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握着笔,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如果当时你手上的匕首落得不软,本朝的这个字,就该你来写。”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席银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席银缩在他的身下,头顶抵着他的下巴。

  她其实是有些发抖的,但是害怕张铎发觉她的怯意,又只得把脖子僵得像一节木棍,尽力稳住声音道:“我不敢写。”

  张铎顿了顿笔杆。

  “跟我同握一杆笔的时候,百无禁忌。”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写了一个“崩”字。

  席银着实很喜欢“百无禁忌”这个词,以及张铎说及这个词语时,冷静自持的语气。

  并不十分狂妄,却又足以给她底气。

  冥冥之中,它翻转了很多原本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毫不刻意地恕了她当年弑君的罪,让不卑不怯地活了下来。

  如今,再听到这个“崩”字,席银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奴仆,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悲切而姿态麻木。这个场景,令席银恍惚想起,当日在太极殿上,张铎要她跪在皇帝面前,先谢罪,再谢恩。

  罪也好,恩也好,在叩首之时一并清偿。

  这个时候,她反而不需要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皇帝在镛关遇刺崩逝的消息在洛阳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尚书令常旬等人皆在镛关,洛阳各大门阀投鼠忌器,生怕镛关生变,要祸及身在镛关的宗长,都不敢轻举妄动,而镛关丧仪之外,又没有传回一丝的消息。

  席银在一次见到张铎,时已渐近深秋。

  那日她正在清谈居的廊下翻一本《集注》。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张铎身着玄袍,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前几日,廷尉狱奏报先帝的废太子与其母郑氏因病而故。

  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已经不需要再考了。先帝驾崩,废太子亡故,各郡县的刘姓诸王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洛阳城里就早已经传遍了张铎要登极为新帝的消息。

  然而此时他,他身着素袍,连腰间为父亡而绑的丧带都还没有摘下,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看不出有任何的荣极之相。

  偌大的秋庭,草痕寂寞,席银脚腕上的铃铛在风里伶仃地响着。雪龙沙趴在她的脚边,百无聊奈地舔舐前掌,看见他伞下的脸,忙埋下了头。

  席银抬头怔了怔。

  “郎主……”

  张铎没有应她,径直走到廊下,将伞放在廊下,伸手从席银膝盖上捡起那本书。

  “我不在,你的字写成什么样了。”

  席银站起身:“我每一日都有写,写了就放在陶案上。”

  “去拿来,我要看。”

  席银依言转身进去,捧了字走出来,递到他手边。

  “奴听说,郎主要……”

  “对,你以后要改口,称陛下。”

  席银垂头没有说话,望着那一行一行深深浅浅的字。她在写字上没什么天赋,哪怕是照着他的字来来回回临了大半年,也还是不见丝毫的起色。

  “郎主。”

  “做什么。”

  他说着靠在廊柱上,哗啦啦地翻过去了几大页。

  “我的兄长在什么地方。”

  翻纸的声音戛然而止。

  “席银,我今日还容许你问起他,过了今日,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起岑照,我即对他施以五马分尸之刑。”

  话一说完,他突觉无力。

  关于岑照,张铎只能用强权,用生杀予夺来压制席银。

  但他也逐渐明白过来,这无非是他越见卑微的恐吓。

  说了这么多次了,他动手了吗?

  没有。

  她听他的话了吗?

  也没有。

  席银不知他的懊恼,接过他的话道:“你……难道不会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聪明,听出了张铎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言外之意。

  如果换作从前,他从不在落刀之前犹豫的,但如今,他却在犹豫。

  杀了岑照,那眼前这个女人会怎么样呢。

  张铎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以前她是一个受制于鞭子的女奴,除了卑微地乞求他,她什么也不会做。但现在不是了,他很久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一个“求”字了。

  “对。”

  他从翻官纸,“我不会杀他。”

  面前的人抑制不住的地露出了喜色。“那让我见见他吧。”

  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

  那一抔官纸猛地拍向了她的胸口。

  “我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没听明白,还敢得寸进尺!”

第48章 夏菱

  穿廊的风一下子把那些纸吹入雨中, 席银忙挽起袖子去捡,却又被张铎一把拽了回来。

  “还捡什么!”

  席银拧着胳膊想抽身,“你让我写的, 我写了那么久,一句话没说好你就生气来糟蹋。”

  张铎一窒, 旋即将人扣回廊内。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沾湿了, 藕荷色绸料透了水贴在手臂上,裸透出了她的皮肤,那湿漉漉的模样像一只水里拎出来的猫,既戒备着他, 又小心的地藏着爪子。

  “你也知道是写给我看的, 我人回来了, 也看过了,这些就是废纸。”

  谁知她听完这一句话,却抬起头道:“你就知道拿这些东西出气。”

  一句话,点破了张铎七层的心思。

  他的后背像被什么的东西狠戳了一下, 一下子僵了。

  “我有什么好出气的。你的字,笔画不端,力道全无, 十足败纸,我不过是看不上……而已!”

  “而已。”出口, 雪龙沙立起身子朝着他吠了一声。

  张铎看着雪龙沙那红眼要护席银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洛阳初大定,宫城内, 朝内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去处置,他竟然一个人在这里,跟一奴婢争几张纸的意义。更可气的是泼天的权势好像没有在席银面前给他带来前呼后拥的气势,反倒是她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原本惧怕他,现在却和这个女人一样令人讨厌的,仗势的狗。

  张铎心里头恼火得很,正再要开口,却见她眼底晶莹,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

  “我不就想见见哥哥嘛,我又没说,我要跟他走……”

  她说着,摇了摇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别抓着我,你不杀哥哥,我不会私逃,雨下那么大,一会儿纸化了,我要好久好久才清理得干净,你快松手。”

  她到还记得他的习惯,还记得要去收拾,还有她说她没有要跟岑照走。

  顶到头的气焰,一下子熄了。

  张铎吞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席银。

  她正转头看着廊下的狼藉,睫毛上的水珠,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如霜如雪的皮肤衬着不化而翠的弯眉,耳旁的珍珠坠子轻轻摇动。没有沾染情/欲的时候,她容颜的美感带着一丝破碎的痛觉,虽不销魂,却有另一种蚀骨的力量。

  张铎喉咙有些哽。

  “你松不松手。”

  她将手摇得更厉害了些。

  与她的手臂一道摇动的,还有她胸口的那一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

  家常只着一件单薄绸衣,衣襟湿透,头发上的水流顺着胸口流入不可知之处。

  张铎猛地回想起了清谈居里那荒唐的一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世上再难寻到比那更柔软,更愿意包容他双血手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眼前白光一闪,张铎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然而面前的人猛地抽了手,张铎一时松力,竟真被她抽了身。

  她人也没动,只是惊惶地背过身拢紧了衣襟,耳坠乱颤,脸也红了。

  “你看什么。”

  她又问了张铎一句,却没有听见应答。

  转身再看时,却见那玄袍人已踏入了雨中,弯腰两三下操起地上的纸。

  “你不用捡了,回去。”

  席银没有动。

  清凉的秋雨敲打着青瓦屋檐,他撑来的伞静静地躺在廊上。风里全是秋海棠的晚香。他握着一堆无用的纸,有些无措地立在雨里。背后是沉默的洞门。席银忙一手捏着自己的衣襟,一手拿廊上的伞,踮脚撑至他的头顶。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干。”

  张铎低头看向他,气息混沌,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

  席银捏在衣襟处的手仍然不肯松。

  “对不起,我以后好好跟你说话,你……你……”

  她说着,松手去接他手上那堆污纸,一面道:“你教我的,士人掌国家重器,所以受奴婢侍奉,这些事,你别做。”

  “席银。”

  “啊?”

  “我不是士人。”

  “我知道,你是洛阳城一言九鼎的人,我……我更不能侮辱了你。我……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我以后会自重衣衫。”

  张铎无言以对。

  她足够地听话,他曾经教他的每一件事——自尊自重,衣冠之道,甚至基于身份该有的立场和适当的姿态,她都学会了。

  可张铎反而陷入了某种矛盾之中,焦灼不已。

  那晚是张铎和席银在清谈居的最后一个夜晚。

  席银服侍张铎换过衣衫之后,他破天荒地允许席银,与自己同席而坐。

  席银穿着柔软的禅衣,散开一头长发。守着博山炉里的沉香,对着陶案上的铜镜,篦发。她没有再提要去见岑照的事,只是说起张平宣的境况,

  张铎盘膝撑额,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窗外雨声伶仃。

  窗内的两个人,一个守着主人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不自知的自我怀疑之中。

  雨夜里,铜驼街的无名角落里,传来一声野猫绵软酥骨的声音。

  那声音入耳之时,二人陡然对视,张铎握紧了手指,席银的话声,也跟着颤了颤。

  ***

  兴庆的最后一年,在洛阳城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废太子及其母亲郑氏身死于廷尉狱中,尚书令常旬不肯尊新帝,脱冠携剑上殿直斥张铎谋逆之行,被内禁军诛杀在太极殿外。朝内外都知道,张铎行事不尊礼法,常旬惨死之后,再无人敢出异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转手重置朝中官吏。

  月余之后,张铎伸手重理了刑狱,该处死的处死,该赦的赦。一时之间,廷尉狱大半空置。

  赵谦挑着一壶酒走在空寂的狱中甬道上,一面走一面朗道:“这死牢里可就剩你一个人没死了。”

  尽头的牢室里,岑照盘膝而坐。

  赵谦命人打开牢室,弯腰走到岑照身旁,放下酒,扫了一眼岑照周身。

  他穿着青色的囚衣,看起来是受过考竟的,但刑伤并不重,是以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精神到尚可。

  “新帝登基,赵将军还有空来我这儿。”

  赵谦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到他手中。“要我说,你的命可真是好,外面有两个女人想着你。”

  说着,他也盘膝坐下“张平宣听说你还没有被处置,掐着我脖子逼我带她来见你。我这几日不敢回府,日日睡在军营。”

  说完,又指了指那只药瓶。

  “这个是席银从张退……不是……”

  他咳了一声,改口道:“从陛下那里偷来的。梅辛林配的伤药。你好好收着吧,你那妹子为了求我把这瓶药带给你,差点没给我跪下。”

  “阿银在什么地方。”

  赵谦提声道:“阿银还能在什么地方,定然是跟在陛下身边,好得很。你就知道问席银,怎么不问问张平宣。”

  岑照摩挲着那瓶伤药,额上的松纹素带松垂,他也没去重系,

  “平宣姑娘……如今该称一声殿下了吧,如何是我这等囚徒可以妄念的。”

  赵谦叹了一声。

  “理该如此。不过……”

  赵谦没说下去。岑照却笑了一声。

  “对于陛下而言,内乱可以动杀伐,外乱可以仗兵甲。唯一难解的局,是张府吧。”

  赵谦闻话,一面笑一面点头。“你到是眼盲心不盲。徐氏不肯受封太后,仍然住在东晦堂。张平宣……哎”

  他说着,顿了顿, “算了,那也是个蠢的,不过比她还蠢的是张子瑜……嘿,那人就是个疯子,入不了朝,就写了一篇什么《无道章》,言辞无度,把陛下骂得……欸!我看,陛下要不是看在徐氏的平宣的面子上,早把他斩了。”

  岑照依向牢壁,笑而不语。

  赵谦转道:“我脑子虽然不好使,但是岑照,这几日,我倒是看明白一件事。”

  “什么。”

  “我看明白了,当初在镛关,我要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肯走,反而要回来受死。”

  “赵将军是如何看的。”

  “因为张平宣。”

  他说完,声音忽然沉下来。

  “岑照,你的演兵布阵我赵谦佩服,但你靠个女人活命,我就看不起你了。席银是你妹妹,为了你,之前连君都敢弑,如今她要救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你养大了她,也对她好过,但张平宣不同,你对他没有恩义,实不该利用她。”

  “赵将军是这样看陛下的?认为陛下会为亲情所绊。”

  赵谦道:“张平宣为了求陛下赦免你,现在都还在太极殿外跪着!岑照,陛下的确是个手段刚硬的人,你和当年的陈孝容貌相似,气度相似,照理,他根本容不下你,如今,他压着廷尉李继的奏疏,一直没有判你罪。而你,一无兵权,二无官职,没有家族倚仗,也不占州县势力,也就不会入他的权衡之术,更别说,他向来就不喜欢权衡。所以……”

  “赵将军…爱慕平宣姑娘。”

  赵谦背脊一颤。

  岑照的眼睛遮在松纹青带的后面,他一时分辨不出他表情的意味。

  “对。我是爱慕她,奈何她爱慕的是当年的陈孝,和如今的你。”

第49章 夏菱(二)

  上天大多数时候还是眷顾言自由衷的人, 喜欢就大胆地喜欢,修不修得成正果先不说,好歹不矛盾, 不后悔,赵谦是这样的人, 张平宣也是。

  席银在太极殿外看见张平宣的时候, 天色正阴。

  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绛色的云纹对襟,沉默地跪在汉白玉阶下。

  席银冒着刺骨的北风从太极殿出来,常侍宋怀玉立在殿门前, 见席银手上提溜着一件鹤羽氅, 忙道:“陛下有话了吗?”

  席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偷的。”

  宋怀玉皱了皱眉:“哎哟, 你这丫头大胆的。陛下让你近身服侍,可没把这太极殿的掌事令搁你手里,你这么做,一会儿不是要挨责吗?”

  席银把氅子递给宋怀玉:“那毕竟是殿下, 宋常侍,殿下不想见我,你把这氅子给她送去, 午时刮了一阵风,这天一下子就变了, 太冷了,殿下受不住的。若陛下怪责,你就押我过去。”

  宋怀玉看了一眼席银, 她穿着月白色的宫衣,如同一朵料峭的白梅。

  他是看着这个丫头从一个死囚走到太极殿中来的,如今殿中那称孤道寡的人,身边也只有一个她,她一时可谓荣极。但她与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仍然显得格格不入。所有宫人都战战兢兢地侍应张铎,同时还要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宫廷优雅,她却在这一滩人与人藏着爪子相互试探的死水里,越见鲜明。

  “常侍去呀。”

  宋怀玉叹了口气:“你这也徒劳,殿下……哪里肯受啊。”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眼见就入冬了,殿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席银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云,开口道:“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殿下是为了救我的哥哥。欸,宋常侍。”

  “姑娘说。”

  “我听说太后……移宫了?”

  宋怀玉摇了摇头。

  “那不是移宫,是陛下强请的,东晦堂……烧了。”

  “烧了?”

  “是……”

  话音刚落,背后的殿门被宫人推开,风顺着门洞陡然灌入,席银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廷尉李继从殿中走出来。

  席银见宋怀玉退后行礼,忙也跟着退到了阶下。

  李继面色凝重,临下阶时望了望跪在阶下的张平宣一眼,摇头叹了一口气。

  宋怀玉目送他行远,对席银怒了努嘴,“你进去吧。”

  席银穿着过正殿前的黄花梨木雕麒麟纹屏风,走进后殿。

  张铎端坐在柏木栅足案后,席银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有抬头。

  席银扫了一眼他案头的奏疏,大多是摊开的,但尚未见批红。

  “你该写的字,写完了吗?”

  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席银缩了缩脖子,不敢应话。

  张铎撑着额头抬眼看向她。指了指面前。

  “过来。”

  此处是太极殿的东面后堂,并不是张铎的寝居,东面是尚书省,张铎处置政务常在于此。起初席银很不适应这个地方,门帐层叠,每一道门前,都侍立着内侍和宫人,与她陪着张铎在清谈居的日子全然不同。

  所以,即便是他开了口,她也不敢走近。

  张铎见她杵着没动,反手取了一只长杆的雕柄笔,在案上一敲,沉声复了一遍。

  “过来。”

  席银看了看周遭侍立的宫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前朝倾覆,天下改姓,时代改元。好在这座禁苑免于战火,得以保存。这位新帝也没有下旨斩杀宫妃与宫人,是以人人自幸,又人人自危。在他们眼中,张铎和那些承袭皇位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皇族几代传承的优雅气度,他像九层寒谷里掘出的一块冰,大多时候,见不到柔和的生气。

  人们生怕一步行错,就追随前朝旧主一道去了。

  席银绕过木着脸的内侍,挪到张铎面前,拘束地一动也不肯动。

  张铎随手从那一堆奏疏后面操过她临的一挪字,摊在自己面前。

  “我的《就急章》,你练了大半年了。”

  他在自如地骂她的字丑。

  但殿内的人都暗怔了怔,他对着一个奴婢,仍然延用了从前的自称。

  席银被他说红了脸,绞着要间束带没有吭声。

  “哑巴了?”

  张铎觉得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放缓声音问了她一句。却见席银的余光扫在侍立的宫人身上。

  “席银!”

  “啊?”

  她混沌地回过神来,“我……我一会儿就将今日份的字补齐。”

  张铎摁了摁额角,将手边的奏疏合上,对宫内人道:“都下去。”

  宫人应声鱼贯而出。

  席银有些无措地立在张铎对面,窗户留着一丝缝,她耳旁的细茸茸的软发轻轻拂动。

  “你心里怕这些人?”

  张铎握着笔问席银。

  席银沉默了一阵,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谈居的侍候挺好的,没有人盯着我的言行。”

  “你坐下。”

  “不敢。”

  “为何。”

  “宋常侍说,不得与天子同席。”

  张铎揉了揉稍有些僵硬的手腕。

  “朕准你坐。”

  席银闻言肩膀一瑟。

  “朕”这个字,《就急章》里有,江沁也教她写过,后来,还补讲过《史记》中李斯的列传。说: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这个字意指“天下皆朕。皇权独尊。

  但是入居宫城以来,对着席银,张铎并没有改这个口。

  这是头一次吧,席银觉得张铎这个人,有了一种观念上的意义,以前无论他如何行事,他都只是人间孤独的贵人,会受刑伤,会在伤后垂死挣扎。但这个字出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不能被侮辱,不能被施以肉刑,也不能再为亲情犹疑,难受的君王。

  “你不坐就站着答吧。为何会怕他们。”

  席银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脚尖。

  “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是觉得,她们连行路的模样都规矩好看,服侍你……不是,服侍的陛下的侍候,放盏 ,铺纸,一点声音都没有,跟她们在一块,我……实在粗笨得很。”

  “你不需要怕她们。”

  他说着,抬起头凝向她的眼睛。

  “你是我带入太极殿的女人,我无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能惧怕这些内宫人。”

  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

  张铎抬手研墨,续道:“席银,人的修炼和气度不是一时而来的,这就像练字,手上的力道经年而成,撑过无果的五年,不出大成也能见小成。但有一件事是必要的,你要做一个有心握笔的人。否则,就像我告诉你的。”

  他顿了顿,冷声道:“你会被凌虐至死。”

  席银的手指颤了颤。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一句话,“凌虐”二字过于恶毒,但又的确灌耳。

  “什么叫……有心握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