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要搬的。”林晚星把塑料袋里拎着的,昨天买的没吃完的橘子,放到阿姨桌上。
“那你注意安全哦。”
“好的阿姨。”林晚星答。
很简单的告别,林晚星坐上了小面包车副驾驶。
车从宿舍外绕校一周,两旁树影幢幢,五分钟就到了。
梧桐路17号,爷爷奶奶买的房子坐落于此。
那是栋很简单的老式居民楼,在最普通的居民小区里。
墙体是很深的烟灰色,墙角会有剥落痕迹,偶尔能看到里面颜色更深的混凝土和红色墙砖。因为楼下是爷爷奶奶以前开的课外晚托班和小卖部,所以楼道的绿色铁皮大门上会有调皮的男孩用粉笔画的涂鸦,女孩子喜欢在上面小贴纸。
林晚星拉开面包车车门,前一刻还沉浸在回忆的长河里,后一秒,她就怔得说不出话来。
楼道的绿色铁皮大门和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差错,可现在大门禁闭,门口竟然站着几个鬼鬼祟祟的高中生。
陈江河、秦敖、俞明、祁亮、付新书……
林晚星揉了揉眼睛,比她明明找了个清闲工作、却全部时间精力都被学生占满更离谱的是,她搬个家都能碰到足球队这些逼崽子在这里???
熟人见面,分外眼红。为了抢占先机,必须得先发问。所以当“你(们)怎么在这儿?”不约而同响起时,林晚星知道,她还是没学生们嗓门大。
“这是我家。”林晚星赶紧示意他们小声点。
周遭霎时一静,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楼道中传来脚步声音,吱呀一声,轴承转动,铁门开了。
王法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居家服,出现在门口。
楼道的感应灯倏忽一下暗去,接下来的场景更像什么情景喜剧里的桥段。
他们三方站在不足两平的楼道口空间内面面相觑,秦敖的眼睛瞪得老大,却不敢喊出声。祁亮最先反应过来,凑到她身边,故作悄悄话地问道:“老师,教练也住你家?”
林晚星赶忙解释:“没有,我刚搬来。”
“搬来和教练一起住吗?”还是这句话。
“可是你说这是你家,怎么又刚搬来?”祁亮不依不饶。
“老师你有问题。”
学生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林晚星百口莫辩。
她只得求助性地看向王法,青年自始至终都斜倚着栏杆,一言不发。
“你也住这儿啊?”她问王法。
“你不是早就知道?”王法说。
林晚星半张着嘴,这才想起,好像王法确实说过,他租在这里。
“那你大晚上下楼干嘛?”林晚星问。
“本来是买包烟,现在,顺便接你。”
林晚星:“……”
很正常的话从王法嘴里出来就变得古怪,学生们的眼神也透着看好戏的兴奋劲儿。
幸好这时,面包车司机跳下车,从后备箱搬下沉重的纸箱和她的行李,打破了场面的尴尬:“东西我给你放这了啊,上楼要另外收费的。”司机说。
“多少钱,您帮我搬上去吧。”林晚星答。
“几楼啊,没电梯的吧?上楼费70块钱一层哦,跟你讲清楚。”
林晚星刚想答应,秦敖却用“您有事儿吗”的眼神看着司机:“不用你,我们自己搬。”
小面包车司机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直接被秦敖赶走。
秦敖招呼俞明来搬东西,他的手扶在纸箱上,教育道:“这人就宰你,你这点东西,搬一层平时就30,他车费是不是也多收你了?”
“是平台统一收费,他没多收钱。”林晚星被学生教育得大气不敢出,弱弱地说。
秦敖对这回答还算满意,他和俞明两人蹲下,准备搬纸箱。两位健硕的男生将手插入纸箱底部,手臂用力一提,青筋迸出,地上半人高的纸箱却纹丝不动。
“靠,你这里面是什么东西?”秦敖吐了口气,把手指拔出来,跳起来问,“怎么这么沉?”
“呃……是很沉的,所以我说觉得70也不贵嘛。”林晚星无奈地道。
学生们互相嚷嚷,要试试箱子到底有多沉。这时,王法走了过来,他接替了付新书的位置,用眼神示意秦敖、俞明、陈江河抬纸箱另外三角。
王法蹲下,手臂用力,绽露出遒劲的肌肉线条,甚至不需要一、二、三的口令,四人一起用力,将纸箱抬了起来。
林晚星赶忙去把楼道防盗门拉到最大,楼道感应灯再度亮起,照亮了纤细腐朽的铁质栏杆和漫长而陈旧的阶梯。
王法搬着箱子,站在最后一层阶梯,替学生们承担了纸箱的大部分重量。
“你要什么烟?”林晚星半仰头问。
“绿景。”王法答。


第35章 天台
林晚星买完烟赶上大部队, 学生们走走停停、互相换手,最后在顶楼停下。
感应灯亮起,楼道前拦着一扇铁门。
学生们气喘吁吁, 林晚星赶忙掏出钥匙, 可一阵丁零当啷后,却没有一把能打开这扇。
林晚星顿时慌了,她拿出手机,想给委托租赁的中介打电话,就在这时,王法动了。
如果说, 先前他们三方在楼道口相遇时说的那些“住一起”之类的话像在打趣。
那么,随着王法放下箱子,掏出钥匙、打开铁门的动作一气呵成, 学生们眼睛都直了。
铁门外是一片天台。
五楼并不高, 但天台宽阔, 夜色毫无遮挡,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 近处是沉浸在黑夜中的球场,场边灯火点缀;远些的地方,高中校舍俨然,树影婆娑;而更远处, 城市灯火透亮,于夜色中无限飘散。
风中是秋夜温柔的晚风,拂过发梢和脖颈,林晚星有那么一段时间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随着纸箱扑通一声, 重重落在天台水泥板上, 她这才回过神来。
王法站在她身边, 单手摊开,林晚星把刚买的烟递了过去。或许是因为学生都在,王法接过烟盒,转了一圈,把烟塞回了运动家居服口袋。
“咳。”
“咳咳。”
学生们做作的清嗓子声响起。
男生们因为刚才搬了重物,一个个脸都憋得通红,脸上还拿捏着夸张的表情,看看她,又看看王法。
天台南侧并排了两间长屋,左侧一间灯亮着,门口摆着户外遮阳伞和沙滩椅全套,桌上有拉开的啤酒罐,很显然属于她的租客。
王法没有开门回家的意思,他径直走向遮阳伞坐下。
俞明屁颠颠跟在王法身边:“教练,你和我们老师,真住一起啊?”
王法单手握在易拉罐上,喝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清楚,一切以你们林老师回答为准。”
“噢~!”
眼见学生们又要起哄,林晚星赶忙举手投降。她掏出那串丁零当啷的钥匙去了右边那间屋子的门:“真没有,就我们学校不让实习老师住宿了,所以我搬来这里住,这是我家。”林晚星强调。
“那教练呢,这也是他家吗?”陈江河很犹疑地问道。
“他是我的房客。”林晚星推开屋门,回望屋外的学生们,说,“这栋楼,是我的。”
在学生们震惊无语的目光里,林晚星感受到了点“复仇成功”的快感。
天台上这排屋子,属于当时的“违章搭建”。不过据说爷爷奶奶把楼买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所以这么多年来,也没人来管。
屋子里很干净,林晚星提前拜托出租中介来打扫过,但也相当简陋。学生们替她把纸箱搬进屋内,好奇地东张西望。
"你就住这儿?"祁亮颇有些不屑地问道,“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地方。”
林晚星放下自己的拖杆箱,笑道:“那你们这么闲,怎么跑我家来了?”
这个转折相当突兀,没等学生们反应过来。
林晚星径直走出屋子,她在王法对面拖了张椅子坐下,示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付新书身上。
林晚星有些意外,付新书还能成为干坏事的牵头人?
这时,付新书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练习册,他把练习册翻到某一页,摊平,放到了她面前。
付新书:“我今天回家写作业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被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画着一份手绘地图,借助屋内灯光,依稀能看到地图上歪歪扭扭的彩色线条。
地图画在一道三角函数题上,横纵轴成为了最完美的坐标。笔是很常见的水彩笔,画虽然随意,但又很明显标注了“宏景八中”“老体育场”以及他们所在的这栋“梧桐路7号”。
“梧桐路7号”这个栋楼,被画成了分层宝箱的模样,但标注有宝物的楼层却并不在天台,而是在二楼。
林晚星脑海中浮现出很多模糊的回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付新书:“谁给你的?”
“我不知道。”付新书顿了顿,“但我后来想,这是不是和秦敖他们收到的东西一样?”
“所以你联系了秦敖他们?”
“恩。”
祁亮一脸茫然,林晚星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中介给的那串沉重钥匙,按照上面贴着的标签,翻到了2楼的那几把。
“我们去看看?”她说。
楼道的感应灯倏忽亮起又暗下,拾级而下,仿佛穿梭在漫长的回忆长廊里。
和5层一样,2楼的楼梯口也是一道同色系的铁门。但与5层不同的是,当林晚星掏出钥匙,推开楼道门,陈旧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在这里,学生们的呼吸和脚步声也变轻了。
眼前是条昏暗的走廊,借着外面的楼道灯,能依稀看到水磨石地砖,墙上贴着什么东西,但走廊深处却完全照射不到。
学生们蹑手蹑脚在楼道里找开关,林晚星向前走了几步,摸向记忆里的位置,咔嚓一声轻响,头顶白炽灯扑朔着亮起,照亮了整条走廊。
墙壁上是陈旧的公告栏,走廊两旁是两间教室,墙上贴着一些书法和素描作品,甚至还有优秀考卷。而在走廊尽头的墙上,挂着一个招牌。
上面是“元元课外辅导班”几个大字。


第36章 元元
36 元元
空气里是纤细的灰尘, 在老旧白炽灯管边浮动。
林晚星回过神,在她身后,学生们很是拘谨地站在走廊里。
他们蹑手蹑脚, 却又止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 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她下一步的行动。
林晚星缓缓走到其中一间教室门口,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电灯点亮,时光仿佛还在昨日。教室是由原先的居民房改建,因此比常规的要小一些。
窗棱蒙尘,教室里桌椅齐整。黑板上有常年书写后留下的板书痕迹, “高考倒计时【】天”是用黄色油漆写上去的。字迹剥落了一些,剩余部分却还很清楚。教室墙上贴着品味很奇特的画作,而后是一整排通体书柜, 摆满了各种新旧不一的书籍。
林晚星的手从柜门上滑过, 依次看去, 书柜里收集了不同版本的教材和辅导书。
人教版和外研社的都有,《三五》与《黄冈》《海淀密卷》也很齐。不仅如此, 里面还摆着每版课标要求的所有课外读物,古今中外,分门别类。更离谱的是,书柜最靠窗那架里全是小说, 金古双全,阿西莫夫和东野圭吾也不缺,甚至《盘龙》和《微微一笑很倾城》都有。
整个空间都透露着严肃活泼相得益彰的气氛。
不知不觉,学生们各自挑选座位上坐下, 林晚星走上讲台, 再度看向她的学生们。
秦敖还在四处张望, 付新书的手不由自主蹭着桌面,俞明目光活跃,而祁亮,直接举起了手。
这是林晚星第二次正式站在讲台上,和第一次一样,她又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你们先听我说完,我再回答。”林晚星说。
这间辅导班的故事很简单。
林晚星告诉学生们,她的奶奶叫沈淑元,元元是奶奶的小名,反正爷爷总这么叫奶奶。
据说外太公给奶奶取这个名字,是源于陆游的一首《读书》小诗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
“元元”的意思是营营众生。
她的爷爷奶奶都是特级教师,老两口从学校退休后,买下这栋老公房,不仅对外出租,还自己在二楼办课外辅导班,发挥余热。诗意契合二老心声,辅导班的名字,也很自然而然,取自于此。
当时辅导班学生很多,还有不少贫困生。
林晚星在有些年份的寒暑假,会来爷爷奶奶辅导班混日子。她一个小屁孩,坐在高中生堆里听课,听得懂听不懂的都囫囵吞枣,很有意思。
后来她爸爸和爷爷奶奶关系不好,她就很少回来。两位老人岁数上去,身体不好,上不了课,听说这里变成了提供给学生们的自习室,顺便帮家长们看些年纪小的孩子。但人无法熬过自然规律,老人过世,辅导班的门就自然而然锁上了。
现在想来,很多事都令人非常后悔。
故事讲到这里,学生们已经变得非常安静。
从男生们的角度来说,先是收到什么“免费借球卡”,然后又是“黑白填字游戏”。更巧合的是,他们刚开启课外补习事业,付新书就收到了藏宝图,一间老旧课外辅导班就此打开尘封。怀疑她在里面搞鬼理所应当,她只能再次解释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对林晚星来说,她现在站在这间教室里,看着讲台下的学生,只能确定有非常关心这些学生的人,通过各种方式,让她和学生们彼此间产生联系。
对方很希望她能帮助他们,虽然目标是她,但也并不完全因为她。
“所以,这栋楼真是老师你的啊?”最先从故事里回神的是俞明,“爷爷奶奶好厉害。”
“那你收我们教练房租吗?”祁亮角度非常刁钻。
林晚星愣住,没想到崽子们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林晚星看向教室角落,王法不知何时从后面书柜捞了本小说在看,表皮还是花花绿绿的言情那挂。
闻言,王法很无辜地抬头:“也不用完全免费,适当减免一些就行。”
林晚星:“……”
“老师要大气一点。”这时,付新书开口。
付新书不是会开玩笑的类型,林晚星这才意识到,他在学祁亮他们的样子,很努力想逗她开心一点。书桌上还摊着那本练习册,随意收回的“藏宝图”在白炽灯照耀下异常清晰,男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只说,“我们以后有地方了,对吗?”
翌日中午,足球队集体出动。
午间高中有放走读生出来午餐的惯例,十一个男生砰砰砰窜上老居民楼的声音引来楼内阿婆围观。
对这些小直男们来说,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东西。既然有人给他们指了这个补课班的地盘,既然地盘的主人也就是林晚星不介意他们占用这里,那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了!
林晚星指导学生们做大扫除,辅导班的小仓库里还有未用完的粉笔,墙上的旧考卷被摘下。楼里的老住户们来打探消息,甚至还有隔壁楼的爷爷跑来问元元辅导班是不是又开了,收不收小学生三年级的。
终于,林晚星打发走来看热闹的叔叔阿姨们,关上了教室门。
学生们脸上还留着大扫除灰印子。
林晚星示意大家安静下,然后说:“我今天收到组委会邮件了,周日比赛对手出来了,他们会来我们这儿比,就还是上次的明珠俱乐部球场,比赛时间是下午13:00整。”
林晚星拿起笔,在黑板上、倒计时上方,学生们刚热切讨论的地方写道:“地点宏景明珠俱乐部 13:00,对手”
秦敖顿时正襟危坐,:“我们要和谁踢?”
林晚星掏出手机,点开邮件,再确认了一遍,说:“绿景国际高中。”
哗啦一下,辅导班教室里像炸开的油锅。
拍桌的拍桌,嚷嚷地嚷嚷。
“靠。”
“傻逼吧。”
“怎么打个资格赛还能遇上这帮逼?”
“他们不是都直接进正赛的,为什么沦落到打资格赛?”
“这么菜了?”
林晚星对学生们的反应很不理解。
“绿景国际很厉害吗?”她不由得看向王法。好像昨天王法抽的烟就是那个牌子。
王法手里的书从昨天的小言情换成了一本表面有霸气双龙的玄幻,他抬头说:“我了解得不多。”
想想也是,林晚星自己掏出手机百度搜索。她这才发现,绿景俱乐部和永川恒大俱乐部一样,是拥有中超联赛资格的顶级俱乐部,而绿景国际高中,听名字就知道,是知名烟草企业冠名的国际高中。它不仅本部有职业梯队,高中也部同样有很多有天赋的小球员。
林晚星大概能理解学生们的震惊,毕竟绿景国际高中应该是顶级高中队伍了,和普通高中校队一样,沦落来踢资格赛,本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继续查找下去,林晚星逐渐意识到,绿景被迫踢资格赛,应该是触犯了一些青超联赛条例,违规后被迫来的。而且绿景国际上一轮表现不佳,看赛报似乎是团队出现问题。种种原因,导致了他们要和这么一支顶级高中球队,在资格赛碰面。
学生们群情激奋,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这是组委会的阴谋,或者绿景给组委会塞钱了。
林晚星赶忙叫停他们。
“反正我们就踢一场。”她说,“不论输赢,做好我们自己就行。”


第37章 不踢
林晚星以为, 对手的强弱本身,并不对学生们产生什么太大影响。毕竟这伙孩子看起来总是咋咋唬唬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可当她下班后,站在老旧球场内时, 还是震惊了。
球场上空无一人。
原先学生们总早早逃课来球场, 现在他们一个都不见踪影。
那时林晚星甚至陷入了莫名的迷茫,以为是球场被人包走要举行什么比赛,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所以学生们一个个都没在。
她举目四望,唯有王法仍然坐在看台上,一如既往。
看到教练, 林晚星终于有些莫名安心的感觉。如果所有人都没有到场,那一定是他们相互约定的结果。
王法压着鸭舌帽,双腿像往常一样搁在前排座椅上, 看上去很是平静。
“他们今天没来吗?”林晚星走到他身边坐下, 问完问题, 她就觉得自己很蠢。再怎么说,她应该比王法更了解学生们点。
“嗯, 是没看见。”王法说。
林晚星觉得奇怪,心中也有了些猜测。
她拿出手机,想了想,给秦敖打了个电话。
两三声后, 电话被接起。
她还没开口,反而秦敖先说话了:“老师你人呢?”
“我在球场啊,你们人呢?”
“你在球场啊?我们在教室里等你呢,赶紧过来吧。”秦敖大大咧咧地说道。
他说着要挂电话, 林晚星愣了下, 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教室, 应该就是爷爷奶奶的补习班。
她赶忙问:“等下,你们不来训练了吗?”
“不踢了,还踢毛啊,我们是能踢过绿景怎么滴啊。”秦敖讲到这个就来气,“我跟你讲肯定是黑幕好吧,故意把我们抽一起,保送绿景。”
“那你们在教室……”
“当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秦敖说,“考大学呗,踢球又不能当饭吃。”
林晚星觉得很不可思议,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不清楚为什么对这些孩子来说,昨日还准备攒足劲冲冲冲的事情,今日就能轻言放弃。
她心里憋着些火气,但还是想了下,问:“付新书呢?”
“在呢。”秦敖说着,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电话应该被递了过去。
“喂?”林晚星很轻地喊了一声。
过了段时间,电话那头才传来付新书的声音:“林老师。”
少年声音很软,也有些委屈,林晚星原先的火气顿时消散不少。
她很温和地问道:“付新书,你们怎么商量的,真不来训练了吗?”
“是的,林老师,我们……以后就不训练了。”付新书说得很慢,电话那头仿佛人头攒动,她几乎可以想象足球队的孩子们挤在付新书身边的模样。
“为什么?”林晚星问,“就因为踢不过绿景国际?”
“老师,绿景国际真的很强的,我们不可能踢过。”付新书很坦然地说道。
他讲得很慢,听上去也有些难过,但很确定,这应该是所有人在一起吵吵闹闹讨论后的结果。
“我知道,但其实输赢结果又不重要啊。”林晚星说到这里,付新书打断了她。
“林老师,我们知道你有学校任务,周末比赛我们肯定还会踢,就是现在训练也没什么意义了,有时间不如好好学习。”
“好好学习”,这几乎是让所有家长老师听到都会感动的话。但付新书的话落在林晚星耳朵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确实不懂足球。
她对绿景国际的了解,仅限于百度百科搜到的那些东西。她不清楚在学生们心目中,这是怎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但在她看来,选择和放弃都不应该如此轻易。
因此,她心中原先消下的火气,又冒了些头:“我不清楚你们现在为什么这么想,我只知道,前几天你还跟我说,想大家一起踢球。而且你们也应该了解我吧,我在意的从来不是学校任务这些。”
“老师,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们,你是真心想为我们好。而且那个,那个让我们来跟你学习的人,也很关心我们,但踢不过就是踢不过,人要认清现实。”付新书斩钉截铁地道,随后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后的急促“嘟、嘟”声传来,随后是漫长的空白。
林晚星握着手机,球场的风吹起来,她竟也有些茫然。
从很成熟的角度来说,人面对难以逾越的高山时,放弃是非常理智的选择。爬不动就是爬不动,不如尽早改道。
毕竟在中国,踢球怎么说都不如好好考大学来得实际。
更何况,她一直以来的原则都是“自由”,随学生们想干什么,她都支持。
她于是放下手机,看向球场后方。
从她现在站着的角度,勉强能看到梧桐路17号的一角。
林晚星她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去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了。
可夕阳下,城市光影朦胧,她忽然又什么都不想动。
王法依旧坐在球场边,青年人半眯着眼睛,仿佛在晚风中睡着了一样。
“你之前有遇到过很多踢一半不踢了的球员吧。”林晚星看着他清俊平和的侧脸,问,“觉得踢不过,所以干脆不踢了,这个理由还算合理吧?”
“相当合理。”王法异常平静,“比起‘教练足球让我便秘所以我不来了’这种理由要合理很多吧?”
王法模仿着外国小朋友说中文的调子,听上去很像他真实遇到过的情况。
林晚星没被逗乐,王法自己也没有笑。
“那你有去劝那个便秘的球员吗?”林晚星顿了顿,试探着问道,“或者说,在你执教生涯里,遇到的你觉得最可惜的想放弃的球员,你有劝过他继续踢球吗?”
因为夕阳渐渐隐没,看台被抹上了大面积的灰色。
阴影落在王法的眼皮上,青年蓦地睁开眼睛,目光清澈而冷峻,他盯着她问:“你有没有想过,人为什么要踢球?”
林晚星记忆里,这是王法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那时的她还沉浸在很复杂而茫然的情绪中,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王法会这么问。
“我不知道啊。”她只是很诚实地这么回答。
下一刻,王法眼眸低垂。他压了压帽檐,像要继续在看台打盹。如果不是林晚星看到王法眼眸中一闪而逝的失望神情,她大概会以为这只是王法不想正面回答她问题的某种转移方式。
每个人都有暂时无法解决的困扰。
王法摆出拒绝交流的态度,林晚星将视线从他的帽檐上移开,托腮,望着眼前宽广的球场。
最前面是漫长的塑胶跑道,很正规,一圈400米,她记得自己上一次跑完全程,还是大学体测时。而除此之外,她好像从来不清楚,跑完一场足球比赛的时间,是什么样的感觉?
念头一旦滋长,就无法遏制。
林晚星干脆从看台站起,她脱掉身上的的开衫外套,扔在王法身边的空凳上:“帮我看下东西。”
王法看了她一眼。
林晚星跳下看台阶梯,回头喊道:“90分钟以后喊我啊。”
鞋底接触塑胶跑道。
林晚星伸了个懒腰,随后直接向前跑去。
一开始奔跑的时候,她只觉得晚风舒爽,脚底塑胶回弹触感柔软,她还有时间思考。
她想了很多,关于足球是什么,学生们为什么要踢球,他们是不是真的想放弃,而她应该怎么做。
第一圈还没跑完,她已经感到小腿有些沉重。
她把王法的位置,作为标记物,开始了第二圈。
这次,她放慢步伐。
当你不由自主地自我调整,继续跑步时,就会把思绪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林晚星只觉得腿越来越沉重,她于是继续思考一些关于学生的问题来转移注意力。
第3圈。
小腿酸痛、脚踝酸痛,很正常的肌肉反应开始从腿部逐渐蔓延全身,她知道自己应该更慢一点,她调整呼吸,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在强大的生理反应面前,心理学上的那些小伎俩已经不管用了。
第5圈。
林晚星知道跑步应该很累,她也参加过800米测试。她还曾坐在看台上,看学生们在王法的要求下,几乎跑了一整个晚上。可当她自己亲身体验的时候,没想过会这么累。
她现在已经头晕眼花,喉头有血腥气泛起。林晚星感觉身体上很多部分都不属于自己,想停下来,但觉得不应该停下来。她想问问王法,但一切的行动已经机械化。
某一刻,当她跑到操场西南角的时候,忽然看到梧桐路17号的一角。
属于元元补习班楼层的光亮,成为了她的新的灯塔。
第7圈。
刚才6圈跑完,代表了她完成了两千米。林晚星开始试图用数学的方式,通过步速跑速计算自己大概跑了多长时间,可她脑子已经完全成了一团浆糊,大脑空白,呼吸迟滞。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想法属于思维混乱的表现。
林晚星眼冒金星,仿佛觉得自己能看到学生们当时在球场上踢球的样子。
甚至还有很清楚的声音传入,等她再跑了几步,又意识到那些人不是她的学生。
很多想法都乱成一团,成为被猫挠过的毛线团,她甚至觉得毛线团是缠绕在她自己身上一般。越绑越紧、越来越重。
林晚星唯一的想法是,好累,真的好累。
是啊,跑步已经这么累了,踢球只会更累吧,为什么还要踢球呢?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坐标和空间被无限制不断拉长。
灯塔已经失去作用,缠绕在她身上的毛线仿佛越来越紧,塞满了她整个胸腔。它们慢慢缠上她的眼睛,将她完全包裹起来。
直到某一刻,林晚星膝盖一软,眼前一黑。她用很离谱又无比轻松的方式,摔倒在跑道上。
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也得到了莫大的解脱。
解脱也很不错,不是吗?


第38章 请求
接下来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对林晚星来说,只有很零星的片段了。
大概类似于电影里被一帧帧截取的画面,有些格外亮, 有些又是全黑。
一件外套落在她身上。
有温热而有力的手臂, 将她从塑胶跑道上扶起。
林晚星很艰难地睁开眼,又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只能感到自己完全靠在对方身上,然后又把眼睛闭上。
虽然暂时看不见东西,但感觉还存在。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搀扶着,也因为搀扶的姿势, 对方温热的、带着些薄荷烟味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上。
一件外套落在她的肩头,林晚星被搀扶着, 开始在跑道上慢走。
当然, 与其说是那样的姿势是搀扶, 不如说是拖拽更为恰当。
林晚星很多次耍赖想坐下,但强硬而不容分说的手臂架着她, 让她必须继续走。
她抓着对方的手臂,掌心传来坚实的触感。
没有说话,好像也没有其他画面。
只有脚步和塑胶跑道接触的唰唰声,在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空间中响起, 格外清晰。
时间已经被拉得无限长,也不在意再变得更长。
双腿像柔软的面条,时间轴也好像是很柔软的面条一样。
总之,当这样奇怪的比喻涌入脑海的时候, 林晚星知道自己状态应该好一些了。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努力仰起头, 看向身旁的人,随后撞进了一双深而黑的眼眸。
睫毛很长,鸭舌帽还扣着,确实是王法。
王法秉承着专业教练的职业态度,硬生生拽着她在操场走了两圈,才肯放她坐下。
林晚星是以丑陋不堪的姿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然后立刻四脚朝天躺平,绝不给王法任何再拖她走两步的机会。
林晚星闭上眼,身下是扎人的草坪,她浑身还在冒汗,又是一件外套盖在她脸上。
这件外套很重,带着很淡的薄荷烟草味道,显然不属于她。
被外套砸脸,林晚星不由自主地“哼哼”了一声,她艰难地把衣服从脸上拽下来一点,像盖被子一样乖乖盖好。
然后,她身边的人走了。
林晚星闭上眼,也不管晚上草地湿冷,准备就这么睡一会,她确实太累的。
但就在她半梦半醒间,她又被人强行摇醒。
她抬起手,想耍赖摇摇手,手里却被强行塞了一瓶饮料。
盖子是打开,王法握着她的手,强迫她稀里糊涂地喝了两口饮料。
饮料有点甜有点酸,应该是什么牌子的运动饮料,然后她又自己喝了两口。
“我跑了多久啊。”林晚星缓缓开口,她听到自己嗓音就像被锯开的木头一样干涩。
她轻咳了两声,一股血气又涌上喉头,然后她重重咳了起来。
不过这次,大概是觉得她复活了,就再也没受到帅哥温柔照顾地照顾。
王法也没拍拍背什么的,只是接过那瓶运动饮料,盖好盖子,说:“如果说跑步而不算你最后在地上爬的时间,应该是41分钟。”
什么叫爬???
林晚星听了又想咳嗽。
她突然坏心眼起来,伸出手用力一拽,拉着王法一起倒下,摊平草地装死。
31分钟啊,还不到一场足球比赛半场时间……
手中带着一点刚才拉拽时男生手掌的残留温度,掌心湿漉漉的,应该是冰运动饮料外凝结的水汽。
身下是软绵绵又有点扎人的草坪,月明星稀,眼前是巨大而宽广无垠的星空。
当你不断看着的时候,好像会被完全吸入一般。
而人类呢,本来也不过是生活在宇宙中的渺小生物罢了。
岁月漫长,时空亘古。
和头顶的星空相比,大部分事情,确实显得毫无意义。
林晚星想了很久。
处于一种漫长而漫无目的地思索中。
她想了很多。
最后,林晚星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再响起:“帮我个忙吧,免你一个月房租。”
“好。”王法清淡的嗓音落在她耳边,很清澈,很干脆。
林晚星也不清楚,是什么让王法改变主意,同意她的请求。
或许是她跑步的样子实在太像一条死狗,也可能是对王法来说,她也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他也想,再试一试。
梧桐路17号,元元辅导班。
林晚星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楼梯。’
她推开教室门,男生们果然都坐在座位上。
他们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像模像样摊着一本书,有什么《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啊,语文课本啊,最夸张的是秦敖,她桌上摆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括弧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