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范逊略微愣住,他没想到木讷不通事理的大儿子竟然还有些经济仕途上的朋友,可转念一想,莫不是这混账小子为了逃避责罚欺骗自己,猛拍桌子喝道:“胡说!你身边什么狐朋狗友当我不知道么?”
“父亲大人明鉴!”范希亮语气又是急了,还好此时卓思衡的提点重新在他脑海中浮现:要从容不要着急,偶尔甚至挂着笑容说些道歉的话也是无妨的,哪怕你在挨骂,要对自己说的话有信心,才能让别人相信,亲爹也不例外。于是他努力又带歉意又温和地露出微笑来,放慢了声音:“父亲息怒,儿子也不是总那么不争气的,这次却是真的知道了些关键。”
果然范逊看儿子竟然还有笑意,心道难道真是有什么内幕不成?面子上却还挂着,冷哼一声背过脸去,却是沉默不语让范希亮说下去的意思。
范希亮此时脑子里空白一片,唯有卓思衡的话在其间闪烁:
夸他,说出最重要的关键前,往死里夸你爹!
“父亲在公事上勤勉又从不阿谀攀附,不了解许多内幕也是应当的,这是父亲清廉官声的根本,儿子十分敬佩,但此次省试儿子只想努力给家中增光给父亲在朝中赚点脸面,便去了这趟酒席,还请父亲原谅。”眼看范逊面色缓和看向自己,范希亮才继续说下去,“同榜朋友告诉我,曾大人是圣上近臣,常常君臣共话些文章诗词,特别是汉魏六朝的赋文曾大人平常在家中读得最多,在圣上面前也常有宏论,如今他被点为主考,我们虽不敢妄加揣测,但多些准备也还是好的。”
“你那个文章水平……罢了罢了,若真是如此,这次我看也中不了。”范逊长叹一声说道。
范希亮心中微凉,那种酸楚凄凉的感觉愈发浓了,只是卓思衡要他不管听了怎样的冷言冷语,都要坚持说完,断不能半途而废,才强撑着笑容道:“儿子亦是自知文章不过尔尔,但也不能因此消沉而辱没家门和父亲颜面,更是要奋发的。之所以回来这样晚,不是一味只知吃喝,而是绕路去了朱雀大街的澎潮斋买来了两本汉魏六朝集赋。”这是卓思衡要他无论多晚都要买回来的。
听他是去买书晚归,再加上之前的说辞,范逊此时也是不那么气恼了,然而又觉自己今天是无端发作不占理,没了老子训斥儿子的底气,乱吼一通面子上实在过不去,硬着面皮扬高声调挑刺:“怎么买了两本?花你老子的钱便是不心疼么?”
表哥说过,最后的最后,一定要带上弟弟,否则前功尽弃。
范希亮拱手沉声,严肃面容认真道“儿子怎敢!这其中一本是我的,另一本是带给弟弟的。弟弟文章比我出色,此次恩科他虽尚不足年纪学资未能参加,下次是一定要大试身手的。我想着自己身为哥哥,一是要读书给弟弟做个表率,二是想着替弟弟打好前哨,省试时我自己过不过倒是别论,将试题记在心中,回来出给弟弟,让他在家中由父亲指点先是一试,待他应试时便也有了些许经验。于是多带了本给弟弟研读与父亲指教。儿子这番心意还望父亲明察!我与弟弟都是要读书上进为家中为父亲分忧的,科举读书一事,我与弟弟自是手足一心,绝无旁论。”
他话语坦荡,每个字都说到范逊心坎上,说得心里心外都极其舒适,已是轻轻捋着胡子不住点头,想着到底是大儿子,再不争气,也到了懂事年纪,不算混账。可自己的面子多少仍是因为此次发作并不占理而折损了些,最终也没给儿子好脸色看,命他好好读书,若是考得不好再罚。以此虚张声势勉强维护些父亲尊严。
回屋后,范希亮正读书温习,谁料父亲居然命人送来些自己平常冬日饮用的姜蓉枣蜜茶,要他早些休息别忘明日还要去礼部报道。
范希亮受宠若惊之余,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如此关心他,心中的酸涩悲哀也被暖茶驱散许多,亲随范永仿佛比他还高兴,忍不住道:“卓家表少爷真是料事如神!虽然从未见过老爷,可句句话都被他猜中,少爷不但没被罚,还得了赏赐,这些年可是头一回!听说那边厢来人探听得知少爷你好好的回了院,生了好大气,还砸了东西呢!活该!”
“不许这样说母亲。”范希亮温言制止范永,“今天的事完了就完了,不要让母亲难做。”
范永点头称是,脸上还是喜滋滋的去给大少爷准备明日出门的东西,书斋里只余范希亮一人,哪里都是静悄悄的。
“娘,您当初和姨母相互扶持无话不谈大抵就是如此吧……”范希亮静静望向墙上母亲为自己书写的劝学诗墨迹,心中涌起无限温情,“儿子如今也有了能说心里话的手足,娘可以放心了……”


第17章
第二天去礼部报道的路上,范希亮连比带划向卓思衡讲述了昨晚与父亲谈话的骄人战绩,表示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劈头盖脸的训斥后没有被罚,简直是奇迹。
卓思衡心疼表弟,但嘴上没有说出来,只说姨夫只是脾气急躁,不过心里对儿子还是有期许的。
因省试入京的士子皆是一批批抵达,来礼部的人也是已分流过,卓思衡和范希亮到时前面仅有两三人,很快对了手续拿到文牒。
然而卓思衡却被礼部的官吏叫住:“宁兴府的卓解元,可别忘了年前的宴会。”
卓思衡谢过后心想考得好还有额外宴席吃,果然书中自有千钟粟。
礼部已定下二月七日为省试日期,届时贡院开门,天下举子共赴考场,不知是什么样的场面。卓思衡心中是跃跃欲试的,但范希亮看了时间后便有点紧张,于是他转了话题谈及自己山寺的落脚地,表弟便缓和神色,越聊越开心,二人决定一道同去,于是回了客店,结账带着卓思衡的行囊,雇了辆车,一路有说有笑朝帝京郊外行赴。
帝京西南有一道浅浅山岭划开楠溪和邰河,名为翠台岭,距帝京西南门不过十里,岭下皆是农家,又有连携丰州和邰州的两条官道,入岭前的长路上人烟不绝,热闹不输城郊。
洗石寺便修筑于翠台岭之腰。周围萧森林木层叠相环,盘路弯缓无陡峭之处,卓思衡背着行囊都可轻易来回,故此大多京郊居住的老人多来此处礼佛敬香,闲杂人等极少,沙弥都只有三五人,大和尚只有主持却尘与他师弟却惑。
卓思衡所住的禅院离佛殿较远,倒是离寺庙自己的田亩更近,周围寒树栖鸦,古瓦落霜,安静的不像是尘世一角。却尘主持听说是赶考的士子求住,便将南北向采光好的禅房收拾出来,加之范永按少爷吩咐比着自家书房用心整理过一番,将屋子用旧藤木屏风隔开两处,里面是床铺与休憩的地方,外面摆上桌椅书橱充做书房。
屋内该有的陈设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连帐幔、厚实铺盖和文房都已准备妥当。
“简陋是简陋了点,住这里也只有素斋,但一时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表哥你就先委屈一下。”范希亮之前挨罚不方便出来,自己也是第一次见这个房间,他还是觉得隔开后有点狭小,怕委屈了卓思衡。
这里的屋子已经比卓思衡在自家时与悉衡共住的那间要大上许多,他赶紧告知范希亮千万不要觉得简陋,又将自己家的情况说了,范希亮这才因没怠慢表哥而感到安心不少,可听了他原本家里的情况,便又是愁眉锁住,只说将来他们中第做官,两人的俸禄加在一处,攒些钱买一套京郊小院,将表妹表弟都接回来。
卓思衡何尝不这么想?但想在帝京重新站稳脚跟也并非易事,第一步还是先要考中才行。
于是他又谈及省试,范希亮知道卓思衡学问好,早有想请教之意,听他谈及此处,赶忙拿出自己写得文章来,二人便就坐在禅房外间烧上炭盆边取暖边聊。
卓思衡细看范希亮文章许久,刚撂下,复又拿起来再端详,范希亮的呼吸也跟着忽快忽慢,见他终于最后将纸放在桌子上不动,忙问:“表哥,这文章……还凑合吗?”
卓思衡忽的笑了:“容白表弟你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太过菲薄了,什么叫凑合,我看这文章好得很,理据铿锵行文有力,重要的是你遣词很是雕琢用心,通篇读下来屡有亮睛之点。”
被这样的笑容和言语评说一番,范希亮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很少有人夸他,更是夸得这样好听,他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不过……”
只听卓思衡话锋一转,眉毛也由舒转拧,吓得范希亮整个人都绷直了:“怎样?”
“容白表弟,你和我说实话,这篇文章你是花了多久写完的?”卓思衡看着范希亮的眼睛问道。
“花了两天多。”范希亮被这个问题弄得十分气馁,“我文思比旁人慢,总爱勾勾改改的,落笔不定,写得就很慢。”他沉吟之后,语气又慢许多,声音也低了,“而且平常读书的时候,家里总有事打断,我再回来重新整理思绪,又有些接不上。”
怪不得行文之处多有怪异的顿处,许多地方明显是断下来后重读时觉得不妥,又添了几笔衔接之词,却反倒更突兀破坏连贯性和完整性了。卓衍曾教过卓思衡,考官都爱读一气呵成的卷子,一体通畅其思畅顺,若是读到一半感觉有困顿和割裂之处,往往也是撂下,少有再往下读判的。想必表弟就是因为这个之前省试吃了亏落了第。他有这样的习惯和往日家中环境怕是分不开的。
卓思衡觉得此时省试是第一要紧事,也不管什么家私不家私的,直接劈头盖脸的就问了:“是不是在你读书写文章的时候,你继母总有宅中事情吩咐?有时还是你父亲和家中仆役的事情也来问你?你弟妹也是?院子里平常照顾你的仆从,在你读书时也都打岔又惹事,让你分心?”
他每说一句,范希亮就睁圆一点眼睛和长大点嘴,最后话音落下,他已是不能更佩服道:“这些事我没有提过,表哥怎么知道?”
从一个人的品性可以粗略判断他的行事风格,卓衍以前说他自己便不怎么留心这个,若是卓思衡以后入了官场,切记要学会看人。他虽没见过范希亮继母李氏,但听范永的话和看范希亮的遭遇,从行事风格反推,也能察觉到此人心术不正,怕是惯常用些挑拨离间阳奉阴违的手段折腾表弟。这个“家里有事打断”的说辞范希亮说得很是迂回,他这人就是这样,谈及家中和自己的困境,总是先想着语言上替人转圜,故而他越是回护的事情,怕是越过分。
这样折腾,怎么能好好复习呢?倒不是说非要安安静静连走动人都不许,只是普通略纷杂的环境,也未必生出这许多事情打扰。从前卓思衡在家和慧衡一起读书时,慈衡那么顽皮,都知道要轻手轻脚到外面去玩闹,悉衡更是自小安静懂事。父亲从不在此期间多做重活,只因他家屋内外都不大,偶尔有些动静很容易听见。可范府却是大家府邸,范希亮又有自己的小院,这都能打扰过去,可见必然是存心。
卓思衡不想让表弟在这时多想多思,干脆说道:“这样,你往后若要读书,就来我这儿,看这里多静,这两个多月我们就一起复习。从前在家父亲帮我看文章,父亲去了后我便和慧衡妹妹讨论,此时背井离乡,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咱俩一起结伴学习!”
“当然愿意!”范希亮高兴地直搓手,却又犹豫了,“可是……我家里那边要怎么跟父亲说……他不怎么让我出门的。”
卓思衡早就知道范希亮的顾虑,已想好了说辞:“你就说是上次给你内部消息的朋友,约你一起去书斋读书,你要是怕姨夫不信,就将我名字说出来,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你家表亲的卓家,有名有姓,我又确实是宁兴府来的,也不算骗人。你也可以不用日日来,平常可以拿些文房到卧室里读写,两三日我们聚一聚,谈谈彼此文章也是好的。”
范希亮笑道:“就这么办!”
于是十二月中,两人隔三差五就聚在山寺禅房读书交流文章,范希亮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么不堪,经常也会从独到处给出意想不到的切入,卓思衡常常夸他,他便也少了眉眼间那一抹难舒展开的不豫,说话声音都比从前大点,更敢于落笔而非盘桓苦思,于是屡得佳句,更添自信了。
他也总带些家中藏书来和卓思衡共读,范府也算诗书人家,藏书多如牛毛,许多都是卓思衡在父亲那里听过名字却从没读过的,宁朔城唯一的那个书店更没得卖,如今有了新书可看,更是白天笔耕不辍,夜晚萤窗挑灯,加之那些书大部分都是范希亮读过或是老师讲过的,偶尔有不解之处,还能有人讲解梳理,他这段时日便也得了许多进益。
然而临近年节,范希亮家中事情渐多,来的也少了,卓思衡偶尔也会入城买些日常用度和给家人寄信报平安,他在之前与佟师沛约定好的邮驿处得了留下的条子,知道他父亲晚他几日返京,现下他们都已归来,家中没有什么事情,二人可以见面一叙。卓思衡一直惦记着归还他砚台,便也按照他留下的家宅地址送了信约好相见。
佟师沛还是老样子,面如冠玉笑意常蕴,即便冬装压身也还是步态轻盈,但见他脱掉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风毛斗篷,却动作潇洒坐在卓思衡约的街角小店一隅,竟然没有半分不和谐,反倒好像常来常往一般自如。
“好在借过你东西,年前就能讨到你一顿热饭,今天可真是冷啊!”佟师沛坐下后大大咧咧笑着说道,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卓思衡之前就很欣赏佟师沛的这份洒脱随性,也没多做客套,两人不用卓兄佟兄这样的称呼反倒比之从前更热络不少,围着炉子一同边吃边聊。
两人自近况聊到礼部省试,这时候佟师沛似想起什么,问他去了群星宴没?
“什么群星宴?”卓思衡觉得这个名头听着就挺唬人。
“你不知道省试前各州各府的解元会在丰乐楼聚宴?”佟师沛惊讶于卓思衡基本除了知道考试有关的任何事宜外,其余科举关壳一概不知,“此宴又称群星宴,丰乐楼自太祖朝起便开始做东,他们也乐意取个群星争辉的名头,再留些墨宝,保不齐谁就高中了。这些年便一直流传下来,如今已成为士子里不成文的约俗。”
“原来这就是那个礼部官吏跟我说的宴会?”卓思衡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礼部因为我考了解试第一请我吃饭!”
佟师沛听他憨言厚语大笑道:“想吃官家的闻喜宴,你可得入了殿试才有这个便宜可占,不过如果是你,也不是不能的。”


第18章
卓思衡听说宴会是私下举办,便怕麻烦不大想去,但佟师沛用很妙不可言的语气告诉他说,丰乐楼老板每次都会给所有解元送些神秘礼物,以及那里的菜真是好吃极了,此次宁兴府解试卓思衡是赢了自己争到的名额,那必须得替自己去看个究竟,再回来说说那个神神秘秘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这样一说,卓思衡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况且美食的诱惑也是不小,他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前去赴宴。
由于本朝不设宵禁的缘故,天黑之后,帝京街道也都是人头攒动,街道夜市在冬日也依旧热闹。而丰乐楼前的欢门是整条街道最高最大的,上面挂满彩招彩飘,横伸出的条枝头缀有各色宫灯,夜里看去好似真有群星纷落映在人前。
卓思衡穿过欢门,将帖子递给门口小招,见是解元来赴群星宴,小招立即格外殷勤引他上至五楼,这里几乎快和皇宫几处建筑一边高了,远远眺望过去,隐约可见宫中通明的灯火,而帝京皆在俯仰之间,街道小巷的灯光像是淡金色的河流,将生息的安宁流至人间每个角落。
在这里吃饭,难免会有那种运筹帷幄即将染指朝政的磅礴雄心,怪不得一路上楼,墙壁上题诗都是满腔热血迸发下挥洒肆意的大字。
但卓思衡就冷静多了,他和此处营造的氛围仿佛有种遥远的格格不入感,对还没得到的有形或者无形之物,如果能保持客观距离去看待,卓思衡觉得对大家都有好处。不过如果说他不想要,那就太假了。十年寒窗位极人臣,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价值观,最主要的是这份恰到好处的企图心,可以满足他站得更高去体验感受这个世界的目的,与为家人——无论是尚在的还是已离去的——带来渴望的生活与慰藉。
不过说真的,从高处俯视时,好像什么景色都变美了。
他这样想着,有人已将宴饮花厅的门为他打开。
暖香盈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卓思衡本以为迎接他的是菜香肉香,没想到竟然是股风雅却填不饱肚子的味道。他所见的宽阔厅中没有卓也没有椅,观景的勾栏飘步回廊绕厅一周,只是隆冬天寒,四周都落下锦绣扎绒的帘幕,然而错银灯台几步一交辉,让整座厅堂亮似白昼,灯台之间牵有珠箔流苏,华贵妙丽映得满堂光晕。
正当中有一道凿地而成的蜿蜒石渠,自门口起环绕,迂回庭中成一椭圆,最后迤逦入屋内一角的假山造景后,化作流瀑如此往复。已至的各州解元都是围拢庭中水渠席地而坐,他们见又有人来便起身相迎,卓思衡见过众人,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在布置好的软垫上坐下。
除去北方凌、朔、戎、卫四州与宁兴府同试,南方威、巫、雷三州也因士子人数不过百并入江南府解试,其余一十九州加上帝京所在的中京府各自论试,群星宴共计二十二位贞元十年恩科解元齐聚一堂。
丰乐楼洪老板亲自引十余名侍婢奉酒继烛,直呼招待不周,又祝在座之人省试殿试力拔头筹,争取连中三元,紧接着美味佳肴各入盘碟,流入石渠,沿众人面前徐徐而过,洪老板也悄然离场,只余解元们共襄盛宴。
自然有人先夸丰乐楼好有雅观,弄得出这魏晋风流曲水流觞来,起初许多人还是放不开读书人的架子,但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尖子生,一直以来为省试苦读不辍,今日有次机会浮生偷得半日闲,没出一会儿便都四处相聊起来。
卓思衡知道言多必失,不如安静边吃边听,有什么趣事见闻回去分享给表弟和佟师沛,也算没有白来。
更何况菜色美味,单就几道鲫鱼做法便各有不同,悉衡最爱食鱼,要是自己能学会回去做给弟弟吃就好了。只是这种名店大厨怎么会愿意将秘法相授?卓思衡便自己很斯文地在一旁吃鱼,并用发达的味蕾揣摩调料和做法。
起初周围人的聊天内容还仅限于考试,其中有许多人明显家中都有人在朝为官,知道曾大人此次做了主试官,然而没有一人谈论到曾大人对汉魏六朝赋文的喜爱,仿佛没有这件事一般。
当大家酒足耳热之后,谈论的话题便开始朝奇怪的方向展开。
青州的解元唐祺飞先挑起头说了本次恩科的开端立太子之事,卓思衡因为家中变故,对太子这俩字极为敏感,但凡提及立刻闭嘴安静,绝不多说一句。可是这帮士子哪个真正亲眼见过当年腥风血雨,几人谨慎闭口不言,但也有些人毫不避忌,似乎也是想试探旁人意见,并非真的口无遮拦。
只是有人真的仿佛春风得意之中,没有了警惕,大肆谈论起来。
卓思衡只静静听他们的话,知道了太子今年才十二岁,他没有亲弟弟妹妹,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据说很是知事晓礼,年初皇上有疾,他日夜侍奉不曾怠慢,这才感动天颜封了太子。
“我本来听说,皇上最属意聪慧骄人的二皇子?”
“聪慧比不过仁孝,此乃古之纲常。况且皇上素来对太子学业最为上心,这是朝野尽知的事情。”
“没错,据说此次科举不单单是为国取士,也是在为太子东宫储才备幕,若是高中大概便能跳过苦差,一步登天也未尝可知。”
那也未必。卓思衡想。
“那也未必。”
忽然有人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卓思衡也是一愣,和其余人的目光一道看了过去。说话之人正是青州解元唐祺飞,此人出身宛阳唐氏,叔伯又在朝中皆为肱骨,方才自我介绍时便是一股骄傲神气,如今插话进自己挑头的话题也是扬起声调。
见众人都安静投来目光,唐祺飞反倒自斟自饮一杯,再抬眼时,目光却落在卓思衡身上:“东宫的差事哪是那么好当?戾太子的案子你们家中若有人曾在朝为官,想必也都有知晓,入了东宫的福祸也未可知。”唐祺飞扬起下颚笑了笑,“不信你们去问卓解元,他祖父可曾是戾太子的东宫詹事,卓家乃是宣州汉川名门,可他却是宁兴府的解元,为太子当差的个中滋味……咱们当中便也只有他知晓了。”
此时汇聚到卓思衡身上的目光可谓百般多样,有人错愕有人茫然,有人仿佛早就知道并不意外只是安静旁观,还有人仿佛早就等待这一刻似的幸灾乐祸。
卓思衡扪心自问,他活了两辈子的二十岁上下,这些时长加在一起他都算脾气很好的人,不和人争执,少与人斗气,大部分情绪他都能自我消化而非郁积,决不受他人意志影响转移自己的心境。
但此时此刻,他非常、非常地生气。
即便如此,卓思衡仍旧是一副清和平允气定神闲的神情,说话时眉毛都不动一下:“我不过刚得了举人的身份,也没做过一官半职,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实在不知东宫情形。”
虽说生气,但卓思衡依然冷静,不愿涉入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心中古怪,这种事姓唐的为什么拿到这种地方来讲?他家人都在朝中,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他根本不是冲着太子,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唐祺飞听到他这样说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处使力,依旧不依不饶道:“难道你父亲没有同你讲过你祖父因戾太子获罪的旧事么?”
此时在座不只有世家官宦出身,也有些许寒门子弟,他们只清楚旧案,但未必了解始末,已都是云山雾罩却不敢做声多说,然而他们连交头接耳的机会都没有,只见刚才还君子温润的卓思衡豁然站起,俊逸面容已换做严霜萧肃,朝着唐祺飞冷声斥责道:“唐兄,你我有幸共同赴宴,将来若有殊荣,还是同榜之谊,为何你如今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陷我先父于不义?”
连唐祺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镇住,旁人更是噤声不敢言语。
这是哪跟哪啊……
卓思衡用自己这辈子最严厉的语气继续全情投入,冷冷道:“先父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有半句怨言,自我家蒙恩大赦后先父也是教育字辈要牢记天恩仁德,当勤学自勉为此圣君一身一心鞠躬尽瘁,而你竟妄图以我之口构陷我父!”
“你才是血口喷人不知所云!”唐祺飞此时也反应过来,起身反唇相讥。
卓思衡当即朝前一步厉声道:“你说先父同我讲祖父获罪,然而此罪已赦,有何罪可讲?若我家依旧不依不饶将此事挂在嘴边,岂不是先父以旧日之事怨怼圣上?我若答了你,那才是白白得受天恩与父命!我们今日方才相识,我不知何曾开罪于你,竟以此大逆不道之罪强加我家,你发此问居心不良,我耻于与你这无父无君之人一同就座!告辞!”
说完便往门口走去。
几个早就看出不对的解元怕事情闹大急忙出来劝和,之前与卓思衡说过一两句话的人则将他拉回座位,也有似乎是唐祺飞故交的人在他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早已在卓思衡一番怒斥后变得苍白,此时更像白纸,咬唇许久,勉强朝卓思衡仓促行了个极其不情愿的礼,说道:“卓兄见谅,小弟多喝了酒说错话,莫要怪罪。”虽说是道歉的话,可他说得实在太过生硬,也没有半点歉意在里头。
台阶给足,卓思衡也不折腾,冷哼一声回到座位上坐下,人是坐下了,心脏却还在扑通扑通乱跳。
吵架真是力气活啊!自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其实他虽生气,但也不会用此种方式宣泄,只是若不以发作怒火盖过此人不明的攻击,怕论及朝政自己说一个字错一个字,他不想早早先留下不慎的言行,不如直接把棋盘掀了,谁也不用去猜心思想对策,回去再问问表弟和佟师沛,这个姓唐的到底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