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上前两步,瞧见淳于越脸色微微发红,细细一闻,还能嗅到一点酒气。
他暗道不妙,扶着淳于越来到隔壁隔音效果更好的厢房。
此时,伺候是侍女们步履优雅地端着茶汤、果子随着进来,原本准备站在后方服侍,然而公子扶苏却冲她们摆摆手,侍女们依次退下,只余一心腹内侍站在淳于越身后。
“长公子!陛下不尊古礼啊!”
淳于越长叹一声。
心腹内侍心下很不满地偷偷瞪了淳于越一眼,熟练地用热水将手帕打湿。
扶苏见怪不怪地递给对方一杯茶汤,温声道:“先生喝一些,能醒酒,身体会舒服些。”
“我没醉!我很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扶苏公子啊,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公子。”
淳于越满脸欣赏地盯着扶苏,“聪慧,武勇,自律,还仁爱天下黔首。我再没比你更完美的长公子!陛下岂可,岂可弃你不用,重用公子寒啊!”
公子扶苏很淡然一笑:“无妨。大秦公子有本事,是好事。”
“好个屁啊好。当初成蟜……”
淳于越醉了还没彻底傻,将那禁忌名字又给咽回去,“那公子寒逮到六国余孽,立了大功,听说陛下龙心大悦。唉……公子,事到如今,只怕我们要退一步了。”
扶苏笑容浅了一些:“为何?”
淳于越完全没发现扶苏态度不对,自顾自地分析:
“何必因为对待蛮子的事,与陛下置气,得不偿失。公子,不如先放弃在九原外的分封制治式……”
“不可。”
扶苏摇头,他看向淳于越,“父皇始终知道我在九原做了什么,但却没有制止,先生可知为何?”
淳于越摇头。
“因为那是我打下来的领地,父皇是想看我的政治理念能走到哪一步。”
扶苏看向表情越发怔愣的淳于越,声音忽然又透着一丝温柔,“还有,父皇有绝对的自信,不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能替我撑住。”
淳于越瞳孔猛地一缩,他几乎是弹跳起来:“你,你的意思是……陛下,陛下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讨厌分封制?他能看到……”
“先生,你小觑了父皇。他是敢在十年内挑起与六国战争,并拿下六国的霸主。什么政治理念,人才没见过。对他而言,没有喜好,只有适不适合,合不合心意。”
扶苏不想说太多对嬴政的理解,语气非常的平静总结,“父皇不喜我过于仁厚。但并不反对我实验分封制。”尤其在他攻占下来的地盘。
淳于越怔怔地看着扶苏,酒似乎都醒了不少。
他忽然惊喜地看向扶苏,道:“长公子。既如此,你说这回我们要不要随王丞相一起……”
“先生不可。”
扶苏摇头,他起身看向窗外,若是在数月前,他会立刻同意联合王绾与父皇上奏。
但观察了一段时间张婴和嬴政的相处时,他才愕然发现,是他过去太小瞧父皇,以为他太高傲,听不进旁人反对的意见,一意孤行。
现在来看,嗯,父皇依旧高傲,但若摆出例子和好处,他反而是对那些政策接纳得最快的。
前提是,你得有切实的例子。
“那长公子,陛下不喜你什么?”
淳于越还是替扶苏想办法,他对成年还立功的公子们很有危机感,“仁厚?其实长公子,我也觉得对未开化的蛮夷,不需考虑太……”
“先生。”
扶苏回身看向淳于越,表情很温柔,语气也很坚定,“时候尚早,为何我不能是对的?”
淳于越是真的愣住了,曾几何时,克己守礼,态度谦逊,特别会考虑旁人建议和想法的大公子,如今居然也有了一意孤行的一面。
这,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
“叩叩叩!”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起厢房的动静。
淳于越和扶苏几乎同时扭头,内侍连忙快步过去,细细瞅了一眼,回头给了扶苏一个口型。
扶苏轻轻一笑,微微颌首。
内侍立刻笑着打开了房门,半蹲下来,尊敬道:“原来是婴小郎君,奴有失远迎。”
“哪里哪里!哎哟。”
这一笑就抽到了一点伤口,内侍立刻熟练地从腰间拿出药膏,要给张婴涂抹。
“够了够了!这里涂过了的。”
“哎呦,婴小郎君,你就可怜可怜奴吧。”
内侍故作可怜巴巴,“若是让张女官知道,你都喊哎哟了,我还不给你涂药。回头定要罚我的。”
张婴嘴角一抽,顺从地让对方上药。
自从前几日和公子如桥互殴受了点伤后,好家伙,张女官还有长安乡的大娘们差点要暴动,又是心肝又是宝贝,对他简直是嘘寒问暖到极致,别说自家院子,连大门都不让他出。
其实硬闯也行,但张婴不想面对十多包含担忧的视线,便也忍了。
但忍了好几天,伤口好得差不多,他那颗想要要红薯的心又开始激动。
“咳,我想出去走走。”
张婴迈步走了进去,看向扶苏道,“唉,大娘
他们农忙后也挺累的,我不想让她们再跟着,扶苏阿兄,你能安排个男性下属陪我一起……”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大门“滋啦”又一次被推开。
张婴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张女官反悔让他出门,谁知道一回头,居然看到了身材健硕的嬴政。
“仲父!仲父!”
张婴欢快地冲了过去,第一时间伸出小手手,右手还拿着一柄小梳子,“阿婴思念你,仲父思念阿婴没有。”
嬴政没有动。
他目光在扶苏和淳于越之间徘徊了一圈,神色冷凝。
扶苏和淳于越先后行礼,他都没有出声回应。
张婴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但他还是轻轻地扯了扯嬴政的衣袖,歪了歪脑袋,撒娇道:“仲~父,抱!”
嬴政顺着力道微微垂眉,依旧没有动。
扶苏见状心下轻声叹息,虽不知父皇是因何事生他的气,但不能牵连无辜的小阿婴。
他刚准备迈开一步,便见父皇竟忍住了怒气,肢体有些僵硬却又熟练地将张婴抱在他左臂,甚至任由对方笑嘻嘻地梳胡子。
扶苏注视着他们,看着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神态颇为神似的脸,心下微松,果然是虎毒不食子。
张婴并不知道扶苏在脑补“离了个大谱”的念头。
他抱着嬴政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想出去。
没别的,他是点击【任务完成】,想尽快出去触碰系统npc。
毕竟这系统看着不怎么靠谱,万一系统npc中途饿死了,被盗匪截杀了,或者被当做细作抓走,那他的红薯奖励怎么办。系统会赔偿吗?感觉很悬。
嬴政始终面无表情。
但张婴说什么,他都点头。
在两人达成统一,准备出门前,赵文忽然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犹豫片刻,开口:“婴小郎君,门外有两人一自称和尚,一自称道士前来寻你,说是送东西?”
张婴正在与嬴政说笑,因看过很多次红楼梦,下意识回了句:“可是一个瘌头,一个跛脚?”
赵文震惊抬头,很快又低眉顺眼道:“正如小郎君所言。他们一人自称是瘌头和尚,一人是跛脚道士,来给小郎君报恩来着。”
张婴蚌住了:……
第40章
[系统你出来啊!系统!]
光球唰地冒出来,[宿主我在!怎么了!]
张婴一脸无语:[这个癞头和尚和坡脚道士是个什么鬼啊!秦朝没佛教没和尚吧……这是红楼梦串场了吗?你们这样弄,给过曹大大版权费了吗?]
[啊?好奇怪,怎么会是这两个npc。我去问下主系统。]
光球显然也很纳闷,须臾后,[宿主!主系统说会临时调派npc过来也是没办法,之前安排送货的三个番邦npc都被抓去了。]
“咳咳咳……”
张婴憋不住咳嗽出声。
嬴政垂眉拍拍他的后背脊,轻声道:“可有不舒服?”
“仲父,我没事的仲父!”
张婴继续用梳胡子来转移嬴政的注意力,心生不祥的预感,他戳小光球,[你说什么?npc都被抓了?卧槽,那我的红薯呢?]
[唔……因为损失了三个送货npc,所以……]
光球明明暗暗地闪烁了一会,[扣了三十个红薯做npc差旅补偿费。]
[……]
张婴深吸一口气,他不能接受,然后在内心开始讲道理,[光球,你去和主系统反馈。这样不公平!是你们业务不熟练,npc在运输过程中出了事,总不能让我背锅。如果是这种剥削制度,以后任务都不做了!]
光球连忙补充:[我马上给主系统反馈。]
[你去把。光球记得强调,我是很认真的!]
[你放心!宿主我站在你这边。]
……
“阿婴?阿婴?”
张婴猛地回过神,连忙看向旁侧的嬴政,笑弯了眉眼:“仲父,仲父!我在呢。”
嬴政将张婴抱近了一些,仔细上下打量了张婴一会,见到的都是轻微外伤,他伸手轻轻掀开张婴的黑发,在太阳穴、耳后、后脑等部位轻轻按压了几下。
“痛不痛?”
“仲父!阿婴好着呢,一点都不疼。”
张婴猜测是之前的发呆让嬴政误会了,他摇头晃脑,小手手紧紧地握住嬴政的大拇指,“仲父!我们去看看那个和尚与道士吧。”
“不必。”
嬴政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定地直接否决。
张婴盼红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才盼来,怎么可能轻易妥协,他拉着嬴政的大拇指,不由自主地开始撒娇:“仲父!仲父!我真的好好奇,礼,给阿婴的礼。”
嬴政却垂下眉,很严肃地告诫张婴,这个世界并不安全,必须时刻保持着警惕,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陌生人的东西更是不要收。
张婴眨了眨眼,感觉上了一堂古代版幼儿安全手册,他冲着嬴政连连点头,信赖道:“仲父说得对!我都听仲父的!”
嬴政见小小的脑袋扬起,满脸濡慕,双眸闪烁着信赖,他目光一滞,余光不由自主地往扶苏那一瞟。
这濡慕神情与幼时的扶苏,真是颇为神似。
“但是嘛……”
张婴的一句“但是”,将嬴政的思绪又拉了回来,他就知道这小子不会像幼时的扶苏那么听话老实。
“今日仲父在身边!有仲父在,阿婴就是最安全的。”
嬴政身形一顿。
扶苏也不由瞥了张婴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所以……仲父带我去嘛。”
张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他用两只小手手拉起嬴政的衣袖,一副用力往外拽却拽不动的模样,看起来傻乎乎的又很可爱。
嬴政沉默凝视了片刻,他看了赵文一眼,然后才回头,顺着衣袍的力度和方向向着外面走去。
候在一旁
的赵文表情有些呆滞。
他自认已经看破陛下对张婴纵容的极限,但这两人每一次新的互动,又会重新刷新他的认知。
就好比这一回,陛下接到赵杰的调查密信,声称,疑似与扶苏、淳于越有关的官吏,借着他们的招牌,与六国余孽有私下的武器勾当!
他都做好会爆发激烈的父子冲突要的准备,没想到陛连脾气都没来得及发,就被张婴给顺毛安静下来。
不不不,不光是顺了毛。
目前因六国余孽的事,咸阳全城戒严。
别说外面的番邦人不能进咸阳,就是咸阳内部的番邦,不,应该说除祖籍陇西的老秦人,其他六国的黔首都不可以随意走动。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居然会因为张婴几句撒娇,就顺从地被拉扯出去。
怎能不让熟悉嬴政脾气的赵文惊讶。
陛下这辈子……是服过软,但从未有这般心甘情愿,这么纵容的“服软”啊!
如是想着,赵文勉强收拾好内心激荡的情绪,按照陛下之前给的眼神暗示,来到了扶苏面前。
他恭敬道:“长公子。奴有话需转述。”
扶苏微微拱手:“请说。”
“陈友、武田两位官吏可是长公子举荐的?”
扶苏点头:“确实。”
“这……”
赵文没想到这两人还真的是扶苏举荐的,赵兴都只说“疑似”,他手指轻轻捏了捏,补充道,“那,长公子,这两人可是谁推荐给你的?”
扶苏神情一怔,他严肃起来:“他们犯了何事?”
赵文暗赞一句敏锐,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从袖中拿出一份帛纸递给扶苏。
扶苏垂眉翻开,才看了一会便身体一僵。
片刻后,他神情严肃地看向赵文:“这事。我会在查清楚后向父皇写请罪书。”
赵文头皮发麻,他看着扶苏锐利的视线,暗暗苦笑,陛下可不希望这事捅到朝堂上去。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长公子,陛下得知这份消息,便直接来找你了。”
扶苏一顿,沉默下来。
赵文怕扶苏没领会他的意思,又稍微透露了些:“长公子,您调查好后,私下告知陛下或许更合适。”
“……”
扶苏微微叹了口气,父皇如此生气,也依旧在维护他的颜面,“我知晓了。”
帛纸被他不慎揉搓成一团。
……
……
院外前坪。
张婴细细打量着被宫卫们来回搜身的两人,还真的和87版红楼梦的癞头和尚、坡脚道士长得一模一样啊。
等系统回来,他得强调一句不光要给曹大大版权费,87电视制作组的肖像权也不能忘。
张婴的目光落在他们右手的袋子中,很期待地靠近了些,还没走两步,他整个人就被拎起来。
“我刚刚说过什么?”
嬴政将张婴拎到眼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啊哈哈……仲父。”
张婴也不敢得寸进尺,讨好地笑了笑,两只小爪子叠在一起宛如猫咪招财,“仲父,我是见宫卫都没搜,才想着安全可以过去……”
嬴政严厉地看向他:“天真,若被心怀不轨的人趁近劫持,可曾想过如何自救,你若……”
“仲父我错了!”
“错在何处?”
“何处都错了!”张婴回答得斩钉截铁。
“……”嬴政却微妙心梗。
张婴又扯着嬴政的大拇指重新往和尚道士的方向拉扯:“仲父,我日后去何处,一定牢牢地抓住仲父的手,这样就没人敢劫持我。仲父,我说得对否?”
“……”
嬴政如鹰的目光落在张婴身上,片刻后才缓缓挪动脚步,“嗯。”
张婴内心松了口气,期待地看向和尚道士,道:“你们,可是送……咳咳,为何要报恩于我?”
癞头和尚非常自然地行礼,道:“施主可还记得之前救过一位男施主。贫僧游走四方时,得到那一位男施主的帮助,为了还恩,才特意代他走一趟,给施主送一份番薯。”
“嗯嗯嗯……”
张婴刚想伸手接过番薯,忽然想到身侧的嬴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这番薯是何物?”
“是贫僧四海游历时偶得的粮食。亩产3000斤以上的粮食。”
此话一出,四周宫卫都有些稳不住脸上的表情。
嬴政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癞头和尚,道:“是你哄骗阿婴?”
癞头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
……
张婴憋住笑,总觉得和尚和嬴政共处一个场景的画面,有些时空交错的好笑。
他本以为嬴政会开口与和尚对线。
没想到嬴政之后不再说话,只招了招手,一名黑衣内侍从阴影中走出来。
那人面无表情地来到癞头和尚面前,拿出了一份竹简,先是要求他们将出入境记录、通行“传”、西域各国的印章,全部核对一遍。
张婴心里隐隐不安,还好系统靠谱,和尚与道士给出的信息又全又正确。
之后,内侍又问了许多问题,比如与张婴认识的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又是如何与对方在何处认识,番薯是何物,如何种植,亩产多少……
张婴都听麻了,巨细无遗,连小时候穿什么颜色的开裆裤都恨不得给你问出来。
一盏茶后,内侍将信息快速汇总之后来到嬴政旁边。
他恭敬地拱手道:“陛下。他们来自孔雀王朝,上一任国主正是阿育王。详细核对过所有资料,与我们的记载没有任何错漏。他们也很肯定番薯能带来这么高的产量。
另外,他们还交代,被婴小郎君揪住的番邦人不止委托了他们,还另外委托了几位友人过来送番薯。陛下,这事也与之前关口传来抓捕的消息吻合。”
“……”
嬴政缓缓睁开眼,“任何错漏皆无?”
张婴微微松了口气,内侍连连点头。
“呵。他们可是过目不忘、极为聪慧的人?可对秦国极为了解?”
内侍神情一震,脸色沉下来:“属下这便去。”
没多久,内侍询问了几声转身,隐晦地冲嬴政摇了摇头。
嬴政唇角轻轻拉直,很快又轻轻勾起一丝冷笑。
张婴见嬴政的神情,刚放松的心又紧紧地提起,等等,不会又要出什么漏洞吧!
嬴政似乎看出张婴的担忧,他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忽而一笑:“阿婴,不愧被称为小福星。”
张婴闻言,一脸茫然。
“误打误撞,竟能找出那什么孔雀王朝,对我大秦布置的眼线。”
“……”
张婴目瞪口呆,他看着得意抚须的嬴政,忍不住补充道,“仲父!是不是,是不是你考虑太多了?说不定人家真的只是过来帮忙送个番薯。”
“孔雀王朝距离大秦,不光路途艰辛遥远,一路途径的小国、关卡、通‘传’无数。
若真如和尚所言,是受人所托第一次踏入大秦领地,他并非过目不忘之人,怎么可能对所有关卡记录了如指掌,没有一丝错漏。正常人是做不到的。这其中必然有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