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衍难得握笔,又被儿子这样夸了一通,心情好极,笑着说道:“你娘亲的字那才叫闺阁一绝,润盈张弛洒脱意兴,我的字怕是都不如许多。”
同样是三年没握笔,宋良玉也有点技痒,便道:“也快让我也来写一写。”
她提笔飞快,在“团圆”下又写了“冬去春来”四小字,卓思衡作为外行继续看热闹,然而只看便知这字是下过功夫的,笔画舒展间架稳当,然而大概是太久没写的缘故,许多地方断续之间少了力度,但也无伤大雅。
“可是丑了太多了!”宋良玉又是笑又是叹,忍不住轻捶卓衍一下,“都怪你在孩子面前胡吹,倒让我露了怯。”
“不丑,这字便是殿试上写答策论都够用了。”卓衍指着妻子的字笑道,“我可是真考过的,难道还不信我?”
“还胡说,你方才说我的字润盈张弛,可杜诗圣都说‘书贵瘦硬方通神’,我的字比你还是欠了火候。”
“‘书贵瘦硬方通神’也是一好,但谁又敢说‘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不算一绝?我看咱们的四个孩子要是学了你一般书功,写得出丰容有余的林下春风,那便是不能再好了。”
两人相谈之中说的话,卓思衡由于文化水平受限,一个典故都听不懂,但气氛到这了,还是忍不住开口:“爹娘说得都有道理!”
卓衍和宋良玉正四目脉脉相对,听了这话,都笑他只会一味嘴甜,又哄他写两笔试试,卓思衡很是为难,心想自己的名字总算繁体简体是一样的,硬着头皮学着从前见过会写毛笔字的同学姿势写了。
这三个字笔画太多,又有卓这个横平竖直极难写的字,他没半点书墨功夫,写出来连他自己都知道太难看。谁知卓衍却很是满意的样子,举起来和妻子一同品评,还说了些什么:“虽然‘卓’字像死蛇挂树,‘思’字又似石压蛤蟾,可看得出咱们儿子若是往后练出一手字,那焉知不是长枪大戟更兼长波大撇,保不齐走个拙胜于巧的路子也未尝不可。”
卓思衡听出笑闹和慈爱也听出自豪和夸赞,他头一遭对自己的古代生活之书法篇章有了诡异的信心和决心,心想虽然不知什么是“长枪大戟”、“长波大撇”和怎么个“拙胜于巧”的意思,但自己只要有机会便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了!
他暗自发誓的时候,卓衍夫妇已将笔给了慧衡,也鼓励她提两笔试试,慧衡瘦削,手劲儿又小,试了好几次才握稳,只堪堪划下虚浮一道横,于是卓衍亲自握住她持笔的手,耐心地领她也写了个“卓”,还想再写下去时,却见慧衡额上已有汗珠,指尖轻颤,顿时心疼不已赶忙让孩子歇歇。可是谁知慧衡要强不肯罢休,非要也写出自己的名字,卓衍只好再握扶着,小心呵护着陪她把自己名字写完整。
最后连刚四岁的慈衡都乱握乱划出个鬼脸似的图案,逗得全家人捧腹笑作一团。除了刚两岁已熟睡的小娃娃悉衡,小小一支破旧羊毫笔在一家五口手中传了又传,四面朝里漏风的凄寒破屋此时此刻也朝外溢出绵绵阵阵的暖融笑声。
第3章
朔州六月还未入夏,夜里仍有凉意。
卓思衡和卓慧衡趴在床沿,拿木板当桌子练字,卓衍在一旁耐心指点,两个孩子的字如今都已渐露修习过的规整,他越看越喜爱,忍不住总是去摩挲二人的脑瓜顶。
宋良玉前月受凉风寒,又在舂黍时劳累过度,如今还尚未好全,时不时咳嗽两声,卓衍听到便赶忙起身替她披衣压被。
慈衡已渐渐懂事,听到咳嗽声便快速蹦下床,两条小腿飞奔出去,舀出瓮里存的水,用瓢端给宋良玉,学着之前卓思衡照顾母亲时常说的话语说道:“娘快喝了压一压。”
宋良玉搂着慈衡亲昵,直道我的乖女儿,悉衡也学着姐姐说话,一逗一笑,宋良玉病恹恹的神色也好了不少。
她昏睡半日,如今忽然想起正事,对卓衍说道:“相公,今日舂米时营监与我说,我妹妹托人送来的东西到了。”
“姨妹?她竟托人将东西带至此处?”卓衍很是惊讶,又有些担忧,“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托了几层关系,千万连累她惹上麻烦,虽然咱们家案子过了有些时日,但要是真给小姨和她婆家添了事端,那我们怎么过意得去。”
宋良玉叹息一声道:“妹妹嫁入范家刚一年我家就出了事,范家怕是为了避嫌,不肯让她与我联系,这也对,我也怕妹妹像小时候似的固执,非得给自己添麻烦。况且听说那时她已有了个儿子……咱们到这儿三年也没通过音信,也不知是我的外甥起了个什么名字,他们一家又过得如何……”
见宋良玉眼眶略有红意,音调也轻颤起来,卓思衡怕她忧思过虑加重病情,于是抢一步问道:“既然范家不一定愿意,姨母怎么能托到人把东西递到咱们这儿来?”
多少上辈子也活了快二十岁,卓思衡多少知道点人情世事。流放之地历又不是法外之邦,自然能传递消息和物品,罪人若有家眷肯使银子和人脉就能给流徙至此的家人捎些东西,只是免不了层层盘剥,最后剩不下什么罢了。他这样问无非是岔开话题,不想让宋良玉神伤。
“许是让我弟弟良永帮忙。”宋良玉果然去思索点事情便好了些,“只是宋家自我父亲去世后便不似从前,妹妹守孝耽误了嫁龄,弟弟年幼孝期满后只能寄养在族叔家中,此时或许已考取了功名,所以才能托得了人帮忙?”
“小舅资质不输老泰山,必然能金榜题名。”卓衍说着去查看思衡和慧衡的字,指点几笔,顺手拿起砚盒看看墨有没有凝固,这点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五月前朔州夜里还常常下雪,晚间墨被冻在砚盒里无法蘸写,卓衍便将墨盒贴身揣进怀中暖化后给孩子用,现在虽然不至于冷成这样,但他还是下意识去检查,卓思衡看在眼里,心底一热。
这一愣神停笔,卓衍心细,瞥见他虎口连着手掌一串的淤痕水泡,急忙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我知道!”慈衡性子急脑子快,总爱抢着说话,“白天哥哥在营门水井那里打水弄得。”说完她不忘补充一句,“他手破了还是我给包好的!”
“可水瓮自早走时就是满的……”宋良玉也靠过来翻看卓思衡掌心,只见红痕带紫,已是结痂,犹是这般儿子也还忍痛默默习字,她心疼极了,忙去找干净些衣服撕下粗布来边包扎边问,“你是去给别人家打水?”
卓思衡伤口被碰直倒吸冷气,疼得后背都是麻酥酥的,半晌才说道:“我是去练力气了。我今年十一了,还有不到四年就够丁龄,到时候下井下矿砍树放排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怎么行呢?”
他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
活着是第一要务。
作为男丁,卓思衡一旦年满十五岁就要开始服苦役。在朔州流放地一般只有开凿岗石、掘采铁矿、荒外开山和伐木放排这四种工作,还不能自己选,分配到哪个就得干哪个。这些都是劳苦的力气活,身上稍微不给劲儿,说不定就得死在上头。他三叔便是因为搬运碎石太累倒在地上,结果朔州天寒地冻,想再起来便是再也不能了。
通过运动锻炼身体肌肉强度是非常现实的生存问题,以后会发生什么卓思衡是不知道的,但至少他清楚得认识到,若想以目前条件在朔州生存下来,一副好身体必不可少。
不止是他,他已经打算好琢磨出一套有效的运动方法,自己练完没有问题就让妹妹弟弟也一起锻炼,总之养好身体静待来日都是不亏的。
摇辘轳从井里打水真的很锻炼臂力,可那水桶上没有提手只拴着粗糙的麻绳,两回就磨得肉皮生疼,卓思衡无论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极能吃苦,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他自己倒是想得清楚明白,目的性极强,解释出的话语也颇有道理,然而卓衍和宋良玉听完他的话,便都红了眼眶。
慈衡这时说道:“哥哥想当大力士,我将来想当郎中,给娘和姐姐治好病!”
“傻妹妹……”慧衡虽然只八岁月余,但却早慧,自是明白爹娘伤感悲戚的原因,也知妹妹童言无忌却是说出最暖心的话来,眼中渐有泪意。
卓思衡心道,或许父母都是这样的,自己吃了苦便苦中作乐安慰对方,还能言谈自若,但见了孩子因吃苦懂事,心中便大为波动,只有心痛的功夫,还哪说得出半句抚慰话语?他从前没机会得见,这辈子亲眼见到,心中亦是震撼感动。
生活艰辛犹似天寒,却有家人关爱暖胜阳春。
即便有许多对来日的忧愁和绝望,此时此刻卓思衡却不知哪来了希冀,只觉得他们一家人是必然会过得越来越好。
卓衍也从悲伤中回过神,坚毅了面容说道:“的确该是如此。我儿颇有先朝范文正公的品格,窘而不怠,折而不堕,好!很好!从前我也以为思衡个性恬淡悠然,处事谦柔,如今却觉得此乃外柔内刚的真正君子之德,好极!”
说罢,他看向仍是目露慈怜的宋良玉,朗然道:“从前我研读过些许《易经》,夫人你是知道的,不若我以此奋发之语占上一卦,看看我儿命途如何?”
没想到自己老爹还有这技术,卓思衡立刻来了兴头,慧衡也一改愁容,跃跃欲试在旁搂了慈衡细听。
宋良玉见孩子这样兴冲冲,便也露出一丝笑容道:“好,那便以思衡之话为卦。”
卓思衡让好动的慈衡去外面找六颗扁平石子,取回后自己在每个石子两个扁面之一侧涂上墨汁,小心蘸干,说道:“我们一家清风身无分文,只能用此代替占卦的六爻铜钱,石子乃是天地造化之物,想必更通天地之意。”
说完便煞有介事在手里摇晃石子,哗啦啦碰撞的清越声不绝于耳,只见他忽然撤手,石子扬落到地,滚作四散。
悉衡年幼,此时已是熟睡,听了这声音便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安眠。
“我看看!”慈衡迫不及待趴伏地上,咦了一声,扬起写满不可思议的圆圆小脸,“爹,娘,都是没有墨的一面朝上!”
卓衍和卓思衡也俯身去看,果然如慈衡所说。
“这是何解?”宋良玉很是奇异,她未嫁时去庙里祈福占卦过多次,但全是道士解签,却不懂六爻术数的奥秘。
卓衍的眼眸中,有亮得奇异的光。他本是为安抚家人才做此把戏博来同乐,却没料到会有此卦,难道竟是天意。
“爹,到底怎么解?”慧衡一向持重柔静,此时却也坐不住了。
“这是……是乾卦啊!”卓衍大喜,“乾卦的卦辞是‘元亨利贞’,意味君子之德与吉祥如意!方才说思衡有君子之德,如今便有了君子之卦,又应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释义!”
卓思衡看不懂听不懂但大为震撼,原来在这里读书还会学玄学!而他这种当代学霸见到这场面脑子里只有题曰:六个石子共有几种排列组合?六个石子皆是无墨一面朝上的概率是多少?
差距!
爹果然不是白叫的。
卓衍本是随心,却偶得佳卦,心性洞开只觉此乃冥冥之中的天意,提起笔来在纸上挥毫写下四句诗。
卓思衡看过去,父亲写得是:
危言迁谪向江湖,放意云山道岂孤。忠信平生心自许,吉凶何卹赋灵乌。
他虽然如今已开读了四书,尤其《大学》及《中庸》两部烂熟于心,但对诗词却少有涉猎,只能求救般看向母亲。
宋良玉也被丈夫的豪情与释然感染,笑着对儿子说道:“这便是你父亲口中范文正公的诗了。说得是君子自处之道与逆境慎独之志。”
卓思衡再次被震撼了,他虽然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是出自书香门第,但此时才真的知晓其中的含金量。
卓衍的字筋骨锐意,宋良玉越看越喜,忽得从字句中得了灵感,病容竟也褪去大半,语调昂然地对丈夫说道:“相公,不如就以此诗,给思衡取一字吧!”
卓思衡十分意外,他“听”得书不多,但卓衍也和他讲过《颜氏家训》这类经典,里面有句话他记得很清楚:“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因此男子百日得名,却从来都是弱冠取字。表字这个东西大多是长辈赐取,用以辅名,许多世家为表敬师重道与诗礼向学,便会请孩子的师长甚至与家中有来往的当世大儒赐字。然而自己离弱冠还有将近一半岁数呢,是不是太早了点?
他才读过几本书,自然总是把书往腐了记,他父亲卓衍却是有真正学问的学富五车之人,只略一想,荡然心胸无甚犹疑,再不顾忌那些俗礼,只觉仿佛就是天机至此,不可错拂,反倒抚掌大赞自己夫人的心意寄望,当下又看一遍自己写得诗句,醍醐了然道:“我知道夫人想给思衡起得是哪两个字了。”
两人伉俪情深,此时便是相视而笑,各自伸手一点,果然手指皆落在同两个字上:放意云山道岂孤的“云山”二字。
于是卓思衡便在十一岁上有了自己的字。
卓云山。
“谢爹娘赐字。”卓思衡觉得极其好听,寓意又佳,满心欢喜领受了。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砸门声。
屋内融洽欢欣戛然而止。
在劳役营里遇到半夜敲门,总归少有好事。
屋内狭小,卓衍两步便至门前,打开后却愣住了。
“朱管监有礼了。”
即便在流放,即便心怀忐忑,卓衍的礼仪仍旧一丝不苟,微微拜谒时亦有从前做官的士大夫品格。
朱通之前总命卓思衡算账,但为了让儿子抓紧时间学习,卓衍便每每替他将账算清,再由卓思衡抄录在册,有一日卓思衡累得早睡,卓衍便自己写了上去。此事后来让朱通看出,他倒也没发火,找了卓衍一次问清。朱通行伍出身最看不起读书人自视甚高穷酸拽文,然而卓衍却又不自怨自艾也无半点骄矜,两人交谈之间很是投契。卓衍后来还略微指点朱通不少如何在长官面前不卑不亢又保全自身的自处方式,即不憋闷脾气,又不得罪人,朱通很是受用,在营里便不似从前那般狗嫌人憎。他本不是恶赖之徒,只是为人粗豪不拘小节,对有真才实学且诚挚爽达的卓衍自此更多亲近之意,更是对其一家多有照拂。
此时夜访,他手提风灯,只踏进屋里却不掩门,眉眼里都是喜乐之色,粗声道:“不是有礼,是有……有事啦!”
好险,他刚才差点说了有喜。
卓衍这才看见,他的灯笼上罩了层白蜡纸,腰间也系了带长麻白布。
宋良玉也看见了。
二人呆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四个小的一个熟睡,三个发懵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宋二人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居住帝京,当然知道朱通这身打扮意味着什么。
朱通握住卓衍僵硬的手,压低声音道:“先皇殡天,新皇登基的大诏千里加急夜间刚到咱们朔州,好像年号是什么……什么贞元,不过这不重要!卓大哥……我的好大哥呀!那诏书上说……大赦天下啦!”
第4章
《易经》里的元亨利贞对应春夏秋冬,新帝年号贞元,不同于寻常年号为奉正朔而起的寓示祥瑞与彰显德化的用字,“贞元”二字暗含了冬去春来的意思,极具意蕴美感又不失内涵寄望,如此颍然年号,阅尽史书怕也不多见。
最重要的是卓家上下都震撼于连新帝年号都应了那一占“乾卦”的卦象,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造化。
新帝继位的诏书抵达朔州三日后,新的旨意接连而至,头等的诏告便是大赦的人数与批次,以及相应的案件,而卓家所牵涉入罪的戾太子谋逆案便排在头位。新皇帝还特别批示,说是此案当初疑点甚多,如今再查已是无有佐证,已处死的那些是否翻案就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免去涉案之家的累世罪臣身份,从流放地迁出,赐还平民户籍。这些由大赦释放的原涉案人员不必回京或是发回原籍,只在朔州继续发光发热就好。
卓思衡不明白,既然大赦干嘛还那么多条件?既然知道是冤狱,何必又那么委婉?不说惩治真凶,至少得给个官复原职吧?刚当上皇帝,不就是应该树立威信剔除旧臣么?这是皇上最威风和雷厉风行的时刻才对啊?
至少电视剧好像很多这么演的。
他对自己的父母是无比信任和崇敬的,于是便有话直说,将心中疑问讲出。
卓衍和宋良玉看着提了这个问题的爱子,仿佛在看个傻子,都是满面忧心,还是宋良玉为母温柔,回过神来先对一脸崩溃的丈夫说道:“孩子懂事起便在这里跟咱们吃苦,也从没读过像样的书和见过有品级的官,哪像你自幼跟在公公身边,眼见他为官做事的能耐照着学,自然更通官场之道与朝堂表里。如今我们已无了罪臣之身,孩子又能参加科举,免不了你慢慢一点点教给他其中深邃。”
“思衡最是聪敏,这我是知道的,如此不谙世事也是受我连累……不怪他,不怪他。”卓衍自大赦以来,便觉妻子疾病治愈有望,孩子前途光明,如今不管怎么都不会令他沮丧,便颇有兴致地对卓思衡温言道,“你这是瓦舍说书人爱讲的帝王将相故事,朝堂之事怎会如此直白了当?”
卓思衡一贯好奇心重,听卓衍这样讲便十分专注地听。
“戾太子一案牵扯甚广,我们落罪的这五年之间,免去的官位皆有他人填补,抄家的财产亦是充入国库,没收的府邸也多赐予他用,皇上若是给我们发还帝京再加官复原职,那官位哪里来?府宅哪里赐?若是将原位之主赶下来,难免刚一登基便弄得人心惶惶朝野怨怼,大赦已是施恩,乃是皇上在表态不认同先皇行事了,能做到如此,想必新皇也是明君。然而敬天法祖不可妄言,矫枉过正则是过犹不及啊……”卓衍语重心长拍拍儿子肩膀,“更何况我们这些因戾太子一案获罪之人,皆是废太子身边官员,你祖父便是其老师,新皇若重用我们这些人,岂不是亲手酝酿旧日太子党与先帝信臣们的争端,自行祸乱朝纲?更何况先帝脸面要紧,新帝为天下表率的纯孝也是要紧啊……”
前面的一席话卓思衡是理解了,但后面的仍不大明白,于是说道:“爹,可我听朱五叔说,新皇帝不是先皇的儿子,而是祖父辅佐的废太子的亲儿子,先皇没留下子嗣,驾崩前未有遗诏,太后和群臣议定后将新皇从监牢里拽出来继了大统,那他干嘛替杀父仇人想这么多?”
若是在帝京,卓衍肯定要儿子噤声莫要说话如此无轻无重,可是朔州天高皇帝远,便是这件事说清楚讲明白也是无妨的,还能替儿子开开朝堂世故帝王心术的蒙,于是也不去忌讳繁多,确认门外窗外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新帝的皇位得自先皇而非自己生父,宗庙亦是要附于先帝,他不能一登基就毁谤自己宗庙里要拜的那个父亲,还要极尽孝顺,这便是帝王的难处与心术。我未曾见过新帝,不知他素来行事与品格,但想必群臣推举,定然宽仁德量,否则先帝留下的臣子们怎么会给自己添堵找个仇人的孩子呢?新帝若是如此,必然也感念当朝重臣们的从龙之功,怎会自己根基未稳就得罪朝野,堪知谁是伊霍?”
伊霍便是伊尹和霍光这两位废过皇帝的权臣了,卓思衡还是从卓衍口中听过这俩名字和他们的事迹,如此解释,便是将其中关键贯通于胸,再无半点疑惑了。
卓思衡一面沉浸于求知欲的满足,一面也颇为遗憾地想,要是他们省的文科状元穿越来,必定不会像他一样问出这种毫无政治素养的问题,毕竟人家又学历史又学政治,案例和理论教育都到位了,理论一结合实际,许是稍一想想便能给出正确答案,说不定还能针砭时弊两句。
可惜穿越的是自己,如果皇上的诏书是讲三棱镜的折射率和化合物热重曲线,那他必定当场理解。
果然还是道阻且长,要科举入仕改变生活以触及更高的天空感受更广的世界,还需努力啊……
这时,父亲忽然喟叹一声,缓缓道:“况且即便回京我们家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咱们家……真的一个亲戚都没了吗?”始终在旁倾听的慧衡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她善体察,立即懂了父亲这幅失落神情的背后是怎样的辛酸。
卓衍抚摸二女儿头顶柔软的发丝说道:“我们本是宣州汉川卓氏,祖先可考自春秋,历朝后人皆有官身,虽未必朝朝都如先祖一般史书留名,也比不上那些满门朱紫的簪缨世家,但却也是累世书香家学渊源的名望门第。如此大族自有多支,从前这些家乡他支的叔伯子侄也是与我家常常走动联络感情的。”
“爹,我知道了,那必然是家中出事祖父落罪后,亲戚都消失了对吧?”慈衡之前听得昏昏欲睡,直到说起家里才打起精神,便听到这个,她虽然还不到七岁,但个性已露刚强之意,更是在朔州冷眼旁观见了无数人情冷暖的真相,便立即猜出个中缘由,面露不屑。
若是在从前的家中,女儿这般说话,自己定是要严肃提醒莫要如此展露锋锐与好恶的,可在此时,稚子心明眼亮之语反倒是生活磨砺的财富,卓衍又搂过忿忿的小女儿,轻声道:“你们如今已然渐渐长大,知晓些故去家事也是应当,你长兄沉稳聪慧,二姐冰雪玲珑,然而慈儿你自幼被我与你娘纵容宠爱,心直口快,当记得家中事在家说说便是,外出切记莫要多言。”
卓慈衡似懂非懂点点头。
见女儿懂事,卓衍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不止如此,为免牵连,卓家已将我们这一脉……从族谱中除去了。”
三个孩子皆是大惊。
即便穿越来的卓思衡,也知道这事儿在眼下这种古代颇重宗族的时代来讲,跟他们家从前戴罪之身的那个剥夺政治权利有得一拼,只是他震惊后是一转念,又觉得这般亲戚不要也罢!
他们家在朔州流放这段时间,只有母亲的同胞妹妹他的姨母有东西送来,虽然大部分东西已在路上转经多手被层层侵吞得余下不多,然而一些旧衣物和日常病症的丸药却是留了下来,解了他们家许多燃眉之急。未免影响夫家,姨母很是谨慎,从不留字条或是信件,然而母亲曾给他们一家指认,每件旧衣服内里衬子上都绣了只小小的鸭子,那便是姨母的问候了。
当年她们姐妹未及笄前最爱嬉水,外祖疼爱养在膝下,听之任之却也怕出事,便专门在姐妹小院前挖了个又浅又有活水的池塘,专供二人嬉水取乐。她们又命人买来幼鸭养在池中,逐鸭嬉戏,度过一段极其幸福的童年时光。母亲当时见这小鸭子便懂姨母的牵挂与金兰之情,哭了好久,只说自己不配当长姐,妹妹如今嫁人过得如何,是否有育都是不得而知,倒让妹妹奔波花费牵挂忧心。
诚然,一个大家族为保全全族,必然是当断则断的,这个道理卓思衡还是懂得,然而作为被断掉的那个,让他去共情割席的另一边实在太难。
倒是姨母,等他们家回去必然是要报答的。
卓衍和宋良玉见孩子沉默,也都是静默不语,卓思衡心思转回后见此情形,心中忽得满斥一股干云豪气和自信来,昂首说道:“爹娘不必愁涩,既然家族不要我们,我们便自立门户!”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听在众人耳中,皆是犹如雷动,卓氏夫妻二人皆是满眼不可思议望向自己儿子。
“从前的汉川卓家便已是身前事了,如今天无绝人之路,于我们家当是重生再造,便舍去前身又如何?自当再立门户从头再来。既然户籍便落在朔州,那我们就是幽北卓家。我必然好读书努力向学,不负爹娘教导与命运造化,将来等我们全家再度回京,我也想看看幽北卓家与汉川卓家,哪个佼佼哪个流芳,谁穿朱紫谁作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