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入门不过短短半年,陆呦修为已经突飞猛进,顺利筑基。此时她们二人对打,不再有谁欺压谁的嫌疑,完全是名正言顺的切磋比试。
徐千屿这些日夜以来难得沉得住气,发奋苦练,目的就是为了出这口气:她要当着众人的面,打败陆呦,夺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和所有人的关注。
陆呦和剑灵伏龙已经人剑合一,但架不住徐千屿的剑势玩命凶猛,陆呦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可是被逼到绝境,眼看就要认输的时候——
忽而天地间风云大作,陆呦慌张的眼神骤然一明,身上迸出一道灵光,如携天地之力,直接把徐千屿击出了擂台。
那一击极为狠厉,直将她口鼻都撞出了鲜血。观战席上的沈溯微反应极快,立即飞身离席将她接下。
徐千屿从众人的欢呼中听见只言片语。
陆呦险中悟道,又爆一灵根。
她是罕见的风雷双灵根,绝世天才!
周围人聚拢上来时,沈溯微已经解下外袍将徐千屿面孔遮住,觉察到怀里的人微微颤抖,定然是吃痛,顿了一顿,才道:“没事,都去观战吧。”
弟子们见他言语如常,以为师姐无事,点点头便都散开。
沈溯微又叫住一个,道:“我违规了,你去裁令处替我弃了后面的罢。”
对方“啊”了一声。参赛弟子按律不能出了观战席,但根本没人看见,完全可以不算数呀。沈师兄已经连续两年都是第三甲,虽然魁首是大师兄,他不能越了他去,但第二被其他宗门的弟子占据,沈溯微是有很大希望取而代之的。
今年一场没比便弃了,也太可惜了,如何与师尊交代?
那弟子看了看沈溯微怀里还在赌气的师姐,为难道,“要不……”
“去吧。”沈溯微抱着徐千屿已转身走了。
远处传来了欢呼喝彩声。那弟子只好回去了。
陆呦声震弟子大会,整个蓬莱震动。
至于当日和陆呦对打落败,又差点撞折了鼻梁骨的千屿,则完全被遮盖在这光芒之下。
师尊前来看过她一次,被她挡在门外,怒而离去。除了师兄、阮竹清和少数几个弟子整日在门外与她说话,其余人渐渐不再来这里关心,都当她是比输了闹脾气。
反正她平日里任性的时候也不少。
徐千屿在屋里养伤,谁也不见。
她每天用半块镜子照自己,抚摸自己鼻梁和嘴唇上的伤痕,只希望到时再次见到谢妄真的她,可千万不要是以这样丑陋的面貌。
那样,倒还不如在弟子大会上,让陆呦一剑杀了算了。
待她脸恢复如初,总算有勇气去见谢妄真。
却被告知小师叔是魔王伪装的,如今那开满桃花的地界已经人去楼空。
蓬莱到底是四大仙宗之一,长老们反应不慢。东窗事发之时,众人合力绞杀魔王,进展极快,快到她休养了半个月的功夫,谢妄真已经变成了盒子里的一小块焦黑之物。
那两个捧了盒子的弟子交头接耳道:“那魔物好生狡猾,到底让他从天牢里逃出一条命去。”
“好在师尊挑出他一块尾骨,他原本最初就是由此骨所生发,这下他周身魔力不散也便只剩一成,成不了气候。”
一人嫌恶道:“你说这东西险恶之至,还留什么?万一落在外间,又生事端。”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如此强悍的力量,到底是一块肥肉,也不知多少宗门虎视眈眈盯着。直接毁了多可惜,若能想办法为修士所用,谁不愿意,那几个长老都巴巴地来流英阁观瞻,心里想什么还不清楚?位高权重者大抵如此,也不见……”
二人冷不丁见到近了身的幽魂一般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清是内门师妹,松了口气。
徐千屿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问:“没了魔骨,会怎么样?”
那两人一怔,哈哈大笑:“师妹别怕,他必然是死路一条。”


第5章 前缘(五)
然后便是这日的清晨。
徐千屿跟着沈溯微进阁子。她静默地观察了师兄举止几日,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流英阁内摆着的是一个赝品,也是防盗的诱饵,真正的魔骨在沈溯微身上。
被陆呦伤过元气之后,徐千屿清减许多,也变得安静少言。沈溯微似有所觉察,他刚被派去妖域便速战速决,提前返回,随后几次出行都强带着她一起,甚至争分夺秒时还挤出空隙专门从人间过了一趟,买了一根糖葫芦,塞进她手里。
她呆呆地拿着化了半截的糖葫芦,她儿时在人间喜欢吃这个,初入门派,和其他孩童抢糖葫芦还大哭过,这数年过去,早就淡忘了。
她忽然想起她闭门不出那段日子,师兄给她把点心摆在门口。她打开八宝玲珑盒,上层是流心酥,下层是各种养颜的灵宝药材。而今门派上下,也只知道她是最后棋差一招被撂下擂台,不曾知道她是被陆呦打得满脸开花。
师兄并非不关注她,只是他要关注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分身乏术。
四大仙门中,蓬莱是后起小派,原本是靠血脉姻亲紧密相连:太上长老是师尊的丈人,大师兄和二师兄是师尊的儿子,沈溯微作为外姓弟子,却有问道之心,若不想方设法积累功业,如何在宗门内立足?
徐千屿张嘴想咬一口糖葫芦,却牵动了鼻梁上的旧伤,细密锥心地痛。她便放弃了,抿起嘴,转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看。
师兄有自己的道,渡不了她。而她不知何时早已碎了,无法拼凑。
静默之间,她冒出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
不如便这么碎了。
徐千屿自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一生未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伟大志向。她只是一个不小心来到了不属于她的地方的十七岁少女,呆得不舒服,可是无处可去,也无人可诉。
入仙门则断绝红尘。山上一日,凡间如白驹过隙。她知道她早已没有家。
唯一一个曾使她感到过炙热温度的人,谢妄真,如今也快要死了。
若是接受一切,便从此在陆呦的羽翼下,夹紧尾巴苟且偷生,不正面对上也就没事了。于旁人来说,似乎也没什么。
——但她真的能认命吗?
人生总是一念之差。
一个决定,便改变一生。
*
雨帘里,徐千屿让花青伞追得慌不择路,连爬带滚,撞到一人怀里。
那怀抱极凉,似乎已被雨淋透。雨丝渗入每一个毛孔,使之被冻成了冰雕一般僵硬。
徐千屿抹了抹脸,抬头一看。
不是谢妄真又是谁?
只是少年此时脸色惨白,眼下略有乌青,平日里的一张笑靥,此时浑然没有表情,似在梦游。直到她撞进怀里,他方才垂眼,细细辨识来者何人。
雨越发大了,如今止水咒已经失效,两人都被浇得如同落汤鸡,徐千屿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水,高兴至极,又浑身痛得厉害,故而表情狰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护在怀里的魔骨取出,摁在他怀里。
她生怕花青伞赶上来,顾不上寒暄,只将谢妄真一推:“快走。”
然而谢妄真一动不动,花青伞也并没有赶上来。
停了片刻,徐千屿觉察不对,回头看去。
隔着烟雾蒙蒙的雨帘,那穿着斗篷的骷髅花青伞就立在对面,上身保持俯冲的姿势,双足却忌惮什么似的,粘在原地,嘴里还在怒骂。
仔细一听,是在颠三倒四地大骂她不懂事,闯下大祸。
花青伞停留片刻,竟知难而退,旋身折返了。
徐千屿还来不及高兴,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撕心裂肺地灌入她的身体里,她瞬间失去意识,向前扑倒在水里的瞬间,又被人抓着胳膊架了起来。
睁开眼时,少女骇然的瞳孔中倒映出魔王的全貌。
“是你啊。”谢妄真道。
谢妄真的身上黑气冲天,翻滚的黑气如衣袍蔽体。他的皮肤惨白,黑亮的长发拖至脚踝,他仍然是原本面貌,只是瞳孔血红,里面仿若有烧沸的岩浆在滚动。
似乎总算是看清了来人,他轻声道,“你做得好,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这已经是徐千屿第二次听到他这样说。
她不喜欢他这种逗小狗一般的姿态,别过头艰难吐字:“我……什么都不要!”
难怪花青伞利落地跑了。
魔王重获魔骨,威压爆发,难以压制,伸伸手指便可将修士捻成尘土。谢妄真克制了自己的魔气,但徐千屿近距离在他身边,仍是感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然而谢妄真不肯放过她,搬回她的下巴:“本座回来了,你为何不开心?”
徐千屿身上骨头本就被花青伞打断了不少,此时在魔气之下,痛不欲生,挣扎道:“放开我,好不好,让我……走。”
“走?”谢妄真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那燃烧着赤红眸子迟缓地转动了一下,“你以为,你还回得去蓬莱吗?”
“不回蓬莱,我回家……家没了,我回去讨饭……跟你有何关系,你不必管我!”徐千屿的眼泪混着雨往下掉,现在她大事已做成了,为何还没有解脱的情绪?
她忽然想到掉落在地上的糖葫芦,还没能咬过一口,她房间里的被子还没有叠,师兄至今在境中未醒,还不知醒来师尊如何责罚他。一切都是这么匆匆。
她临时起意逃出的宗门,以及御风而行的青葱岁月,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念想不会成真。她此生再不可能成仙。
未来如这雨幕一般,浑浑噩噩茫然断送。
她想救的,也许是做无真小师叔时候的谢妄真。她想留住的,也不过就是那一段如指缝中漏下的溪水一般的甜蜜和快乐。
而做完这件事之后,如梦初醒,她根本不晓得,还能再干什么。
谢妄真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暗下来:“你不是喜欢我吗?”
徐千屿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道:“谁说我喜欢你?”
说完,两人的表情都有片刻凝滞。
谢妄真的表情崩裂了。徐千屿在他怀里挣扎一下,眼睛忽然瞪得圆溜溜的,此刻真似一颗价值连城、闪烁华光的宝珠了。
她的视线慢慢向下,看到了插在自己胸口的败雪。
徐千屿脑海里闪过两句话。
第一句是:“剑是好剑,可惜带了个‘败’字,多少晦气。”
第二句是:“这剑不合你,既然你强求得了,也便罢了。”
师尊眼光毒辣,竟然一语成谶。她张口吐出一口血,身子滑下去泡在水里。
她确实喜欢强求,也天不怕地不怕地横行了许久。
可是,最终却是……惨痛异常。
“今日你立了大功,我欠你一个人情。”谢妄真抽出败雪,居高临下,几近温柔地说。
然后,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徐千屿,神色莫测。若是再停上片刻,人便会渐渐断气。可他忽然一动,解开她的外裳,修仙之体,冰清玉洁,她周身灵力,和一团樱红色的光点离开身体,化作缕缕黑气,涌入谢妄真体内。
魔王百年未曾食人。
世上的人各怀心思,都脏得很,他很嫌弃。可是今天他一反常态,非要把这个本该奉献给他的魂灵带在身上,永远不跟他分开。
徐千屿的手指和脑袋都艰难地动了动,嘴里汩汩的涌出血来,如在承受难以忍受的羞辱,她看着魔王,眼睛里盈满了泪,却仿佛是蔑然冷笑,用了最后一点力量,冷不丁向侧边一滚。
身后就是高崖。
徐千屿性子如此,攒着力气也要惊天动地地拗一下。
“谢妄真!”身后一个脆而甜的声音响起,把双目血红、差点跟着下去的谢妄真的神智拉了回来。
一念之差,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如蝴蝶飘零而下。


第6章 生辰(一)
坠崖的过程极度眩晕。
徐千屿知道这过程是先飘飘然,随后天崩地裂,她有些快意地等着那致命一击。然而身体落得太快,灵魂仿佛跟不上似的,从中脱了出来,然后慢慢向上飘去。
此时天已放晴,雨后的天空澄明一片。
无妄崖上夕阳如朝瑰,金灿灿地铺陈一地。
夕阳晚照中,边喊边跑过来的那个身影,娇小玲珑,身上环佩叮咚,有仙人之姿,靠近了,是张有些熟悉的脸。
徐千屿算是第一次仔细打量陆呦。
她丹口琼鼻,精致可爱,一双杏儿眼含泪,脸蛋像软糯的春兴花瓣一般,嘴巴微微张开,仿佛一捏便碎了。
陆呦气喘吁吁地朝那个背影伸出双手:“妄真,我、我把魔骨偷出来了。”
谢妄真跪着面对无妄崖,手上拿着败雪,一时无言。
方才那个浑身带血的少女拿的魔骨已助他恢复九成功力。既然她拿来的是真的,那么陆呦拿来的魔骨,自然便是假的。
徐冰来多计,很做了诱饵请君入瓮也有可能,陆呦心思浅,被蒙蔽是情理之中。何况瞧她慌乱的样子,为了他,中了计,破了戒,也要来救他。
陆呦是他在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明,有她这份心,他又如何不惊喜?
谢妄真仿佛听到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在抑扬顿挫地这样解说。
而他却仿佛在听另一人说话,面无表情,心里也谈不上丝毫惊喜。
这让他有点儿迷惑。
余光看到见手上的败雪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血,很是骇人,便想遮掩一下,以免吓到陆呦。
他已经习惯,人极为脆弱。
可是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双睁得很大很明亮的眼睛,额心之间,如观音一样的一点朱砂,有一片刻如镇妖之符,诛魔之箭,瞬间摄住他心神。可她宁死都要呛声,不肯说一句真话,不肯委身于他。
他修行已久,各方面已经很像人,很久未曾失控。
今日失态暴怒,恐怕也只是因为,在那个人身上,到底未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
谢妄真矮下身,拿一捧雪,默然将剑上血痕擦净。
然后,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她熟悉的少年人的无害微笑。
陆呦扑到了他怀里,与他在无妄崖紧紧相拥。
徐千屿:……
若魂魄有手,她想自戳双目。
她低头去看,想让自己沉下去,可是身如羽毛,无论怎么努力,偏偏飘在空中。
不仅仅她飘着,自那崖底还飘飘荡荡上来好多金色的符文,越来越密集,像茧一般将她整个魂魄层层包裹。
“我草,虽然主角一路开挂很爽,但是代入一下女配视角真的心梗了。”
“+1,我怎么在共情恶毒女配。”
“离谱,书名虽叫《诛魔》但竟只有女配一人每天勤勤恳恳修仙诛魔。”
“我累了,浮舟,我要大喊三个字:文案诈骗!!!”
“虽然徐千屿又作又讨厌,但她下线之后的剧情真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简直崩得没眼看,啊啊啊,作者能不能修修文啊。”
“……”
徐千屿:?
徐千屿:……
看不懂。
……
床上的少女睫毛颤抖,吃力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金丝绣出的墨绿帐子顶,层层叠叠,盈着晨光,漏下在她脸颊上的光,如水波一般柔和。
深睡梦醒,她出了一头的汗,有一只馨香的帕子,正在她脸上温柔地沾来沾去。
徐千屿心跳得如擂鼓,仿佛被人疾追了十里一般难受,一蹙眉,那女子便顺滑地跪在了地上,柔声细语:“小姐,我见您睡得不舒服,便想帮您擦擦汗,未料小姐不喜。我是不是把您弄醒了?”
徐千屿扭过头,看着眼前三十来岁的妇人,见她身穿墨绿坦领,肤如凝脂,高梳发髻,眉毛用螺黛画得大方利落,她低垂眉目,睫毛一颤一颤的。
心跳逐渐平息下来,徐千屿躺了一会儿,辨识出眼前人,喃喃道:“观娘。”
观娘忙应一声。
徐千屿牵着观娘柔软的手,一下子坐起身。
屋内的送风水车吹来香风,拂过她额上的汗水,沁凉安适。
四面静得能透出室外浓蝉声。
这梦做得太深,太长,难免有庄周梦蝶之感,她坐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
她叫徐千屿,虚岁十四。
是南陵首富水家唯一的大小姐,也是外祖父水如山膝下,堆金砌玉养成的独苗苗。
她身下躺着的这张拔步大床,宽阔得能躺下三个壮汉,这间闺房更是奢华得惊人,温度适宜,香风徐徐,讲一句话都有回音。
因为家里太舒服,而外面哪里都没有家里舒服,徐千屿很是恋家。加上近些年大魔频出,外头危险,她的活动范围就在水家附近,从未出过南陵。
至于修仙,当今世上确实有潜龙、灵越、天山、蓬莱四大仙门,但是那些宗门散落在大陆的四个边陲,都在偏远贫瘠之处。外祖父说,修仙不是一般的人能干的,他们这些俗人没有这个本事,便莫要好高骛远,过好简单的生活就不错了。
她亦觉得是,听闻修仙清苦,光清苦一条就足够劝退她了。
所以她和修仙唯一的交集,也就不过是在故事传说听过只言片语。
徐千屿明白自己做了噩梦。然而这个梦境中的痛感与伤心如此逼真,仿佛亲历过一般,她回想到梦中和谢妄真等人的纠缠,便把手抚在胸口,眉毛蹙起。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中间,上不来,又下不去。
徐千屿黑发披散,身着的真丝中衣是深红色,映衬得她肤白如雪,更显额心朱砂娇艳。她被养得极为精细,面容皎洁,如同观音身旁的灵童玉女一般。只可惜那双眼睛太过倨傲,尤其是皱眉的时候,目下无尘,十分骄矜,便多了些跋扈的红尘之气。
贴身伺候千屿的丫鬟总领观娘,也是个人中龙凤,她姿容出尘,察言观色,此时早已关切地拿来了翡翠做的痰盂。
徐千屿郁结了半天,却不碰痰盂,只看着虚空,檀口冷冷吐出两字:“晦气。”
此时徐千屿不足十四,浑然不懂人情世故,更未开窍,十分天真。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打她,一个杀她,造次到了这种地步,梦里的自己,还要伤心欲绝。
做这种梦,影响了她的心情,让她觉得一天都不美好了。
故而,她推开痰盂,嘱咐观娘道:“拿火盆来。”
“这……”观娘一惊,柔声劝道,“明火危险,万一烧着小姐如何是好?再者,屋里留了烟,晚上睡觉,会对您的气道不利。”
“拿来嘛。”
几个丫鬟只好给她七手八脚地端来了火盆。
徐千屿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
本朝以深色为贵,如今她身上也是一件墨蓝色的真丝襦裙,裙头上精致地绣了鹅黄色花簇,裙上有暗纹,光华流转。
她把裙子撩起时,那墨蓝衬得双足洁白如雪。
徐千屿从床上站起来,冷不丁地赤脚跳了出去,抬着火盆的丫鬟吓得险些喊出声,而这少女已经如猫一般灵巧地跃过了火盆,落在了长绒地毯上,连掀起的裙角都没烧到分毫。
四个丫鬟热情地迎接了她:一人忙着舀水,一人掐下花瓶里最新鲜的一朵粉红月季,将花瓣一片一片散在铜盆里。还有一个,左右打开那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妆奁,露出了满满当当各型各色的珠翠,光华满目。
*
徐千屿下午也不大高兴。
因为观娘从外面请了个郎中来给她问诊,她的身体一向强健,所以这两日噩梦盗汗就成了最大的毛病。听观娘说,这个郎中是专治女子夜间忧思,长日郁郁的。
他坐在屏风后,非得要求徐千屿屏退丫鬟,详细地向他讲述梦境的内容,再由他解梦。
徐千屿隔着屏风大致讲了一遍梦的内容。讲到最后,遇到一个骷髅,将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来谢妄真先把她杀了,又把她的外裳给解了,旁听如此可怖的梦,观娘的脸色极为难看。
观娘送走了郎中后,徐千屿问道:“为什么隔着屏风说话?”
观娘看千屿的眼神一派天真,不忍解释她已经快要十四岁,是个少女了,从此依照本朝规矩,该考虑男女大防,便温柔哄道:“是外来的人太丑了,怕丑到小姐您。”
徐千屿若有所思,又道:“可是我从前出门,见过不少人都很丑,往后都要蒙上他们吗?”
“不不不……”观娘见话题偏了,顿了一下,完美地圆了回来,“纺纱不易,这样太过浪费。小姐要是觉得太丑,戴上帷帽,蒙上自己的眼睛即可。”
千屿大为受教:“好。”
因这两日南陵城内又出了大妖魔,专门劫掠贵人的车轿,大家都闭户不出。千屿出不得门,外面来水家轮流给她上课的大儒们也进不来,千屿便暂时休学了,由观娘照看她读书写字。
长日无聊,徐千屿看着镜中的自己,半边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半边已经给丫鬟梳成一个繁复的发髻,正在簪上一朵桃花。
梳头的丫鬟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手腕:“你教我梳头吧。”
丫鬟大骇,当即跪了下来:“小姐为何这样说,是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周到吗?”
“不是。”徐千屿看着镜子,拿着木梳在头上笨拙地比划几下,面无表情道,“我担心以后离了家,万一有一日,我不会梳头而遭人耻笑。”
“这怎么会呢?”丫鬟破涕为笑,“小姐不可能离家的。”
“你怎么这样肯定。”徐千屿瞅了她一眼,觉得面生,“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冬。”小冬半是歆羡,半是仰慕地看着镜子里的千屿道,“小姐放心,没有奴婢,也会有小春,小夏,或者小秋来服侍您。这府里可以没有了奴婢,但小姐的头是永远不会没人梳的。”
徐千屿怔了一下,要搁在以往,她也是理所当然这样想的。可是自打做了那个梦之后,她听到这话,便有了种震动的感觉。
“也许有一日,坐在这里的人是你,梳头的人是我。也许有一日,我为奴为婢,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小冬顿时害怕得跪了下来,“小姐请别再瞎想了。”
千屿略带稚气的脸上若有所思,手指将梳子的齿拨弄出清脆的声音,说了一句极有哲理的话:“谁知道呢?世事是无常的。”
“算了,不想了。你还是教我梳头吧。”徐千屿催促她,“快点,教我一个最简单的。”


第7章 生辰(二)
“此髻名为双螺,是前朝时在民间流行过的发型。”
千屿抚摸着头上两个尖尖的发髻。她的头发黑亮,保养得浓密顺滑,发髻便撑得非常饱满,高高地翘起,像狐狸精怪的两只耳朵。
徐千屿从未梳过这样的发型,便觉新奇:“民间都像这样梳头吗?”
“新朝之后,这双螺髻已被更替,只是在江南一带偏远之处,还残留这样式。”小冬从满柜子的晃眼的珠花中挑拣了半天,为难地抽出两条鞘纱裁成的红绸带,绕在了双螺上,“那里阿娘会给小女孩裁一双红绸带。夏天的时候,女儿梳双螺,着纱衣,划船采菱放歌。”
徐千屿的闺房内有纳凉水车,四面送风,香风徐徐,少女头上红绸带被吹得飘动,镜中看来,灵动无匹。
徐千屿觉得小冬的语言组织能力极好,三言两语便引她去到了她没去过的江南,使她被关在家里的烦闷一扫而空,便将妆台上的几朵珠花顺手丢给了小冬:“赏你了。”
然后她便自顾自欣赏起自己的新发型来。
小冬颤着一双手,捧着熠熠生辉的珠花,见那发梳上一颗皎白如雪的大蚌珠,便能抵家里半年的收成。
她的脸慢慢变得通红,半晌,翻遍全身上下,最后将自己手腕上最贵重的一条镀金貔貅红绳解了下来,呼吸急促地拉了拉徐千屿的衣袖。
徐千屿扭过脸来,听闻小冬羞赧地要把她的手链送给自己,十分诧异。
顺手打赏这种行为,在水家再正常不过。然而这个丫鬟,却用了一种小儿女间交换礼品的郑重姿态。
徐千屿用指尖拎着红绳,狐疑地看了看,目光一转,转到了小冬脸上,“你,新来的?”
小冬看看绳,又看看她,以为此举触怒了她,惶恐地跪了下来:“奴婢半个月前才来,因江南话和官话都标准,一直在老爷书房内念信。是观娘知道小姐这两日一直郁郁,便指派奴婢过来,换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