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额头已被汗珠濡湿,他死死盯着四周的漆黑,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黑夜仿佛已被危险填满,一声草叶的震颤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危机,卓思衡只剩八支箭,他没有资本贸然出手。
忽然,自青山公主右前侧窜出一只巨大黑影,速度之快令人目光都快追不上了,卓思衡横身一步,已张满的硬弓发出清脆迸响,箭矢自狼的右颈部入左边出,惯性将狼身甩出老远,冒着热气的狼血溅在刘婉外裙上,她牢牢捂住自己的嘴,竭尽全力不发出声音,太子一把抱住妹妹,尽管他自己的手也在剧烈颤抖。
几乎同时,自左侧也跳蹿出一只体型略小些的狼,这只速度更快,左右前腿先后着地转换方向,但毕竟狼是怕火的,它竭力避开火光炽盛之处,越走越右,这给了卓思衡瞄准的规律,他看准下一个点位,预判撒弓,羽箭不偏不倚正中狼背贯穿脊骨,仿佛是将狼拦腰截断钉在地上。
太子直到那只狼彻底不动才敢睁眼,圈护妹妹的手始终未有半点游弋。卓思衡看在眼里,朝他赞许点头,顺势再往火堆后退一步,直到后背都能感觉到灼灼的热量。
离火越近,狼群逡巡的距离越远,他们的试探均告失败,却仍不肯丢掉这几乎到口的一餐。
狼是集体作战最具纪律性和战略性的生物,这次突袭是三只同时出击,它们意图明显:以一只狼的代价牵制敌方有生力量,其余同类则协同攻击没有威胁性人类。于是三只中有一只是吸引卓思衡火力的诱敌疑兵,另两只则直扑刘煦刘婉!
“靠近火!蹲下!”卓思衡大喊。
——同时轮指连发两箭!
两只狼一个左眼一个右眼中箭几乎同时应声倒地,而目标是卓思衡那只狼却冲到了他的面前。
“小心!”太子大喊提醒。
卓思衡就地一滚,右侧喷薄来腥臭的恶风,他与恶狼已近在咫尺!
下一秒,卓思衡半跪在地以怀中抱月的姿势迅速射发一箭,因距离极近,势大力沉,将落在他原来所站位置的那只狼掼出好远,血迹滚出一条断续的猩红。
不知是填过柴火后照明光亮范围变大还是天在渐渐变亮,太子觉得自己的视野好了很多,看清了那只死狼竟然是箭入口腔而毙命!
箭,还有三支。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只狼,箭一旦用尽,他们的死期便将宣判。
在这时,终于,头狼出现了。
它比寻常的狼要大上许多,缓缓自远处亮着幽绿的荧眼,保持安全的距离直面卓思衡,仿佛想要看清对手的长相一般,随即昂头长啸,似在宣布发起黎明前的总攻。
不好!
“拿火把!”卓思衡大喊道。
两个孩子慌乱之中仍保持着听话的乖顺,他们自火堆中扒出两个较粗的树枝握在手上,颤抖的后背紧紧挨着,此时在往他们处聚集的几个缥缈鬼火一样的眼睛看见火光后都静止后退,不敢再朝前一步。
对峙,等待,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
卓思衡盯着狼群头领绿中带着一丝荧金的眼睛,背对两个孩子,平静地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可以有劳你照顾一下我的家人吗?”
卓思衡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可怕的话,太子闻言身体和内心几乎就要垮塌,差点忘记呼吸……可是,他如果此时软弱,又怎么对得起昨夜剖心置腹的彻夜长谈和此时救命恩人的郑重托付?
一瞬间,太子忽然意识到如果要成为卓大哥这样的人,此时此刻要做的承诺,就是扛起担当必须迈出的第一步。
于是太子也郑重回答:“卓……大哥,我以储君之名发誓,有我一日,必会护卓家一世。”似乎他觉得还不够重,又严正道,“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
“我相信太子殿下。”
卓思衡点头,却并不回头,只留给太子和公主一个决绝的背影和清风朗月般柔和的话语。
短暂沉默之后,他率先出箭!
头狼似没有想到对方竟不死守而是主动出击,惊骇之余蹦出老远,随着他撤开几步,其他绿影也往后退去,只是那支箭却落了空。
卓思衡本就不打算一击即中,逼退头狼最为紧要,而后他匆匆回身自火堆拔出一枝燃烧松柴,向空中猛地一掷,猩红光辉在已不那么黑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鲜妍弧光,照亮原本盲区的视野,卓思衡终于能看清头狼身后一段距离内的环境,此时手中一箭已是张弓满弦,呼吸间迸出——瞄准的却不是头狼所在!
头狼没想到自己藏身之地居然一览无余,饶是它走过血雨腥风,在面对这一冷箭时也略显仓皇,它似乎感到我方制胜时辰已经因为方才的对峙而错过,然而心有不甘,怎么都不肯就此认输,那支神出鬼没的箭又逼得它不得不再朝前一步。
卓思衡等得就是这一步!
这是他最后一支箭!
长长的金属破空呼啸声发出好听的蜂鸣,像是一阵极快的琵琶轮指依序快捻。可那枝被卓思衡投掷出去的火把已经彻底熄灭,周围却越来越亮,亮到可以看清箭矢的轨迹提前一步到了头狼狡猾计算好的落脚点,不等它站稳就径直贯穿了它的头颅。
葱茏山影忽红忽金,还有固执的稀薄残绿不肯屈服秋雨秋风,它们都被朝阳点燃一般,映出璨红的轮廓,摇曳熹微的晨光。
天终于亮了。
卓思衡浑身几乎都被冷汗湿透了,那些狼在头狼已死的瞬间就已仓皇而逃,他们得救了。
这时,太子惊奇地发现,死去头狼的颅顶竟然插着两支箭。
一支是卓思衡的禁军专用黑簇箭,尾羽是隼羽的红褐色,而另一只则饰以漆黑尾羽,仿佛沾染了方才浓暮一般的夜色。
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停在他们所在岩台的上方。
卓思衡也抬头望去,只见晨曦照耀下,关治军监的漆黑甲胄竟也能闪耀出灿烂虹彩。
虞雍居高临下,他的身后又出现数十名戴甲马卒。
那支箭属于谁已是不言自明。
虞雍不顾岩台之间落差极高,竟下马后着甲跃下,甲胄鳞鳞摩擦,他却岿然不动,落地后稳稳当当站直,不疾不徐行至卓思衡身侧停下,一双方而长的眼睛斜侧里看过来:“三箭追魂阵,你一个小小翰林院文官怎么有如此箭术?”
卓思衡方才便有疑惑,此时听罢更是心头冒火,迎着他不善的目光看回去,冷声道:“你在上面看了多久?”
虞雍目光没有丝毫闪烁,对视之间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有一小……”
他话音没落就被突然截断,卓思衡猛地揪住他甲胄外的领巾,将他整个人拉至自己近前。
西胜军治关的将士们见状皆是大惊转而震怒,小小文官居然敢对他们主将无礼,于是一连跳下十几人,落地后立即刀剑出鞘,逼迫而来。
“大胆!”
“放手!”
军人的喊喝极具威胁性和破坏力,然而卓思衡却连眼珠都不动一下,他冷冰冰看着面色如常的虞雍,几乎从自己牙缝里挤出了极力压抑住愤怒后的嘶声:“若是太子公主有何闪失,你该当何罪?”
“二位殿下有卓侍诏神箭护卫,必然毫发无损。”虞雍反倒轻笑一声,抬手示意自己部下不必动作。
卓思衡松开了手。
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真心生气比杀狼还他妈消耗体力。
卓思衡想着,用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再冷静。
可他此时的样子让看惯了温柔和蔼体贴大哥哥模样的太子公主吓坏了,两个人见他冷漠愤怒至极时冰雪雕塑般的面容比见了狼还恐怖,此时大气都不敢喘。
虞雍再不看卓思衡一眼,正了正深紫色的领巾,单膝跪地向两个孩子叩拜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末将西胜军治关都尉虞雍救驾来迟,还望恕罪。”


第52章
山洪来势汹汹,此次林狩不得不中断,御驾率先回到中军行辕,其余人等也陆续归来,但这些人里却不见太子和青山公主,即便皇上不是那么疼爱这两个孩子,他也仍是一名父亲,当即大惊失色吩咐所有能出动的军士彻底翻搜御林,务必找回两子。
于是,才有了虞雍的“及时”出现。
返回中军行辕,卓思衡已教几日险难折磨弄得几欲昏迷,曾大人听说他回来,拎着袍子下摆慌张跑出来,却见快半死的门生在马上摇摇欲坠。他急得头发另一半都要白光了,赶忙找人去扶,恰好此时皇帝听闻儿子女儿活着回来,也跑出来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曾大人急中生智,偷偷狠掐卓思衡的后腰一把,他疼得人栽倒在地,皇帝正抱着哭泣的儿子女儿共叙劫后天伦,见此情形忙分出照看太子公主的太医一人去看看卓思衡如何。
功莫大于救主。第二天才醒过来的卓思衡听到自己机智的上司曾大人捋着胡须老奸巨猾地说。
“太子和公主无恙?”卓思衡想自己还是关心一下这个吧。
曾大人觉得他心地果然宽厚,忙出言告知:“二位殿下均是无恙,不过公主殿下似有风寒侵体,还需好好休息调养,倒是太子殿下身体强健并无大碍。殿下已经将你救驾之事禀告圣上,圣上赐你了好些东西,感觉好些了要即刻面圣谢恩才是。”
卓思衡知道太子心性,必定按照自己所教回话,他并不担心这个,而是心中隐隐有股怪异感:虽然皇上一向大方,但来自高处赐下的礼物仿佛总有些交换条件,卓思衡不知道这次自己的是否要付出更多,希望是他多虑了。
看曾大人也是一脸倦容,卓思衡感动又愧疚,忙起身拱手道:“下官让大人担忧了。大人所借披风被我不慎丢落山洪之中,还望大人恕罪,下官一定赔还。”
刺客的事知道的人总要多担待风险,卓思衡不舍得让曾大人立于危墙之下。
他蹚的一池浑水是命运冥冥之中牵引进去的,旁人就算了罢。
“说这个做什么。”曾大人扶着他重新坐下道,“君子不该拘泥小节,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更该如此。”
二人不敢多多絮语,曾大人为卓思衡借了旁人一套绿袍官服,只因他的那套实在无法再穿,面圣恐失了体面。卓思衡拜别曾大人,简单整理仪容,前去御驾大帐内谢恩。
他一昏就睡至第二日傍晚,红日西斜却仍是亮遍整个太苍原,遥遥看见皇帝行辕大帐的金赤光耀,帐角都是赤金包裹再悬垂金铃,通过禁军三道关卡,卓思衡才能近前看清金铃镂空的吉祥纹路内里缓缓袅袅溢散的龙涎浓香。他到来的消息已经通传至内,不一会儿便有太监宫女掀起两重帘帐,从里面走出一华服宫装女子,可这一身衣衫再怎华丽,也比不过她的样貌雍容华美艳射四方。
卓思衡立即低头回避行礼,却已从长相和衣着上判断出这名女子大概便是宠冠后宫的罗贵妃了。
与她的妹妹罗元珠其实长得并不是十分相似。
也对,自己的长相其实和悉衡也不是很像,倒是和范希亮好像同模出厂,一打眼就让人能看出是兄弟。
罗贵妃经过卓思衡时忽然停住,说道:“卓侍诏辛苦了。”她声音落落大方,听起来比罗云珠的声线多一分清透少一分柔婉。
卓思衡仍旧没有抬头,心中却道自己不该多掺和后宫的事,守住礼仪标准就无需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
似乎罗贵妃也没有多言语的意思,她在宫女搀扶下迤逦而去,帐内太监此时出外,恭敬引卓思衡面圣问话。
大帐内没有半点秋寒,暖融舒适,让人想睡上一觉。
“身体好些了吗?”
皇上并未抬头,似有要紧折子在批,见卓思衡入内只出声问了一句,摆手令周围侍奉之人退下。
“回皇上,臣已无大碍,特来谢恩。”卓思衡仍保持着行礼,直到说完也没抬头。
一时大帐之内只余卓思衡与皇帝二人。
皇上撂下笔,走至他面前,将他双手扶起,笑道:“朕该谢你才对。”
大帐铺设空心两层地板,内置熏热砖石,板上覆以绒毯,故而站立其上足下生暖,说不出的舒适与放松。
但卓思衡却不能放松,他将头放得更低不去直视天颜沉声道:“臣不敢当。”
“太子都告诉朕了。”皇帝叹了口气,坐回御座道,“多亏你在山洪当中奋力携护,又于狼口之下舍命相救,他们兄妹才得以保全。御医说你身上大多是撞击受伤,尤其腰腹一侧十分严重,回帝京后好好休息两天,朕会让御医为你再诊视的。”
卓思衡方才抬头道:“多谢圣上关怀。”
看来太子复述得很好。
“哦对了,有一件事朕要问问你,太子说想要你当他的老师,你是怎么想得?”皇上语气没有波澜。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想回去和头狼继续对峙都比此时被皇上这样盯着强许多,太子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傻孩子在想什么呢?
可很快,他便意识到事情不是这样的,太子终于成长了,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终于懂得利用父亲的多疑,来为他人考量。于是欣慰之余当即答道:“皇上,论资历学识,臣俱是不如皇上为太子千挑万选的几位学士,实在难堪此任。”
皇上也露出颇为为难的神情,盯着卓思衡说道:“可是太子向朕哀声求告……你是知道他从不敢在朕面前多一句话的,如今有了胆量心性,倒也令朕颇为动容啊……”
卓思衡朗声泰然道:“皇上,若是那日在山洪当中所遇的不是太子公主,而是农家猎户的儿女,臣也不会放手的。”
他说得是实话。
皇上似是明白他的意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拼死救护太子公主二位殿下,一是不忍见性命摧于浪涛之间猛兽之口,二是深受圣上隆恩不敢废忘。这两日与二位殿下共同患难,尤其见太子殿下置生死与度外相护公主……臣……也很思念家中弟妹。故而夜里叙谈,太子与臣之间多有交心共语,殿下问臣家中弟妹琐事,也向臣讲述与公主幼时趣事,许是这份相交之谈令太子殿下向陛下提此恳请。可是,储君立学不该论情而当论理论德,二者臣都有待修行,所以恕难从命。”卓思衡言毕再度下拜。
皇上面露动容之情,却又须臾才开口:“你说得确实在理,看来是太子进言冒失了。”
卓思衡却缓缓道:“皇上,太子殿下纯仁至厚,并非冒失之人,他向陛下提有此言,也并非为难陛下。殿下于死生之际安归至亲膝下,于此时心中情厚于理,正是至孝至纯之表,臣大胆妄言,当此时,太子殿下所言所感是将陛下视为父亲,而非君王。”
有些话父子之间所言无忌,但君臣之间却会生出嫌隙。
皇上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卓思衡已了解这位九五之尊的一个习惯:他往往真的面如春风之时倒并非听言入心心情抒怀,可如果沉吟不语,倒确实是在认真权衡思索,有所深感。
“卓思衡,朕一直很喜欢你说话时进退得益,又不失自己的主张。”皇上忽然开口道,“朝野内外需要你这样的臣子,太子还小,尚需向真正的鸿儒饱学之士进益思取,你还是先留在朕的身边,太子那边朕会去说。”
卓思衡刚想言谢,皇上却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明年春天你就在翰林院三年了,你素日的用心和专注朕看在眼里,曾玄度和白琮对你也是赞誉有加,不出意外,你的考评必然是优上,朕会给你挑选一处合适的位置历练,希望待你归来朕身边时能有所斩获。”
卓思衡心中苦笑,只道人算不如天算,曾大人想着给自己三年期满再谋个得近中枢又紧要的差事,没想到皇上对他却另有安排。
谢过皇帝恩典,他终于得到旨意回去养病,可行至大帐门前,皇上却忽然叫住了他:
“云山啊,还有一件事,太子有和你说起过刺客的事情吗?”
卓思衡心下一凛,动作却仍保持不疾不徐复礼道:“太子殿下告知臣,刺客穿着禁军甲胄,看不清面目也不知是何来历,穷凶极恶令人胆寒。”
“没有了?”皇上的声音仿佛自远处飘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太子殿下还说,刺客武艺高强,一人与他和公主的随从缠斗不落下风,不过也正是为此,刺客追上二位殿下时已是力竭,太子殿下说,否则他也不可能抓住机会亲手毙敌。”
皇上点了的头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卓思衡有时候是蛮佩服自己的撒谎和掩盖谎言的能力。
他走出大帐时夜色已浓,秋风仍是颇为恼人,尤其吹拂他刚出了一身的冷汗时,那种冰冷的逼迫感很是让人紧绷。
御前侍奉的公公对他恭敬有加,卓思衡也不敢怠慢。待他告辞后却见远处有两个圆圆的脑袋向往此处看,身边又拥着一大堆人,黑夜里只能看清这些了。
卓思衡无奈笑笑,心想回来这里,他只是卓侍诏,就不再是太子和公主的“卓侍诏哥哥”了。
秋猎风波平息极快,林狩不够尽兴,众人便都潜心围猎夺魁,赵霆安就抽出时间来探望卓思衡一次,剩下时间全部一心扑在训练上想要拿下头彩。
可到围猎当日,仍是虞雍最终位列第一,气得赵霆安牙都要咬碎了,无奈技不如人,他只能暗暗发誓明年非要一雪前耻。
卓思衡看虞雍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天他明明早就到了,却非要作壁上观试探自己,拿太子和公主的命当做儿戏,卓思衡很难容忍,震怒之下少有的失了态,但现在回想起来,竟一点都不后悔。
赵霆安不知从哪听说卓思衡竟然拎着虞雍脖子质问他,兴奋得拿来黄酒,非要和卓思衡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说没有比有共同讨厌的人更为可靠的友谊了。
卓思衡虽然同意这句话,但还是表示我和你妹夫已经算是异姓兄弟了,再和你结拜,实在太乱。
此次风波也留下不少猜测,山洪来得蹊跷,好些人都进言彻查,可最终,两个那日饮酒并未巡堤的猎场散员给问罪缉拿,算是有了交待。
至于行刺之人是谁又为何行刺,皇上只是表示尽力查,可却也没特意安排专案专办,仿佛办砸了也没有关系。起初有些拜高踩低的小人是觉得皇上不重视太子所以不愿劳师动众,便又有怠慢,这次皇上没有装作看不见,而是狠狠斥责后又加诸国法,少有的严苛了一次。
回程的路上,皇帝命太子和青山公主与自己同乘御驾舆车,这六十四匹御马来的时候拉着的是皇上和罗贵妃,回去的时候又有新的客人。
卓思衡想,若是遭逢此劫真的能让皇上在太子身上看到自己当年拼死相护长公主的影子,对太子和皇后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只是他的命运却变成悬而未决的谜案,唯有至高无上的天子知晓答案。


第53章
御驾回銮,帝京亦是闻风而动。
一时之间此次秋猎的风波随言语之风飘然入户,再加上皇帝大张旗鼓地赏赐,卓思衡刚到家就被堆满院子的箱子吓了一跳。
各个能装进去一个大活人的实木箱子上都帖了宗正寺封条,上书御赐内帑敕赏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整整齐齐码放十个。
他们家还没这么阔过。
还有一些箱子和礼物则没有封条,慧衡正在同悉衡清点,见卓思衡回来,二人欢喜又焦急,奔至近前查看他是不是还好好的。
“你们也知道了?”卓思衡惊讶信息的传播速度。
“从昨天起就不停有人来送礼。”悉衡言简意赅,“都说大哥立下不世大功,日后生涯坦顺来日可期。”
卓思衡无奈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着急,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要被皇帝扔出帝京,这送的财物又不好要回去,当心后悔死了。
慧衡一直在问他身体如何,是否受伤,此时见卓思衡表情微妙,忙道:“大哥不必烦忧,我只留下了之前便与咱们家有交情的礼单,其余一概退回,只说哥哥尚未归来,我们做弟妹的不敢擅专。”
卓思衡展颜一笑道:“你做事我哪个不放心了,我自己也做不到更好了。”
“还有皇宫的赏赐。”悉衡朝院内看去,倒没有一点高兴的神情。
“还挺多的……”卓思衡自己也没想到皇帝居然出手如此大方,糟糕,怕是要给他派到哪个山穷水尽的多事之秋地方上去吧?
可他再一想,自己起初闻听要外放时最担心的就是家人在帝京的经济来源不够稳定,眼看这些赏赐,他就算因公殉职,家里人大概也够个十年花销。
皇上……还挺体贴。
“你们还没清点?”卓思衡自嘲一番后见封条都还是原样,于是转身问道。
慧衡沉下脸来,少有的不那么端庄了一回道:“这些是哥哥的卖命钱,未见哥哥平安归来,妹妹不愿拆看。”
卓思衡心中是温暖的,嘴上却还是温言提醒道:“人人做官都是如此,不许这样往刁钻了想,对自己心境也没好处的。”
慧衡乖乖点头,悉衡倒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忽然开口:“大哥,来人说你是为保太子才身陷险境,他们虽未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你已然是太子的近臣了。”
卓思衡心里骂得飞起,心想哪来的好事之徒,不知道他们卓家的孩子各个都有太子东宫导致的家破人亡创伤后应激障碍吗?他还没回家这些人就拿关键词跑来吓唬他弟妹,安得什么心?
“别有用心之人将捕风捉影之事说得越确凿,要么是为攀附给自己架梯,要么是高声起论试探虚实,或者是欲抑先扬捧杀声势,只要分辨得清,便无需庸人自扰。”卓思衡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教育契机,于是又道,“佟府也送东西来了吧?他们的来人是如何说又送了怎样的东西呢?”
慧衡过目不忘,也不用翻簿册就直接答道:“佟大哥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和温补的食物,兰萱姐姐说让大哥回来后好好养伤,药用完了家里还有。勇乡伯府也送东西来了。”
这个卓思衡倒没想到,大概是赵霆安给家里递了消息吧。
慧衡让开身后,给卓思衡指看勇乡伯府的礼物——一个巨大的木桶。
干嘛?给他家腌酸菜用?季节好像确实刚好合适。
“勇乡伯夫人说,他们家男丁世代都在军中效力,若有伤筋动骨,便在樟子松木桶里药浴浸泡,强身健体恢复极快,他们家特意着专用的箍桶匠给赶工做了一个送来,又拿来了一个药浴方子兼几包已配好的药,让你务必试试。”这礼物似乎也送至慧衡的心坎里,她介绍时声音都柔和好多。
赵霆安看着粗野不羁但还挺细心的,怎么也得陪他把那顿酒喝了才好。
卓思衡收集够了论证条数,欣然点头道:“所以,真心与你相交之人所关切的并不是你可能载他们一道的飞黄腾达,而是你这个人以及多年来的情谊。这与之前那些人便是最大不同了。”
慧衡悉衡醍醐灌顶受教于心,顿觉心胸开阔许多,便和卓思衡一道打开那十个御赐的木箱——里面金银锦缎目不暇接,甚至还有一些玉石器皿。
完了,卓思衡单看着这百两黄金绝望地想,这下注定要被送到天涯海角,怕是挨着羁縻州和土司作伴去了。
如此眼热的赏赐,慧衡和悉衡也没有喜色,对视一眼,俱是疑虑和不安,但看卓思衡也是沉思的表情,最终两人什么都没问。
算了,卓思衡想得很开,这就当是他外出给皇帝砍人的安家费,收了钱他就得办事。
在这之后便是奉旨养伤,来探望的人自是络绎不绝,而慧衡回绝得更是干净利落:圣旨在身,家兄伤重,不宜见客。
毕竟太医都来过两回,说他腰上那处外伤是挺重的,该少站着多卧着。
慈衡自外归来,才得知兄长受伤之事,怒骂全体十万禁军没一个顶用,都是饭桶废物,好死不死一个太子让文官保护,他们皇家的饭吃到狗肚子里了?她骂得痛快,没注意自己长姐在身后听了个遍,因脏字连篇被罚抄《言戒》十遍。不过似乎这番话说得很得慧衡心意,慈衡也就写了一遍,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妹妹光天化日下偷懒,甚至还亲自下厨做了好些妹妹爱吃的菜以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