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出主意的,但确实不是馊主意,而是曾思考过许多次或许行之有效的方式,如果罗云珠在“内书廷教育试点单位”施行卓有成效,那是不是意味着此种方法刚好切中学政的某些要害?
这的确值得跟踪调查。


第46章
教育改革试点单位的反馈很快就传到卓思衡处。
不过反馈的不是政策实施者罗云珠,而是卓慈衡。
在佟师沛的喜宴上,卓慈衡交到好几个同年龄的闺中好友。因赴宴女眷大多都是武将之家,教养女儿也都看重果敢坚毅的品格胜于诗书静妍,故而几个姑娘和她们的母亲都欣赏慈衡既能大方爽利又不失周全礼数的品性,纷纷主动结识。
其中有几个也算颇有威望的门第,与宫中往来甚多,这天慈衡本收到邀约与两位好友同去大相国寺内苑赏花,其实她并不怎么爱花花草草,家里的后园虽说被她占领后也种上许多卓思衡都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但那些花草每个都有明确的药用价值。卓慈衡是听说了好些名贵的药材都种在大相国寺极少给人参看的后院,于是才欣然同意共往。
当然她的那些朋友也不是真的为了最后的夏花流连感伤,用卓慈衡的话说,有借口出门,傻子才不用呢!
但她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到家便换掉出门的整套精致装束,只穿日常旧衣,又跑到后院去侍弄药材。
卓思衡今日休沐,正在凉阁加班,看见慈衡刚出门就回来,奇道:“妹妹,你不是说和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家两位千金去大相国寺了吗?”
“别提了。”慈衡刚回来一会儿就已经满手是泥,头也不抬道,“云佩妹妹被和馨郡主叫走了,听说郡主被她娘狠狠罚了,如今正在家哭着闹着不肯吃饭呢。其实不过就是在内书廷被师傅罚了,多大点事儿能闹成这样。”
和馨郡主是颍王膝下爱女,颍王薨逝后,皇上念及当年叔侄照拂之情额外给她赐了自己的府邸并外加御赐亲书匾额,虽然她如今还是住在王府侍奉在母亲身侧,尊贵却是郡主当中独一份的。
听到是和内书廷有关,卓思衡立即放下毛笔,走下凉阁追问:“怎么个罚法?”
慈衡抬头笑道:“她们那个师傅,听说人很冷淡但还算随和,从来都随着学生闹也不多言,不知怎么前两天忽然想起来考校,结果那些和皇族沾亲带故的女孩一向不把她放在眼中,哪肯买账?除了极个别认真读书的,其余差不多都是乱答一气。谁知那个女师傅也不生气,竟让她们去找自己亲娘阅卷签字,那几个哪肯啊!”
罗元珠果然掌握了精髓!就是要不着痕迹突然袭击,这是高中班主任必备的战术技巧!卓思衡听得起劲儿,干脆搬下来个藤墩再拿两杯茶,一杯给慈衡润嗓,一杯自己边听边喝。
“那女师傅真的厉害,居然一个个拿着卷子去到学生家里拜访,听闻是皇上指派的宫中女史到访,还是教自家孩子的,哪家敢怠慢?于是那些娘亲看了自己女儿那狗屁不通的卷子……”
“不许学朱五叔说脏话。”卓思衡打断正说到兴头上的慈衡。
慈衡嘿嘿一笑蒙混过关,换了说法继续道:“女师傅连连道歉,说自己枉受圣上器重,竟不能教好金枝玉叶,进学一年有余只得这般学问程度,她除去谢罪再无他法。果然那些王妃和当了娘的公主郡主们都气得冒烟啦!拉来自己女儿当场就要道歉,有几个脾气急的,甚至还动了家法呢!”
诶呀,体罚教育,这个就不太好了。卓思衡摇摇头。
“嗨!其实哪是为学问,我看都是为了面子罢了。”慈衡将茶一饮而尽,空盏递给哥哥,一面继续弯腰去除杂草一面说道,“那些人家出入宫中有头有脸的,要是自己女儿有违皇上内书廷承教的目的学问不精,怕是每每应酬时都抬不起头来,更不好拿出去攀比,像是她们家教有问题一般,所以才这样着急,倒也未必真是为了孩子的学风与上进。”
慈衡的话确实说到卓思衡以此为手段的真正目的上。
从根源解决问题,往往切入点未必是问题本身。
他开心得摸了两下慈衡满是汗的脑袋瓜,让她继续忙,自己则怀着运筹帷幄收效甚巨的自得之心回了凉阁。
卓慈衡心里奇怪,自己哥哥平常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怎么今天倒打听起来?
回到书房,卓思衡提笔却没有落下,而是细想其中要点。
虽然他只和罗元珠说过几句话,但看她教学生的用心和自身的学问都是过硬的,必然能用好他的方法,其实要是在外面的闺学里教官宦人家的女儿,罗元珠倒也不用发愁,也只有这些天潢贵胄之女敢怠慢罗贵妃的妹妹,其余人家大多追捧都来不及。
只是卓思衡没想到,没有多久,连皇亲国戚也不敢再怠慢罗元珠了。
因为她的姐姐罗贵妃再度诊出两月余的身孕。
自她入宫诞下一子便已是宠冠六宫的恩荣,如今锦上添花,后宫之中再无风头出其右者。
因有着身孕,九月的天子秋猎罗贵妃便不好伴驾,谁知她却向皇上表示,希望腹中孩子无论男女,都能习染他们父皇的英武气概,听得皇上龙颜大悦,直说罗贵妃必是要同去的,叫带上全部太医,再选宫中有照顾孕妇经验的老嬷嬷陪伴便是了。
但皇后却被留在了宫中。
为了此事也有人上表不妥,皇上却表示宫里好些事情都要皇后尽心他才放心。
皇后什么也没说,其实她就算说了,如今没了外戚在朝中,她的话也未必传得出来。
倒是太子这次却被皇帝主动带上。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朝臣也觉得差不多得了,于是就只剩废后这种流言的揣测暗中肆虐,其余表面上的言语都销声匿迹。
作为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是必须要去协助皇上处理日常公文的,曾大人让他务必谨慎再谨慎,这次秋猎御驾开拔前一个月就如此多纷争,只怕出发了也未必太平。
后来卓思衡回忆起九月二十一日秋猎出发当日,深觉世事往往是以分外风和日丽的方式展开未测的难辨,人力岂能预知?
天子九月秋猎绥州是自太祖社稷开国以来的定例。昔年太祖英武雄昂起兵于草莽,自麟州龙兴,挥师西去,于绥州太苍原以五万劲旅大破前朝三十万守军,扫定西北疆土,免去南下成就霸业的腹背之扰。
后六合八荒尽入皇图,坐拥天下的太祖再临太苍原,彼时秋草未黄,仍见当年鏖战之后遍地残械坟茔,□□感慨功勋霸业与当年煊赫,又道几十年梦回却恰似烂柯黄粱,唯有历代后人励精图治,方能不醒帝祚长梦。遂命人于绥州太苍原修筑行宫,传旨后世本朝历代君王,文治安世之余务必韬奋武德,每年九月率领文武国戚秋猎于此,赏有功卒军无论尊卑,祭祀太苍一战亡魂不忘建功之白骨,武仁并恩招抚天下民心。
就连英宗这位出了名低耗能静置型皇帝,每到九月都不得不跑出帝京带着大队人马来绥州太苍郡受罪,否则便是不敬祖宗,那可罪过大了。
本朝天子亦是好静不好动、好文不好武的文人清气,而他每年九月却都积极筹备秋猎,且亲自参加。卓思衡觉得,在做社稷子孙表率上,他的领导从不甘心落在仇人老爹景宗的后面。
秋猎不只是武将的盛会,朝廷一半的文官都得跟去。要知道秋猎一猎就是一个月之久,围绕在皇帝身边的领导班子总不能闲着,日常政事要议,若有紧急军情也是要特办处理,因此中书省只留下几个不便走动的老臣工看家,其余人等一概随驾。
卓思衡也不例外。
御驾出发当天风朗气清,尚未红黄的秋叶招摇在路侧密林之间,浩荡数千人的队伍缓缓行进,自中京府沿沛水西来的方向,横穿丰州,足足十五天路程才抵达绥州太苍行宫。
修整两日后,围场来报,御驾行辕大帐已得居妥当,圣驾可往。
卓思衡从小长在北方,多见密林荒原,抵达秋猎行辕时却也被西北之地的草原壮景初慑,再移不开眼。
太苍原水草丰沃,油绿色的草海秋时仍浓,远处雁山高低起伏于碧空之下,舒张山林茂密的苍苍肌理,目光所及皆是皇家禁闱猎场,无处不在的恢弘气象昭彰皇权的至高无上。
其实天下又何尝不是权力的猎场。
卓思衡遥望壮阔景象,思维却是更涣散奔逸了。
因数日舟车劳顿休息不足,曾大人和白大人等翰林院老臣皆是疲敝难堪,皇上体恤文臣辛苦,头两日先安歇在各自帐中,先让侍诏们照常秉公。虽然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但工作还是那些工作,卓思衡做皇帝助理快三年了,早就得心应手,每天又和其余同事轮班,倒比在帝京时一入宫就是一天更得清闲。
这天傍晚他的倒班结束,走出御驾行辕大帐,行走过一排排繁复交叠的勾连帷帐,自金铃垂绦之下得见正西落艳阳高天,卓思衡顿觉心旷神怡,只停下来驻足。
猛然间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勇乡伯的世子、赵兰萱的堂兄赵霆安。
“昨天找你你说没工夫,今天都有时间在这望天了,可别说忙!”
赵霆安自婚宴上被卓思衡灌醉,自此对文官的态度大有扭转,对卓思衡也是相逢恨晚不能日日把盏。他年纪轻轻便任禁军兵马司都虞侯,又是勇乡伯世子,自幼在军营跟着他爹长大,为人最是豪气干云不拘小节,自抵达行宫后便每日找卓思衡去与他那一班禁军兄弟饮酒,卓思衡总以第二天要公干为由推脱,今日竟被他堵住,当真失策。
“你不会是想报婚宴上的仇吧?”
卓思衡在夕阳下眯着眼睛时,竟好像只狡猾的狐狸在打量猎物,看得骁勇小将也有点瑟瑟,赶忙捶他肩膀一下:“怎么?还不许我找回场子了?”
“娶你妹妹的是方则,又不是我,你偏和我过不去干嘛?”卓思衡哭笑不得,他和赵霆安见过几次,知道对方个性,说话便也直来直去。
“那小子当这么清贵的差事,连秋猎都不来的,再说就算他能来,我也得让他告假,新婚燕尔,不在家陪我妹子,往外跑什么跑?”赵霆安因素日勤恳操练的原因,脸上呈现出健康的麦色,笑起来露着雪白牙齿,看着便青春洋溢十分有五陵少年的慵懒和不羁,“婚宴那天你多威风,连我这个娘家兄弟的面子都灌没了,我不报仇,以后怎么在众兄弟面前混?”
卓思衡挺爱听这小子干脆的说话劲儿,听完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你们禁军的面子原来都是这么找的?欺负我一个小小文官也太不体面了。”
两人说着说着已行至军曹的马营附近,此处往来便都已是武将士卒和欢快的马匹,人员少了许多,赵霆安这才低声道:“其实也是想和你说一句,我那妹夫来前跟我千叮万嘱,说要我照顾你点,他爹觉得此次秋猎恐有些麻烦,也是让你御前伴驾谨慎为上。”
卓思衡已知秋猎前的风波,又从来稳重,并不太过焦虑此事,但听到好朋友与其父都提自己忧心,胸中暖意流肆,仅有的一点担忧也几乎要被冲散了。
“放心,我有数的,你在军中也要多留心。”
卓思衡真诚拱手相谢,却被赵霆安不耐烦按下道:“除了几个军治监回来的刺头和州府军的废物,我哪有需要小心的地方,我们兵马司不比殿前司日日在官家眼前晃,倒是你,多担忧一下自己就是了。”
秋猎要事,北地各重要关隘驻军皆要共襄盛举,本朝地方驻军为州府军,勇武善战自是不如三府禁军般精锐,然而雄关重峙地理要冲历来布防重兵,皆是军治监管辖下的最为骁勇的驻关军,可谓兵精将勇能征善战,从来禁军在秋猎时都在他们手中讨不到功劳和便宜。
“军治监的驻军主将都来了?”卓思衡心想昨日他还在御前听说有几处北地偏远边关的武将要明后天才能抵达。
赵霆安勾着卓思衡的肩,嘴里叼着根随手拔下来的草叶,懒洋洋道:“最讨厌的那个来了。”
卓思衡正想问谁这么让人讨厌,却见赵霆安朝一个方向极不情愿地努努嘴,极为嫌弃地一口吐掉草叶。
他顺着望去,只见几匹高大慕州良驹之上骑着漆黑重甲军士,犹如一幢幢半截铁塔正缓缓朝他们过来。
“妈的,军曹营里也不下马,当是他们那没规矩的地界了!”
听着赵霆安的低声唾骂,卓思衡本想解释军治监五品以上武将特赐可纵马行辕,但看着对方不善的神色还是决定闭嘴。
朱衣轻铠的禁军军官和身着绿袍的文官并肩走在一处,在此地可能比重甲武卒更是惹眼,骑在马上的几人经过两人时都低了眼看,但神情仍是冷冽,其中有一个走在最前的,神气也最是骄傲,看人仿佛都是在用瞟的,眼底下风一扫,刀削斧凿的下颚动都不动。
卓思衡没有军阶,只以寻常文官礼节正要颔首,却被赵霆安一把拎着脖领给揪直后背连带脑袋,这一仰头,刚刚对视上最前军将的视线。
他的年纪和自己相仿,肤色比赵霆安白皙许多,相貌儒雅不似武将那般方阔雄纠,眼眸像是方形的柳叶,又长又窄,看人时莫名带有鄙薄的意味,满溢目下无尘的骄矜。
怪不得赵霆安不喜欢这小子。
卓思衡也不喜欢他于马上看人时的傲慢模样。
勇乡伯家不像一般世家骄纵子弟,赵霆安自幼就跟亲爹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听说他亲爹治下的军队操练演武从不分出身,严苛至极,他的骨头还为此断过几根,是个本领与品格都很出众的世家儿郎,绝非嫉贤妒能的酒囊饭袋,他连行礼都不让卓思衡低头,自己也是笔直得站着,睬都不睬领头那位军阶高过他的军官。不过赵霆安是禁军,从来禁军镇守皇朝三府,精干骁勇自视甚高,加上中京府的禁军又多一层御前的体面,更是不将边地驻军看在眼里。
何况看这个架势,两人似有仇怨,如此相对也见怪不怪。
终于一队人马走过,卓思衡快被赵霆安提溜到断气,总算等到他松手后站稳,一边拉平官服一边问:“你们有仇?”
“我哪敢,跟他较劲,我老子非打断我的腿。”赵霆安挺阳光的一个小将,此时说话阴阳怪气的,颇有朝堂上挤兑人时文官的风采。
“他出身很高?”
“西胜军治关的都尉,虞雍,他爹是令国公,娘是景宗的姐姐含昭公主,打小就没长一双会看人的眼睛。”
怪不得,那确实是不需要长眼的。
“不说了不说了!今天这顿酒你说什么也得喝!”赵霆安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子,仿佛也踢飞不快的阴影,又露出笑容,拉扯卓思衡的袖子,架势像是就差要拿绳子绑他去自己营里祭天。
“我明天早晨还要御前侍诏,你是嫌我活得长了是吗?”卓思衡其实是明天下午的班,但他实在不敢在行辕喝酒生怕误事。
赵霆安根本不吃这套,粗鲁夹住卓思衡一个膀子,嘿嘿一笑:“你小子,又来这套,今天我可特意跑去问了你们曾大人,就总眯着眼睛说话好像睡不醒那个,他说你明天下午才到御前,我都替你跟他告了明天上午的假,他说年轻人难得出来,只要不荒唐,放松一下也没什么。怎样?还推脱不成?”
警报!敌在内部!还是他上司!
卓思衡顿感无力,心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两人拉扯之间,忽然一个声音不知何时靠近,就在面前传来。
“卓侍诏……你现下可有空?”
这回的来人赵霆安可是不能不跪了,不只是他,连卓思衡也连忙俯身。
“参见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二人一个行武将礼单膝点地,一个文官礼躬身俯颈,都是毕恭毕敬朝面前的太子行礼问候。


第47章
太子来寻,赵霆安没了法子,只好悻悻离去,走之前不忘回头朝他挤眉弄眼咬牙切齿一番,卓思衡忍俊不禁,心想这小子和自己一般年纪,怎么和个弟弟一样。
再看身前太子面露忧色在打量自己,忙道:“太子殿下若是有吩咐,臣自当遵从。”
太子刘煦有一双与父亲极为肖似的圆润眼睛,此时正盈满不安,朝赵霆安离去的方向看了又看,似内心挣扎了许久才开口:“他……和你是有仇怨吗”
原来太子以为自己被霸凌了,卓思衡哭笑不得,他是真的挺喜欢和赵霆安这类人做朋友,于是赶紧替好友辩解:“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赵虞侯是臣新结识的朋友,他脾气爽快作风也不拘小节,刚才是缠着臣去吃酒,我们并未结仇,也素无怨恨,谢太子殿下为臣担忧。”
刘煦目光艳羡里也有好奇,似是第一次听说这样交朋友的方式,又谨慎措辞问卓思衡二人如何结识相交。
卓思衡同他将喜宴当玩笑事讲,心中却暗含悲悯无奈。
太子前些日子刚过了冷清的十四岁生辰,听闻皇后为他庆祝引得皇上不满,申斥了这对母子,连卓思衡都觉得皇帝有些过分,其实皇后也不过是请几位宫中女眷和皇子一道吃了顿饭,要知道赵王过两岁生日时的排场可大多了。
可能就是因为风声鹤唳的生存环境,导致太子总给人一种难以舒展开的愁闷感,他凡事总是战战兢兢生怕做错,别说一十四岁该有的少年心性,就连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都是克制过的内敛。
也正是如此,他不得不比同龄少年更敏感多思,比如方才见卓思衡和赵霆安,其实很容易便能看出两个人虽是拉扯,可嘴角都是扬着的,但刘煦却总觉得世间好些往来都多一层意思,按照他往日习惯,必是不敢开口多言,然而卓思衡教过他几日又不似其他师傅那样刻板冷漠,周身总有种让人亲近的温润气质,才冒自己历来处事之大不韪出言探寻看看是否能帮上一帮。
太子因好奇缠着卓思衡多问几句,只言说自己是来给妹妹挑一匹女孩能骑的小马,教她也试试策马原野的畅意。
言语之间,夕阳已是坠落原野尽处,二人行出军辕,几名内侍跟随,一时远处天色殷红绯绯,大家都驻足望去。
“太子哥哥!”
沉溺美景之时也只有如此清脆娇俏的声音才能唤回众人心神,只见几位宫中或老或少的侍婢簇拥着一个纤细矮小却初具娉婷之态的小女孩,那女孩前一刻还端庄淑贵,下一刻便朝前快走,直奔太子而来。
皇上膝下有两位公主,五岁的密山公主因年纪太小身体孱弱与母亲杜婕妤留在宫中,年方十岁的青山公主乃是当初幽禁之地的一名侍婢所生,这位辛苦诞下孩子的女子入宫没多久便早早去世并未得封,其曾侍奉过皇后,二人有主仆之谊,故而青山公主被视作皇后之女养在身边,得以与太子一道长大,宛若亲生兄妹。
众人向公主行礼后,卓思衡站在原地任由公主大胆打量,公主身后的侍婢催促她赶紧回去自己的内苑行辕,然而公主却比他哥哥勇敢许多,细声细气发号施令让侍婢退后,仰头道:“太子哥哥说想让他当自己师傅的可就是卓侍诏你?”
此话一出,太子吓得去捂妹妹的嘴,卓思衡心里一万个分裂出来的自己在齐声惨叫,然而他表现得比太子镇定得多,微微一笑,施礼道:“公主谬赞了,臣不过只是小小侍诏,学识微浅,不足以担此重任。”
确实啊!哪有让侍诏去当太子老师的,再怎么不喜欢也是亲生的孩子,皇上给太子找的都是馆阁学士一级的重量级师资,他算哪棵葱?
好在太子的侍从和公主的侍婢都已站远,公主说话又细声细气柔软娴静,只有他们三个听见……大概吧……
卓思衡见太子满面歉意望着自己复又低头,也有些心软,可是连曾大人都不敢站出来跟皇上说教太子的事情,还让卓思衡离没修好的东宫越远越好,他实在很难真的做到还在一个七品的官位上就能对太子这样身份的人施以援手。
并非他拜高踩低轻视太子,而是因为这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更可能的是,朝中官吏离太子越远,此时对太子和皇后这对苦难母子才更有好处。
“婉婉不懂前朝的事情,卓侍诏不要……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情急之下叫了妹妹的乳名,卓思衡很想说,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可最后也只是温和笑道:“微臣岂敢。太子殿下,天色已晚,还是早些休息,后日秋猎的林狩就要开始了。”
刘煦点点头,慌忙拉着妹妹走了,卓思衡觉得他心理素质在被压制这么多年后真的很难再培养,将来就算顺利继位也……
也是很难在天字第一把交椅上坐得稳稳当当。
自己看来真的是当哥哥当多了,看到可怜的孩子就迸发出强烈的保护欲,他严重怀疑这是他们老卓家的血脉诅咒。
不行不行,卓思衡提醒自己,在权力的阴影里万事皆要权宜,决计不能以苦心之仁替代了明智之善。
卓思衡按说心理素质一直很好,可这件事却让他有些苦恼,于是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带着黑眼圈下午侍诏,不过明天皇帝就出发带着自己身前的禁军侍卫去林狩了,他总算可以补眠。
秋猎分为围猎和林狩两个环节,在卓思衡看来围猎更像个人比拼,由猎场士卒将所养猎物围拢在草原一定范围内,子弟和士卒们同台比拼,看看谁能猎得更多拿下头彩的封赏。而林狩则像是团体比赛,放几批人进去到皇家禁林,猎物以队伍计算总数,多得即为赢家,赏赐也极为丰厚,若是猎有虎熊等大兽则还有额外的武勇之奖与圣上钦赐的刀剑铠甲,简直占尽荣光,像赵霆安这样的少年小将,每年等着盼着都是要到秋猎时一扬风采以赢圣恩。
皇帝自己参不参加围猎一般看心情,但林狩却非参加不可。卓思衡目送圣上身着金甲跨刀上马,背后的镶金楠木弓与鹿皮箭囊里的数十支金鈚箭俱是闪闪发亮,他觉得这弓看着好看,但未必好用。呼延老爷子有一把家传角弓,色若朽木光泽黯淡,却能连发不乱弦,势大力沉,可见好看的弓未必得用。
他忽然很想念家中墙上挂着的那把黄桦弓,桦木也是随处可见的资材,但却适合做成软硬合度有力的长弓,他自小用到大,手感没得说。
罗贵妃身怀六甲前来相送皇帝,这是卓思衡第一次见到这位快被传出三头六臂的女性,她身量尚未显孕态,仍是窈窕纤纤立在荒原劲风当中,却不显娇弱之态,远远望去看不清面目,可见她为皇帝亲自戴盔系绫,也知二人情深绵长。
皇上与爱妃告别后,一声威武令喝率领着自己的精锐与护驾禁军纵马入林,待帝驾远去,也轮到其余队伍各自出发。
太子和越王年龄已够十二,都有分到自己的禁军小队林狩。卓思衡冷眼旁观,只见越王麾下六人虽也都是不超过十七八的年纪,可各个魁梧干练,十二岁的越王也有股天之骄子的气势,挥鞭训话俨然一个英气的小将军。而太子队伍里的人却好像没有什么精神,年级也都大了许多,太子同他们讲话时仍旧和平常一样神色柔和,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竟还有一人胆敢偷笑,太子却只是低了低头再去看远处的圣驾旌旗,然后才命令出发。
最惹眼的还是策马戎装的女孩们。因镇定二公主的先例在,每年秋猎都有一队公卿世家的女子成队出猎,她们倒不参加比拼,可气势也不输正规军,领头的往往身份高贵,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卓思衡看今年青山公主骑着太子给挑的一匹小马也在十余名窈窕英姿的女孩身前,不过她左右都有相护的禁军,大概是为了让公主也体验一把皇家传统,猎林附近溜溜走个过场。小女孩极是兴奋,看得出来公主的马术是练过的,跑出去时虽不比其他女孩打马扬鞭那么快,仍是纵辔压鞍稳健熟练。
卓思衡心道慈衡十岁时也能骑得这样好时,赵霆安带着兵马司禁军的六人路过,他不忘居高临下吹嘘一番自己要拿下头名的壮举,而后才打马绝尘,一支短鞭恨不得扬到天上去。
倒是虞雍领着换过轻甲的西胜军治关小队最晚才走,七个人悠闲得好像是来游园,可听到虞雍一声沉沉的令喝,当即仿佛七支黑羽铁箭笔直而出,转瞬便没了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