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诚然道:“我自然愿意。”
两人已行至长堤尽头,伴着溶溶月细细风,心思和话语都是清透澄亮。
“表哥可曾听过杀威灭风?”
“听曾大人和佟伯父说过,有些地方上来了新的官吏,原有的那些便要使出些刁难手段来,好显示自己在本地的威望人脉或者说一不二的能耐,给新官一个下马威,要他不好大刀阔斧做出伤自己利益的事。”卓思衡对到地方上外任做足了准备。
范希亮早就料得自己表哥是万才之人,外任一事心中必早有准备,但听罢还是击掌赞叹:“不愧是表哥,未雨绸缪身动心行。是这个道理,我刚来的时候也吃了点小亏,但多亏那次山雨,后来下面的人多觉得我亲身力行为县里做事,总归是个好人,便没有太多为难。但我那里不过是个下县,多是本地甄选的补缺小吏,还有招纳的文书押司一类,终究民风淳朴,不会对我怎样。可表哥要去的却是郡望,虽不是一郡之守,但也仅在刺史之下,其中怕会有许多周折,表哥要先想好应对。”
“表弟的话我记下了。”卓思衡持灯而立,粲然笑道,“只是初来乍到,不知个人肚肠,单单一个防字,可以防住怀试探之心的人,又如何防住真正有利益纠葛的天然之敌呢?”
这就超出范希亮的所知范围了,他思忖片刻,只能答道:“固然是防不住存了坏心的人,但总归要提防。”
“我明白表弟的意思,定然会存好防范之心。”卓思衡感激道。
“安化郡下有四个县,各个要比我的桐台县大,你千万要心中有数,不能给人落了口实。”
“这个自然。”
“也不能让上峰挑理,瑾州府是商衢要冲,海运繁盛,个中多有冗杂纠葛,你也要慎之又慎。”
“我的个性想要不慎也还是有点难的。”
“还有,你们离江南府近,素日公文往来的时限也短,决不能懈怠!”
卓思衡笑出声道:“表弟,你真是当了父母官,口吻也好像做了爹娘,小时候我爹带我读书都没耳提命面这样多过。”
范希亮听了调侃也兀自笑出来,两人皆是心怀舒畅,笑声也朗朗而发。远处巡堤的老卒正偷懒躲在柳荫下赏月吃酒,听得这阵欢快之声入耳,又饮了一口心道:不知谁家哪里又来了吃酒多了的公子少年在那里耍酒疯,不过听着是真的舒心,好像酒也跟着更香醇了。
于是明月辉光里,他将酒壶里最后的几口一饮而尽。
第二日,卓思衡和范希亮便都繁忙起来没有时间再闲来叙谈。
卓思衡拿着告身书在江南府的吏部押了印,如此便可直接到郡上赴任;范希亮将自己的述职案文也一一递交有司衙门,他上一任考评优上,难得灵州有地方父母官做得如此出色,江南府几位大人自是勉励一番。
匆匆忙过便是匆匆话别,二人都要马不停蹄去地方上,再见怕是三年之后,卓思衡此次与表弟依依惜别纵然还是心有不舍,却已放心许多。今时的表弟不同往日,如今他心胸开阔见识不凡,又做出自己的政绩民望,有了立身之本立官之念,再不会因为内宅的困顿而疲敝伤怀。
自己总算没有给他指错路。
而自己的路还要再朝南走,翻山越岭才能得见分晓。
于码头辞别先行的范希亮,慈衡也心有不舍,她虽是第一次见表哥,但也觉格外亲切,思及旧日里在朔州时表哥的不懈相助,心中更是难言别绪。
陈榕跟在两人身后,见二人已于离愁中渐渐缓出,方才启口问道:“大人,是否要雇海船至瑾州?还是先歇息一日回官驿再做定夺。”
卓思衡却摇摇头道:“我们不走海路,走山路南下入瑾州。”
陈榕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才说:“自江南府再难,便是五岭三川,极其难行,除非客商沿途贩收货物,少有人行。”
“这些你都有讲过,我记得。”卓思衡解释的时候总是很耐心,“但艰难之路也有路上的见闻和经验,我们初到此地,花些功夫了解风土人情未必就是耽误时日,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得亲自用脚踏一踏瑾州的地界才好心里有数。至于不好提拿的重要行李就雇船送去瑾州,那里有人接应,咱们三人轻装简行,明日启程。”


第63章
安化郡郡都泉樟城东门外十里,郡衙小吏正往竹庐顶上堆叠新砍的竹枝与蒲苇,七八个青衣官吏于庐内饮茶纳凉。四月的瑾州已有潮热闷困之感,昨夜又豪雨连连,此时午后溽热难耐,纵有岩茶甘润清口,众官吏仍是叫苦不迭。
“饶是海上遇到风浪多做休整,两三日前也合该到了才对。”体态最宽沃的一人一个时辰前就开始不住擦汗,如今后背已是湿出一块深痕。
“传信的人说,通判大人是十五日前离开的江南府,算日子就是这两天,也没听说海上哪处风高浪急出了岔子,许是陆上连雨山路委实难行才略有耽搁,左不过就是明后天,再等一日吧。”另一人说完便让人续茶。
众人都多少有些无奈,只有最年轻的一人并未坐着而是面东而立,茶也从始至终未喝一口。
“潘司事,你也来略坐坐,虽然何刺史有令要我们相迎新通判,但也并未将话说死,你坐坐就是了。”
潘广凌回过身来,接过衙役递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却并未落座,仍是沉着张黝黑却带些青涩之气的面庞,固执地站立不动。
一个衙门同僚几年,彼此的性情大多了解,于是也无人再劝,众人又说起新上峰的趣事来。
“咱们这位新通判,听说在帝京最是骄傲出众,什么诗社雅集都邀他相赴,是个样貌芝兰玉树又极其风雅之人啊!”
“徐司事的亲戚在帝京为官,这些事定然是比我们知道的细详。”
方才说话的徐司事被这样一说也颇为自得道:“我姨丈的表兄只是个小小的礼部郎中罢了,与这位卓通判也只是同朝列席为官,诸位无需这般抬举。”
“我们只在刺史处听闻,这位新通判是状元及第,在翰林院很受圣上器重,文采斐然落笔成文,听得徐司事如此说才得知他竟是文坛的风流才子,难怪何刺史如此看重,未曾见面就想将其引为诗文知己。”一人摇扇赞叹,“如此少年英才到我们宝地来,想必将来刺史大人游山题略也有人吟唱相和了。”
众人皆道确实如此,又听仓曹徐司事讲了些新上司在帝京的奇事,说他姿容卓绝,好些簪缨世家权贵朱门想要招他为婿,就连名门宛阳唐氏也不例外,谁知这位状元郎一一拒绝,大家都猜测,是皇帝想等公主成年后招婿,还有人觉得一定是这位状元家中已有青梅竹马,故而不愿做陈世美,定要一诺千金。
太阳随着他们越说越远的话题也朝西奔去,潘广凌自始至终未曾开口,始终站的笔直望向路的尽头,直到视野尽处出现了传驿的驿卒,一人一马加鞭而来,他才朝前迎出几步。
其他人也都跟着出来,朝刚下马的驿卒问道:“通判大人可到了?”
驿卒倒还精神,未显疲态,飞快地摇头拱手道:“永明郡的码头说近日到港的船只没有载着新通判的,那边衙门也没有消息。”
一时间大家都慌了阵脚,左一句不会出事吧,又一句怎么这样呢,只有潘广凌拍了拍驿卒的肩膀,回竹庐给他倒了杯茶送来,轻声道:“辛苦了,这三天跑了两趟。”
驿卒渴极了,也没来得及言谢,先一口喝光,潘广凌将茶壶提在手里,又为他蓄水一盏,等他喝至足够才接回杯盏。
喝完后,驿卒抹去唇上水珠笑道:“谢谢潘司事,刺史的交待,下属定当尽力。”
“先去竹庐里凉一凉,再……”
潘广凌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又一阵马蹄踏着急促节奏出现在路的尽头——然而不是自东而来,却是打西边城门内跑出来一衙役,靠近竹庐跳下马连奔几步,大声道:“卓通判已至郡衙,何大人命各位回衙拜见。”
……
惊疑的众人赶回郡衙,终于见到了新任通判的庐山真面目。
谁也不敢相信,这个脸上被晒得发黑发亮、脸上脖子上满是防蚊虫的灰青色泥膏、穿着乡野樵夫一套短装还挽起裤腿袖口的小子会是郡里新来的二把手。
卓思衡倒是走得浑身舒爽,出透汗后那种溽热感已经消失,衙里又有冰盆降温,丝丝凉风让他终于感觉到些许路途疲惫。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将惊呆了写了满脸满眼的刺史何孟春已保持同样表情足足两刻钟了,他长相极为儒雅,四十余岁却保养得宜,身材既不臃肿脸盘也不虚浮,想到曾大人和此人年纪差不多,卓思衡忍不住心中感慨还是皇帝身边的差事压力大啊……
“卓……通判,路上可是遇到险难了?”何孟春又确认一遍卓思衡给他的告身书,确定上面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的公印和三省长官的签押,又看到江南府的复核大印,才终于敢开口叫卓思衡的确切官职。
“谢何大人关怀,未有险难,只是山路难行,滑了几次跟头人就成了这样。”卓思衡才被他让着坐下,此时也不好多礼再起,于是只行了个坐手礼道,“不过安化郡沿途风光真教人忘疲难惫。”
“山路?自江南府走海路从永明港上岸,向西走有官道,只需换一次船便可抵达泉樟城东门外的车马驿,大人为何要走山路?”
好冲的语气。
卓思衡余光见何孟春面露不虞却还是能稳住文雅的性子,缓缓道:“潘司事,卓通判自帝京而来,不通此地交通也是常情。”
“如何行路江南府一问便知,江南一地三岁小儿都知五岭三川委实难行,快抵需走海路,卓大人何惜一问?”
卓思衡看着说话的是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皮肤颜色也差不多的年轻人,长相倒是斯文,语气却刚强直硬,一双眼睛明亮且大胆地看着他,有种在帝京官员身上极少能看到的锋芒与锐意,奇怪的是,此人却没有本地口音,一口好听官话字正腔圆,同长相是一般的周正清朗。
“潘广凌!”好脾气的何孟春也有些挂不住面子,直喝出名警告。
潘广凌仿佛没听见一般,朝何孟春行礼道:“下官还有差事在身,这几日已然因恭候卓通判延搁,恕在下无礼,先行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快步走出郡衙内堂。
一众官员都不敢说话,只看着卓思衡是何反应,何孟春倒是面露惭色,觉得自己招待不周还派这样人给新来的二把手添堵,说了两句周转的好话。
一直站在何孟春身后的安化郡长史崔逯则笑吟吟对卓思衡说道:“那位说话不成体统的乃是瑾州府州史潘惟山的长子,恩荫入仕,来到我郡上做了从八品的工曹司事,素来行事狂妄无度,只是他父亲是我们何大人的上峰,何大人又素来是个宽和的君子,故而也不好计较,卓通判也得当心才是。”
不先介绍潘广凌的官职却先提及他父亲的官位与名讳,卓思衡心下了然,觉得这位长史大人比刺史大人更精通语言的艺术。
不管是提点还是警告,亦或有别的意味,卓思衡此时并不在意,他心中已然对此地官员有了大致的了解,也不展露任何其余说辞,只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道:“我走山路自西城门入城,倒让各位同僚苦等,是我的不是,我初来乍到,今后此地的风土人情还望各位多多告知,免我再出纰漏,我自己出离倒是还好,要是让何大人难做,便是大大的不恭了。”
众人皆心道,果然是状元,一番话说得又礼让君子又给足上峰面子,再看何大人受用的表情,大家恨不得都拿个簿册将卓思衡的言行抄录下来,以便日后深研效仿。
何孟春看他虽然人被旅途山路折磨得不似传言描述那般萧萧肃肃俊逸非凡,但话却好听至极,心中一阵舒适,只教众人快去准备接风,好让卓思衡回事先准备好的通判府邸沐浴休息。
自内衙出来,卓思衡还不忘拎着自己路上一直背着的筐,里面还有吃剩的干粮和水,以及路上所遇乡亲送得一些土产。慈衡已按照他吩咐先去通判府宅收拾先过来的行装,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陈榕却低着头。
陈榕不爱言语,但可能这件事让他实在迷惑,于是难得的率先开了口:“大人,你为何要对这些人如此礼让,他们是你的下官,却唐突询问你的选择,这是不该的事。”在他看来,这便是一种欺生。
卓思衡却脚步轻快,笑着说道:“人年轻的时候嘛,最喜欢把礼貌当做一种软弱,实则不然,我也是后来才悟出的道理,有时候礼貌便是平静,而如果将一个人比作一座城池,平静就是你的城墙。”
陈榕没有明白,可他知道不该再问,于是重新低下头专心行路。
安化郡的郡首是座小城,被两道山岭一道急流夹在当中,城内高地错落,只有两处平坦,其中一处便是郡衙与四周的府邸,这些府宅均为官修,只按照职位供给来此郡为官之人,若是离去,便要交还。最大一处宅邸自然是郡首席长官刺史居住,两条种满香樟树和芭蕉的道路开外,便是卓思衡的通判大宅。
即便是蜗在小城,这座宅邸也要比他自己家里那套皇帝赐第要大上太多,三进三出的院落外加两个南北花园,前厅后堂一应俱全,连仆人住的排屋都没有挤挤挨挨的逼仄感,卓思衡看见正门已换上卓府的匾额,心中也是颇为意外。
就是这字有点……有点眼熟。
越靠近泉樟城的山路上越常见山水秀美之地多有题刻,此时看着匾额上的字同之前所见石刻倒是笔迹相似……相似的平平无奇。
这字说难看倒不至于,但是如果在他们翰林院抄书誊写诏令上谕敢写这种字,当天就得被曾大人找去谈话。
府上的家仆都是官奴,二十三人已列作一排出来相迎,府上大管事叫程涪,拜见过卓思衡后忙不迭殷勤抬头介绍:“大人,这匾额可是何刺史亲手所书所赠啊!这还是咱们安化郡头一份的外任官员能有此等殊荣呀!”
卓思衡知道那些字是谁题的了……
不过一个管事说话也文绉绉的,卓思衡倒是比知道这字的来处更意外。
不说一手好书连卓衍都盛赞的慧衡,悉衡开蒙后没多久写得字就比这多筋骨有体度了。
也不知慧衡和悉衡如今在帝京怎样?
卓思衡的思绪随着往宅邸深处逡巡也飘逸渐远。
春季帝京偶有春寒回返,慧衡有时便会因时令突变复发咳疾,但愿今年四月的帝京气候温润如昔,不使妹妹难过难受。也寄望熊崖书院的夫子少留点课业,悉衡还在抽个子长身高,哪能夜夜苦读笔耕不辍?
卓思衡抵达目的地后发现自己愈发想念家人,可此地看来门道也是不少,只能是将思念之情掩藏于内,再细细思索上任的头一遭团建联谊该如何应对。


第64章
平心而论,能看得出安化郡绝非贪腐积弊之地。
自打卓思衡步行进入安化郡地界,途径的几处山间乡村虽物资不丰,但也都民风淳朴,并无饥馁,大多鸡犬相闻安乐祥和。借饮水和休憩之际细问此地居民也能得知,平日里他们并无冗杂税役,官府甚少苛政,许多乡民甚至不知郡望老爷姓甚名谁,每年纳粮交绢只说是给朝廷,其余一概不知。
可见至少安化郡民众没有什么疾苦和困顿非要卓思衡一日之间急白了头去解决,然而这不代表此地就没有问题。
卓思衡深感问题就出在这批和他吃饭的官吏身上。
宴席之间的菜肴多是本地特色,倒也风味独特并无奢靡,酒水也是本地泉水的新酿,清冽甜香,不算破费。然而酒过三巡,何孟春何刺史忽然招呼大家一同以欢迎卓通判为题作诗庆贺,还要人专门记录,打算录成一集册流传,卓思衡差点把喝进去的酒喷出来。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刺史的接风宴,搞得这么附庸风雅?
谁知那些官员竟也纷纷列律排韵,竟真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作起诗来!
卓思衡跟随曾大人也去过一些帝京的文人集宴,虽说也偶有咏和,却大多言之有物,少有因一人一事便大做文章之举,再看听着众人作诗时神色颇为自得的何孟春,他心中大致明白了此地官风情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何孟春到处题诗题字,想必是自诩风流文士,也以此道督促下属,故而人人钻研诗文,追求风雅高意,对地方民务政事自然不是那般上心。
席间人人吟咏,唯有看似被强拉来的潘广凌闭口不言,轮到他时,他便只冷冷说自己不是科举出身,不懂诗赋也没有雅兴。
卓思衡并不讨厌他泼下的冷水,因为此时自己也尴尬至极,只是心想这小子到底是没在帝京官场混过,满脸满身满口都把不屑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这却不是他的错处。
想到此处,卓思衡对潘广凌也多几分欣赏,只是不好直说。
总算等到作诗的由头过去,何大人又热情表示明天要和卓思衡同游附近名山秀景,带他领略本郡大好河山。
到任第二天就游山玩水确实不太好,然而卓思衡心中已有自己的打算,当即同意,又面露难色问道:“只是本地乡民口音甚重,不好相谈,不知何大人平常游幸时如何与民同乐?”
“不瞒卓通判,你方到此地自然难懂乡音,即便我已满任六年,仍是难解本地人话中土语啊……”何孟春笑道,“此次出游,带一二可略通本地乡音之人随行即可,人若太多,实在坏了我们趁兴而游的雅意啊!”
卓思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便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任由何孟春安排明日行程,此时长史崔逯却忽然开口道:“在座诸位大多乡音土话皆可入耳却出音不正,唯有潘司事擅长此音此言,不若便让他随行相译?”
卓思衡看见潘广凌的脸都要黑里透绿再涨满红色,仿佛随时都要爆炸,坐他身边的一二官吏似乎在座下也在拉扯着他的袍服下摆,明示他今天千万别再怼人了。
大概潘广凌正想说些公务繁忙的生硬推辞,却被崔长史提前开口截制道:“新任通判大人到地巡查郡内风土人情也是要紧公务,若无言语相通者接引,怎好教大人领略民风体察民况?又怎好之后再据实施判造福一方?此等重中之重的公事,莫不是潘司事也要推脱?”
卓思衡不太喜欢自己被人在话语里当靶子用,他见潘广凌都快背过气去的样子,临时起意,转瞬已是笑意盈盈:“既然崔长史如此说,潘司事便随何大人与我同往,路上为我讲解些本地事略与民物乡情,有劳了。”
按照职位,潘广凌是郡府衙门六曹里的工曹司事,卓思衡是通判,正好是他直接的顶头上司,实在不必说有劳二字,然而刚才气氛剑拔弩张,他这样一说,倒给了一个台阶,潘广凌就算再激愤也不好再发作,只能闷闷应了,蹙皱的眉头却没有疏张的意思。
这眉头潘广凌一皱就皱到第二天。
沿着山路行进的路上,卓思衡看潘广凌痛苦的表情,觉得有趣却也有不忍。
盘岭余脉蜷曲交叠,正好将泉樟城围在当中,苍岩迭起之处随见奔急浚流,沿壁凿山的道路虽还算平坦,但不过容下三四人并排,偶有往来行人,多要避让。许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亲民,何孟春遇见人便打招呼,可他不通土语,皆要潘广凌翻译。
行至冷泉峰半盘山间,有一处歇亭,牌匾所书“古岩亭”三字一看就知道又是何孟春手笔,但见一侧还有石碑,上刻此亭纪事,又是何大人亲笔。原来这亭子是他所修葺,盖因“风宜山景,人至忘归,幸游于此,携与朝晖”,卓思衡看毕,转身对何孟春笑道:“此山名为冷泉,方才路人所言潘司事所译,乃是山顶有一菩萨泉得名,何大人为亭造名‘古岩’,想必是用了唐文豪令狐悫士‘古岩泉滴滴,幽谷鸟关关’的典故?”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何大人都要落下泪来,只见他仿佛终于寻得子期的伯牙,执起卓思衡的手来,动容道:“我郡中这几年往来官员无数,文人骚客亦如云而来,唯独云山你知我用典,可见你乃是天赐于我的兰亭之交啊!”
卓思衡觉得再说下去他鸡皮疙瘩落地前,潘广凌怕是先要吐出来,于是赶忙拍拍何大人手背安抚道:“大人谬赞了。至此人皆疲惫,然而此处山好云齐,我欲再上望见远处风景,大人在此略歇息片刻,待我求得佳句归来,与您讨教一二。”
何孟春确实累了,又听卓思衡这样说,立刻有了兴致,只说在此也吟求好句待他下山,卓思衡朝前走了两步复又转头,对着满面鄙夷冷漠的潘广凌说道:“潘司事与我同行吧。”
纵然不情愿,潘广凌还是阴沉着脸跟着卓思衡,一前一后继续朝山上走去。
连接村镇的山道多在亭下盘路,越往上走行人越少,卓思衡因湿热出了好些汗,但经由山风一吹,黏腻之感顿时消散,见前后已是无人,他才放缓脚步,对潘广凌说道:“多谢潘司事帮忙接应我的箱笼行李。”
潘广凌冷着一张脸和声音,面无表情道:“家父所托,不敢不为。”
他的父亲便是曾大人之前所说昔日颇有交情的同僚:瑾州州长史潘惟山,临行之前曾大人已将书信提前寄往,还让卓思衡暂时先别拜谒以免惹来闲话,潘州史长子正在安化郡工曹任司事,他会替卓思衡安排打点。故而在江南府时,卓思衡先送去行礼也是因已知道会有人接应。
“那便还请潘司事代我谢过伯父。”
潘广凌忽然停住脚步,泠然冷眼盯着卓思衡说道:“家父也是受曾大人所托,卓大人不如直接自己去谢曾大人,也少了这些弯绕。”
他语气里多有鄙薄不屑,卓思衡心中叹息,只道若不是我刚才顺着那位风雅刺史说话,哪来咱们能光明正大谈一谈的机会,我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单独邀约本地官吏,也只能如此,然而到了旁人眼中就显得趋炎附势。自己在帝京中枢人精堆里待得太久,已经不会直来直去说话与愣头青沟通,地方不比自己来处,以后还要多注意才对。
不过,卓思衡觉得潘广凌和本地官员那一派祥和的气象格格不入,也是一种难得。
所以他也并不生气,只平静答道:“我已写信给曾大人报过平安,也谢过安排,多谢潘司事提醒。”
潘广凌带刺的话好像都扎进一池无波的水潭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别过脸去,自己快步走在前面,再不去理卓思衡。
年轻真好啊……卓思衡看着他的背影感叹。
转念一想,自己和他同岁,其实也不老啊?然而再想想一样是同岁的曾大人与何刺史,他也就恍然大悟了。
皇帝啊皇帝,你让多少人的青春都蹉跎了啊……
一时无话行至快要登顶之处,忽见一乡人打扮的樵夫下山,他似乎认识潘广凌,见到便行个礼,用土话方言很亲切的打招呼。
潘广凌同本地人说话也用极熟练的乡土话,地道纯正,二人问候之余说起农事,将卓思衡晾在一旁好久,因是常服,农人也没将他看成官吏,只与潘广凌聊得热络,卓思衡摸摸草叶,拽拽爬藤,闻闻小花,倒也自得其乐。潘广凌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心道要是从前那些官员早气得三庭五眼怒纹丛生,然而他的这个新顶头上司好像有点不大正常,像个帝京来的闲散公子,没有半点自己是主事主政官吏的使命感和危机感。
看了就让人生气。
待到谈完,他又与卓思衡一道登山,及至山顶,卓思衡眺看云岭洽连翠色碧海,何止一句神清气爽可以形容。
就连潘广凌也舒缓了一路至此的烦闷,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
卓思衡觉得是时候而已是地点和眼前这位愤怒青年好好谈谈了。
“潘司事觉得那座古岩亭如何?”
潘广凌顿时警觉,盯着卓思衡半晌说道:“当初何大人花了半年时间才修筑好此亭,怎么会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