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刀足足有四尺许,也不知那人是如何藏在身边的。一见这长刀,萧流光面色登时有如死灰,金光神咒戛然而止。
“张三郎!”
那是虬髯客张三郎的水火刀。他做梦都想不到挡住自己的会是虬髯客张三郎,嘴里呻吟也似的喃喃着。张三郎与他堂兄极玄子是好友,也是两人互相默认的平生大敌。当初他跟随极玄子时曾见过张三郎几次,那时他武功法术皆未大成,只觉与张三郎相去不啻天壤。只是张三郎心高气傲,争夺天下失利后,便远遁海外,萧流光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来为大唐护法。
虬髯客见萧流光的金光神咒引而不发,却也暗自松了口气,道:“小郎,许久未见,别来无恙。”这金光神咒是玄门大道,便是虬髯客亦不敢轻视。当初他见到萧流光时,萧流光尚在少年,是跟随在极玄子身边的一个小兄弟,没想到这些年未见,萧流光本领居然一高至此。
萧流光道:“不知髯公为何要阻我行程?”
虬髯客淡淡一笑,道:“昔年向舍妹一诺,某家作茧自缚,不得不从,还请小郎休要责怪某家。”
其实以虬髯客本心,大唐就算分崩离析,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李靖之妻张出尘是他义妹,他对这义妹爱慕已久,张出尘却选了李靖为婿。虬髯客便许诺张出尘,只消张出尘有朝一日出言相求,必然为她办到。这个诺言许下已久,后来他远赴海外,李靖夫妇也在大唐位列高爵,却终有了兑现的一天。
萧流光看着他,呆了半晌,终于颓然道:“髯公既有此诺,流光不敢不从。”现在赶回去,也已晚了,而以血咒附上金光神咒,不要说仍没有把握能击退虬髯客,即使侥幸取胜,也已无力再去唤醒天魔。
小妹,哥哥无能。萧流光的心像被什么噬咬着一般疼痛。他知道,从今天起,永远都见不到这个小妹了。
※※※
“红妹,大哥真会挡住他么?”
李靖面色沉重。即使妻子嫁给他已经很多年,即使他已身为大唐第一名将,他依然保留着当初在越国公杨素府第中第一次见她时的称谓。而对于虬髯客这个其实已是敌人的结义大哥,他更没有多少感情。
张出尘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担心,大哥一诺千金。”只是她也知道,如果虬髯客背弃诺言的话,说不定李靖心里更好受些。
李靖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看着面前大兴寺的殿角。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危机已如妖兽般露出了利齿。虽然陛下调动了禁军严密守卫,但他也知道,萧家之人要是回来的话,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仍然挡不住他的。
“是啊,现在还没来,大哥一定得手了。”他低低说着。
昨天陛下紧急召见,让他夫妇都吃了一惊。眼前这个危机,也许比当初突厥大举进犯更为凶险。只是听着陛下镇定自若的吩咐,李靖也不禁由衷地感慨。
不愧为天下明主!不论这危机有多么凶险,现在却已如柙中之兽,纵然爪牙尚在,亦没什么威胁了。只是,他不知道李淳风先生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发信号,难道还在忌惮什么?
此时的李淳风也极是犹豫。
六道圆轮大法随时都可发动,但让他吃惊的是,大殿中传出来的气势,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萧氏的本领,真的高到了这等地步?而星座中的异相又到底在预示着什么?现在这样,双方都是在逆天而行,连他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萧氏的天魔到底是什么?真如同萧后那里所得知的,会引起一场震动天下的大乱么?直到现在,李淳风依旧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李君羡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拱手施了一礼,小声道:“李先生,我已问过,侯将军未见异动,殿下也在东宫未出。”
李淳风一怔,道:“没出来么?”他怀疑萧氏是太子所指使。只是太子是陛下亲子,虽说陛下眼下对这个儿子大为不满,甚至传说有废太子之意,可说太子会对陛下图谋不轨,只怕也太过骇人听闻了。因为侯君集与太子颇为接近,他暗中拜托李君羡,要他密切关注侯君集动向,以防有变,但显然自己想错了。幸好先前未向陛下说过此事,不然陛下反会多心的。他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李君羡看了看面前的大兴寺,有点怀疑地道:“仍然没有异动么?到底是不是这里?”
李淳风道:“僧人都被点晕,显然萧氏已经动手。外间根本不闻异动,大殿应该是被人下了封禁之术。”他顿了顿,又道:“李将军,你麾下有无好手,让他进去看看?”
大殿被封住,寻常术士除了强攻一途,便进不去的。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淳风虽非战将,这句《孙子兵法》中的名言也是知道的。贸然强攻,李淳风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最好的办法便是先让人进去看看,来个投石问路。
李君羡犹豫了一下,还不曾回答,他边上一个小军官忽然道:“李先生,小将愿往。”
这小军官年纪甚轻,相貌英武,背后还插着折成几段的铁枪。李淳风道:“将军是……”
这小军官行了一礼,道:“小将金吾卫街使裴行俭。”
李君羡虽然不能指挥金吾卫,但裴行俭是他特意要来麾下的。裴行俭本领非凡,此番受命封锁光福坊,他特意又将裴行俭召回。裴行俭为了这件事花了不少心力,但直到如今仍是一头雾水,他胆大包天,龙潭虎穴也敢闯,一直便想进去看个究竟。听李淳风说要让人进去看看,当即挺身而出。
李淳风点了点头,道:“有劳裴将军了。进去后不要贸然行事,立刻出来。”
裴行俭点点头,道:“小将领会得。”他右手往背后一按,“呛啷”一声,七截枪瞬息间抽出,握在了手中,直如幻术。李淳风也没料到这个毛遂自荐的小军官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李君羡,低声道:“李将军,此子不凡。”
李君羡眼中闪烁,却似不曾听到。在裴行俭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当初那个英武绝伦的裴行俨的影子。
有弟如此,行俨,你也该瞑目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说着。
※※※
极玄子只觉气血翻涌,一口鲜血郁结于胸,险些便要喷出来。萧流香攻势如潮,竟似无穷无尽,而自己却气血两衰,抵御之势越来越弱了。他看了看一边呆呆站着的明崇俨,心头更是一痛。
“流香,你真要取我性命?”
这话已隐含乞怜之意。萧流香却微微笑着,道:“大哥,宫天丹之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妹也是骑虎难下,还请大哥原谅。”
她破釜沉舟,给自己下了必杀的禁咒!极玄子心头又是一痛。本来他还有一线希望,盼着萧流香能知难而退,可现在显然已不可能了。他道:“流香,宫天丹禁咒,一样可解……”
没等他说完,萧流香喝道:“不必了。”她双袖一甩,身周黑影如狂涛般涌上,那盏油灯光焰此时被逼得只有芝麻粒大小,已是摇摇欲灭。极玄子本就在强自支撑,到了此时再也撑不下去,一口鲜血喷出,大殿中登时一片漆黑。他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人忽地站了起来,伸手搭到明崇俨前额。
想到天下又将大乱,刀兵四起,生灵涂炭,而萧氏兄妹的图谋又必不能成,只是天下人白白多遭一回兵劫罢了。少年时极玄子也不是个悲天悯人之辈,但他所修都是玄门道术,后半生心灰意冷,又隐身佛门,读的尽是经书,回首前尘,便觉少年时逐鹿中原之心皆是魔障,只盼天下太平,至于萧氏复不复国,亦是余事。到了最后关头,更觉给明崇俨下了宫天丹,强让他做这等舍身为天下之事亦属魔道。萧流香这一波攻势自己是绝对挡不住了,便奋起余力,护住明崇俨。
黑影如潮水一般将明崇俨和极玄子裹在其中。萧流香虽然听萧流光说过,明崇俨魔种内结,将来必能与天魔犄角相应,因此一直不去杀他,可此时哪还顾得这些。这八生八死魇魔法郁结了十六个少男少女的冤魂,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著物即腐。黑暗中,只听得极玄子高声道:“地火水风,四大皆空。摩诃萨埵,舍身慈悲。”
佛门有谓,人身不过是地、水、火、风这“四大”假合而成,无常不净,是众苦之本。后两句说的是昔年有一大车王,生育三子,太子名摩诃波罗,次子名摩诃提婆,幼子名摩诃萨埵。某次三子游于山林,见有一病虎产育七子,才经七日,身不能动,诸虎子围绕于侧嗷嗷待哺。摩诃萨埵见而大生慈悲之心,便以身饲虎,尔时大地六种震动,天花乱坠。极玄子读经时曾读过这个故事,此时命在顷刻,亦如摩诃萨埵般生了慈悲心,便以身相护。
黑影攻破了极玄子的最后防线。在这瞬间,极玄子浑身都如浸于浓墨之中,面貌却放出毫光。借这毫光一闪,明崇俨见师父嘴角含笑,失声道:“师父!”但这毫光只是一闪即没,黑影已淹没了极玄子头顶。刹那间,极玄子肉身为八生八死魇魔法化尽,都成微尘。虽然大殿中死寂一片,明崇俨却觉耳边如有万丈风涛,直似电闪雷鸣。
正在这时,萧流香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厉喝:“看枪!”
那正是裴行俭。
裴行俭冲入大殿,恰是极玄子骨肉化尽之时。刹那间他看到大殿中竟然浮现出明崇俨的影子,不由方寸大乱。明崇俨对他遮遮掩掩,让裴行俭极是生气,可与他兄长裴行俨一般,裴行俭也是个笃于友道之人。在这少年军人心里,这份友情却是比什么都要珍贵。他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明崇俨,眼见明崇俨要被黑影吞没,他再顾不得李淳风让他不要贸然行事的劝告,七截枪一个“腾蛟式”,便已刺出。
裴行俭武功极高,这一枪更是他全力施为,快如电闪。萧流香也万万想不到身后会有人暗算,裴行俭不是术士,身法又快得异乎寻常,她身子一侧,七截枪枪尖便已扎入她的肩头。萧流香平生从未受过伤,痛得尖叫一声,双袖一扬,魇魔法登时倒卷过来,便向裴行俭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