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大兄十三四岁前往九原驻军,我弱冠之年,却从未亲身上过战场,砍过人头,实乃惭愧。”
公子寒说完,张婴眉头瞬间皱起,李由是李斯的大儿子,章邯是一直跟着他的人。
他怎么感觉,对方是想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思及此,张婴注意到辛胜与赵佗两位将军的目光微动,似乎有些动容。
坏了,这怕不是想三手都要硬了。
张婴忍不住扯了扯扶苏的袖子。
扶苏好脾气地回头看他,却保持沉默。
张婴有点搞不懂扶苏为何放任公子寒,他直直地瞅着扶苏,扶苏好脾气地笑了笑,岿然不动。
嬴政冷不丁道:“阿婴,你在后面挤眉弄眼折腾什么?”
“啊,没有没有。”张婴眼珠子一转,“我只是有点问题想问扶苏阿兄,既然寒公
子是牵扯到百越的内鬼没抓住,为啥不是先跟着去百越驻军锻炼?正好还能抓内鬼,洗刷冤情。”
众人一顿。
公子寒手指一颤,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因为,我想将功补过。”说到这,他目光直直地看向公子扶苏。
张婴还欲开口,一只大手忽然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抬头,恰好能与扶苏的双眸对视上。
张婴:……
嬴政在这时道:“百越之地,先赵佗将军驻守,若百越无异动,五年后换采桑将军,若有异动,屠睢将军你随时策应出发。至于九原驻军,采桑将军。”
“末将在!”
嬴政道:“你带人北上。”
采桑将军一愣,拱手道:“唯。”
张婴心下稍安,采桑是蒙恬上将军的弟媳妇,由她领兵北上,光看公子寒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知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说真的,今日下船后的谈话安排,着实让张婴有些纳闷。
公子寒提出要北上,张婴不意外,对方在咸阳就敢阴阳怪气扶苏,野心勃勃,想要军权很正常。
嬴政最后会同意,张婴也不是那么意外,以前嬴政确实只培养扶苏一人,对其他儿子都是放养。
但自从那次家宴,嬴政当众说出“能者继之”后,这两年,公子寒、公子将昆、公子将闾等几人陆续跟着不同的九卿做事。嬴政在这一回能先询问扶苏的意见,最后也是安排采桑而不是其他将军,已经很维护扶苏了。
唯独扶苏,张婴真的不能明白对方为何要同意。
……
军帐凉饮结束,张婴陪着嬴政在荀阳市集闲逛了几日,顺手抓了几个高价倒买倒卖的商户。
最后欢送采桑与公子寒一行人北上。
终于,他在重新登上回咸阳的船只后,忍不住单独询问嬴政。
扶苏为何支持公子寒前往九原。
嬴政却捏了捏张婴的鼻梁,道:“扶苏心思太重。”
张婴:?
这还心思重?枪杆子都快让出去了啊!仁过头了吧!
嬴政看出张婴眼底的不赞同。
他好笑地掐了张婴的脸颊一把,道:“你小子竟还小瞧扶苏?你当他在九原是如何收服数万羌族?不杀得对方胆寒,蛮子岂会心服、记恩。”
张婴一顿,确实后世的“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评价不说,据说还有当地百姓感恩扶苏抗击匈奴,心疼扶苏冤死,给他修建了一个扶苏庙。①
那他就更不解了。
第157章
张婴眨了眨眼,试探性地扯了扯嬴政的袖子,轻声道:“仲父,唔,给阿婴解解惑?”
嬴政给张婴一个指蹦,慢条斯理道:“说。”
张婴立马来了精神,开口道:“仲父,那我大胆提问了哈!扶苏阿兄就不怕寒公子在九原分他的兵权吗?”
嬴政一顿,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婴,道:“你小子挺敢问。”
张婴立刻给嬴政捏肩膀,道:“仲父,我就问问,说不说在你啊!阿婴都可以的。”
“你个小泼皮。”
嬴政享受了一会捏肩膀,才轻声,“你阿兄与蒙家相交甚好,十四领兵打仗,屡战屡胜,是九原人崇拜的将神,羌族匈奴眼中的恶煞。
两年前,我大秦推行郡县制时,他都敢在九原外域单独划出两块地建城镇,让王室旁系子弟去那搞了一个分封制,一个郡县制来做对比。
扶苏将九原经营成这样,你认为他会害怕寒?”
张婴眨了眨眼,对哦,当年朝中吵闹两个制度不可开交,扶苏与他说,可以弄郡县制和分封制的两个城镇做对比,他当时只佩服扶苏有远见有能力。
现在想想,这分明是扶苏将九原经营得铁桶一块的明证啊。
张婴摸了摸下巴,道:“所以扶苏阿兄任由寒公子过去,是看其笑话?”
嬴政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道:“也未必。他怕是真有培养寒的心思。”
张婴“啊”了一声,茫然道:“为何想培养公子寒?”
“我岂能知晓这逆子如何想,但天下并无新鲜事。”
嬴政语气都有些暴躁,冷哼一声,“他无非是自信能掌控九原的一切。若寒能成长起来,他认为这是我希望看见的,认为对大秦有利,更重要的是他不惧怕一个对手。
若寒无法成长,或者在九原有私心其糟心事,扶苏有自信能把寒及时压制下去,不会导致九原大好的局面被破坏,更不会让大秦动乱。
但是……他作为备受群臣期待的长公子,还没登基呢,就开始想着仁义?公天下,家天下?这大秦是他的吗就开始瞎操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都不懂了?脑子是越学越学愚钝……”
张婴目瞪口呆地看着嬴政开始疯狂吐槽扶苏。
他嘴角一抽,啊这,仲父你实在是太谦虚了。
自信,有能力,但野心不足……
您这不是挺了解扶苏的特质吗?!
……
“罢了。”
嬴政像是看开了一样,忽然拍拍张婴的肩膀,“左右我大秦子嗣,不差他一个。”
张婴一听这话就有些懵了,仲父,扶苏公子挺好的啊!
作为臣子,他更喜欢头上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仁君,尤其这个仁君对他的好感度还挺高!
他想帮扶苏抢救一下,忍不住道:“仲父!扶苏阿兄有自信也挺好啊。而且,而且他这操作……不是挺像仲父的么。”
张婴说到这一顿。
对哦,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扶苏的操作虽然骚,有点养虎为患的意思。
但,养虎为患,自信能全面兜底什么的……
这不就是嬴政的基操么。
仲父对待他不就是这么培养的啊!
思及此,张婴他伸出手指掰着指头算,“仲父,你当初与我说,即便乌郎君是六国余孽也无妨,只要我愿意“熬鹰”愿意笼络,您让我放手去做。
还有在百越之地的时候,您给我虎符时,以及留任西瓯首领桀骏时也说,您有自信解决后顾之忧。还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个指蹦弹在他的眉心。
张婴捂着额头一抬眼
,恰好与嬴政似笑非笑的双眸对视上。
嬴政似是气笑了,道:“看看身份,你真觉得一样?真觉得好?”
张婴一顿,沉默了。
好像是不太一样。
嬴政作为皇帝,不管是培养臣子还是儿子,不管是放任敌军,他这都叫做调教副手
但扶苏作为一个还未登基的皇子,他培养弟弟,唔……说的好听是不惧怕竞争对手,为大秦的将来添砖加瓦,说的不好听,就是有点愚孝,傻乎乎增加竞争对手。
仲父当初对待他弟弟成蟜。都是在登基之后才给成蟜放权,就这样,成蟜年满十八后还是率军反叛,被仲父直接灭了。
嬴政见张婴久久不语,哼了一声,道:“如何,作何感想?”
张婴想了想,嬴政说得对,但他还是要支持扶苏。
他吞了口口水,瞎几把劝道:“仲父,父子哪有隔夜仇,今日争执明日合好,毕竟是亲父子,多担待啊。”
嬴政眼角微微抽搐,忽然盯着张婴看了一会,轻笑了一声,之后一字一字道:“好!你小子,记住你说过的话。”
张婴:?
……
……
张婴与嬴政畅谈过之后,也是替扶苏担心了好些日子。
于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大船抵达咸阳前一处河道港口时,张婴忍不住半拉着扶苏一起在自己的船舱谈心,拿后世一些“职位越界的案例”篡改成不知名的春秋战国的人来举例。
扶苏多聪明一人,即便第一个故事没听明白,听到后面几个也就懂了。
懂了之后,扶苏又好气又好笑。
好在他对张婴纵容惯了,即便有些生气,依旧好脾气的与张婴解释道:“阿婴,在你心中我是何人?”
张婴一愣,道:“啊?长公子?”
“是,也不是!阿婴,你不能只用长公子的身份来看我”
扶苏蹲了下来,道:“我是长公子不错。但我更是寒的大兄,父皇的长子。”
说到这,他拿起案桌上一卷书,正是他之前给张婴的一卷《吕氏春秋》。
扶苏指着上面稚嫩的一行字道,“你看,这是三弟幼时写下来的字。吕相看到后,什么也没说,只将这一卷单独送给了我。”
张婴连忙凑过去一看,‘公天下?若吕相能令父皇不偏心,我就认可你!’。
看这稚嫩的字体。
公子寒应该是刚学写秦文。
哈,谁能想到一片投诚的稚子之心,直接就被吕相碾碎了。
扶苏继续道:“三弟虽无过目不忘之能,但才情也多被夫子们称赞。他生母争强好胜,对他要求颇高,所以三弟一直对我不服气,认为若父皇不偏心,他才是最优秀的。
如今他年岁渐长,身旁豺狼环绕。
与其放任三弟积累对我不满,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得越陷越深,造成祸端。不如让他彻底经历一次失败,看清楚自身的不足。”
张婴眨了眨眼,他有点点明白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与其进社会后才被毒打,不如先在家中被混合双打?
“另外,还有父皇。父皇性格刚烈,爱欲其生恨欲其死。若再这样放任寒下去,万一触及父皇的底线……”
扶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含糊,“阿婴,父皇也并非无坚不摧,我不希望父皇再被宫中争斗伤一次。”
张婴浑身一震。
是啊!
杀掉曾经重视的亲弟弟,又杀掉赵姬的两个私生子并且囚禁赵姬。
嬴政又不是刀枪不入的机器人,这些伤痕肯定在他心中划下了深深的刻印,要不然仲父在过去也不会只培养扶苏,放任其他子嗣,就好像不
想让扶苏感受手刃亲人的经历一样。
扶苏重新起身,摸了摸张婴的小脑袋,道:“阿婴,可明白吗?”
张婴眼神复杂地看着扶苏。
他是有点点明白,为啥这两人政见不合到被后人津津乐道了。
扶苏,有能力,有手段,但感性思维偏多。
嬴政,能力手段不用说,天生的政治动物。
这两人即便站在同一起跑线,学一模一样的东西,考虑事物的出发点估计也会不同。
打个比方,这两人如果同时看《西游记》,看到女儿国国王拐走唐僧的那一集。
嬴政的想法:嗯,这国主应该是想用美人计将唐僧留下来,好获得大唐的技术与文化,之所以会让唐僧完好无损的离开,应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扶苏的想法:绝壁是真爱!
思及此,张婴晃了晃脑袋,他干巴巴地扯了扯扶苏的袖子,敷衍地说明白了,都不容易都加油。
实际上他是有些佛了。
性格如此,拗是拗不过来的。
长辈自有长辈福,走一步看一步吧。
……
……
数日之后,一行人轻车简行,终于抵达咸阳王城外。
这一次回咸阳,并无前呼后拥的朝臣内侍,也无数千大军紧随其后,只有五百黑铁骑保驾护航。
张婴本想着这么低调地回去,应该不用再经历“粉丝见面会”一样的场景。
然而还未走到长安乡,具体说是刚从通向咸阳王城的秦直道上下来。
好家伙,前方人头攒动,人海汪洋,无数黔首挥舞着双臂,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
“是陛下的王座吗?!陛下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早知道前几年我也应该多攒点粮食,种点番薯,这回也能去换玉石。”
“可不是么,隔壁村的王牛拿着番薯,换了好些银钱回来了,连里正都对他另眼相待了!”
“看到小福星了吗?小福星,能不能拿羊毛线去百越换啊!”
……
看这乱糟糟的场景,乱七八糟的口号,以及各种朴实的民众请愿。
这绝对是民间自行自发组织的场景。
张婴看着热闹,觉得有些新奇。
负责守卫嬴政等人的中车令以及随行的采桑、辛胜等将军,一个个神情紧绷。
他们纷纷派出斥候扩大寻找范围,不怕冲过来行刺的叛逆,就怕躲藏在远处的云车、秦弩之类大型器械。
好在蒙毅、李斯等人拍马而至,源源不断的的宫卫将人海缓缓分开一条足够容纳驷马同行的道路。
这让嬴政一行人避免深陷人民的汪洋大海,充沛的警备力量,也让中车令还有将军们的脸色也松缓了一些。
蒙毅和李斯等人匆匆上前,先想要行礼,却被嬴政直接摆手拒绝,称事急从权,有任何事情,先回咸阳宫之后再说。
两方人马汇合后,行程速度加快。
一个时辰后,即将午时,他们便抵达咸阳王城城门口。
张婴原打算和仲父等人在城门口前告别,因为他已经看见被拦在宫卫之外,热泪盈眶的张女官,章老丈一家,以及韩家阿母等熟人。
张婴莫名生出一种游子归家的悸动,很想冲过去与他们好生聊聊。
然而他刚刚迈出去一步,却被眼明手快的蒙毅给拎住。
张婴疑惑地扭头。
蒙毅从兜里拿出来一份帛纸,递给了张婴,表情有些古怪,道:“你小子,可是在外乱认亲戚?”
张婴:?
第158章
“怎么可能!绝无可能!”
张婴一脸荒唐地看着蒙毅,眨了眨眼,“我看上去那么容易有干亲吗?”
蒙毅的目光扫过嬴政,又扫过扶苏,再扫过内史腾、辛胜还有他的妻子采桑,最后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在张婴身上,眼底仿佛在说“这不都是么”。
张婴微妙地有些窘迫,他摸了摸鼻尖道:“咳。我应当是没有的,那人可有凭证?”
“这是对方随身携带的信,你看,上面的落款是你的名,同时还有你的印。”蒙毅又甩了甩手中的帛纸,同时将这玩意递在张婴手上。
张婴将其摊开,不止他在看,听了一耳朵的嬴政与扶苏同时将脑袋凑了过来。
信上的内容写的很简单。
首先表明了张婴与拿信的颍川乌家人是姻亲关系。
内容大意就是张婴听说颍川郡这两年年景不错,农产品收获颇丰,便送一封信过去,让颍川乌家人将粮食运到百越之地与百越各族交易。
因为时间太赶,运输过来的粮食太多,又没能赶上大秦官府随行的船舰。
乌家人私自南下需要通关的郡县乡村太多,“传”等资料准备得不是很齐全。所以先手书一封信件,来各个郡县官府盖章。等张婴回咸阳后,会再命人补上。
张婴看着满脑子雾水。
他差点脱口而出全是糊涂话,但注意的“乌”这个字后,他没有急着表态。
“仲父,我先过去瞧瞧情况。”
张婴将信件一收,冲嬴政和扶苏憨憨一笑,一溜烟跑到张女官他们身前。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耳畔就响起张女官、章老丈等人亲切又熟悉的声音。
“瘦了瘦了,小郎君消瘦了好多。”
“黑了好多啊,天呐。百越未开化之地是多么的折腾人。”
“小郎君吃苦了受累了啊!”
……
张婴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先是与张女官、章老丈等人热络地打了招呼,又简单的回答了几个问题。
之后,张婴扯了扯张女官,又扯了扯章老丈,低声道:“乌兄可在?”
“那小子啊?”
张女官脸上闪过一抹不高兴,但神色一闪而过没让张婴察觉,她低声道,“他一大早就在那折腾群混小子演武,说是什么惩罚,还说什么练武不可断。压根没过来。”
“是有些不像话。”
章老丈也旁边也点点头,随口搭了一句,“不过就是多了一把子力气。我家小子也不赖,小福星,有武艺的壮士多的是,免得养大某些竖子的心思。”
张婴有些头秃。
长安乡人对他确实是很好,但也不知道为啥,他们对其他人吧……感觉互相看不顺眼,尤其他们对待韩信、乌兄、章邯这些少年郎一辈,更甚。
但凡这些少年人打闹的动作大点,眼神凶一点,或者超过一盏茶时间在居高临下地与他说话。
那不得了了!
他们对小年轻的态度就好像在看阶级敌人一样。
张婴见章老丈越说越生气,连忙点头称知道了。
他心中暗忖,乌郎君不在不好直接求证,想了想,张婴旁敲侧击地问道:“我的私印可有人动过?或者有遗失过吗?”
“不曾。”
张女官回完,表情瞬间严肃起来,“小郎君,莫非是谁冒充你做了什么?”
章老丈等人表情也狠辣起来,道:“若有!定是外人,我就知晓那些竖子不怀好意!我马上回去……”
“咳咳!等等,等等!不用兴师动众,官府这边已经有线索。”
张婴都不敢将信件给他们看了,那么大一个“
乌”字,他担心他们看完都不会调查真相,直接杀回去操起木棍围殴乌兄,“对了,我们从百越之地带来了很多好东西,像是蜡烛、果酒、肥皂等。另外,还有一样尚未完成的好东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