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至话末只剩阴狠。
沈溯微道:“仙门中人,怎分‘地盘’?百姓身置水火,师兄赶不及,同门先照拂,是理所应当。”
徐见素仿佛听到什么笑话,牙疼地“啧”了一声,将脸贴近了,同他附耳说:“你跟我可不要装了。”
“抢功抢到了我的头上,我看你好大的胆子!”说着反手以剑柄狠击他丹田,沈溯微一语不发,生生受了。
二人外人面前长幼有序,私下却不睦已久。徐见素针对沈溯微,实在是因为这个三师弟灵台清明,风头太盛。沈溯微短短十年便积累了旁人百年难得的修为,那一路上阻挠别人的红粉骷髅、心魔贪嗔,竟无一物能障住他片刻。
对蓬莱仙宗,得一天才是门派上下之幸。但对于同门派的弟子来说,如今世上灵气日益稀薄,自身不进则退,但见同门势不可挡,不免引起恐慌。徐见素本就跋扈善妒,面对师尊和他亲大哥尚想压上一头,何况是比他小了一百多岁的,不知出身何处的沈溯微。
沈溯微这么一跃做了内门的第一个外姓弟子,偏得徐冰来爱重,难为他能把师尊交代的大小事办得无可指摘,不足三年便成宗门一把出鞘利剑。
但要真是一把任凭吩咐的剑就好了。剑可不会思考。
徐见素认为,这位三师弟多少有点静水流深的癫狂,他时常以默默无闻之姿,行剑指咽喉之事。就比如这次出秋,该争该抢的功名他可一样没落下。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猜不透才最恼人。
但沈溯微有一样好,便是沉得住气。正是靠这惊人的自持,未曾有一次谬态失言,才能在内门站稳脚跟。
譬如此刻,徐见素出够了气,眼神一瞭,见庙里人人沉在梦境,没有一双多余的眼睛看见他二人撕扯,哪怕那些凡人根本不认识他们。哪怕撒野的是他,他也不禁感慨沈溯微处事周全。
沈溯微叫他撇开,便听到徐见素冷笑:“我看你也没什么地方配得上芊芊。”
沈溯微垂眼,恍然。
原来根上是为这件事。徐见素今日一通发作,不过是借题发挥。
徐芊芊是徐冰来幺女,今年堪堪十九,可惜没有传下丝毫灵根,又自小体弱多病,故而未拜入宗门,而是娇养闺中。
数年前,听闻徐芊芊病危,内门弟子轮流去探望,他也去看过一回。其实他跟徐芊芊很少照面,也是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想起来弟子们练剑的时候,她经常乘白鹤拉的芝兰车,用苍白细瘦的手掀开帷幔,在校场边安静地看。
他本就话少,徐芊芊又病重,他静默地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起身。
徐芊芊却忽然气喘吁吁地叫住他,请他把门口的紫娇花折一朵送她。
这举手之劳,他走到门口,正要摘花,却见那花花蕊处是深紫,向外过渡到浅粉,娇艳含露,仿若少女看着他的时候,苍白而浮现红晕的脸。
沈溯微睫毛一动。
即便那花离徐芊芊的床只有几步之遥,他收回手去,背对徐芊芊开口:“紫娇花花粉有毒,不便拿在手上。你若喜欢花,春天可来内门,我们几个师兄都能带你赏花。”
说罢便走了。他觉得徐芊芊理应听得懂。
但半月前,他听到徐冰来在内室和太上长老的侍下说话,又把他的名字和徐芊芊的婚事掺在了一起。
“……当年太上长老同意找那孩子,是为救芊芊的命。但沈三师兄去探了芊芊一次,将她意外地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日日见好了,这事便搁下了。算算也快十五年了,太上长老说,那孩子要是还找不回,也是无缘,岁数又大了些,就叫她自生自灭吧。掌门的意思呢?”
徐冰来道:“我以为还是要尽力找,哪怕找来做个洒扫的外门,也要搁在我眼皮下。否则我夜夜难能安枕,躺下便觉造孽。”
“那沈三师兄的事呢?奶娘跟小姐提点了婚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说等身子好些想新裁衣裙,春天要和沈师兄一块儿赏花……”
徐冰来烦闷道:“这事岂是一人能决定的,也得问过溯微的意思。”
徐冰来挑开帘子一出来,他便跪了。
徐冰来一见他跪得如此干脆利落,也便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
徐芊芊遭他拒绝,登时红晕褪尽,当天又病倒了。
沈溯微冷情冷性,不为所动。
其实在徐冰来心中,他压根不是良婿,但毕竟徐芊芊为他所伤,师尊心里埋下了一点心结,一看到他便想起了娇弱的小女儿哀怨苍白的脸。
他只知道,为抹去这个心结,他需要一点功绩,用一桩新喜冲盖一桩旧怨。
他在今年那出秋榜上已经挤进前三,挤出去的便是二师兄徐见素。但他的名字还在往前跃进,他一路往北边诛杀妖魔,刻意将南陵排在最后。
因为南陵确实是二师兄徐见素的“地盘”。
这里地凹聚气,灵气充沛,往日便容易滋生大魔。徐见素每年靠南陵一地的出秋便能揽尽功劳,他又行事霸道,无人敢与他相争。
但,没有办法。今年他要一个魁首。
在南陵,他终于正面撞上徐见素。徐见素宠爱徐芊芊,一想到芊芊在蓬莱病重,他便火冒三丈,要为胞妹狠狠出气。
其实沈溯微有点疑惑。
他若是答应了徐芊芊,恐怕徐见素更要疯癫撞墙。
徐见素见他不答话,也看不见脸,不知是何表情。但越看那朦朦白纱,越觉得像隐含冷笑,便一把扯过他的衣领,谁知沈溯微出手如电,反手扣住他手腕。
“师兄。”沈溯微白纱覆面,仍以王夫人的冷而低婉的声音道,“差不多了,再闹便丢人了。”
这一扣灵力磅礴泄出,徐见素脑袋空白一瞬,忽而探他灵府,更是讶异。
“你,结金丹了。”
沈溯微不知何时竟已修至“真人”,将其他弟子远抛身后。若再炼元神,便能和他和大师兄平起平坐了,只是他藏了锋,未曾宣扬,身上又带伤气弱,以至于他一开始竟没能发现。
这才几年?他才多大?徐见素叫妒恨嗡嗡地冲击着头顶,还想拿那剑柄狠狠捣两下他的伤口。
莲台之上,徐千屿总算将肩膀上的陶泥破开。
方才哐当一声巨响,随后窸窸窣窣声响不断,她想看看发生什么,但王夫人出了她的视线,她又被这泥茧子禁锢,急死她了。
现下能伸脖子,她立刻从纱帘缝隙中钻出脑袋。
这一看便大惊,只见一个黑衣男人将王夫人压在墙边,两人紧贴一处,王夫人侧头闪避。
想必那男人见这夫人势单力薄,暗中欲行不轨之事,王夫人怕坏了名声,又不敢声张。
千屿再一瞧,那些废物猎魔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睡得死猪一般,鼾声如雷,竟然没人阻拦一把!
她身为代班菩萨,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如何说得过去?她左手那一枚菩提果在手心里捏得发软,本就烦躁不堪,抬臂便向那男人的脑袋用力掷过去,要给他一点菩萨的教训。
徐千屿在院里打惯了弹弓,有准头也有力道,一个弹子儿能打翻一只麻雀。菩提果挟疾风飞去,饶是徐见素作为修士五感敏锐,偏头避过攻击,那果儿擦耳而过,也令他惊了一跳,撒开了沈溯微。
他早知这庙是个娘娘庙,只是没把那庙中精怪小妖放在眼里,不杀它们算是客气,却没想到这野物蹬鼻子上脸。
他心中气极,反袖一挥。
那巨大的力量,直接将莲台上的盘腿而坐的石菩萨掀了下去。千屿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直挺挺跌下来,滚落在了桌案上,将那红烛贡品推落一地,随后又咣当跌到了地上,浑身的陶泥壳子全碎了,一块块地扑簌簌地向下掉落。
徐千屿叫陶泥包裹,倒是没有摔痛,只是被震得发晕。她趴在地上,缓了片刻,晃了晃脑袋,随即便和地上的一个人,大眼瞪小眼。
谢妄真躺在她身下,一双漆黑的眸略微惊异地睁大,他的瞳孔在暗中看来有点儿幽幽的,既专注又暗含兴奋的火焰:“小姐?”
然而这庙外徘徊的那大魔却是再等不下去了。
陶泥一碎,徐千屿身上灵力沿着缝隙迸射而出。这大魔叫狐狸用陶泥将贡品包裹,也是为压制她身上灵力。方便它一口吞下。现在陶泥碎了,索幸她身上还沾着大半。若是全掉了,到手的肥肉可就扎嘴不能食了!
顿时,那魔物如箭一般撞破了窗,直冲趴在地上的少女一截雪白的后颈而来。
虽然系统一直闷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徐千屿走入圈套,想加速世界完蛋。但到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也不禁尖叫起来,叫得徐千屿耳膜震颤:“啊啊啊啊小千危险啊,快闪开!!!”
作者有话说:
本文架空……
现实中的紫娇花,是韭菜的姊妹,味道很重,慎闻。


第16章 生辰(十一)补全
徐千屿未及反应,已经天旋地转,叫人反压在身下。随即,地上烽火狼烟一般的黑雾与沈溯微袖中金光同时飞出。
那尚未修得人形的魔,约莫是整个南陵最惨的一只:它前半截被魔气瞬间吞噬,后半截叫剑影灼烧成灰,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凭空消失,只剩几点余烬,缓缓地向上空飘飞。
谢妄真很难解释自己方才护住徐千屿的举动,小姐如此任性,死掉本来大快人心。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一只魔能在魔王面前撒野抢食,那一瞬他便被激发了血性,戾气横生。可惜王夫人出手太快,他只吞噬了一半的魔气,尚未饱餐。
他偏头,慢慢向身下看去。怀里的甜香,忽而变得千百倍诱人,叫他饥肠辘辘,需勉力才能克制。
小姐死死盯着他,脸色都白了。
在徐千屿看来,压着她的小乙此时两肩黑气冲天,眼珠的颜色变得像外祖父碗里的血燕,骇人至极。这一瞬间,她连“魔”这个词都吓忘了,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画面,也只有一个代称,那便是:
“谢妄……真……”
那一瞬间,又仿佛躺回到冰凉的溪水中,剧痛瞬间从胸口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来。她知道自己没受一点儿伤,那只是一种由于过度惊吓而导致的“幻痛”,但她此时无法控制自己颤抖脱力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不了指尖,也喊不出声。
好半天,她终于感觉自己手指的存在,以及还握在右手里的玉净瓶,便费劲全力地翻指将其掉了个个儿,捏紧瓶颈,奋力朝着小乙的脸砸过去。
救命啊!
瓶身还未靠近魔王便化成齑粉,但随即,一股力量飓风般将她一推,把她横扫出去。徐千屿不知道是小乙将她推出去、旁人将她拉过去,还是她自己慌乱中滚了出去,总之一眨眼,那团黑气忽而便在远处了。
她枕着柔软的布料,鼻尖有一股陌生的玉兰清香,头顶上也是这股香气,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垂落的白,好像是衣袖。
徐千屿回过神来,她是滚到了王夫人身侧。
然而谢妄真没有追来,他怔怔看着地面,小姐口中忽然吐出那三个字,宛如上天降下的谕旨,他喃喃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认得我?”
他脑海里忽然回荡出一道声音,大喊他的名字,但是声音不是小姐,而属于另一个少女。
随着那道声音,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滚落,一坠而下。
那惊痛失落,好似一块血肉与他剥离。
而他面无表情,好半晌,垂眼向下看。
崖边白雪灿灿,圆圆的血点子如纸上红梅,崖下深不见底,只有松影重重,茫茫云雾。
他怀疑徐千屿知道什么,那黑雾便掉头朝她涌来:“她是谁?”
叫他名字的那个少女,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还没靠近,徐见素忽而听得沈溯微传音:“二师兄身后有大功一件,何必与我纠缠。”徐见素没听完便已反应过来,蘧然扭身,徐千屿便眼睁睁看着扑过来的小乙被徐见素一剑洞穿。
那剑是徐见素的凌波宝剑。黑红二色,全由镂空交缠的藤蔓构成,每片藤叶都是一个尖角,造型华丽,嗜血凶悍。他反手一剑,露出原型的小乙就跟纸扎人儿似的,被噗嗤一下扎在了地板上。
然而小乙低头看看身上破洞,仍没什么表情,他犹如烟气化成的人,从破口处分散成了两道,随后皮囊消逝,彻底化了黑雾,竟擦着剑身轰隆流走,在空中又汇成一股,穿窗而出。
“还敢跑?”徐见素化一道黑影急追而去。
庙里瞬间安静得惊人,徐千屿躺在地上,耳鸣嗡嗡,心还在狂跳,又像她醒来时那样,跳得难受。
她头脑纷乱,也很难想明白,怎么会在世上看到一个和梦里的二师兄很像、还拿了一样的凌波宝剑的人。
难道,那野鬼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难道她现在的生活是假的?
她亦有点儿伤心。不知是因为小乙的背叛,还是因他露出魔态,又叫她回忆了一遍梦中的情景。
徐千屿忽觉索然无味,而且心里孤单得很。这一晚上受到太多的刺激,连这前半夜使她兴奋的代班菩萨也不想当了,她迅速爬起来,拍拍裙子,想回家去,洗洗澡躺在被子里。
这会儿离天亮也没有几个时辰,应该算是尽到职责,想来后半夜也没有什么人来了吧?
但是她走了两步,便觉得被一股力拽住,回头一看,裙带绷得直直的,形成个斜角,将她牵着,另一端则在王夫人裙下。
想来刚才那么一滚,两人衣襟交叠。她裙带散了,慌乱中叫王夫人压住了。
徐千屿用手绕过裙带扯了两下,却没有拽出来。这裙带是缝在裙头的,卸不下来;她手上又无刀无铁,裁断不了。她本不想惊扰王夫人,省得王夫人又进一步惊动一屋子猎魔人,故而又试图拽了两下,拽不动,弯下腰拿牙啃了两下,也没有咬断。她恼了,在帷帽前挥挥手,以气声道:
“夫人。”
“夫人……”
“喂。”
“哎!”
王夫人静默坐在原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像是沉睡。
可方才徐见素轻薄她的时候她不是还动弹吗,他接着又拔刀杀魔,动静那么大,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或许她是胆小懦弱,因为事关名节,怕醒了说不清,便刻意装作从头到尾没醒,好置身事外。
徐千屿冷沉沉地盯着王夫人。
怎么会有这种人?若不是为救她,她不会从莲台上摔下来,也不会差点儿又被魔给吃了,她不道一声谢也就算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话都不敢应一句。
想到这里,整晚的委屈全化成怒火,她面无表情地走到王夫人面前,一把掀开她的帷帽,把脸探了进去。
沈溯微这化形术极为耗神,徐见素又出手狠辣,将他伤口扯开。方才他在徐见素面前强撑,如今他走了,庙内其余人皆不构成威胁,他便松下气来,闭目调息,额上沁出一层薄汗,隐忍着将经脉内淤血冲开。
忽而面纱叫人掀开,风声一动,沈溯微蘧然睁眼。
那野狐精怪一双尖耳将白纱顶起。昏暗背光,探进来竟约莫是一张十几岁少女的生俏脸,她眼梢嫣红斜挑,红妆妖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额心绘制一朵端庄菩提,偏生眼带凶光,光怪陆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恐吓:“听见没有,你压到女菩萨的裙带了!”
“……”
徐千屿叫那王夫人抬眼一瞧,却怔住。
王夫人约莫二十许,那张面孔粉黛轻施,素净得几乎寡淡,然而一双眼睛,却极为沉静。她眼里无一丝忸怩躲闪,也无惧怕,瞥过来的时候,冷寂无情。
这样洁净而美丽的眼睛,徐千屿只在师兄脸上见过。只这一眼风情,王夫人整个人顿时气度拔群,端庄而冷傲,叫人不敢亵渎。
徐千屿先是暗自一惊,随即产生了一种同性之间自惭形秽的悻悻,她将白纱用力地放下,心想,都怪观娘跟她讲了帷帽的用途,叫她疑神疑鬼,疑这王夫人整日白纱覆面,安知不是怕世人丑到了她。
王夫人一动,徐千屿抽回裙带便走。王夫人却忽然从背后拉住她袖子。
这时满地的猎魔人纷纷醒来,大吃一惊,比起庙里多了一个少女,他们爬坐而起,对庙里窗洞破开、满地狼藉的景象更为惊骇。
“方才有修士来过,自称是仙门中人。”王夫人适时道,“已诛魔走了。”
“嗨呀!”猎魔人恍然,面面相觑,纷纷露出失落的神情。仙门中人神秘高傲,来去如风,将他们放倒后自行诛魔而去,也是正常。可蹲了这么久,却是白蹲,实在可惜。但,他们又怎么比得上修士呢?只得长吁短叹,自认倒霉。
王夫人却已一拽徐千屿的袖子轻盈站起身,又将她肩膀轻轻一揽,袖子不经意将她面孔遮住大半:“妾的侍女已经寻来,谢过诸位大人暂留,夜已深了,就此别过。我们回去了。”
徐千屿一听人敢将她当成“侍女”,顿时窝火。但转念一想,王夫人约是急着离开,她也急着回家,倒是目的一致,便面无表情领受了,待出去再说。
猎魔人不好再将她一个女子强留,只在身后道:“天黑路远,我们送夫人家去?”
“不必。”王夫人推着徐千屿出门,步履不停,裙角都飘起,“方才修士留下护身宝物,多谢。”
两人装模做样相扶而行,出得庙门有段距离,徐千屿鼻端那清净的玉兰香气还是萦绕着。她撒开了王夫人,但王夫人没有松开她,只是揽她肩膀的动作不知何时变了变。
变成提着小猫后颈一般攥着她后襟的衣裳,连推带提地带着她走。
这山道崎岖,又没有风灯,有好几次徐千屿险些踢到石块,王夫人便猛地将她一提,那力道极大,不着痕迹地叫她落在平地上,没有摔倒。
这王夫人比她高出不少,在庙中胆小怯懦,此时却终于显示出了一个长辈的样儿:沉稳又可依靠。徐千屿的气消了不少,人也静下来。但她却隐约觉察到身旁的人气息逐渐沉滞,步伐也比来时减慢,似是身体不适,在隐隐忍受。
徐千屿便又如在庙中一样,慢慢地贴近了她,面无表情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王夫人身子一僵,却没有推拒,只是仍然克制,似靠非靠。千屿刚想问她家住哪,她可以好事做到底,把她给送回去。便听得王夫人忽然开口,声音极为冷淡:“以后不要往身上涂抹白陶泥。”
他接着道:“你可知道,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身上涂泥。”
“什么?”徐千屿不禁回头看她。
“叫花鸡。”
“……”徐千屿听观娘讲过,那街上的叫花子捉了活鸡,为了褪毛,便在外面抹厚厚一层泥巴,随后放在火上烤,直烤到泥巴变干变硬,再掰开泥块,烤出来的鸡不仅无毛,而且滋味销魂。
但是,这王夫人这样作比,她也敢?!她眉毛一拧,刚要骂人。王夫人忽又将她衣襟一提,随后轻轻一推,撒开了手,以一种轻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去洗干净。”
徐千屿一回头,风吹草低,脚下是山林中一汪浅水泊。水面显出厚而匀的靛青,那是天幕的颜色,中心萤萤地裹一轮颤抖的月牙。也不知王夫人黑灯瞎火摸着走,怎么能恰好寻到这处。
徐千屿忽见那池中星星点点,飞出好多萤火虫样的东西,伸手一抓一捻,再伸开手时,手心却空空,便蹲下用手拨弄池水,随着她的举动,水里飞出好多光点。她没见过这种景象,不禁眼巴巴望着。
沈溯微既已经辨出这不是狐狸,是个凡人小女孩,那“耳朵”不过是一双发髻,便不好将她一人留在庙中,顺手拎了出来。这少女性子极野,大约是仗着自己有点儿灵力,不知危险,全当顽耍,故而他这一路上都未曾松手。
此处是个灵池,他把徐千屿放开,自己也趁机缓一缓,借灵池以调息。不然这化形术若是撑不住,当场大变活人,那便吓人了。
但他本意是叫徐千屿去洗洗手臂,这一路上她蹭来蹭去,将他袖子都抹得到处都是泥。听得窸窣声音,睁眼一瞧,徐千屿已经利落地解了裙带,脱得只剩中衣,不禁一梗:“你……”
“干嘛。”徐千屿瞥过来,扬起下巴不悦道,“不是你叫我洗的吗?”
说着,利落地将衬裙一扔,小腿已经淌进池里,身子一矮,噗通一声便游进水中,长呼了一口气,白生生的手臂一划,便不见了。
夏天徐千屿极为怕热,房间里放了水车,还要人打扇,不封城的时候,她常去南边避暑玩水,但今年没去成。如今见这水中有光点,捡一块石头一丢,测出池子清浅,便心动意动,想跳下去沐浴。
观娘也婉言提醒过她,家里的池子,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但深夜野外,下水不妥,万一叫人看见。
但她想玩儿啊。后半夜里无人上山,想必不会被看见;至于那个半天说不了一句话的王夫人,应不至于无聊到到处和人说水家小姐野外游泳吧?她都不知道她是谁呢。
沈溯微见她一眨眼便如鸭子一般凫到了湖心,唤是唤不回了,也是无言。再确认一遍四周无人,便随手捡一根树枝将她丢在池边的衣裳拨到一处。
徐千屿的衣裙是上好料子,指尖触碰上去,又薄又软。她年少好动,体温比旁人要高,那衣料摸起来,竟还隐隐带着些温热。沈溯微顿了顿,捏住衣角,手腕一抖,衣裳上沾着的所有白陶泥瞬间化灰湮灭。
沈溯微坐在水边,一面运转灵力,一面分一缕神看顾水中的人。他深知凡人脆弱如蝼蚁,好不容易带出来,若是不慎溺死了,那便是阴沟翻船。
运转了一个完整的小周天,徐千屿还在池心拍水戏耍;再做完一个,他睁眼,她已经捡了几个空壳儿的干果子穿成一串当浮标,乐此不疲。没见过这么贪玩的少女,默了默,他柔和开口道:“游了有一会儿了,水冷否?”
徐千屿知道王夫人约莫是等急了,婉言催促她上岸,观娘就时常这样子。也是扫兴,便故意道:“不冷。”
虽这样说着,看在王夫人还撑着病体的份儿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再冒出头时,已不知何时游到王夫人脚下,两手扒着岸边,水淋淋地仰头挑衅道:“夫人来吗?”
沈溯微忽而直直地盯着她看。
却不是因为这话。
徐千屿自水中冒出脑袋,发上红菱和湿发一起贴在鬓边,脸上嫣红掉了个干净,洗出原本的面庞。她竟比徐芊芊还小好几岁,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她头上那一朵画出来的菩提花往下掉着彩,扭化半边,露出了额心一点朱砂。
朱砂艳红,和灵池之水的交相辉映,隐隐生光。
若没看错,这是他蓬莱仙宗,太上长老剑下法蛊,莲子连心咒。
太上长老有一把宝器轻红剑,刻毒至极。若是为其所伤,会留下一片经久不消的绯红印记,若是以剑尖儿轻轻一点,那便成一朵绮艳朱砂。
就和徐千屿额头上这朱砂一般模样。
听到徐芊芊婚事的那日,沈溯微听徐冰来和太上长老的侍下折鹤先是讲,掌门在凡间留有个本不该有的小儿。太上长老已闭关百年,将宗门事全权交由掌门,此次却专程传话,不让找了,但掌门还是想找回她。
后来徐冰来说:“按说也不该这样难寻。我走时除了本命剑,身上仅带着四件的法器都留下了,随便溯着一样气息都能找到位置。”
“那为何找不到呢?”
“呵。”徐冰来轻轻冷笑一声,难掩鄙薄之色,“倒是一样样搜了,五湖四海分散在四个地方。果然凡人商贾贪利,眼界短浅,估计我一走,便将法器都卖了吧。”
折鹤说:“恐怕如太上长老所说,是无缘了。眼下事多繁杂,还请掌门斟酌。”
徐冰来饮一口茶,半晌,冷淡地退让:“那罢了吧。”
然而帷幕之外,忽而窗洞来风,把青玉案上书页里的一页薄纸吹落到了地上,沈溯微弯腰一接。
便看见那纸面上以淡墨勾勒一个十三四的少女,旁边写了一个“水”字。
少女五官柔婉,额头上有一朱砂,但细看不是用笔,却是以轻红剑点上去的,正徐徐向外散着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