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中原新朝建立,而高句丽王也由婴阳王高元换成了荣留王高建武。高建武表面上颇为恭顺,太上皇曾封其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建武也遣世子入长安朝贡,一时间似乎亲密起来。但高仲舒说,高建武心怀叵测,从夫余城到东海修建了一条长城,“今上迟早会第五次征东”。
虽然那四次远征高句丽都是前朝发生的事,但高仲舒一族在两朝都是贵显,何况太上皇与前朝炀帝本来就是表兄弟,因此在高仲舒看来,大隋与大唐其实是一回事,不过天子换了个人而已,当今天子的征东也一定势在必行。而百济是这三国中最为南端的一个。高仲舒也说起过,百济王为扶余氏,现在在位的是武王,名叫抉余璋,是百济第三十代王。百济与中原向来交往不多,与倭国却颇为密切。而与其相邻的金氏新罗王对中原最为恭顺,现在的新罗王称善德王,是一个女子。
明崇俨还记得高仲舒说起新罗善德女主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高仲舒虽然看上去有点靠不住,但他对史实的精熟明崇俨也只能甘拜下风。只是他想不通这个来自百济的黑衣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能救下苏我伏鹰的话,就能够知道一些了吧。
这时他听到了那黑衣人的声音。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那黑衣人竟然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声不吭。这黑衣人的本领太过奇异,明崇俨自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能逃过这人的魔掌。
他没有吭声,站在一边的苏我伏鹰却突然呻吟了起来。明崇俨吃了一惊,正要捂住苏我伏鹰的嘴,手还没碰到,却是大吃一惊。
像是有无形的暗器一下子戳瞎了苏我伏鹰的双眼,从他眼里,竟然流出了两道殷红的鲜血。鲜血顺着苏我伏鹰的脸颊淌下来,在他脸上画出两道鲜红的竖纹,便如将一张脸分成了三块。
这副诡秘的景象使得明崇俨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刚退得一步,忽觉身后多了一个人。正想扭头去看,耳中忽地“嗡”的一声响。
像是有一个焦雷在他脑中炸响,明崇俨呆了呆,眼前便是一黑,连身后是谁也不曾看到,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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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处心积虑地对付,甚至还借过了纥干承基之力,又故意让他得到负心右子,既让他自以为得计,又因为这负心右子,行迹逃不脱萧先生掌握。经过了连串计谋,但当真看着木盒里的头颅,中臣镰足不禁有了短短一瞬间的怔忡。
伏鹰,不要怪我。
当初在旻上人座前的这个小小少年,现在已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了。假如伏鹰不是鞍作弟弟的话,也许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助吧。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再也无法改变了。
“主人。”
胜秋的声音有些迟疑。中臣镰足一扬眉,道:“怎么?”
“那萧先生……”胜秋的话吞吞吐吐,甚至有些恐惧。他又迟疑了一下,道:“萧先生不是易与之辈,主人小心。”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自然。此人本领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好在远交近攻,他本领再高,终究是远人,志不在我,不必多虑。”
胜秋咽了口唾沫,道:“我是怕,万一他起了异心,到时便无人能制了。”
中臣镰足眼里一亮,道:“胜法师,你自觉不是他的对手吧?”
“伏鹰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此人实力其实远在我的估计之上。这等人,实在是一把双刃刀,一不小心,反会成为心腹大患。”
中臣镰足站起身,道:“双面刃应用得法,左右都能伤敌。沉疴当用猛药,杀人刀与活人药,原本只是一种东西,只看你如何用了。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摧参天之木。胜法师,萧先生有伤人的利刃,我却有收取利刃之鞘。”
中臣镰足的眼中充满自信,胜秋伏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主人,心中也升起了信心,道:“主人说的是。”
“负心左右子都已到手,该返程了。”
胜秋站起身,推开门让中臣镰足出去。外面阳光灿烂,积雪已经化尽。中臣镰足看了看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鞍作,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在中臣镰足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总有一丝苦涩。当初在旻上人座前,鞍作对自己甚是尊重,固然有安抚收买之意,但对于鞍作,他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仿佛星辰。如果各安其位的话,都会发出自己的灿烂,但一旦相遇,就只能有一个留下来了。鞍作与自己,也是两颗命定不能共存的星辰吧。
他看着远处。这个天下第一的名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显得繁华富丽,故土的飞鸟京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寒酸的村落罢了。中臣镰足凝视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心里却不是赞叹,而是万丈的雄心。
倭国与大唐,也将会是两颗将要相遇的星,只能有一颗留下来。
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着。
※※※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看着他渐有知觉,又惊又喜,道:“大师,他醒了。”
他是听得地方上报来说城外出了一桩大命案。城外也是万年县地界,他受长官指派领着几个金吾卫同僚过去查探,果然见一地残尸。更待查看,突然在树林里还发现了人事不知的明崇俨。明崇俨虽然昏迷不醒,但身上没有一点伤痕,裴行俭大为吃惊,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请郎中来看看,全都说不出什么,倒说是中了邪气,不是染病。裴行俭无奈之下,又不知明崇俨住处,只知他在会昌寺也有一间小屋暂住,便将他送到会昌寺来了。辩机见明崇俨这般模样,也吃了一惊。当初明崇俨以浮梦术追查那段失落的记忆,生怕自己会走火入魔,便请辩机以梵唱来替自己收束心神。此时也不知有用没用,他死马当活马医,试着再以梵唱来唤醒明崇俨,哪知果然有效。
明崇俨睁开了眼,仍是一片茫然,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裴行俭欠过身去,道:“明兄,这儿是会昌寺。你怎么会在东城外的?”
明崇俨撑着禅榻,正想起身,却觉周身骨节都似脱开了,又酸又痛,不禁呻吟了一声。裴行俭一把托住他,道:“明兄,你先喝口水吧。”
明崇俨接过水来,苦笑道:“裴兄,是你送我来的么?”
裴行俭道:“是啊。城东发生一起命案,我前去查看,结果在林子里发现了你。明兄,你知道是谁杀了那些人么?”
明崇俨皱了皱眉,道:“城东?我去那里做什么?”
裴行俭不由一怔,道:“明兄,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只道明崇俨另有难言之隐,小声道:“死者十一人,经查对,都是长安南味号的东家和伙计。这些行商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方居然下手毫不留情,尽数被重手震死,这是长安这些年都少有的大案了。”
明崇俨诧道:“震死?”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这十一人身上都不见外伤,但耳中有血,经查是被练过柔劲的高手击中后脑震死。”
他还要说下去,明崇俨忽然道:“这十一人中,可有身份不明之人?”
裴行俭心道:“你总算要说出实情了。”他道:“没有。这十一人全是南味观的伙计,都能查到他们的家人。”
明崇俨一怔。他虽然不记得了,但隐约还记得自己是在追查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此人当然不会在长安有家人,那么那十一人中并没有这个苏我伏鹰了。他又喝了一口水,没再说什么。裴行俭见他欲说不说,更是不悦,道:“明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多少也告诉我一点吧。这案子死了那么多人,上头命我加紧破案,可我到现在也没半点头绪。”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守约,我若知道,定然全都告诉你。只是,我真个记不起来了。”
裴行俭道:“你再想想,看看能想起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