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账房抢也似的抓过袍子,展开了凑到窗前细细看着,忽然惊叫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是我们少爷穿的!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话音都已经有点变调。

  裴行俭又惊又喜,不过脸上仍是平平淡淡,道:“这真是你们少爷的衣服么?”

  “不会有错的。这亚面细缎只有我们铺子有得卖,而且这针脚是我们铺子薛娘姨的反跳针,与别家不同,决不会有错。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他出门都有七天了,老爷老太太都快要急死了。”

  ※※※

  魏叔玉走到书房门前,先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这才小声道:“爹。”

  “是叔玉么?”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魏叔玉的父亲魏征。

  魏叔玉小声道:“爹,有人要见您。”

  “是谁?”

  魏叔玉又咽了口唾沫,道:“是太子殿下。”

  门“呀”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口。这个有大唐第一直臣之称的名臣,今年正好六十岁。六十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无论如何都可以称为老人了,可是魏征却似乎老得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有点怔怔地看着站在魏叔玉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眼神中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屈膝跪下来道:“殿下。”

  他的长子魏叔玉因为与太子年纪相仿,平时也常在一处玩耍。不过对于魏征来说,身为天子大臣,他有意地避免与哪一位皇子接近。几十年的宦海生涯给了他一个极为敏锐的感觉,当今天子较为偏爱四皇子魏王泰,对这个太子已越来越有不满,但又不能妄动储君,所以一直十分矛盾。这一切自然都落在魏征的眼里,他也几次让叔玉尽量疏远太子殿下,以免将来遭受池鱼之灾。只是这个不听话的长子又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居然还将太子殿下带到府中来。假如此事被天子知晓,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可是太子来也来了,礼数终不能缺。

  他刚跪下,却听得太子淡淡道:“叔玉,你先出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魏征不由一怔。他没有抬头,但从声音里听来,太子的声音少了许多当初的浮躁,却多了许多沉稳。太子承乾向来不是个沉稳的人,他可以在东宫设穹庐,自己也打扮成突厥人模样,说话同样是风风火火,就像个……不,完全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但今天太子的声音,却沉稳得令他害怕。

  魏叔玉走了出去。魏征年纪大了,书房里总是十分清净,平时看书时连书童都不在跟前,现在正是寂静一片。魏征仍然直直地跪着,等魏叔玉一出去,他低低道:“老臣不知殿下前来,请恕老臣失敬之罪。”

  太子踱了两步,却一声不吭。魏征心中惴惴,不知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会想出什么怪主意出来。他正在担心,忽然听得太子长叹了一声,道:“玄成,起来吧。”

  魏征字玄成。但一个人的表字唯有前辈或平辈友好方能称之,太子今年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怎么都不该称自己的表字。魏征呆了呆,一时竟忘了站起来,耳边听得太子又轻声道:“起来吧。”他站了起来。太子站在他面前,双手背着,双眉紧锁。这副样子与他熟知的太子已大相径庭,实在全然不同了。他默默地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子却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视线相交之时,魏征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是怎样一双深邃的眼睛啊!魏征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个浮躁的太子脸上会看到这样的眼神。他只觉眼前一片昏花,心道:“奇怪,难道我那眼病又犯了么?”正在思量,却听得太子又叹息了一声,道:“玄成,你也老了。”

  这话实在太不像太子说的了。魏征更是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太子看着他,忽然道:“玄成,当初你的进谏都是对的,是我错了。”

  魏征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险些要叫出声来。他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您所言是何意?”他虽有直言敢谏之名,但太子年纪还少,自己从未向太子进过谏。

  太子微微一笑道:“世民对我早就有不轨之心。可叹我还一直想着他会念着兄弟之情,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呢。唉,那时将你斥退,真是我平生大错。”

  魏征已经要晕过去了。他喃喃道:“殿下……你……你到底是谁?”

  太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道:“玄成,你还不知我是谁么?”

  魏征的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他疑惑地看向太子,得到的却是太子默认地一点头。他终于按捺不住,低低叫道:“毗……毗沙门!”①

  『①毗沙门:为李世民之兄李建成的小名。』

  ※※※

  “辩机大师,有位军爷要见明崇俨公子。”

  一个小沙弥走到辩机禅房门口,施了一礼。辩机还没说话,一个军官已出现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是明崇俨公子么?”

  明崇俨放下茶杯,道:“在下就是。”

  “奉我家将军之命,有事相请明公子。”

  虽然说是“请”,但口气并不如何随和。明崇俨怔了怔,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军官脸上也没有表情,取出腰牌来道:“左武卫军兵曹朱天宝,奉将军之命,有请明崇俨公子。”

  唐时禁军有十六卫,左武卫是其中之一。只是左武卫并不是金吾卫,这个朱天宝找上自己,不免有些意外。明崇俨道:“到底有什么事?”

  “到了就知道。”

  朱天宝的脸像是刷过一层糨糊,也没什么表情。明崇俨心头一沉,道:“好吧。”与左武卫军官冲突,终究不是件好事。他倒也不害怕,向辩机道了声谢,便跟着朱天宝出门。

  门外已停了两辆车,并不很大。进了前面那辆车里,朱天宝坐在明崇俨跟前,一声不吭。明崇俨问了两声,这朱天宝仍是避而不谈,只是说到了就知道。马车转过几个街角,进了一处宅院后停了下来,朱天宝道:“到了,明公子请。”

  这是通义坊的西北角。通义坊离皇城很近,也十分清静。明崇俨下了车,道:“这是哪里?”朱天宝却不回答,只是将手一展,又道:“明公子请。”

  那是一幢小小宅院。明崇俨下了车,却见身后还有一辆车,车上下来四个士兵,却站在了他身后,显然是防备他逃跑。明崇俨心中不快,道:“朱大人,在下犯了什么法度么?”

  “进去便知。”

  朱天宝仍然是这样一句话。

  这宅院门面不大,里面却不算小,树木十分茂密。长安人家百万,这样的宅院也有不少,显得十分平常。明崇俨回头看了看,见大门已掩上了,那四个士兵站在门口没跟上来,朱天宝却已向内走去,他快步跟上前去。

  朱天宝走到一扇小门前站住了,道:“李将军,明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门里传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朱天宝轻轻拉开了门,道:“明公子请。”

  明崇俨仍然不明所以。他深吸了口气,向门里走去。朱天宝的腰牌不假,只是这更让他不安了。他刚走进去,朱天宝在外面一下掩上了门,却不跟进来。

  里面是一个小庭院,当中是一个水池,池边有个小小的亭子,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正背着手站在栏边看着池水。看见明崇俨进来,那人转过身,笑道:“是明崇俨公子吧,请坐吧。”

  明崇俨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晚生明崇俨。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中年人比朱天宝要随和得多,含笑道:“明公子不必多礼,本官左武卫将军李君羡。”

  左右武卫,各设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这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将军,是左武卫位列第三的高官。明崇俨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会惊动左武卫?”南味号十一人被杀,固然是一件大案,但终究是一件寻常的杀人命案,一般也是金吾卫负责处理。假如李君羡接手这案子的话,那就是说他们已不将这案子当成寻常命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