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条白鳝。
寻常白鳝最长可长到三四尺,但这条白鳝足足有一丈开外,显然不是真的,而是十二金楼子五魅术中的水魅术。
虽然人如吊钟一般挂在洞顶,但明崇俨心中却是一阵欣喜。明月奴口中什么话都不能信,但这水魅术却不折不扣是中原咒术,绝不会与波斯秘术相混,看来明月奴果然与十二金楼子有关。此人的水魅术如此精湛,比那天在会昌寺所见之人的五魅术强得多,定是十二金楼子的首要人物。此时他不禁后悔不曾早点追上来,如果能与此人照面,那他心中纠结不去的疑团定可得释。
白鳝绞断了小船,身影在水中一晃,又扭曲着从水中探出头来,竟咬向明崇俨的双腿。明崇俨将腿一缩,右手短剑在身前一挥,剑光划出一道弧线,那白鳝刚触到剑气,忽然化成一团烟雾散开,从这烟雾中一条半尺长的白鳝“扑通”一声落到水中。
这便是水魅术的本体。明崇俨先前见那水魅如此庞大,只道甚难对付,哪知如汤沃雪,须臾即化,连他自己也不由一怔。只是现在那艘小船已被水魅卷得尽成木片,方才坐来的木筏也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去了。他收好了短剑,将右手摸索着找了个能扳住的地方。现在双手有物,凭血气之勇还能再坚持一阵,但人力终有尽时,时间一长定然抓不住。
居然落到了这种地步。明崇俨不禁有种啼笑皆非之感。水魅虽已破去,但知道对手正是以五魅术见长的十二金楼子,安知水中还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玄虚。当务之急,定要快点找到能落脚之处,再想办法出去。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暗河中声音传得远,但那声音太远了,也听不清。明崇俨正待侧耳听个仔细,却听得另一个人高声道:“明崇俨兄,你在哪里?”
这声音中气十足,也不甚响,但听得甚是清楚,是内功颇有火候之人喊出的。那正是裴行俭的声音,明崇俨大喜过望,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在这里。”
那是一艘小船。高仲舒见明崇俨下了暗河便再无消息,下面黑漆漆的甚是怕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心弄艘船来,但此间附近并没有河,要找船要去二里以外的清明渠上找。扛艘船跑二里路,高仲舒自觉也没这个本事。正在手足无措之际,裴行俭却想了个主意,说边上不远处有个胜冗园,是个致仕的林下钜公退养优游之处,家中花园里倒有一艘采莲小船,应该塞得进这小洞,而那钜公与裴氏乃是世交,借来应该不难。等裴行俭扛着小船回来,果然能塞入洞口,只是这船太小了,坐两个人都有点勉强。高仲舒此时倒定要与裴行俭一同下去,说明崇俨是受自己所托才卷入此事,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他们两人下了暗河,划了一段仍不见人影,高仲舒心里有点发毛,喊了一阵也不见回答,正在担心明崇俨会不会出事,裴行俭忽地扬声发话。他内息浑厚,与高仲舒这般嘶声怪叫不可同日而语,声音虽不甚响,却如利箭破空,远远传了出去。高仲舒听得都呆住了,心道:“守约的武功原来真的这么好!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比我好一点点呢。”其实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比裴行俭还好一点点,只是方才见裴行俭击毁了地傀儡,自认没这等本事,才算甘拜下风。他听得明崇俨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地,明兄没被那人妖干掉。守约,快点划。”
裴行俭手中一紧,两把桨上下翻动,激浪扬波,小船又快了许多。高仲舒睁大了眼,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清,心头发毛,叫道:“明兄,你到底在哪儿啊?”
裴行俭忽道:“在那儿!”他自幼习武,目如鹰隼,虽然暗河中昏暗无比,他还是隐约看到了前面有个人。见这人居然吊在顶上,裴行俭纵然胆大也有点发毛,心道:“难道是吊死了?那回话的是谁?”只是他胆大包天,就算是厉鬼也不怕,仍是划上前去。
高仲舒此时也见到前面的明崇俨了,见他居然吊在顶上,吓得怪叫道:“明兄!明兄!你别吓我,你是人是鬼?”
明崇俨此时只觉手指酸麻,已是勉力支撑,听得高仲舒的怪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才是鬼呢……”他话一出口,一口真气泄了,登时已握不住石块,人摔了下来,“啪”一声,溅起了一片水花。
高仲舒见此,更是害怕,叫道:“明兄……我可不曾害过你啊,你别来害我!”裴行俭却扔过一把桨来,叫道:“快救人,他没死呢!”
高仲舒定睛一看,却见明崇俨正在水中扑腾,水花四溅,若说是鬼,那这鬼也笨得紧了,不由得哈哈笑道:“明兄,你嫌天热么?”
裴行俭喝道:“讷言,人家不会水,你还说风凉话,快点!”他连划两桨,小船向明崇俨靠拢,高仲舒伸出桨去,叫道:“明兄,快抓住!”
明崇俨此时已喝了两口水,正在晕头转向,见木桨伸来,一把抓住。高仲舒将他拉上船来,见他浑身湿淋淋的,比自己还狼狈,笑道:“明兄,你不会水还敢追,胆子也算是大的了。”
明崇俨长长喘息了两下,仍是心有余悸。十二金楼子的水魅术不足为惧,但如果高仲舒晚来片刻,自己只怕要被活活淹死。他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深深一躬道:“高兄,裴兄,救命之恩,崇俨没齿难忘。”
裴行俭见明崇俨就算浑身湿淋淋的,仍是气度娴雅,不由大是心折,还了一礼道:“还是先回去吧,过后再探查究竟。”
明崇俨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暗河黑黝黝的也不知伊于胡底,明月奴去了哪里,只怕神仙也找不到了。此番功亏一篑,以后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明月奴的踪迹了。
※※※
“成先生,阁下真是个废物。”
说话之人坐在竹帘之后,声音也极是娴雅,听不出有不快之意,成圆化却是毛骨悚然,忙磕了个头道:“小人不敢。”
“我方才出关,才听说你私发元从军,又动用地傀儡,弄出这么大一个乱子,一无所获,还说不敢?还被十二金楼子擒去,若不是胡长史救你出来,你便只能乖乖地被送到金吾卫去了。”
竹帘后,那个声音中已带着怒意。成圆化一下伏倒在地,又连磕了三四个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道:“是,是,圆化知罪。余先生,还请网开一面,再给圆化一个机会。”
竹帘后,那人长叹一声,道:“肉傀儡的秘密你还是不知道么?”
成圆化道:“尚未知晓。”他的牙齿都在打战。他也明白,自己能够说得上话,纯因自己是个傀儡师。但肉傀儡至今仍是不知其秘,自己的地位定会一落千丈。他年纪也已不轻,心性偏生又是个热衷功名的,听那人之意,似乎自己不知道肉傀儡的秘密便要赶走自己,不禁大为惊恐。他抬起头,正待再求句情,“嗤”一声,一把银刀穿透竹帘,正刺在他的咽喉处。银刀质软,只是用作餐具,但这把银刀刺入成圆化咽喉,却如入腐木,成圆化浑身一震,似乎还想说什么,刚半坐起来,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等成圆化不再滚动,竹帘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明月奴果然已被南衙带走了。”
这人的声音十分沉稳,却又有种渴睡的倦意。那余先生沉默了一下,道:“多半便是。只是臣下尚有一事不明,尹师兄心细如发,怎的胡长史这般轻易便能将成圆化救回来?”
这人也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元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只是十二金楼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顿了顿,道:“你与你尹师兄谁本领更强?”
那余先生似是想了一下,道:“本门术法,尹师兄有伤在身,只怕较我稍有不如,但他比我坚忍百倍,功力只怕我尚有不及。”
这人笑了一下,道:“也便是说,除了张三郎以外,你当世不惧任何人了?”
那余先生道:“天地君亲师,王爷之威,仅在天地之下,臣岂能不惧。”
余先生与成圆化说话时,语气阴冷,此时却大见谄媚之意。这人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余兄,这些话说来为时过早,还是先收回吧。你可知道,张三郎已在长安了?”
余先生大吃一惊,道:“什……什么?他怎么还会回来?”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便在担心此事。前一阵你在入关,我又为此事分不得心,没想到成圆化会如此不识大体,唉,你的炼魂术成了么?”
余先生忽地跪下,道:“王爷英明神武,臣已将三魂炼成,七魄中尚有吞贼魄未曾归位。”
三魂七魄,乃是道家说法。三魂即是天地人三魂,古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则有分称“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即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吞贼魄即是惧。这人沉思了一下,道:“张三郎一到,只怕也炼不全了。好在三魂六魄已成,便这样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此时一阵风吹过,吹得那竹帘微微摆动。竹帘上的破口如同一只眼睛,与地上成圆化的尸身相对,越发阴气恻恻,寒意逼人。
蛟与龙之卷
八月的长安,秋雨连绵,落叶满街。在这种天气,曲江一带便冷冷清清,少见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一直到后来的玄宗时才建起芙蓉苑,成为皇家禁苑。在崇尚节俭,不喜繁华的贞观时期,前朝建起的园林大多荒废,只是长安人春日踏青游玩的所在。而每年的这个季节,草木凋零,长安人便围炉而坐,吃着牛羊肉,享受天伦之乐,很少有人会到这儿来,更不用说是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边一个小亭之中,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坐在下手的是个老者,一身黑袍,上手则是个青衣大汉。这大汉满面虬髯,一手拿了个酒葫芦正大口喝酒,神情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汉忽道:“道法,来一口么?”
老者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汉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二十年了,你仍是这般拘谨。”这大汉的目光极其锐利,气度非凡,身材也并不极其高大,却让人觉得此人伟岸无比。
老者低下头,道:“是,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