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兄长这样说,慧衡竭力忍住百感交集的眼泪,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没人能再将他们兄妹分开了。
卓思衡瞥见悉衡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关节都泛着冷冷的白,虽然弟弟什么都不多说,但眼见自己姐姐受辱,他这个年纪又如何咽的下去,卓思衡不希望悉衡钻牛角尖,温言安抚他道:“弟弟,你二姐姐吩咐去寻人你二话不说立即照办,做得很好,这便是最大的维护了。我们一家人就是要这样,只要咱们是一条心,什么困难都不必生畏。”
卓悉衡听罢松开了手,嘴角终于松弛,微微朝上弯着向卓思衡点头。
卓慈衡看见哥哥最后转向自己,以为自己刚才学粗口要挨骂了,却见大哥招呼自己,惴惴凑过去后,没想到卓思衡像对男孩似的一拍她的肩,声音却柔缓极了:“你二姐姐的身体辛苦你一直照顾了,你学得悬壶医术比我这个状元学问要有用得多,不必顾忌自己是女儿身而在维护家人时缩手缩脚,咱们家里不兴那套女子不如男的说法。”
慈衡从来没一天之内哭过两次,今天听完这番话破天荒又抱住大哥的胳膊,噼里啪啦掉了第二回 眼泪。
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卓思衡示意慧衡和悉衡也过来,三个人都凑在他这个大哥的身边围拢在一起,他站在那里便能让所有人安心。
做一家之主其实并不容易。
慧衡外柔内刚心思敏锐,他要给足庇佑守护的安全感和被需要感,令她不必担忧连累家人自卑恼恨;
慈衡果敢强韧争先好胜,他要鼓励引导个性发展和温情熏陶,令她能处事不急不躁又不必困顿于天性;
悉衡深沉内敛隐忍克制,他要温情有余春风化雨以及循循善诱自为表率,令他凡事有更通达的心窍思路莫要一味心深盘根。
这些都是多年和妹妹弟弟朝夕相处摸索出来的关怀方法。
爱家人有时也要讲究方式。
如果三个人能平安幸福一生一世,他费多大的心思都是心甘情愿的。
呼延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是感动又是佩服。他们做行商的最讲究察言观色和度量人心,他这些年已学得这两样本领的皮毛,已然足够闯荡,可思衡老弟是个读书人,却能观之度之对每个家人说不同的话对症下药安抚他们的心结,比自己那所谓经验眼光要老辣百倍,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夜里,卓思衡又和呼延勇聊了好些,安排他先歇息后自己去看了悉衡,只见他已将自己的行礼收拾妥当,嘱咐他沐浴后早点休息,再去东厢房看两个妹妹。
这边有阿环帮忙收拾,屋子已经初具齐整,卓思衡让她也下去歇歇,自己坐下和两个妹妹说些话。
“屋里好些东西都是你们范表哥送的,他心疼你们姑娘家没有妆奁,又添了些首饰,有几个他特别叮嘱是姨母留下给卓家女儿的,都放在那个樟木匣子里,大哥不懂这个,你们自己看了分分。”
自己的两个妹子还从来没像别人家孩子争过任何东西,他不必担心分配问题,反而让两姐妹自己选最得宜。
卓思衡不懂珠宝钗环,但有些首饰从材质上看就不可能是便宜的,从范家的家风来看,说不定这些都是当年姨母的陪嫁。卓思衡当时很是焦急,说什么也不肯收,让范希亮自己留下,说不定那是姨母留给自己不能谋面的儿媳妇的东西,范希亮却有点不好意思表示,母亲安排得很是妥当,什么是给谁的都有吩咐过,他也只是遵照遗愿行事。
这样说卓思衡便不好拒绝了。
“我们是不是还得拜见一下表哥和已过世的姨母?”慈衡个性虽莽直,但好歹也是卓衍教出来的,礼数得体方面半点不输官宦人家女儿。
卓思衡给她们自高处取下首饰匣子后一边擦拭一边说道:“范表弟家情况比较特殊,以后咱们慢慢聊。本来想着你们入京能和他见一面,可你们表哥派了外任,如今人已到了桐台县做了县令。”
慧衡并不关心首饰,她更关心这么多年对他们一家照拂不断的表哥本人,忙问:“可是灵州湘宜郡的桐台县?”
卓思衡没想到妹妹知道这个,转念一想,对了,自己后来给家里寄过好几次书,不止有给悉衡看的经史子集,还有给慧衡慈衡两姐妹看的些山川地理游记舆册,慧衡最爱读书,大概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正是。”卓思衡对表弟上任的地点还是很满意的,“表弟能去到那个地方我也放心了。”
慧衡回忆起书中所录,也放下替素昧谋面表哥的担忧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二姐,你从来没去过南方,怎么知道那里好的?”慈衡在那边叠放衣物,听到后好奇心顿生,忍不住问。
卓思衡心中微震,用眼神鼓励慧衡说出自己的想法。
慧衡甚少表露自己的学问和心思,但妹妹问及与哥哥示意下也不再刻意收敛,声音好像春风般娓娓而来:“哥哥寄回来的《南府舆国志》里讲桐台县在三山江的支流颍水西岸,那里气候潮热,最适合油桐树生长,因此附近多县盛产桐油。只是因地形险峻扼要甚少耕地,也无其余特产,较为穷困闭塞。”
“这样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嘛……”慈衡不解。
慧衡用目光示意妹妹稍安勿躁,继而温言道:“我从前听朱五叔聊起军营营务,说新任的校尉牙将最难当,因为这些新来的中军小将不知自己手下兵卒头领的秉性也摸不清他们的脾性,很难相处得当,矛盾又多,惹了兵头不快下面小兵也跟着被扇动起来较劲,很是麻烦。五叔说得是白话,但我想话里的意思大概就是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表哥去的桐台县不涉及盐矿茶这类紧俏的物产,不挨着上进贡品,更没有什么较深的行当沾染,表里内外一目了然,最好‘知己知彼’,再加上也不是贫瘠至无有生计,不是还有桐油一项可抓的物产么?想来表哥心性本领让咱们哥哥都赞不绝口,若是做一县的父母官,定然能抚民载道政绩斐然,平安顺利度过第一任外放。”
说完,慧衡也不去看旁人赞许嘉奖的目光,只娴静温文地低下头,敛去方才眼眸中的璀璨光亮。
卓思衡忍不住鼓起掌来:“真不愧是咱们爹娘的女儿、我的妹妹!”
他当时就是这样和范希亮分析的,甚至还将查找的许多要点写成信夹在自己给表弟带走的书里,让他需要时翻看。
自己好歹是个朝廷命宫,接触的信息之多之广,以慧衡一个常年身体孱弱只能在偏远乡下养病的女子来说是无法企及的,然而她却能在有限信息源的情况下做出和自己同样的推论,思维缜密与逻辑能力可见一斑。
慧衡虽然在家时没少被卓衍和卓思衡如此直白的夸奖,但每每还是会有点不大好意思直接面对,只将头再低些,显得十分谦虚可爱。
看着面貌清丽绝伦心思澄明聪敏的妹妹,卓思衡心中觉得是时候与她谈一些人生的关键性问题了,便向慈衡说道:“阿环不清楚你们东西都放哪了,你去同她分一分,将悉衡的挑出来,我同你姐姐说两句话。”
慈衡知道哥哥这样说便是有关于慧衡姐姐的事要私下郑重讲,于是痛快答应下来,飞快离开,只留哥哥姐姐在屋内叙谈。
慧衡也知哥哥有话对自己说,于是抬起头静静等着。
卓思衡望着妹妹的星亮的眼眸,将声音放得更轻更柔:“阿慧,这些话如果咱们娘亲健在该是她与你说,可是我们兄妹四人没有这个福分,如今你只有我这个大哥,这话便只能我来问你了。妹妹,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么?”
第36章
卓慧衡似是对此问丝毫不感意外,只面颊略有浅浅绯红,眼神却未有躲闪正色道:“婚姻大事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兄如父,慧衡一切谨听大哥安排。”
卓思衡也料到妹妹会这样回答,低下头略有伤感地笑笑:“妹妹,你说得这是礼法,不用说哥哥也清楚,但今天我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这便是我的心里话了。”慧衡目光坚定没有半点动摇,“我活至今日是父母垂怜,拖累家人至此,是我不孝不悌,若还不能为兄长解忧轻烦,我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
慧衡性情笃定自持,卓思衡最怕的就是她这样说,直直劝导未必有效,于是故作轻松道:“又胡说了,爹要知道我让你说出这话,今晚就得到梦里来拿家法将我处置。”
慧衡紧绷的神经也略有松弛,忍不住笑了。
“况且这些日子要不是你管着家里,哥哥我哪能后顾无忧科举得第?帝京朔州千里之遥,这半年我每每担忧家中情况,都是想到家中有你坐镇方能稍稍舒心,才静得下去再翻翻书。”卓思衡说得字字实情,不全是哄劝之语,他对家人担心确实没有思念多,因为慧衡是怎样的人物他当然了解,托付给妹妹照顾家中,除了她身体令人难以放心,其余都不在话下。“我这样问你,也是你范表哥的担忧,他说若是姨母在,还能替你寻寻可靠的女性长辈相看,然而你就只有我和他这俩自己都没成家的破哥哥,这种事上什么都不顶,简直无用。所以纵然可能不合礼法,我也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想听听妹妹的心里话。”
一番肺腑之言也叩开卓慧衡的坚静,她此时终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偷偷和自己哥哥讲悄悄话的心境,须臾的犹豫后,这次说得便是真心实意的心里话了:“大哥……我不想嫁人。”
“这不是挺好么?干嘛不肯说。”卓思衡听到妹妹说出心声才算松了口气,也像小时候听妹妹说话似的往前凑凑压低声音,“和哥哥说说理由。”
哥哥的反应让卓慧衡安心和松弛许多,她也低低笑了说道:“哥哥人在朝堂,我家虽然人口简单,但也有好些事情,让我继续管家吧,我如今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你看,路上奔波这样辛苦,我也只是下船时才有不适,到岸上便大好了,帝京气候宜人,我一面养好身体,一面替家中打点诸般事宜,为哥哥减轻些烦扰,照顾妹妹和弟弟也本来是我这个长姐的职责,我不能逃避。至于我的亲事……家里如果需要我以姻亲立足,我责无旁贷,若暂时不需要,我便全心持家,不做他想。”
卓思衡听了大笑道:“怎么就需要你去联姻了?咱们家最落魄时父亲都没拿儿女婚姻当成筹码,如今渐行渐上更无需如此。”
慧衡再想自己刚才的话,实在不是未嫁少女该说的,也有些耳热。
“就这么定了,你身体无恙时咱们家里的事都归你来管,我那里俸禄和官家赐下的及第恩赏还有一些,加上你们从家里带来的州府郡县红赏,都放你那里,都由你做主。”卓思衡聊完后觉得身心舒畅,妹妹自己过得顺心比什么都重要,能让她不必再有拖累之心自伤之意,今天的谈话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他站起身,又说自己明天找个大夫再给慧衡看看,让她早点休息,这才心满意足往屋外走。
“哥哥,妹妹还有一事。”慧衡也跟着站起来。
“说吧。”卓思衡转身温言道。
“其余的事都可以放放,唯有四弟的课业不能耽误。”慧衡认真道,“哥哥能不能在帝京给他找个学风师资俱佳的书院,在家里时,我专留了一笔银子就打算以此为用。”
“咱们果然是亲兄妹,操心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卓思衡抚掌笑道,“我已经物色好了合适的门路,不过等你们安顿下来再说,不差这两天。”
慧衡露出少见的甜糯笑容来:“哥哥这么为我们费心安排,也得替自己的终身大事多留意留意。”
“我才让你管家,你就管道我头上来了?”卓思衡大笑,点了下慧衡光洁的额头,“哥哥心里都有数,总不能刚取了功名就急吼吼借着这份光去成亲,缘分的事情,咱们兄妹都不强求。”
出来屋子,就听慈衡已和年纪小自己两岁的阿环收拾着行礼笑成一团,阿环自幼在帝京陪伴寡母,不比慈衡跟着荣大夫去过宁朔郡好多地方又有此次南下的经历,听她一讲路途上的奇趣见闻,已是心生崇拜五体投地。两个少女叽叽喳喳的快活音调萦绕在曾经静寂小院,卓思衡不忍心打扰,自后绕回屋子,心情蓬松得犹如杨絮一团轻软,走路都轻快好多。
果然有了家人才是真的有家。
这一夜睡得无比踏实,第二日卓思衡上班都精神百倍,好像有无限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曾玄度知道他昨日休沐去接家人,问了些近况表示上司该有的关切点到为止。卓思衡越来越爱听他说话了。
下班后,他跑去太史馆堵佟师沛,对方以为卓思衡终于懂得如何浮生偷得半日闲享受生活了,却不料他请自己喝茶只是有事相求。
“你要见我爹?”佟师沛大惊失色,“你真要见他?”
他印象里,自己爹实在很难接近,别说就刘溯一个门生,其余故旧同僚也都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家很少有人拜访。
此时他们正坐在卓思衡家附近一家小小的茶寮二楼,街道正是行人最熙攘之时,人间鼎沸烟火弥漫上来,茶香都浓郁三分,卓思衡替佟师沛斟满茶后诚恳道:“不用紧张,听你天天念叨我也知道你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怎么可能跑去攀关系,是有正事想咨询一下。”
“你咨询我啊!我去帮你打听。”佟师沛极力劝阻道,“我怕你被我爹冷言冷语一番,怕是意志都要消沉了。”
“那我问你,你知道除了国子监的太学外,还有哪里适合十二三岁的少年读书么?”
这不是佟师沛的八卦认知范围,他只能摇摇头。
卓思衡肃容道:“我正是想拜托佟伯父打听一处可靠合适的私学,我弟弟悉衡刚至帝京,他的进学乃是我家上下最要紧的事。”
佟师沛也不再玩笑,点头道:“确实要紧,不过我爹他真的不怎么见客人,我怕他连我面子也不顾及拒绝你,伤了咱们兄弟的情分,以后我哪好意思再约你出来谈天吃喝。”
卓思衡略放低了些声音说道:“那倒不至于,我若是那种人,你也不会同我往来这样多了。方则,说实话,其实我之前想过去拜访曾学士为弟弟探问,但又觉得不大妥当,你是我朋友,我们两人又都是不太关键的清差事,你爹也已致仕在家,我在帝京没有什么人望,思来想去只能麻烦你们父子,此次我去正式拜谒,拜帖也已写好,有劳方则带回禀告。”
说罢从袖子里抽出一封规正拜帖,双手递上,佟师沛见状也双手去接,郑重收好:“行,那我去替你跑这个腿,我爹不帮你,我也去问问别人,反正太史馆那些老大人平常也不掺和政事,我上他们家中是没人说闲话的。不过你也提醒了我,不管这事儿成不成,我都得先去你家送点乔迁之喜的见礼,不然我爹定骂我越活越浑没有半点礼数给他丢人。”
卓思衡再拜谢过。
回到家中,原本堆在几处的行礼箱笼都已收拾妥当,有慧衡打点,院落虽小,各处却都已是井井有条。屋内又添置了几个家具大件,原来是小勇哥见屋子太空,去买回来的。他又给家里买了好些粮米,再将呼延老爷子和朱五叔一家送得山货给卓思衡点齐。
“也都不是什么贵的东西,可在帝京却也是稀罕的北地特产,你若是走动拿上面子也好看。”小勇哥原本害怕卓思衡是读书人不知也不屑这些人情,没想到自见面以来他待人接物无不自然毫无酸腐气,便也放心了,“我过两日便启程,你给咱们爷爷留得那间正屋还是你这个老爷自己住吧,他那里我们都一起劝着。”
卓思衡当然舍不得呼延勇,可做人志在四方,大家都有各自的前程奔忙,无需挽留,祝福和牵挂便足够了。
慧衡给哥哥看了自己裁写的账册,按照从前他们一家在流放地时见过写过的营里账册改成,卓思衡其实也不知道平常官宦人家的账册什么样,但这种册子既然可以管劳营那么多琐碎金额款物,统筹个几人的小家庭想必也不在话下。
卓思衡让她先去安排给家人做几件新衣,再拿点银子出来整理一下后院,还没说完他的花园设计方案,便有佟府下人来访,说是佟老爷请卓侍诏明日入府一叙。
佟师沛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自己老爹,卓思衡赶紧去清点了打算明日带上门的山货,第二日下了值回家换好便服带上礼物,独自登门拜访。
佟府他曾经来过一次,只是那时是被救来的,不好到处走动,这次来佟府的管家极其热情,给他介绍院子和建筑,还讲了好些匾额的来历,似乎这里真的从来没有什么客人,可给无客接待的老管家憋坏了。
但也可见佟府治下极严,老管家再是热情介绍,也十分得体合度,不吹嘘也不夸张,带有一丝克制的骄傲和温和的礼让,似乎他也对佟师沛感情很好,还说少爷很少有朋友,多谢卓思衡一直照顾。
佟府书房名叫守修斋,古板但文雅,卓思衡一望便知此名典故出自《孟子》的“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佟铎正在书房内裱字,一身儒士素衣清癯沧桑,但渊渟岳峙体态端正,仿佛上朝一般,卓思衡见后敛容躬拜:“晚辈问佟伯父安。”
“不必不必,又不是第一次见面那样郑重,坐吧。”佟铎其实一点没有佟师沛说得那么可怕,这两次见面卓思衡对他的印象都十分好,按照吩咐坐下后,卓思衡先拜问他身体如何,又说自己带了些北地山中药材,都适合老人养身。他也并不虚伪地一个劲儿寒暄,问候点到为止便开门见山诚挚道:“晚辈前来是有事想请教佟伯父。我家中尚有一弟,排行第四,前两日终于入京与我团聚,我父亲离世前最放不下他的学业,百般叮嘱我上心。可我也是初入帝京,又无人脉又不知情形,故而求到方则兄来托付伯父,想拜问帝京之中是否有合适私学可供我家老四进学?”
佟铎静听时若有所思,听罢笑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你身为长兄受父所托照顾家人奔走,合该如此。我虽是已离朝多年,但也算有些交情,替你打听一下也算无妨。不过有一事老夫实在好奇,望贤侄如实作答。”
“晚辈必定知无不言。”卓思衡心想他来求人,也不敢不答的呀……
佟铎神色依旧是一贯冷静恒定,唯有语气温和道:“贤侄为圣上钦点的状元,如今位列翰林院七品侍诏,虽说国子监太学须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家眷方可进学,但三馆一阁的臣工却有不成文的俗例,哪怕品级差一些,家人亦可特例入学。为何卓侍诏不愿自己弟弟入国子监太学呢?”
卓思衡并未表现出半点为难,反而泰然笑道:“佟伯父,实不相瞒,晚辈近些日子听到好些官家对国子监太学之弊的慨叹。能传至天听的事,不是大事就是积弊已久,晚辈再不才也是为人兄者,只盼望弟弟能静心修学不负寒窗,于此事上自然当有抉择。”
说实话,他的好些消息都是从佟师沛那来的,佟师沛也是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他的消息不都是自自己亲爹这里来得么?出于礼尚往来,人家连国家好些秘辛都告诉你了,你若是实话都不讲也没有必要来求人。更何况,以佟家消息这样灵通,皇上又对学政之事不满已久,说不定在佟大人致仕前还俩人面对面探讨过这个问题,就算没有,想必也有其他渠道知晓,何必刻意欺瞒?
他并非为私事便一味谄媚,更不是要攀附权贵,佟师沛多番襄助佟伯父更是曾救过他一次,即便此事不成,就当这个实话是往来相回卓思衡也问心无愧。
佟铎依旧是一派慈爱的长辈神情,平缓说道:“的确,官学的弊端几年前便听官家在朝堂谈及多次,只是近些年南方屡有灾情,漕运才整饬过,其余诸事都只好放一放。你有这样的担忧,可见是真的为兄为父了。”
卓思衡不敢抱有此事已成的希望,他只等待佟伯父最后的首肯。
“不过老夫还有一问……”佟铎似乎还是对此次谈话意犹未尽,忽然道:“若命你整顿官学,你当如何作为?”
第37章
卓思衡万万没想到,给弟弟找学校,他还得考试。
这跟答策论有什么区别?措辞需要的脑筋一根儿都不会少。
唯一的不同是,这道题他已经有了答案。
当初在御前听到此事,卓思衡便于心模拟解决方案,只是他不是学政口的官吏,对个中细节知之甚少,单从几位大人及皇上口中了解的内情终究有限,如果真的实施还得亲自搞一番基层调查才合理。
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万全之策,不过是一时锻炼脑力的小自测,许多想法只有理论支撑没有实际操作空间。但眼下正是需要不这么完美、但是听起来是他认真想过的答案。
卓思衡沉吟之际,佟铎已饮了口茶,和颜悦色道:“你如今御前奔忙,小心谨慎些是对的,不过你我此番论述不涉及我朝机要军情或是施政根基,不过是絮语几句,老夫也只是想听听后生晚辈的高见。实在无需太过紧张。”
卓思衡哪是紧张,这种突然袭击的遭遇战总得给他一小会儿整理思路,才过去十秒就让他交卷,皇上都没这么严苛!
不过卓思衡心念顿闪,可能当臣下的确实要比皇上脑子转得快点,佟老大人焉知不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好在他已想好如何准确且克制表达自己的意见,谦虚笑道:“那晚辈就拙言献丑了。”
佟铎也很配合地撂下茶盏,好整以暇。
“国子监太学为三者子弟而设:官宦、世家、贵戚。然而其实从设立当初,这个制度与另一个制度有着致命的矛盾。”卓思衡正色不笑说话时有种天然的严肃感,即便声音仍是清澈透亮的,“那就是恩荫。”
佟铎静听此言面色沉静如水,唯独眉峰有极细微的浮动。
“三者子弟皆可恩荫入仕,若家中少些督促,自然无需勤苦便手可摘星辰,虽然恩荫的品阶不如进士出身,但仍可位极人臣。既然如此,他们又何须在国子监太学寒窗苦读?”
“依卓侍诏的意思,恩荫是否该免去才对?”佟铎笑着问道。
卓思衡心里想的是您老别给我挖坑,脸上则展开笑颜:“不可,恩荫祖制极是得当,所恩所荫也皆是该泽之人。废去便是自断一臂。”
本朝恩荫的规矩很简单,有爵位的人家、四品以上官吏、皇上特批的先进典型以及自己家亲戚,这几种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享受无需科举便能做官的优待,虽然这种官的可选范围和晋升空间都小了很多,然而却实打实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捷径。这是政权笼络统治阶级最重要的手段,是稳固人心的基本国策,是封建王朝统治的一个底层逻辑,绝对不能废止。
佟铎当然知道卓思衡所说的自断一臂是什么意思,只是这种话不必明说,他点头示意卓思衡继续说下去便是。
“恩荫不能废,国子监太学也是国之学政学风的旌旗,二者矛盾,但并非不能共存,若要国子监太学可以真正发挥设立之初的作用,我其实也未有稳妥且切实的谋断,只有个自己心里一想一过的办法。佟伯父是方则兄的父亲,我便不将您当做外人,还望不要笑我见识浅薄。”卓思衡谦和得不卑不亢,而后才说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便是将国子监太学对所有学子开放。”
此话说得可是很有冲击力,连始终稳如泰山的佟铎的都微有一滞,凝聚目光在卓思衡脸上,等他说下去。
“先将国子监太学生源两分——也不一定就是等分,这个分法实在难想,便只是个意思。我想可以在国子监和太学进行每年两次小试,一次由原本没有入学资格的学子们参加,合格者便能入学,他们占一分生源。剩下的一分则由原本有资格的官宦贵胄亲眷参加考试后合格者入。二者共同在国子监太学读书,一则那些早就指望恩荫的门第也不必让孩子来考试,考了也不一定考过,还伤了面子,就别占着太学的名额挂着名浪费朝廷指派的名师传习。二则确实有寒门子弟出类拔萃,他们多一分机会,未来或许便会多一位贤臣能吏。为国抡才当以国为重,而世事大多堵不如疏,多源之水径流则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