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人似乎听到了赵谦的声音,背脊离开了倚靠的墙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举,唇角含笑。若春时松林抽出的新针,木香集雅,郁苍聚华,顿引行路人侧目。

  赵谦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几轮,突然一拍脑门,回头看向张铎,“你看像不像陈……”却迎上了一道如飞鹰俯地时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顿时把那个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回头却见其人已至面前,拱手折腰,素袍俯地。

  “北邙山,青庐,岑照。久仰中书监之名。”

  赵谦一怔:“岑照?”

  说完眉头一扬,翻身下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说的是你吧……听闻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他话未说完,却见他朝后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礼。

  “樊笼虚名而已。实是人间微尘,徒圄残身,不足挂齿。”

  话语声平和而温软,姿态谦逊有度,但却克制疏离。

  赵谦一时尴尬,进退皆不合适。但好在与张铎相交已久,话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张嘴去接,这会儿把那跨近的一步适时收回来,便又从新自如起来。

  “岑先生若是微尘,吾辈当借何物来喻己,怕是猪狗粪土都不如了。”

  说罢拱手还礼:“将才实在冒犯,呃……实因,哦,实因先生与我一故人极似。”

  岑照笑了笑。“陈照有幸。”

  音若扣玉,似是应赵谦的话,却似看向车中的张铎。

  佛讲:世有五眼,肉身所具之眼为最低,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外不见内,见昼不见夜,见上不见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气数寿命,皆不可探。

  其人已失肉眼,其眼所见,究竟为何?

  张铎偏头,避开垂在车帐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无形的目光,平声:

  “难得,一贤公子长年隐居北邙,从不露真容。”

  岑照抬起头:“不过奇货可居,自抬身价而已。”

  赵谦还在呷摸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张铎已从车上下来,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听步声,辨距离,又得体得朝后退了两步。张铎显然没有像赵谦那样体谅他,两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头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亲近,大人何苦。”

  张铎寒笑,扬声道:

  “兴庆十年三月,晋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庐,请君出山。君若不饮,便斩杀奉茶之人,三月间,青庐前共杀二十余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干净。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庐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来?”

  岑照侧面,似是为了避他的目光。

  一时风扬青带碎发,从容拂面。

  “六日不见吾妹,故来此寻。”

  “你若有亲族,恐早已被晋王挟以威逼。”

  “是,不敢欺瞒。”

  他声中带一丝咏叹之意:“世人视她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亲,起居坐卧无一日离得她。”

  “呵,腌臜。”

  赵谦立在二人中间,听完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语交锋,额头莫名地渗了汗。

  “呃……退寒,这是在你府门前,要不请岑先生……”

  “拿下。”

  “哈?”

  赵谦看江凌要上前,忙闪身挡在岑照前面,压低声音道:

  “有这个必要?青庐的一贤公子,晋王和河间为了请他出山,差点没放火烧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礼贤下士,也不要给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你让开。”

  张铎眼风寒扫。赵谦却硬着头皮顶道:“你当我害你呢!”

  “赵将军,还请避开。”

  他急躁的余音未消,背后的那个声音却和煦无波。

  “欸?不是。”

  赵谦转过身,仍拦着江凌不让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却听见张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你如何知道,席银在我府上。”

  岑照松开拄杖的手,摸索着按下赵谦的手臂:“看来,大人问过阿银的名字了。”

  张铎没有应他这句话,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会意,趁赵谦在发愣,单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顺势操过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将人逼跪。

  张铎低头看向他:“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没有,但我总能听到真话。”

  岑照肩头吃痛,声音稍有些喘息,“洛阳城势力复杂,人思千绪,殊不知一叶障目。大人也时常受灵智的蒙蔽。吾妹阿银,和大人想的不一样,我虽养大她,却因眼盲,无法教她读书,识字,只能传授她琴技,让她有一样营生之能。说来惭愧,照虽是男子,奈何身废,仰仗她照顾,为不惹城中瞩目,安稳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处处忍让,以至她胆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张铎沉默了须臾,嗯了一声。

  “你还没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无缚鸡之力,在洛阳举目无亲,绝无可能只身出内城。而晋王视她为弃子,并不会冒险庇护她。如今中领内禁军集全军之力搜捕,连永乐里各大官署都要启门受查,以赵将军之能,莫说六日,三人便该有获,绝不该是累赵将军受刑的结果。”

  他说着抬起头:“整个洛阳城,能让赵将军吃罪,独力能藏下阿银的,只有中书监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见。”

  “你难道猜不到,我已经杀了她。”

  “中书监若已杀人,必要曝尸,为赵将军了案。如今既不见人,亦不见尸。照尚有所图。”

  所谓肉眼之外,无非说得是对人性的揣测,对人与人之间关联的把握分析。

  这是赵谦最不喜欢的博弈。

  他之所愿意与张铎结交,是因为他不像所谓清谈玄学之士,见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过战场的血,也沾染过刑狱中的腥臭,不信猜测,只信剖肤见骨后,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但赵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岑照这样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经风,看似漫不经心,却也能一语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张铎。

  张铎沉默不语,手指却渐渐握成了拳。他正要张嘴说什么,却见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带。

  好在是在梅树荫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虽不适应,到还不至于受不住。只尽力转向浓荫处避光,却又被江凌摁了回来。

  张铎捏着松涛纹带弯下腰。

  看向那双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陈孝。”

  此二字虽无情绪,却令一旁的赵谦咂舌。

  然而岑照却笑了笑,声若浮梅的风,平宁温和。

  “照是颖川人士,仰慕东郡陈孝多年,少时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书监一言,不负照十年执念。”

  赵谦忙上前拍了拍张铎的肩,小声道:“要我说,是像,可陈……不是,可他是和他父亲陈望一道死在腰斩之下的,你亲自验明正身的,这会儿说这话,好瘆。”

  张铎松手,那松涛纹青带便随风而走。他直身而立,任凭风扫梅雪,扑面而来。

  “东郡陈氏阖族皆灭,如今,就算装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为何出山?

  “阿银……”

  岑照轻轻地唤出这个柔软的名字。

  “实乃我珍视之人。她肯为照犯禁杀人,照何妨为她出山入世。”

  张铎闻言拍手朗笑,跨步往里走,“我不需要幕僚。江凌,绞死。”

  “什么,绞死?张退寒,你给我回……”

  赵谦急着要去追他,却身后听岑照道:

  “中书监不想要一双,在东郡的眼睛?”

  张铎已跨过了门,一步不停,冷应道“我不信任何人。”

  谁知后面的人一扬声音:

  “那中书监信不信自己刑讯的手段。”

  张铎回头:“呵,你想试试。”

  “有愿一试。”

  “岑照,你若求利,大可应晋王之请,其定奉你为上宾。何必做我的阶下囚。”

  其人在梅荫下淡然含笑,松弛如常,全然没有临山之崩,临肉身之碎前的惊惧。

  “谁让阿银无眼,慌不择路,上了中书监的车辇。”

  “好。熬得过,我就让你去东郡,也给席银一个活着的机会。”

  “等等。”

  “嗯,后悔也来得急。痛快的死法也多。”

  “不是,在这之前,我想见见阿银。”

  “可以,江凌,把人带到西馆。再告诉你爹,把那只半鬼也带过去。”

  “是。”

  “两人都绑了。”

  赵谦憨问了一句:“绑了做什么?”

  “捡来的女人,养了十年,兄妹?”

  他冷哼一声:“不脏?”

第9章 春荫(三)

  赵谦跟着张铎一道穿过莲枝雕花垂门。

  青石上苔藓湿润,险些让大步流星地赵谦滑了一跤。他扑腾了几下站稳身子,追声道:

  “欸,我说你又要动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啊。”

  “你不是第一次见了。”

  “我是不是第一次见了,我就是,欸,实觉非有此必要,你要不信他,大可撵他走,他虽名声在外,但……”

  他实在不肯说出口,但为了拉住寒荫下的人,还是昧心道:“他就是个山野村夫,还是那种什么……哦,废的,你硬不肯把那块小银子给他,他能怎么样啊。”

  前面的人猛一止步,赵谦顾着自说自话,没留意一下子撞在他的背脊上。

  “啊呀!没撞到……”

  “你以为我是喜欢那个女人?”

  赵谦看不见他的正面,不知其表情。只是觉这句话从张铎嘴里说出来,虽然冷冰冰的,却颇为好笑,于是走到他身边,继续不怕死地续道:“陛下能看入眼的,难道不是绝色?再有,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有过女人?你那清谈居,除了平宣能,谁都不能进去,这六日,平宣来过吗?你那观音相染不得尘我是知道的,平宣不在,谁在替你洒扫,你别说是你自己啊。”

  他越说越得意,“我是不如人家一贤公子,抽丝剥茧,清清楚楚,但男人的心思,我,”着拍了拍胸脯,“我最会猜了。”

  一席话说说完了,身旁的人却沉默无语。

  赵谦有些尴尬,拍在胸脯上手尴尬的垂下,又悻悻地抬起来,抓了抓后脑勺。

  “我这个……说错话了。”

  “金衫关死局都教不会你,活而无畏,你日后还是死局。”

  “哈……”

  他打了个哈哈,“这不有你嘛,死不了。不过,话说回来。”

  他稍微收敛了些神色,正道:“就算他熬得过酷刑,你真肯把他放到晋王身边去啊,青庐余一贤,这可未必是浪得虚名啊,你不怕东郡至此不受控?”

  “如今就授控吗?刘家子孙,尽数蠢货。”

  他说罢迈步续行,“东郡本来还该有两年气数,现而全泄,他若非浪得虚名,就看得明白。不过刘必不尽信我,这是个暗疽,我剜不尽,要换一个人。”

  说完,低头理袖:“让他熬吧,试试,死了就算了。反正那女人也就活到四日后。”

  赵谦追来道:“都活了十日了,梅辛林不在,你那满背的伤也是她给你上的药吧。还杀什么呀。要不你留着做个小奴婢吧,毒哑?找跟铁链子拴着?让她给你擦擦观音像也是好的啊。”

  “拴着,你以为是狗吗?”

  “我可没这样说……不过,你以前那么怕狗的,如今怎么……”

  话未说完,已至清谈居庭门前。

  奴婢们正将大抔大抔的落梅扫出,见张铎回来,忙退避在一旁。

  张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落花,冷道:“怎么回事?”

  一个奴婢小声道:“郎主,那位姑娘抱着矮梅死活不肯出来。江伯劝她也不听,问她什么也不说。”

  赵谦见张铎跨步往里走,忙扯住他的袖子跟进去:“欸欸……那是个姑娘,怜香惜玉啊……”

  赵谦一声不应,直跨入庭中。

  那老奴见他进来,躬身行礼,而后又看向了树下。

  席银的姿态着实不雅,双臂环抱,死死抠着树干。

  树上满开的梅花被摇落一大片,因知张铎不喜欢庭院草木草木狼藉,大半已被奴婢们扫了出去,如今剩下的,沾了她一身。

  她似乎被扯拽过,身上的那件宽袍松松垮垮,半露出肩膀,一双雪腿也露在外头,腿上鞭伤将将发黑结痂。

  赵谦惊道:“你连女人都打,够狠啊。”

  张铎侧身,“江沁,拿鞭子来。

  赵谦听着要动鞭子,连忙挡住,大声道:“我在呢!看不得这些!”

  张铎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要打她?”

  “那你要干什么?”

  张铎懒得再应他,反手接过一柄舌皮鞭,指向蹲在角落里那只雪龙沙。

  “过来。”

  “不要!”

  赵谦被那女人尖锐的呼声给刺疼了耳,忙伸手摁着耳后/穴:“啧,得了,和你以前一样怕狗。”

  张铎回头道:“早叫你不要多事,你给我出去。”

  赵谦应其话,摆手噤声,退了一大步。

  席银死死地盯着那只雪龙沙,雪龙沙也戒备着她,时不时地低吠。

  “怕就松手过来。”

  她闻言浑身一颤,手指却越抓越紧,眼中含着水光,不住地摇头。

  “不想被咬死就给我松手!”

  她吓得牙关乱咬,却还是死死不肯松手。甚至把头埋进臂弯,一副就死的模样。

  张铎没了耐性,寒声道:“你不是想见岑照吗?”

  “公子……奴不能这样见他。”

  “什么意思。”

  “奴要一身衣裳,一身完整的衣裳。”

  完整的衣裳。

  他原本不打算让她久活,也就懒怠给她找身得体的衣裳。

  相处六日,她也如同一个卑贱的娼妓一样,从来没在意过他随意给她的这件避体之物。今日忽要起“完整”的衣裳。他到有些诧异。而这又是太琐碎无趣的想法,他甚至不知道怎么问缘由,好在她自己开了口。

  “兄长是皎皎君子,是天下最干净整洁的人,奴……奴不能这样脏了他的眼睛。”

  赵谦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姑娘,你兄长是个盲眼人啊,看得见什么。”

  “不是!你们都欺他盲眼,但我知道兄长比谁都清明!”

  “你这……”

  赵谦无话可说,看向张铎。

  张铎放下鞭子沉默了一时,那只雪龙沙也识意,重新退回了角落里。

  “江沁。”

  “是,郎主。”

  “去宣平那里,找一身衣裳给她。”

  “可是郎主,女郎君怕是不喜……”

  他不耐,出声打断了老奴的话。

  “她要多少做不得。”

  老奴也不再多语,躬身行礼。转身去了。

  席银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抱着膝盖喘息着坐下来。抬头,颤栗地望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张铎。

  “多谢……公子。”

  张铎没有应她的谢,偏头打量着她,突然冷声道:“你仰慕高洁,却又身为下贱。”

  这话令站在庭门外赵谦一愣,只觉好生熟悉,似在什么地方,听张铎说过似的。

  然而,他还不及回想,又听人道:“在我面前放浪若娼妓,卑贱可耻,在一个盲眼人面前,却要衣衫体面。你当我是什么?啊?你此心该万诛!”

  声音震得人耳鸣,听起来像是动了真火。

  赵谦望着他略略颤抖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气什么,与此同时,十一年前的记忆猛地冲回,他一拍脑门,终于把那句:“仰慕高洁,身为下贱”的话想了起来。

  那应该是张铎酒后狂浪的醉言。

  那时,金衫关困战,一关军士只余百人。

  城中粮草殆尽,援军不至,赵谦开了最后一坛酒,与张铎靠在城墙上互灌,那年他们二人不过十四岁,月高秋风强筋,除了酒香,风里全是血腥味,张铎举着酒碗问他:“你一个将军之子,为何要来赴这场死战。”

  赵谦把手举过头顶,敲了敲天灵盖,豪气道:“北方秋野无人,英灵孤独,所以我来了。”

  张铎一笑,举碗:“说得好。”

  赵谦却狂笑道:“你少放我的香屁,这话,我偷我老子的。我就是傻,以为这一战能建功立业,回去我老子就不会再叨念他那什么‘将门无继’的鬼话。哪里知道,要把这一辈子交代在这大愣冷的风天里了,说起来,媳妇儿还没娶呢,真有些可惜。啧啧……”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个楞头傻子,被人卖了还闷头大睡,那你呢,你早就知道金衫观是死局,西面的河间王不会驰援,朝廷也要舍我们,你为什么要来。”

  张铎仰起头,头顶的寒月沁血,流云游走,天幕星空尽低垂。他抬起伤臂,一口饮尽碗中酒。

  “仰慕高洁,身为下贱。所以上天无门,就来试试这条通天的死路。”

  赵谦一时不解:“什么意思,你是大司马长子,怎么叫身为下贱。”

  他摇头不语,枕着一个死人尸体靠下来,架起一双腿。

  “你知道什么人最高洁。”

  赵谦靠着他一道躺下。周身的伤痛一下子全部卸下,酒气冲上脑门儿来,飘飘欲仙。

  “欸……什么人最高洁啊……”

  “君临天下的人最高洁。”

  “呵,这什么歪话。你喝醉了吧。”

  说完,忍不住疲倦,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人好像解释了一句什么,但他实在太疲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并没有听清楚。

第10章 春荫(四)

  想至此处,赵谦难免心神混乱。

  再看张铎,竟也肩头微战,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赵谦挠了挠头。

  想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身份也好,所处的处境也好,明明都是不堪共情的,这女人的慌乱执拗,怎么就勾动了张铎的火呢。

  赵谦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打个圆场,这边老奴人倒是取了衣裳回来,躬身呈到张铎眼前。

  霜色底,绣菡萏的大袖衫,底衬月白,胭脂的间色裙,还有一身月白色的抱腹。

  张铎看也没看,一手操过,径直掷到她身上。人却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庭中的奴婢到都识意,相觑一阵后,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路,跟着老奴退了出去。

  席银被大袖遮了头看不见周遭,只听得脚步声悉悉索索地往外面退去,不多时,四下平静,这才偷偷露了一个眼睛,正要伸手去解腰间的束带,谁想,却撞上了他如寒刃一般的目光,手不自觉地僵了僵,继而又想,他已视她为妓,绝不可能施舍一丝一毫的尊重,这会儿在僵持,怕是连这一身衣裳都不能得。

  想着正要认命忍耻去褪衣,却见门外面还堂而皇之地站着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将才她太慌了没看清,这会儿定睛这么一看,竟也是个男人。腰间扯住束带的手,又缩了回去。

  张铎见她胆怯,又不像是在怕自己,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见退到门前的赵谦此时正直愣愣地盯着矮梅下的席银。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什么比在绝境里试探的女人,更令人怜惜的呢。

  赵谦一时看得呆了,听见张铎的声音,方抬手揉了揉眼,含糊地应张铎道:“我这不是……”

  “出去。”

  “不是,我这就在外面杵着啊,再有,我不该看,你在这儿看什么!你……”

  话还没说完,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闭,赵谦没反应过来,顿时被撞出了鼻子血。

  “张退寒!你给老子记着!”

  他吼得声音很大,里面却一声回应也没有。

  他无奈地一手按住鼻子,一手接过一旁奴婢递来绢子,捻出两团堵住鼻孔,回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怪声怪气的嘟囔:“还说要杀她呢,老子看你恨不得要杀我!”

  翻墙而开的初春藤花被关门声震下了一大抔。风一吹,寒冷地瑟旋起来。

  赵谦最后这一句话,张铎是听清了的。

  然而一低头,那女人还纠缠着衣衫,缩在树根下面,像是生怕他后悔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张铎有一种剥了她扔到岑照面前的念头。但反应过来自己失控以后,他又极其愤己。

  多年习惯克制,不喜欢没由来的情绪。

  十几年前他靠着这种克制在乱葬岗里自救,和他一起挣扎的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只有他,裸露着一身鲜血淋淋的皮肉,拎着一颗疮痍无数的心脏,活了下来。至此他断绝心绪大浪已经很久,甚至觉得肉/欲意味着动荡,并无益于内修,因此把女人一项,也从人生里勾除了。

  只要远离有情的万物,便无畏无惧。

  但这个女人的“恐惧”,他好像有点熟悉。

  突如其来的失语,令张铎不安。

  他索性不再看她,转身朝清谈居里走,把目光聚向那尊观音像上。

  “穿好了起来。”

  “别走……”

  她说了什么?

  即便面对着观音,张铎还是觉得自己脑中突然闪过一瞬的空白,回头喝道:“不要再我面前发/浪!”

  她吓得一愣,伸出那只柔弱地手,颤颤地指向墙角里的那只雪龙沙,结巴地跟他解释道:“你不在它要咬我……”

  张铎侧身,雪龙沙原本已经立起前腿,面对的他的目光,又怯得趴了下来。

  他突然觉得她傻得好笑,不由嗤道:

  “狗比人蠢,你都怕。还敢信面前的人会护着你?”

  她没有回应他,像生怕他要后悔似的,缩到矮梅后面,慌乱地扯开束带,把大袖衫往自己身上裹,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狗,又瞄一眼张铎。

  矮梅的树干并不粗壮,无法遮挡她全身。

  柔荑,玉腿,甚至时隐时现的一双玉山峰,都在寒风里婆娑。

  张铎侧过眼,不自知地朝下走了一个台阶。靴底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咔”的一声,矮梅后的女人忙转过身来,抱着树干,把身子拼命地藏起来。

  “别走,我……就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