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舒要解救这个被裴行俭捉去的波斯人,只能要祖父发话了。当初高仲舒的曾祖高熲被隋炀帝诛杀,他祖父高表仁有鉴于此,对子孙管教极严,虽说自己受封为剡国公,却从不敢恃权势欺人。高仲舒一眼见到这个叫明月奴的波斯女子,便觉神魂颠倒,只觉纵然被祖父责打也在所不惜。明崇俨吓了一跳,道:“你真的要这么做?”
高仲舒挺了挺胸,道:“自然!”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祖父绝不会贸然给一个波斯人去求情,登时泄了气。见那个波斯少女哀伤欲绝的神情,他只觉心头也有些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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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着那个波斯人上了车,裴行俭看了看车后这个名叫石龙师的波斯人,仍是满腹疑云。自己进入金吾卫也不过数月,如果说因为自己懂波斯话,所以让自己来捉拿这波斯人,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趁夜前来拿人。不过公文就是公文,自己照章办事便是。
马车缓缓而行,他也越想越是狐疑。现在离禁夜已不到半个时辰,街上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马车辚辚之声。裴行俭正低头想着,车忽地停了下来。他怔了怔,在车上站起身,却见前面有几个人立马拦住去路。他暗吃一惊,伸手握住腰刀刀柄,喝道:“什么人,敢挡住金吾卫的去路!”
周围几个同来的士兵也都持刀持枪,一下围住了车。长安城自古便多豪客,任侠使气,挥刀杀人,那是家常便饭,若是碰上几个不开眼的居然敢打劫金吾卫,又被他们劫成了,那当真是个笑话了。
那些人中有一个越众而出,扬声道:“是金吾卫裴街使么?”
裴行俭见他一口叫得出自己名字,又是一怔,道:“正是在下。阁下是谁?”
“我是元从军长史胡鼎,奉命接收波斯犯人石龙师,这是我的腰牌,请过目。石龙师可在你处?”
去年(贞观十年),天子将长安府兵一分为二,以十二卫与东宫六率为南衙,元从军则称北衙,裴行俭便是在这时进入金吾卫,担任街使之职的。当年高祖定天下,以太原初起之兵三万人留宿卫,号元从禁军。这支禁军老不任事后便以其子弟代,因此又称父子军,号称禁军中的禁军,最受陛下信任。只是金吾卫属南衙,裴行俭是个右街使,掌京城巡警之事,北衙却是守卫皇城,与南衙井水不犯河水,元从军长史居然要在半路上从南衙提走一个波斯嫌犯,此事当真可疑。
裴行俭接过腰牌扫了一眼,又交还给胡鼎,道:“胡长史,抱歉,石龙师不能交给你。”
胡鼎面色一变,喝道:“你难道怀疑我这腰牌有假不成?可知抗命不遵,乃是死罪。”
裴行俭仍是面无表情,沉声道:“腰牌确是不假,但我奉命捉拿此人归案,非本官之命,末将绝不敢听从。”
南衙由东宫太子及亲王编率,裴行俭所说的“本官”便是太子承乾与汉王元昌二人。胡鼎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定要南衙长官之命方可听从么?”
裴行俭只听胡鼎的声音突然多了阴森之气,心头一凛,心道:“这人难道要动手不成?”右手往肩头一伸,已握住七截枪的枪柄,迎风一抖,这七截枪如灵蛇出穴,连成了一根。他是苏定方之徒,当年幽州总管罗艺擅使八尺铁矟,号称“天下无双”,最终败在苏定方手上。苏定方所用乃是九尺龙吟枪,因为裴行俭个子不算高,苏定方因材施教,给了他这柄七截枪,枪分七截,长短随心,正适合裴行俭所用。
一握住七截枪枪柄,裴行俭眼中登时放出寒光,道:“正是。我官职虽微,却只听将令,不问其他。”
胡鼎只觉眼前这少年军官一枪在手,立如变了个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喝道:“大胆!”他身为北衙长史,官也不小,平时一言既出,旁人定然唯唯诺诺,哪有裴行俭这般软硬不吃,居然还想动手的。他有心想拔刀立威,但见裴行俭手提长枪,一看便知不好惹,因此嘴上说得虽凶,却是色厉内荏,带着马退了一步。
裴行俭放声道:“我奉命捉拿此人,便只能交到南衙,快快让开了!”说罢,七截枪在掌中如活物般一转,带起一阵风声,又忽地一声指向胡鼎。这意思已十分明了,若胡鼎再加拦阻,裴行俭已不惜一战。胡鼎没想到碰到这么个硬头,已有手足无措之意,不由扭头看了看身后。这时,在他身后那几人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裴将军。”
一个人打马上前。这人遍身黑衣,身材也极是矮小,骑在马上大是不称。这人走到裴行俭跟前,一直低着头,裴行俭枪一指,喝道:“什么人?”那人忽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伸出手来道:“裴将军,这是铜马契,请将军过目。”
这人虽然矮小得不像样,人也黑黑瘦瘦,但眼中神光如电,裴行俭一碰到这人的目光,浑身只觉异样。铜马契是禁军兵符,此令由天子专发,不论南衙北衙,皆受节制。裴行俭见他伸出的手空空如也,但又仿佛在那人手中确是有一个铜马契,伸手作势去接。此时边上几个金吾卫士卒都已跪倒在地,他的手一伸出,忽觉掌心一凉,似乎有重物入手。铜马契还是隋时留下来的,据说是炀帝继位之年,天降陨星,从中取铜铸契,比一般精铜要沉重许多,但此时明明掌心无物,却有这种感觉,裴行俭心知不妙,但目光却已茫然。那黑衣人仍在低低道:“裴将军,铜马契已在你手,可将人交给我们么?”
这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幽渺不定,裴行俭只觉头昏沉沉一片,只有灵台深处尚余一点清明,这黑衣人此时说来,他再也无法反抗,挣扎着想抬起头,但前额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之极。他强自支撑了片刻,只觉一颗头越来越重,终于慢慢垂下头,低声道:“是。”手一抖,七截枪已收回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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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俨从屋中出来时,高仲舒正在外面探头探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明崇俨走出来,他马上迎上来道:“如何?明月奴姑娘知道了么?”
他逼着明崇俨去向明月奴说自己会帮她父亲脱难,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其实却是不好意思见那个波斯少女。此时见明崇俨出来,却又急不可耐。明崇俨道:“先回去吧,快禁夜了。”
明崇俨并无脚力,走得却不比骑马的高仲舒慢。沿着景耀门街向北而行,边上便是永安渠,流水汤汤,更显得幽静。明崇俨走到河边,背着手立着,似是在想什么心事,高仲舒连问了两句都不见明崇俨答应,急得抓耳挠腮,道:“明兄,你行行好,到底和明姑娘说了没?”
明崇俨道:“你叫她全名成不成,她可不姓明。”
高仲舒道:“好,好,可是你跟我说,你说了不曾?”
明崇俨道:“当然说了。”他抬起头,喃喃道:“原来那石龙师也的确不是常人,是伊嗣侯的宫中傀儡师啊,因为去年大食国兵临波斯国都,他为避兵方来这里。”
高仲舒诧道:“伊嗣侯?明姑娘的父亲是波斯王的属下啊。只是那大食是什么国?我还不曾听说过有这个国。”
伊嗣侯便是当今波斯王,王号伊嗣侯三世。他是贞观六年即位的,只是如今波斯国时运不济,边上有个大食国,国力日强,波斯年年皆受侵攻。去年波斯一场大败,迫得伊嗣侯也离都避兵,这石龙师便是那时东来大唐的。高仲舒熟读史书,只闻波斯乃是极西强国,却不闻还有一个大食。
明崇俨道:“大食立国应该还没几年,只怕与大唐相去无几。听说此国本是波斯属国,这些年国势日隆,此间却几乎无人知晓。”
高仲舒听他这么说,心头也是一凛。在遥远的波斯以西,居然还有如此一个不为人知的强国存在,这个消息在两个年轻人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不禁思之骇然。他们还不知道,是年(贞观十一年)大食已攻破波斯王都泰西封,波斯王伊嗣侯三世也已东逃入木鹿,波斯一国其实可以说已经灭亡,仅是名义上在苟延残喘而已。
高仲舒想了想,道:“明姑娘的父亲到底做了什么,金吾卫凭什么捉拿他?”
明崇俨转过头看了看高仲舒,道:“高兄,你真喜欢那明月奴么?”
高仲舒的脸“腾”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这个……仁者之心,解人危难,那个……”他这个那个了一通,其实也承认实是喜欢那个波斯少女的。支吾了半天,见明崇俨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禁恼羞成怒,道:“你帮是不帮?”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你不会喜欢明月奴的,她大概……”高仲舒却一下打断了他的话,道:“明姑娘是波斯人,我知道我多半娶不了她,她也嫁不了我,只是我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能让她父亲平安回来,让她有点笑容,我便心满意足了。”
高仲舒这两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明崇俨也不禁有些感动。他笑了笑,道:“高兄,没想到你倒是个情种。”他又叹了一声,道:“不过这是金吾卫出头的,恐怕石龙师已经被送到刑部。只是我实在想不通,石龙师只是个傀儡师,金吾卫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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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点燃的香在石龙师鼻下晃了晃,双目紧闭的石龙师吸进烟气,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睁开了眼。见石龙师醒过来,那矮小的老者将香掐灭了,道:“石君,别来无恙。”
老者说的是波斯语。石龙师揉了揉眼,道:“你是……”
“十五年前,在泰西封城曾与石君有过一面之交,石君忘了么?”
石龙师呆了呆,道:“啊,你便是成圆化先生!”
十五年前,曾有一支唐人商队抵达波斯泰西封,当时商队中有一个名叫成圆化的人,也是个傀儡师。唐土傀儡与波斯傀儡大不相同,那时石龙师与成圆化曾见过一次面,没想到十五年后重逢。石龙师来长安未久,莫名其妙被金吾卫捉来,心中正自忐忑不安,此时才算安心一些,坐了坐正,道:“成先生,十五年不见,你可变了许多。”他向周围看了一眼,道:“成先生,这是哪里?为什么要把我捉来?”
成圆化嘴角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石君,十五年前与令师萨君晤谈甚欢,令师过世后,想必波斯傀儡门便是石君执牛耳了。在下当年得见石君神技,佩服不已,昨日在西市得见,更是令在下心折。敝上屡请石君未成,方才命我行此下策,冒昧请石君过来,是想借重石君妙术。石君,随我来吧。”
他转身向前走去。这是座相当大的宅院,树木繁茂。虽然已是秋深,但这院中的树仍是郁郁葱葱,几乎将一切都盖了起来。成圆化沿着一条石子路向前走去,前面便是一道九曲长廊,石龙师心中仍存疑窦,但还是跟着他向前走去。
院子修得极是清雅精致,但这长廊却不知为何,极其朴素,两边竖着些木板。石龙师一踏进长廊,便觉一阵彻骨的阴寒之气。他向两边看了看,这些木板上想必是绘着些仕女图,但由于周围太过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不知为何,他突然一阵心悸,在廊外停住了脚步。成圆化见他没跟上来,也停下来道:“石君,此处是敝上优游的所在,名谓花影廊。呵呵,花影幢幢,想必惊扰了石君。”
石龙师急走了两步,道:“成先生,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安顿一下再说?”
成圆化头也没转,只是低低道:“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