蹲下来,将头埋进散垂的长发中。

  张铎弯腰摸了摸她的膝盖,“你很难过吗?”

  “不是。”

  她说着摇了摇头,耳边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

  与此同时,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拥住了她身子。

  那种包裹感带着某种暗含占有欲的野心,但却克制地很好,既不让她觉得被侵犯,又让她明白,她被需要。

  她想着,从鼻腔里呼出了一阵潮/热的气,将头枕在张铎的肩上,闭着眼睛轻声道:“你要干什么。”

  张铎感觉到了她身上轻微的颤抖。偏头挨着她的耳朵,将手指穿入她的发中揉了揉,“不干什么。”

  说完,拖过一张凭几抱着她靠下,伸手慢慢地解开她鲜血淋淋的衣襟。

  “你可以闭着眼睛,不用看我。”

  席银点了点头,她真的很累很累,好像不是肢体上的疲倦,而是从胸口逐渐涌出来的一种无力感,就像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混沌的梦中醒来一样,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

  但她的意识是清醒而敏感的。

  她感觉到自己被渐渐地脱/光了所有的衣衫,绸裤的边沿跟随着张铎手指的骨节一起,从腰上褪至臀下,而后又至膝弯,脚踝,最后划过她的脚趾。皮肤曝露在灯火温柔的烘烤之中。

  那些血腥气逐渐离她远去,而她就那么赤/裸地靠在张铎身边。

  张铎认真地避开了与她的触碰,即便她侧着身子蜷缩着腿,把光滑如丝缎的后背,雪白饱满的后/臀全部曝露在张铎眼前,他也没有违背她的情绪,私自冒犯一分。

  他身上长年修炼的那种对爱欲近乎变态的克制,在当下给了席银全部的尊重。

  此时此刻,席银很想在张铎身上要这样一次收容。

  收容她的身体,还有她暂时无法内化的伤痛。

  过了不久,张铎托住席银的腰背和膝弯,低头在她耳边道,“抱着我的脖子。”

  “你的伤好了吗?”

  “就是还没好完,才让你也使点力。”

  席银伸手搂住了张铎的脖子,那毫无遮蔽的肢体像一团柔雪般地被张铎从地上拥了起来。

  在江州的这一段时光,她汲取所有的痛苦去成长,但除去衣冠以后,却本能地想要把自交出去。

  彻底地交出去,就那么一会儿都好。

  于是她紧紧地扣紧了双手,把自己的身子往他的怀中缩去。

  张铎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没有……”

  她终于睁开眼睛,温柔地望向他,“我有没有抓痛你啊。”

  张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道:“没事,我也想抱你一会儿。”

  说完,他朝外令道: “宋怀玉,传水。”

  **

  那是张铎在江州的最后一夜。

  他陪着席银沐浴,帮她浇发,擦拭手指。

  席银缩在浴桶之中,跟他说了好多话,张铎只是听着,偶尔“嗯”一两声。

  后来席银安静地睡在他身边,柔软的衣段彼此贴挨,偶尔因翻身而摩挲。他们都没有起念,但却都不肯离开对方。

  第二日清晨,张铎登上了回洛阳的船,临行时,席银站在引桥下送他。

  张铎挽了挽她被江风吹乱的耳发,平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把哥哥的身后事了结,就回来。”

  张铎点了点头,“回洛阳以后,你想住在什么地方。”

  席银垂头想了一会儿,“清谈居吧。我想把雪龙沙也带回来。陪着我。”

  张铎应道:“好,回来以后,你遣宋怀玉去做吧。”

  说完,他垂下手,“我走了。”

  “等等。”

  “嗯。”

  “要我……带殿下一起回来吗?”

  张铎抬起头,朝灰白色的天际看了一眼,平道:“不必了。”

  夏尽之季,席银把岑照葬在了江边。

  等她再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渐近深秋,铜驼御道边的楸榆郁郁葱葱,像一片永不知散的阴影。

  洛阳宫除了她的宫籍,她再也不能和那个虚妄的繁华,和那些“高傲”的头颅产生关联,但她并没有泯灭于诟病之中。就像带着她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张铎一样,在文官时不时的文鞭字敲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和张铎之间的情/爱,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洛阳城的人都知道,皇帝喜欢一个女奴。

  那个女奴住在皇帝曾经的居所之中。

  皇帝为了她,不曾立后,不曾纳妃。

  但他们不明白,这世上女人千万,而人欲如虎口,本该吞咽无度。

  可这荒唐的罪孽,却好像永远无法冠到张铎的身上。

  残酷与仁义,龌龊与清白,卑微与尊卑。

  这些论辩在文史之中,演绎,立定,驳斥,偏倒了千百遍,到最后,就连洛阳城的史官也开始怀疑,不愿轻易落笔了。

  **

  张平宣的丧讯传回洛阳的那一日。

  张铎亲捧丧告,独自入金华殿。

  直至黄昏,整个洛阳宫没有一个人敢进去询问。

  毕竟就算是皇帝的挣扎和决定,也不是对世人的教化,谁也无法从其中获得从容活下去的启示,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立在金华殿的外面,伸长了脖子,窥探着徐婉的结局。

  黄昏时,席银一个人站在铜驼道上等待张铎的车马。

  她穿着青灰色的袖衫,银簪束发,像一弯不实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淡淡的秋风里,闻到了和三年前,那个春雪之夜相同的血腥气。

  赶车的人仍然是江凌,而那拉车的马也像认识她一般,在她的面前垂下头,鼻孔里呼出了一大片潮气,席银伸手摸了摸那马的头,它就温柔地凑了过来,轻轻地蹭着她的脸。

  “上来吧。”

  车内的人这么说了一句。

  席银撑着江凌的手臂,登上车辕。

  车帘一揭开,她就明白了,那一阵血腥味来自何处。

  他坐在车内,身上披着一件玄袍,而玄袍里却没有着禅衣,隐约露着一片伤痕刺眼的皮肤。

  伤口并不深,看起来也毫无章法,不是宫人施的刑法,单单承载着另一个女人,身为母亲的痛苦和绝望。

  席银什么都没有说,伸手将张铎轻轻地拥入怀中。

  张铎闭着眼睛,笑道:“怎么了。”

  席银摇了摇头,反问他,“疼吗?”

  “不痛。”

  他说完这句话,任由自己的身子松弛下来,靠在席银怀中。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席银捏着他的耳朵,轻声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见你,很想……”

  她低下头,看着他因痛苦而拧缠在一起的眉头。

  “很想这样抱你一会儿。”

第124章 尾声二:银盘里煎雪(疗愈)

  车外晃过一丛又一丛的灯焰, 在席银脸上落下时明时暗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