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卓思衡亲自到城郊送潘广凌去岩窑,看他喜上眉梢掩饰不住的得意,忍不住温言提醒道:“我们虽然尝试成功,但还未入窑得见成效,先不要这样作色,待见了吴兴吴窑主,也得谢他这些年辛苦钻研,给咱们打下了好根基,才好在这上多得所思见了成效,这些都是窑上人人离不开的努力,千万别居功自傲,只顾着开心。”
他叮嘱人时有种天然的絮叨感,潘广凌迫不及待要给吴兴带好消息,不管卓思衡说什么他的快快地点头答允,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进去心里。
不过这些日子潘广凌已是成长许多,卓思衡也放心放手要他做,总得多锻炼才能有长进,自己在瑾州最多也不过两任六年,之后此地的各项事宜还得有真正负责用心之人去把握。
没有比潘广凌更好的人选了。
如果他能真正修性平心,去接纳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官场,为己所用,必定会成为造福一方的良吏贤达。
其实他该自己去的,毕竟是他研发出来的釉色,不是自己探看怎么都不放心。然而泉樟城有他走不开的理由。
一个是这些不省心的懒烂官员,有几个还偷偷差人去给何孟春报信求他快点回来,还好卓思衡早有准备,在往南去的官驿安排了几个刚拔擢的小吏,但凡郡内送出的官信一律优先压下,他们心中当然明白,要是自己的靠山卓大人倒了,那自己这份上升的差事也都没了。
二是崔逯。
卓思衡严重怀疑这些偷偷送信的人就是崔逯扇动的。
不过没关系,他留下就是为了收拾这位昔日的江乡书院崔院监大人。
这些日子他故意没有折腾劳动崔大人,好教他安心收集自己的错处和罪证,一一报给王伯棠。传信的驿使来报过好几次,都说崔大人的家人用驿站的马,却不是送官驿的信,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前往瑾州州府永明城,通风报信沆瀣一气的目的不言自明。
……
崔逯从没有这么着急上过衙门。
这些天不管卓思衡怎么大张旗鼓折腾旁人,在他这里却是秋毫无犯。
今日他却要崔逯前来商议重要政务,却没说到底是什么事。
崔逯心中略有不安,但一想到王伯棠教他勿要担心,卓思衡未必真敢搅动翻天覆地,他一个刚初出茅庐的外放官,无非是想做出点声响,好教上头听见他没有白来一趟,大多数刚外放的新晋官吏大多如此,不过这却是一个他们的难逢良机。
这些日子崔逯在家也没有闲下来,他四处慰问那些被卓思衡铁腕整饬的官吏,给他们出谋划策,虽说一一被卓思衡化解他却也不急,按照王伯棠知州的吩咐,只将这些人所言所屈记录下来,准备在关键时候与州府官员联名上奏,治卓思衡一个欺官压僚藐视纲纪的酷吏之罪。
郡衙内好似同过去变了样,曾经这里仿佛地方收容无子女老人赡养的德安堂,大家踱步慢行论诗品茗,此时各个脚打后脑勺,有办不完的政务。
崔逯见卓思衡在和一庐陵县来的文书吏说些什么,也不上前打扰,只在一边站着等他们聊完,卓思衡笑着送人离去后才开口道:“卓通判辛苦了。”
如果科举要有阴阳怪气这一科卓思衡也有自信拿状元。作为最擅长此道之人,他虽常常只能心底腹诽,却还是能分辨出皮笑肉不笑的崔逯是何意。
他笑呵呵一面将人往内堂让一面说道:“不过是安排些杂物,下面县里好些事都得重新立起规矩,哪像咱们郡衙门上规矩都是现成的,多亏崔长史一直以来克勤行务。”
崔逯被这话刺得直难受,还是得跟在卓思衡身后假装若无其事。
“崔长史,我查验去岁官列,其中有一个常平仓的仓吏因年老休家,补缺他位置的却是一个户籍不在本郡之人,素来我朝无品级的地方吏员均按‘就地相宜多用郭人’的政旨,为何此人就能特例?还有,去岁还有一个内衙卫的空缺,补任者籍贯青州,我郡在录户籍也未载他父系三代,这人难道是青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单这两件事我想都是长史您经手的,于是特意问问到底是何缘由?”
随着卓思衡语气不变急缓、温温蔓蔓的问话,崔逯的汗却在额头顶越聚越多。
他当然答不出来,因为这两人一个是他的亲戚,一个是他旧日里的学生。
卓思衡并不催促,他很悠闲地给自己和崔大人都倒了杯茶,就这么静静等待他并无所谓的答案。
其实卓思衡在皇帝身边时就发现,最好找漏洞的从来不是钱粮之事,而是人事。
账目差个数,粮食缺个漏,这些都太好补平,但一个大活人的出现和消失,与这个活人有关的一切都能大做文章。
皇上最爱从人事推荐上找官员的茬,同理,官员也乐于在皇帝的人事任免上挑刺,大家君臣祥和都知道哪里一戳就能漏洞,简直是默契。
可见吏部被称为天官不是没有道理的。
卓思衡找崔逯麻烦用得也是同样套路。
御前三年熏陶,不止抄书当秘书这么简单,官吏的行为模式的观察与思考是卓思衡最宝贵的方法论。但他要用这些技巧去做的不说结党营私和为己谋权,而是更重要的事情。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让崔逯这样的人在自己治下的郡衙手握哪怕一点实权。
整理好语言的崔逯终于开口道:“大人请容我一言,任吏之事皆是何大人首肯,下官不敢造次,此等要情还需何大人归来才能有所承对,其中若有……若有隐情,也该何大人处置。”
“倒也是这个道理。”
崔逯以为卓思衡终于拿住把柄发难自己,势必速战速决,却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
谁知卓思衡马上接了一句:“今日收到消息,大约四五日,何大人就能归来,到时候咱们再议此事,有劳崔长史了。”
说完他很是不客气的起身离开。
崔逯双手指尖微微抖动,一直到家中仍是不能平息,直至婢女奉上热茶,他一怒之下砸在地上,才将这口气出来。
然而比愤怒更难以抑制的是心中的恐惧。
何孟春已被卓思衡拿捏得死死的,即便何大人不想管,此事抖出来,他为了自己不沾染这些破事也会都推得一干二净,卓思衡定然知此才如此平静接受自己的推诿拖延。
不过自己本来就和王知州商议,只参奏卓思衡拉他下马一是罪责不重,不可一击毙命;二是显得目标过于明确,毕竟卓思衡与唐家有结怨之事朝野皆知,恐他反咬一口。所以他们早就想好,连带何孟春一同拉下水,写好的奏折里明确表示二人结私相护,公然勾连一方,二人嬉怠成性互为照应,不惜暗行私利,将一郡民政视为玩物,一人出巡枉费民财,另一人则把持政令清议使得官吏之怨怼不得上达,下有酷腕阻塞之嫌,上有凋敝圣听之罪……
拉上何孟春使得罪责更重,且为他们撇清了嫌疑。
……当然还有一层好处。崔逯知道对自己而言,这一层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卓思衡拿住自己的把柄,要是等何孟春归来岂不是自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先被人当成替罪羊?
万万不行!
“来人!备马!”他吩咐仆人备马,又传来属下,将一封早已写好的盒封奏折并一封书信拿去,“快马将此折送至王知州手上,道中拿我印信,在官驿换马,务必尽快送到。记住,此物不许落入他人手中!”
看着属下离去,崔逯才稍稍松了口气。
……
而卓思衡这边才刚刚开始紧张。
自己故意激得崔逯不得不出下策,却不知他走哪路官驿,好在各处他都已安排好人,只说最近好多官吏私用官驿驿卒驿马,实在不成体统,若抓到必然禀报他严惩。他又安排几个刑曹的司吏带衙卫去到各处巡查,若可疑人路过官驿也不能放过,有这两层安排,想来也不会有事。
卓思衡不是擅长主动出击的人,但这次,他必须占据主动权,将制裁的机遇牢牢抓在手中。
两个时辰后,泉樟城东十里山驿快马来报,捉住歹人一名,此人有崔长史私印而无官府印押却要调取驿站快马,驿丞虽是见长史印信不敢不从,暗中却趁换马调换押送之物,那人跑出后折返索要,不成,竟纵火烧驿,好在周围多有巡查刑曹衙役才没有人员伤亡。现歹人已在押回途中,其所携书信先遣快马送抵。
卓思衡心想这个驿丞灵活机变如此聪慧,当真是可造之材,待事情结束后要好好褒扬与培养。至于纵火,没有伤亡便好,那人估计是投鼠忌器怕此信落入他人之手才出此下策。
不过其实卓思衡已经知道信上和奏折上大概的内容,无非是把他和何孟春捆绑成地方双害,危言耸听添油加醋后将他们二人除去,他拆看信件,心道果然如此,奏折盒子却没拆动。
他预料到内容,不代表他不需要这个两个宝贝。
此时黄昏渐行悄然入夜,伴随漆黑而至的还有淅淅沥沥的初夏山雨,空气中蕴藏的湿热在雨珠拍打中此消彼长,这个气氛,实在太适合好戏开场了。
卓思衡拿着截获的奏折和信件,也不换官府也不披蓑衣雨笠,骑上马,直奔何刺史府去。
何刺史当然还没回来,但他老婆在家。
何孟春的妻子姓刘,卓思衡是见过这位夫人的,只是当时觉得其人爽快通达,不似何孟春一般迂腐,后来得知刘氏原是宗室女,父亲虽说没有继承到王位,但也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又有军衔傍身,也是煊赫无比。据说当年何大人殿试入二甲,前往期集所游街路上被当时还是未嫁少女的刘氏相中,投花入怀,成就一段佳话。
这位何夫人也是何孟春多年来混吃等死还能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
当然,这也造就了何孟春的一个性格特点:
惧内。


第75章
何孟春怕老婆不是什么新鲜小道消息,可谓人尽皆知。
当年一个不长眼的县上小官想走何大人的关系,投其所好赠他一个通诗书俏姿容的美婢,说是为他红袖添香之用。何大人吓得根本不敢收,而何夫人听闻此事,当即联络帝京的娘家,给这位钻营错了方式的县官一个“营苟上级,所图非轨,为官不正”的罪名,让此县官罢官免任,再无起复可能。
故而再也没人敢给何大人介绍什么红粉知己。
这个何府谁说了算,大家也心知肚明。
只是何夫人再有能耐,眼前这封奏折若是上达天听且由唐氏一族党羽细细参详连纵后,她也无能为力。
所以卓思衡的何府之行势在必得。
夜雨淋漓,何府风灯随风抖摇,昏黄光影忽明忽暗,卓思衡跳下马,故意跑了几步,好像急得直喘般拍门。
“来人!我是卓通判!求见你家夫人!”
何府在何夫人治下实行准军事化管理,她的嫁妆据说有一队从前的王府禁卫,如今跟着她随夫婿一道至此地,卓思衡也只是听闻还未曾得见,此时来开门的是一老者,他问过卓思衡身份,将他带进门房,得知对方没带拜帖后赶忙回禀,再来的就是两名身着甲胄的军士,精铠按剑请他入内。
何夫人于书斋外的会客花厅等候,她左右仅有一名侍婢,其余厅内二人皆为甲士,英武成双器宇轩昂,何夫人虽是华服金簪立于其间,却让人有种挥斥八极之感。她常听夫君对这位年轻晚辈的溢美之言,又亲自在宴席上见过两次,对卓思衡印象极佳,见他形容狼狈跌跌撞撞,满身雨水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好似被自己府卫恫吓一般显得很是不安,忙命贴身侍婢去取熏暖的绒巾和干爽的软布,又让左右略退几步,二人在门前,二人在身后,才道:“卓通判不必惊慌,此些甲士乃是我娘家劲卒王府內卫,素日护我家内外,并非险恶之辈,通判入夜疾驰而来想必是有要事,你兄长外出,若此事涉及府上,告知嫂子我也是方便的。”
卓思衡行礼道:“夫人,实在事出有因,否则我也不会来此叨扰……此事涉及何大人,我万不敢擅专,而大人不在,我常听大人赞誉倚重夫人之辞,特来求见。”说罢,他递上书信与奏折木匣,“今日一歹人以长史印鉴于官驿调度马匹,驿丞不敢不从,谁知那人慌忙中遗落此物,返回寻找时竟纵火烧驿,还好救援及时,未有伤亡。这便是他遗落之物。”
何夫人自侍婢手中接过信笺,听罢后奇道:“落下了回来取便是,他为何要纵火?难道是里面有什么不可告知的来往怕人知晓故而灭口?”
“不敢欺瞒夫人,奏章盒匣虽然尚未封蜡押印,但下官不敢多看,信笺拆开后实在是……实在是震铄肺腑,不知天下竟有此等人和事,请夫人探看裁夺!”
见卓思衡如此惶惑不安,何夫人抖开书信,越看眉毛的长尾越往上挑,看到最后竟已手抖发颤,最后将书信重重拍在身侧几案上:“崔逯小人!竟构陷我夫君!欺我府上无人不成?”
“夫人息怒,兹事体大,会否是有人越俎代庖行此等事?”卓思衡小心翼翼问道。
何夫人略微沉吟,伸手取来奏章匣子欲要打开,卓思衡忙上前一步制止:“夫人不可!这是……这是奏章的匣盒,不好坏去规矩。”
“你们这些书生,当真迂腐!”何夫人不耐道,“我怎会不知奏章匣子如何机要?只是这盒子尚未封蜡,上也没有加盖印信,便是还无上奏之物,怎么就不能看了?要是咱们不看,又如何确定崔逯是不是和姓王的勾结起来证据确凿?你个大男人不要婆婆妈妈,你兄长不在郡上,此地事物本该由你执掌,这个样子怎么能行?”
其实她说的规矩卓思衡在御前做了三年秘书怎么会不知道?奏章常有联名,所以一人写毕递至其他人时,奏章还未加封盖印,也不是什么机要,只有最后封好,又在封泥上加盖地方呈送府衙印信的奏章才有了国法加持,不可随意拆看。
但如果他先拆开留下痕迹,这个奏章里面的东西也就没了那样强的说服力,何夫人看完也不会更加怒火中烧。
“好!好一个崔逯!我夫君如此待你,你竟这样还报?”奏章盒子被暴脾气的何夫人掼在地上,她已阅毕,此时更是怒不可遏,“卓通判,你还不教我看么?我若是不看,咱们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她情急之下直接递给卓思衡奏章,他赶忙接来,假装第一次知道上面的内容一般,慌不择路惊惧交加道:“……这……这都是谎话啊!他……他怎可如此污蔑朝廷命宫?这哪是君子所为?”
“你们这些只会袖手谈心性的所谓君子,当真是百无一用惟书生!亏你还在翰林院任职,却也这样不同人情。你可知他为何构陷于你和我夫君?”何夫人又怒卓思衡不争气,又怜他年纪轻轻怎经得这样的事,不由得放缓音调提点一二,“如果不是你外任至此,这通判的位置本就是他的,偏偏你来了,他怎会不记恨你?这是其一。其二此次机会千载难逢,我夫君与你若是双双因此罢官,因你们在任中,朝廷不成文的规定便是要本地下属官吏暂代罪臣之职,他余下两年岂不直接坐稳刺史之位?这期间多加走动,怕是两年后再有擢升也未可知!”
卓思衡徘徊半晌,哀哀道:“我与他自是没有交情,然而何刺史待崔长史如此亲厚,我虽方至几月,亦是耳闻目睹多有钦羡……难道官场上便没有君子之交么?难道兄长从善弘达之心便要造此妒恨?”
思及平日里自己丈夫对崔长史的以礼相待和亲厚之举,这话说得何夫人肺腑中也是满腔怨悲,直叹天下之间不容斯文之人的余地,又道:“总之既然已成定局,此文他未必没有额外之备另册,你准备怎么办?”
“这……不如将崔长史传唤至郡衙,问对听答,看他如何解释?”
“你啊!怎么和你那不成器的兄长一样是个柔懦书生!”何夫人十分恨铁不成钢,恨不得自己穿上官袍去当这个刺史,“我问你,他要是不从,反倒打草惊蛇,要人给这奏章递上去,如何?他上面有王伯棠这厮接应,上达天听,就算是我娘家也未必有本事转圜,那个时候若是官家不肯听旁人言语,将你们落罪,天高皇帝远,你们两个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在郡上只怕就会遭到毒手!”
卓思衡听完羞愧道:“但兄长不在,我实在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是好……请兄嫂示下!”
听他换作平日里私下敬重丈夫和自己的亲切称呼,何夫人对他是骤然心软,也不忍苛责,心想人家到底是年轻官吏,第一次外任,哪见过这种腥风血雨和官官倾轧的阴谋诡计,稚嫩些也是正常的,自己不该那样语气说话,没得吓着孩子,于是换了亲切的口吻问道:“好!你既然这样叫我与你兄长,便是信得过我,你兄长不在,我替你们二人拿个主意,保管能处理好此事,你看如何?”
“有兄嫂主心,我当然安泰!”卓思衡立即行礼,“一切听从兄嫂安排!”
何夫人点点头,侧身叫一直恭候的王府內卫甲士上前吩咐道:“传我的意思,带人闯进长史府邸,就说他趁郡望之长不在,竟通挟外官意欲作乱,如今文书证据俱已缴获,将他一家老小捉拿下狱。”
“是!”
甲士本就是王府出身,随何夫人至此,对她的命令无不遵从,领命后当即离去点兵出发。
卓思衡心中也暗赞此等雷厉风行,若是真遇到反叛或是内乱,有这样的魄力绝对可以有本事将暗火灭于炉膛。要是何夫人是安化郡刺史,大概自己也不用费这些周章了。
但戏还是要演的。
“兄嫂!这……他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宫啊!”卓思衡急切劝说道,“且不说这样是不是会惹朝野非议,若是有损兄长清名,那岂不得不偿失?”
此时此情卓思衡还念着自己夫君的名望和官声,何夫人甚为感动,只觉得他内心单纯质朴,又可怜这样的人沦落官场,实在犹如鹿入狼群,当真可悲可叹,于是乎她拿出女性长辈的慈爱来宽慰道:“好贤弟,你和你兄长是一样的慈悲心肠,总把人往好了想的良善君子,你胸无城府心无弯绕,今后在朝为官可如何是好?听嫂子一句劝,今后遇事可不能再如此徘徊裹足,要拿出些为官的胆识雄魄来,不能放过这些宵小啊!”
她见卓思衡终于在犹豫之后,仿佛下定极大决心般努力点了点头,说道:“我既已答应唯兄嫂之命是从,便一定会守诺,但还望兄嫂尽快差人唤回兄长……郡上没有他主事,实在是不行啊……”
“好,我这便差自家信得过之人去通风报信,你也不用焦躁不安,快去郡衙给大狱安排好,很快里面可要进人了。”何夫人颇为自得笑道。
夜雨没有停歇的态势,但已比方才轻柔许多。
卓思衡从何府出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大狱,而是回了郡衙,调令泉樟城四门明晨之前非郡令不得开,不能耽误百姓晨起后的正常生活,但晚上还是得防备有人传出消息,不过以何夫人的雷霆手段,大概家贼和外贼都会手到擒来,他所作的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和防患于未然。
他并没有去郡内大狱。
只因去到何府之前他就按照崔家户籍上的人口吩咐大狱的狱卒腾好对应数目的囚室,毕竟,他是个柔懦仁善的读书人,待客之道也是君子的雅量之一,他从不敢忘怀。


第76章
何孟春披星戴月赶路归来,一入泉樟城所闻所见却和往日祥和没有区别,午后令人倦怠的阳光透过香樟和芭蕉的缝隙落满青灰色石砖铺就的街巷,往来行人各有各的懒散和匆忙。
夫人口信所说郡衙危矣,他半点都没看出来。
直到卓思衡也来接他,满面愁容人憔悴好多,沿路告知他究竟发生了何事,何大人听完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脸色比卓思衡好不到哪去。二人共失魂魄一同回到府上,何夫人屏退左右,直截了当问何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关在牢里的崔长史,何大人支支吾吾,又说“痛心疾首”又道“识人不察”,就是说不出该如何是好。
何夫人一拍桌子,开始对卓思衡与何孟春进行同步无差别人身攻击:
“你们两个还是读书人!遇到事情都先没了主意,还要我个女人拿主意!圣人书里难不成只有修身养性就没有治国之道了吗?这样的臣子留在朝中,岂不是你们不能替官家分忧?我看这个官你们做得可真窝囊!一个刺史一个通判,被一个长史欺负成这样!可怜可笑!”
何大人已经习惯在老婆面前不敢出大气,就是在卓思衡面前略有些羞惭,但看卓思衡挨骂也是畏缩瑟瑟,顿时便有同病相怜之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好,现在事情已经闹成这样,若是再不决断拖下去,姓崔的是在咱们手里了,那姓王的人还在永明,你们两人哪有那个本事管到人家?”何夫人怒气不见消减。
“既然崔长史……姓崔的已然伏法,全家又都在控制,怎再能通风报信……夫人且宽宽心。”
何孟春本想安慰一下妻子,谁知反倒要她几乎暴跳如雷,指着他怒道:“你说宽心?我怎么宽心?捉拿姓崔的那天,若不是我小心防备,咱们早教人卖了!你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挚交竟然在咱们府上埋了眼线,探听到消息便要去报信,还好我王府戎卫不是只会说不会做的无能文人,当即将人拿下一并押好,这才没有后患,否则消息真要递出去,他跟咱们鱼死网破,我们哪有如今这筹码?你还大言不惭在这说‘怎能通风报信’和‘宽心’这样的话!”
卓思衡觉得再不开口,何夫人就要动手招呼何大人了,他适时道:“此人用心歹毒,暗中窥伺之人绝非埋伏一日,可见其谋划良久,意欲除去何大人。多亏夫人急智勇谋,才让我们拿住这人证。既然崔长史想要诬告的是何大人,恐大人不好出面亲自上奏,便让我来拟折一封,将其部从口供与他自己的罪证一并交由刑部呈堂。”
何夫人斜了一眼丈夫,仿佛在说你看看人家,又想了想道:“只你一人恐怕分量不够,而且既然针对的是刺史,他若不出声岂不显得太过奸猾?不可,还是得有一封你们二人的联名折子才好。”
说到这份儿上,何大人就算再怕麻烦再胆小躲懒,到底性命与仕途攸关,他不敢不听夫人的谋划,与卓思衡一道审过崔逯派至其府上的细作,加之派去送信的从属,拿着二人签字画押的罪证加上参奏的折子,由何夫人派遣王府劲卒快马报回帝京,直去中枢。
卓思衡想的是,这样一来可以直接将人押送至帝京刑部立案受审,或许可以挖掘出其他关系网来,若是唐家要保下此人,天子脚下也未必如愿。
皇上可不是吃素的。
但谁知这些天忙完刚过了两天消停日子,刑曹的司事夜里忽然急报,把卓思衡自好不容易的安眠中拽醒。而他听完后也没心情再睡,换好官袍直抵大狱,片刻都不敢耽搁。
因崔逯之案牵连甚广,他家眷属皆分而在押,崔逯自己单享一个囚室,卓思衡深夜来提,他以为是自己死期将至,见到仇人分外眼红,隔着监栏怒骂道:“卓思衡!你使计诱我先行,还诓骗何孟春与你共谋!朝中怎会有你这样歹毒的读书之人!”
他被关在此地已是七八日,从前的儒雅书卷气已是荡然无存,蓬垢之躯仿佛衰老十余岁,叫骂的底气也是虚中无力。
卓思衡不想和他过多废话,站在外面冷冷道:“共谋?难道不是你与王伯棠将我与何孟春共列为一党?白纸黑字,崔大人别忘了自己写过的东西。不过我来不是提审你,今日狱中的晚饭你可吃过了?”
崔逯本已准备好如何狡辩,却没想到卓思衡所问竟是这样小事,一时愣住,而后哈哈大笑:“你特意来狱中就是为了这个?你难道不是盼着我死才对,怎么会在意这个?还是要做出个青天的模样来给旁人看?”
卓思衡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沉着声音继续说道:“狱中餐食肯定是比不上你家里的,但一日三餐也不会使犯人饥迫,尤其是儿妇,你的家眷被关在上层,今日晚餐时,狱卒照常给他们送饭,但因你没有吃,他便将未动的饭菜一并给了你的家眷,你妻子担心儿子饥饿,于是都分给他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