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我了……我太困了……”
“如果你敢骗朕……”
就怎么样呢。
张铎自嘲一笑,说不出来。
席银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托起了自己的腰身,又地分开了她的腿,而后一方潮湿温暖的丝质绢帕在她的私隐处笨拙地抹擦。她以为是胡氏,动了动腿,含糊道:“胡娘……你别弄了……”
张铎抓住她的脚腕,手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对铜铃铛。
席银几乎是下意识地挣脱了张铎的手,猛地清醒过来。
“陛下……我……”
“躺下去,闭眼!”
“不是……”
“住口!闭眼!”
席银被他后面的声音吓住了,然而让她更难以置信的是,在她私隐处替她整理狼藉的人竟然是张铎。“我……我起来,我自己……”
“把腰抬高。”
席银心脏狂跳,语无伦次,哪里还能想别的。
张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声道:“没有人要摘你的铃铛。”
“对不起……”
“不准再说对不起,岑照是岑照,朕是朕。”
话音刚落,席银已经支撑不住腰身,咚地一身跌躺下来。
张铎望着她那紧闭的双眼,还有涨红的脸,平声道:“是饿得没有力气了?”
说完,他弯腰抬起席银的腰,让她的背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你要是难为情,朕把灯吹了。”
席银听完这句话,浑身不自觉地抖起来,她那混沌的脑子里,此时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怕死,怕死的时间疼,怕再也吃不到好吃的肉,,怕看不见南方的晚梅,怕那种美好的滋味,再也尝不到了……”
她原本只想死前贪那么一点点,谁知他给了那么多,让她贪得无厌起来。
“张退寒。”
“说。”
“就算要杀我……也不用在死之前这样对我吧。你……你是皇帝啊……”
张铎低头道:“你有一日当我是皇帝吗?你气我,背叛我,侮辱我过我多少次,你自己忘了吗?”
席银一下子被他逼出哭腔,
“所以你就要对我好,让我要死了都不甘心吗?”
“谁说你要死的。”
他不轻不重地在她的后(和谐)臀上拍一把,不带丝毫的侮辱和责难。
“好好留在这里。我不能带你去荆州,但也不能把你留给江沁。所以我只能借你放走赵谦的罪名,暂时把你关在这里。”
“你……不杀我?”
“我不杀你。你也要记着,我这次关你,不是为了处置你,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甚至比赵谦,张平宣这些人,还要有勇气。”
第108章 秋江(三)
张铎离开江州以后, 席银向江凌要了一壶酒。
张铎走时,把江凌留在了黄德的官署,名为看守, 实则到像是个跑腿的。
席银要酒,他不好找也找来了一壶椒柏酒。
但那内禁军里的爷们儿解乏解冷的东西, 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席银生平第一次喝酒,喝得就是这样冲眼辣喉的东西,但她却有些贪恋这种刺激,不愿意让这样的感觉那么快地从身上消退。
她也说不上来, 自己为什么要喝酒, 但自从开始做梦以后, 她就睡得不是那么好了,而酒带来的灼烧感,却和张铎的体温有些类似。也许是因为张铎身上伤痕过多的缘故,那每一处增生过的地方, 好像都比其余的皮肤要烫一些。
席银逐渐开始明白,他所谓“皮开肉绽,心安理得”的含义。
情感淡薄的人大多都是在用血肉换取人生的“利益”, 杀狗取食求生,抑或亡命地奔赴前线建功立业, 无不皮开肉绽。而情感浓烈之徒,大多捧上真心,换取人生的‘利益’只不过, 比起“皮开肉绽,心安理得”,这些人大多‘心魂具损,辗转反侧。”
毕竟人心,永远都是最不能倚仗的东西。
张铎的心太硬了,一生自命不凡 ,无法触及到赵谦,张平宣的执念,更别说从执念里看出他们对自己的惶恐,矛盾和怀疑。
但席银可以。
多雨的窗下,想起赵谦和张平宣,她偶尔也会难过得想哭。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强迫自己去喝一口酒。把仁念稍压下,去想江上的那个人。
五感关联,草木知情,江州的春花渐渐开了,荆州如何?
席银被闭锁在一方居室内,实是无法探知。
然而虽江上一苇舟船不堪渡人,春意相连,一城渡来花香,一城渡来血气。
隔岸望月的人,烹热烈酒,便能两股战战,拍雪抖霜,共赏时令和战局所铺承的艳阵。
**
荆州城的城门楼上,岑照临着高处来的风,面向远处连片的烧迹,荆州破城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静静地立在城楼门楼上,与军中勃发的士气总不相融。
“一贤先生在想什么。”
刘令抱臂走到岑照身后,“请先生喝酒。”
岑照回过身拱手行一礼,直身道:“岑照很多年都不喝营中的酒了。”
刘令是个莽性的人,听他这么说,径直嘲道:“营中的酒肯定比不上洛阳,配不上你的肠胃。”
岑照闻话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刘令望向已撤避了五里之远的许博大营,朗道:“先生和张铎究竟彼此算了多少步。谁算得多些,啊?”
岑照转过身,背靠在城楼墙上,“差得不多。张铎借我稳住荆州,从金衫关调度军队。也留了破绽,令我们可以挪子吃掉赵谦这一枚棋。说来,你我实不亏。这个人在,是荆州破城突困最大的阻碍。”
刘令笑道:“有何用?听说他逃了。”
“即便逃了,他也是个亡命的废人了。赵家出了他这样一个人,也败了。”
刘令弹了弹衣袖上的草木灰,道:“无毒不丈夫,先生不惜利用自己的妻子,去剜赵这个人。”
岑照笑笑,“何来吾妻一说。”
刘令拍掌道:“好好好……”
他原本是想试探张平宣此人,在岑照与张铎的心中,究竟有多大的斤两,如今听岑照如此说,心里大不甘,转而又道:“听说张平宣可是一直在找先生啊。”
“楚王对这些事果然灵觉。”
刘令被他这么一揶揄,不免生恼,但尚不至于起性,仍压着声音道:“她不敢回许博军中,也不肯回去见张铎,你也不让她进荆州城,一个女人……还是妙龄风华之年,又有公主之尊,万一就这么沦到村男野夫的□□,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先生……真的不打算见她。”
岑照静静地听刘令将这一番话说完,反手,轻轻地摩挲着城墙上的石缝的,“没有必要再见。”
刘令撇目道:“没有必要?她是张铎唯一的妹妹,腹中还怀着先生的骨肉。本王若将她捆回营中,绑为人质,先生也当真不在乎?”
“呵。”
岑照笑了一声,转身面向刘令,冷道 “她算什么人质呢。”
刘令不大满意他的这一声轻笑,带着对他心智和局观的蔑视,令他很是不舒服。“先生何意。”
“她已经是一枚废棋了。”
“废棋,你是说张铎弃了她,还是你弃了她。”
“张铎会杀了她,我不会在意她是死还是活。”
说着,他抬起头续道,“楚王不需试岑照,若想荆州不败,渡取江州,我劝楚王不要妄揣岑照,毕竟楚王所需不是眼前这一胜,楚王还刘姓江山要打。”
刘令眉头一簇,因荆州之困,他被迫拜此人为军中师,奈何他虽仍持谦卑,但其对荆楚一代,山水地势,水文天气的研探,对战机时局的判断,诚胜过荆州城中诸将良多。
三战许博,三战皆胜,诸将皆信他的谋划,服他的调度,奉其为圭臬。刘令反而很难在营中插上话。刘令忌惮他,却也是憋闷了很久,此时胸口的闷气一涌而出。喝道“狂妄!本王有国仇,你就没有家恨?陈门独鬼,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受仇人的肉刑,还娶了仇人的妹妹,这么大的代价花出去,若是败了,午夜梦回时,你还敢见陈老大人?”
岑照直起身,抖袍弯腰一揖,“所以还请楚王怜悯。”
说完取过靠在墙角的盲杖朝城楼下走去。
刘令在他身后道:“你说张平宣这个女人,你不在意了是吧。”
岑照脚步一顿,须臾沉默后方应道:“楚王不信,可以试试。”
刘令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好,你不要,本王就自便了。”
苔痕布满的石铅
岑照没有出声,沉默地到城墙前面去了。
荆州的早春汹涌而至,粉雪尽数湮灭,大片大片的梅花成簇开放。
黄德的军队在定城被南下的刘令军队截住,与此同时,东海王刘灌从会阴山后劈出,与刘令的军队成合围之势,将黄德大军生生逼退向回江对岸。
张铎在江上收到黄德的军报时,因清理水道而落锚在岸的商船上,有伶人正唱乐府名曲《蒿里行》。
“白骨露于野版,千里无鸡鸣。”
琵琶幽咽,语声凄凉。
张铎忽然想起,两年来,席银再也没有触过弦。
他不由闭眼细听。
两岸垂杨舞絮,在耳旁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再一睁眼,眼前满是不应时局的勃然生机。
邓为明从船上下来,顺着张铎的目光朝江岸边望去,轻叹了一声。
“若不是战事,此时节正是南边运茶的时候。如今大多茶商弃船上岸躲战去了,这些弯渡里拴了好些家妓歌伶。无处上岸,做此哀音,陛下不悦,臣让她停了。”
张铎低头道:“不必,还算悦情。黄德还有几日渡江?”
“据战报是明日。如今荆州刘令的军队,也在距对岸二十里之处了。”
张铎望向江对岸,花阵如雾,万物在艳色之后,都只有朦胧的影子。
邓为明迟疑了一时,终开口道:“有一件事,臣要禀告陛下。”
“说吧。”
“据黄德的斥候军说,他们在荆州城外看见长公主殿下了。”
他说完,也不敢擅自往下,抬头凝着张铎的面目,以求继续下讲的余地。
张铎放下手中的军报,沉默须臾。
“她如何?”
“据说……不好,殿下身子重了,从金衫关到荆州,本就损身,此时,腹中胎儿是否安然,已是不好说了。”
张铎捏在袖中的手忽地松开,邓为明见他未露情绪,起胆续道:“听说,殿下独自去敲过荆州的城门,但是并未见荆州开城迎她,如今驸马……哦不,岑照已出囹圄,指掌荆州大军,却如此作践殿下,实与禽兽无异。”
张铎没有回应邓为明的这句批言,令他心脏钝痛的是,他对席银说的那一句:“自轻自贱的女人,最易被人凌虐至死。”竟在自己的亲妹妹身上逐渐应验。
他撩袍朝江岸走了几步,春日的暖泥中的花瓣沾染革靴,眼见就要被踩碾。
寻常时候张铎从不会在意这些无知觉的东西,今日他却沉默地退了一步回来。
“陛下,要不要遣一支内禁军,去将殿下接回江州。”
张铎望了一眼泥中的花,红艳似火,令他忽然想起,永宁塔中的海灯焰。
他是怎样杀死张奚的,他至今已然记得。张平宣是张奚亲自教养的女儿,如今,他只要再多走一步,同样也可以逼死张平宣。
没有必要,也不忍心。
“不要遣内禁军,让黄德分百十人,返回荆州去寻她。”
“是,臣替陛下拟令。”
“还有。”
张铎顿了顿声,“如果她肯回来,就不需要跟她说什么,把她安顿在江洲,找大夫好好调理。如果她不肯跟黄德的人走,也不需要再逼她了。她死在荆州,或者死在朕面前,都是一样的。朕看不见也好。”
“那……”
“给银两,衣裳,头面首饰。再让人告诉她,不准受辱而死,否则,朕绝不准她入张家的祠堂。”
第109章 秋江(四)
邓为明领命退行, 其间隐约听到,张铎对宋怀玉说的话。
声不大,混在风里有些模糊, 似乎说的是那唱《蒿里行》的伶人。邓为明想的是些“铁剑红袖”的风流事,不想那伶人却在第二日上了岸, 被宋怀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龙上, 不曾响起一丝弦音,唯有春夜幽静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
席银在江州城见到张平宣时,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禅衣, 外裳不知踪影, 抠着脚趾头缩在通帐车的一角。而脚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经不了, 身上的污迹凌乱,因为干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还是血。
江凌用刀柄撩起一层车帘, 阳春的光刚一透进去,就惊起了她一阵抽搐,“不要过来……不要……不要过来……”
席银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落雪的春夜, 她被人剥光了下身,匍匐在张铎车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个写得一手字, 堪辨宴集诗序的女子,也会沦落到和她曾经一样的境地。
席银按下江凌的手臂,转身朝后面走了几步,确定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才道:“殿下为何会如此……”
江凌道:“听说黄将军的副将在荆州城外找到她的时候,刘令军中的那些禽兽正要……”
他说到此处,喉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喝道:“禽兽不如!”
席银朝车架处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还好吗?”
江凌点了点头。
“那如今……要怎么安置殿下呢。”
江凌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让人带殿下回江州,没有说如何安置,内贵人,我等虽是内禁军,但毕竟是外男,殿下身边的女婢也在乱中与殿下离散,我是万分惶恐,才来找内贵人拿个主意的。”
席银捏了捏袖口。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这样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里去,别的都不打紧,先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换下来再说。”
江凌忙道:“衣裳什么的,陛下早就命人带去了的,如今现成着,只是,殿下不让任人碰……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席银点了点头。
“再去请个大夫,不要立即带进来,请他候一候,我试着劝劝。”
“是 。凭内贵人安排。”
**
张平宣被人带回了官署偏室。
席银进去的时候,扶张平宣的女婢们多少有些狼狈,鬓发散乱,裙带潦草,见了席银,忙行过礼退到外面去了。
席银挽起袖子,拧干一张帕子,轻轻地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张平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头埋在一堆乱发里,身上一阵一阵的痉挛。
“你滚出……出去!
她的声音极细,连气息也不完整。
席银没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来,“我把帕子拧了,你把脸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吧。水都是现成……”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竟然逐渐带出了凄惨的哭腔,声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只伤兽,凄厉哀伤。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
席银有些说不出话来,任凭她把心里的恐惧和混乱吐出来,半晌,方轻声道:“这里是江州,是我居室,没有人要脱你的衣裳。”
张平宣怔了怔,依旧没有抬头,但她似乎听明白了席银的意思,不再重复将才的话,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肩膀抽耸。
席银这才试探着向她挪了挪膝盖,伸出手勉强将她额前的乱发理开。
“没事了,不要再哭了。我替你梳洗。”
张平宣只是摇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此时此刻,她根本接受不了来自席银的安慰和庇护。
然而,身旁的人却弯腰迁就着她,平和道:“我绝对不会侮辱殿下,绝对不会。”
她戳穿了她的心,却全然听不出一丝揶揄的恶意。
张平宣抓紧了肩膀上的衣服料,颤声道:“可我已经没……没有脸面了……没有脸面见你,也没有脸面再见……再见张铎……”
“但你还要见小殿下啊。”
席银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涎。
“殿下,其实我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我又觉得陛下会比我说得更在理,所以我就不说了。殿下想跟陛下说什么,可以在我这里好好地想想。我不会打扰殿下。”
张平宣抬起头,凝向席银,“我差点……杀了你啊,你见我沦落至此,为什么不奚落嘲讽?”
席银将手放在膝盖上,柔道:“因为,我当年被人剥掉衣衫,赶上大街的时候,他也没有奚落嘲讽我。他只是跟我说,自轻自贱的女子,最易被人凌/虐至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懂这句话,但一直都把它记在心里 。”
说完,她低头望着张平宣:殿下,我曾经也被男人们无礼地对待,如果我还能奚落你,那我就是猪狗不如。殿下不要不怕,我只要在,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对你说出侮辱的话。沐浴好吗?水都要凉了。”
张平宣哑然。
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柔弱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和张铎有些像。
张平宣忽然有些想明白 ,为什么当年徐婉那样责罚张铎,张铎还是要去见她。
他和席银一样,人生里没有太多的私仇,恣意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不在意是非对错,只求心安理得。
“对……”
她吐了一个字,后面的连个字却哽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口。
席银挽了挽她耳边的碎发 ,像是知道她的窘迫一般,开口轻声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啊,我受不起。我扶你去沐浴。”
水汽氤氲在帷帐后面,时隔数月之久,所有的狼狈,不甘,愧疚,委屈,终于一股脑地被埋入了干净无情的热水中。
张平宣闭着眼睛,用帕子用力地搓着肩膀手臂,哪怕搓得皮肤发红发痒,也全然不在乎。
席银隔着水汽,静静地看着她露在水外的背脊和肩脖。很难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养护地极好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和伤痕,以至于她自己在搓洗的时候,也忍不住皱眉。然而,她似乎根本不肯对自己留情。
“我替你擦背后……”
说着,席银抬臂挽起袖子,接过了她手上的帕子。
与此同时 ,张平宣也在她的手上看到一道伤痕,有些旧了,颜色很淡,面儿却不小。
“这是……什么……”
席银低头看了眼,轻道:“哦,雪龙沙咬的。”
说完,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同样的地方,陛下也有一个。”
“什么。”
席银一面小心地替她擦拭伤处,一面应道:“报复他的时候,我咬的,两年了,一直没散。”
张平宣闭着眼睛,突然问道:“你喜欢张铎吗?”
席银点了点头,面上露了一抹淡淡的红,“嗯…有一点。”
“那岑照呢。”
席银重新拧了一把帕子,抬头道:“以前……是爱慕。因为他会奏古琴,会吟诗,知道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骂我,总是那么温温和和地坐在青庐里,夸我做的饭好吃,衣服洗得清香。那时候我觉得,这么清洁温和的一个人,我怎么配得上呢,可是现在……比起温柔,你哥哥那劈头盖脸的骂,却好像能让我想更多的道理,做更多的事。”
说完,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弹过琴了,但我写陛下的字,已经写得有些模样了,我还背会了《就急章》,读完了《周礼》。再也不是傻傻的,活着就只为吃那口饭。我之前,还救了赵将军……”
“赵谦……”
“嗯。当然也不是我救的他,是陛下放了他……”
张平宣侧过身,“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席银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送他去了渡口,看着他上了船,他若一路南下,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到了淮地了。”
张平宣呼出一口烫气,怅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废了的人……只是我是女子,活该如此,他一个男儿郎,何以断送自己至此啊。”
席银将手从水里抽了出来,搭在桶沿上,沉吟了半晌,忽道:“也许……有杀人刀,就有救命药吧,不然,杀人刀也太孤独了一点。对了,殿下,你既然已经到了荆州,为什么没有进荆州城呢,哥哥知道你去找他了吗?”
张平宣听了这句话,浑身猛地一阵乱战。
席银吓了一跳,“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吗?”
张平宣捂住胸口,竭力地让自己平复下来。
“不是……别问了……别问了。”
席银顺着桶壁慢慢地蹲下来,轻声道:“好,我不问,我让人去给殿下取衣裳过来,我还有剩下的好香,都是陛下的给,一会儿我焚上,让殿下好好睡一觉。”
第110章 秋云(五)
席银看着张平宣睡熟, 这才从偏室内走出来,江凌抱着剑立在外面,见她出来刚要开口, 却见席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殿下睡下了。”
江凌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轻道:“那内贵人今晚怎么安置。”
席银抚裙在台阶上坐下来, 揉了揉肩膀, 有些疲惫地笑道:“我没什么,哪里不能将就一晚上。一会儿,我抱张毯子过来,在门廊上坐会儿吧。”
她说完, 抬起头来转了个话道, “对了, 江将军,你知不知道,荆州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原本以为顾海定传信让殿下南下荆州, 是为了让陛下投鼠忌器,可是,你们却说殿下根本没有进荆州城。我之前问了问殿下, 可是,她听我问她之后, 好像很难过,我就又不好再问了。”
江凌下了几级台阶,欲言又止。
席银道:“关乎军中机密吗?将军不能言?”
江凌摇了摇头, “不是……是不知如何对内贵人讲。”说完,他亦叹了一声,迟疑了一阵,终于开口道:“其实,岑照已反,如今刘令在荆州的十万大军,汇同刘灌的那三万军都由他指挥调配,赵将军获罪出逃之后,军中士气大减,人心不稳,许老将军已经连败了三战,如今,眼看就要压到江上了。至于殿下为什么入不了荆州城,我尚不知道。只是听送殿下回来的人说,殿下去城门下叩过门,但是荆州并未为殿下开城门。 ”
席银静静地听江凌说完着一袭话,明白过来张平宣究竟在难过什么。
岑照若真的反了,那张平宣进不了荆州城,便是岑照不肯见她。
“哥哥……真的反了吗?”
江凌本就有些不忍心跟她说这件事,今见她眼眶发红,更不好再说什恶言,拿捏了半天,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席银听了他这一声,低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凌试探着道:“其实内贵人问过几次荆州的事,我都没说,是……”
“你们是怕我像陛下杀秦放时一样。”
她直白地帮他把后话说了出来,说完,顺势抹了一把脸,眼泪虽然是抹掉了,但也擦花了之脂粉。
江凌看着她的模样,没有否认。
“对不起,内贵人 。”
席银“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夜幕,临近十五,月圆如银盘。
从前在洛阳宫中望满月,她总希望能与岑照人月两团圆,如今岑照与她一江之隔,席银却有了情怯之感。
“我不会再那样了。”
“对不起。”江凌在阶下拱手又告了一声罪。
席银含笑摇了摇头,她没有再在张铎面前纠缠岑照的话题,吸了吸鼻子,转而道:“大夫的药呢,我去煎。”
“女婢们已经煎上了。”
“好,今夜是大人值守吗?”
“是,内贵人安心。”
席银到底没有安心。
无梦的人生早已不复反,即便她坐在门廊上打盹儿,也被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梦境侵袭地浑身冒冷汗。梦里有一双眼睛,她好像见过,但是又不熟悉。可她还觉得那双眼睛应该是岑照的。
她至今依稀地能回忆起,那双眼睛曾在乐律里中含笑望着她,“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席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