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八,尚在数九寒天,卓思衡的后背却能感觉到汗水的潮热。
这问题,或许别人答无所谓,但对于他这个戾太子案罪臣的后人,提笔便是一场和自己的较量。
他是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如果说实话,那他觉得,像他祖父一样愿意为太子去死的那种,才是真正的太子良吏;如果说假话,他有一万句的假话能讲,可是真的要这样说吗?
考场安静到落针可闻,想必人人都在专注作答,对于这些十年寒窗进入省试的精英,想要总结出一套自洽的为官选官的书面逻辑其实不难。但对于卓思衡来说,却是一道真正的门槛,横亘在他的未来和他的良心之间。
“其实,有时过度揣摩上意也并非是好事,心声自有恒言。比如科举文章,与其想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出来的就未必是可高中的好文章了。”
卓衍温和的声音自他心底响彻。
“你个性醇和故而不爱作锋锐之言,往往文章文脉清晰明快条理畅顺,却少些芒刺,但知子莫若父,你心胸中有一把从未出鞘的刀,虽不做强烈的主见言语,却自有一份决断的冷静。不过还是要切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到了真正需要你展露自己的时候,一定别再诸多顾虑,若是考题尖锐,你就锐过其问百倍答之。”
卓思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啊,自己在焦虑什么呢?既然这个问题锋利无比,那他或许就是想要个能碰撞出火花的答案,也要一把钢口坚韧的好刀迎上去才能电光火石。
抛开自己的身份,用强烈的心声指引笔触。
进退无碍,谓之自在。
卓思衡睁眼提腕,写下自己省试应策时文答卷文章的第一字第一笔。


第21章
开篇依旧遵循阅读题原则,先写材料再延展观点,卓思衡写这种开篇不可不谓得心应手。他写出太史公评价良吏的角度来自“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认为遵守、执行贯彻国家法度是良吏最重要的评判标准,班孟坚则认为“所居民富,所去民思”才是循吏的关键所在,颇有孟子宏论的风采。
卓思衡此处转笔,写出他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这二人的观点看似分歧,但却都是忠诚的体现,所谓忠诚就是终于国事,法度和人民都是国家的根本,以此二者判别良吏,就是根据国家的利益来衡量官吏的好坏,因此做官就是要忠于国事,为国而忧劳。这也是本人心中良吏的真正准则。
那么问题来了,我按照这个标准给太子选良吏,会出现什么问题呢?第一,会造成误会,有人会觉得忠诚于太子比过忠诚于皇上是僭越犯上,其实大错特错。太子又何尝不是国之邦本?否则历朝历代为何会这么重视太子的废立?忠诚于太子就是对圣上决策的肯定,对国家根本的维护,其实是一回事,只是很多人乐于混淆这两点,仿佛抓住什么关键的话题,没完没了做文章,这种人就不适合进入东宫辅佐太子,更不适合在朝中辅佐皇上。
“此辈非事储之才,亦难事圣,遑论事国?”
好的,骂得够狠,卓思衡觉得心里很痛快,好像替他爷爷和老子出了一口二十年的恶气。
但还没骂够。
他再蘸笔匀墨,继续写道:
第二点,要看时代背景给我们提供了怎样的人才选择来配套此时的政治氛围。让我们回到史料,班孟坚的《汉书循吏传》列举了三个朝代官吏所处的政治氛围,孝武皇帝外攘四夷,他是猛男,于是用猛臣,朝野内外的氛围也是奋发刚强的;孝昭皇帝冲龄践祚,朝政是霍光说了算,但那时有更宽容的舆论环境,比如贤良可以入朝与帝国中枢的官吏讨论国事,才有了《盐铁论》流芳,总之是比较安稳过度的阶段,也给民众打下了稳定生活的基础;孝宣皇帝就不一般了,他见识过真正的民间疾苦,所以事必亲躬,希望能为百姓谋福祉,为天下官吏的表率,在那个时期,官吏都同心同德,共创中兴。以上史料我们得知,政治氛围往往能决定时代的走向。而东宫的氛围其实有时候和朝野的氛围相辅相成,皇上希望怎样培养太子是非常重要的,皇上对国事的态度也是非常重要的,东宫的氛围不能和大环境有差异,否则就会营造出不和谐的论调,致使猜疑产生,动摇国本。
“祸歧望氛,疑窦两生,乱国本之始源也。”
卓思衡写完自己读了一遍,心想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瞎子看不出来他在写孝宗废戾太子的原因吧?
第二点写完,第三点也在心中酝酿好了,他一气呵成向论点核心发起猛攻:
第三点,国家需要什么样的太子才是最重要的。这点光是圣上明白没有用,满朝文武明不明白才是关键。有时候皇上明白,但架不住官员装糊涂,也有历朝历代哪个皇上就不明白的,那官员再明白,也只能劝谏,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只不过为了忠实于国事这也是臣子的必须尽力为之的义务。如今我朝正待中兴,朝堂之上需要敢于思考怎么突破的官吏,东宫之中也需要敢于思考如何为国事培养真正能秉持圣上理念的官吏,这样的人辅佐太子,可以使得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共同为美好的未来朝发光发热,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猜忌党争之上,让后来者不能专心好好搞事业,还得先清理战场澄明吏治再投入国事。
“先者僭祚而后者忧劳,奋补不及蠹蚀久空,难继也。”
他顿笔后连犹豫都没有,又补了一句:
“此事已有先鉴,实非妄断。”
很好,很好,该结尾了。
最后就很容易了,复述一下自己“为国事”的核心论点,返回母题的史料,以太史公和班孟坚的观点再次扣题,结束。
卓思衡写完后有直抒胸臆的快乐,只是可能是太累,眼睛有点模糊,他揉了揉,还是感觉四周有点暗。
不对劲。
小小一方天地里很难感受时间流逝,然而抬头往帘下探看,又听暮鼓伴随肚腹饥肠辘辘敲响第一下,卓思衡才猛然发觉已快到结束时间。
而他还没将文章誊抄到考卷上!
本朝科举严禁继烛,不但考生不许带蜡烛入场,前朝的夜答特赐三支火烛惯例也给废除,因而四十九遍暮鼓后,考生便会因为天黑无法继续作答。
卓思衡进入疯狂加速状态,磨墨的动作跟上发条没有什么区别,展开考纸,走笔誊写,总算当太阳彻底落下黑暗淹没全部字迹前将文章抄写完毕,他终于长出一口气。
而后便是顿觉浑身酸麻,尤其是胳膊,几乎要抬不起来,方才连带紧张加连续书写,身体真的有点遭不住,勉强吃了点东西,脑袋晕沉沉倒下就睡。
幸好是家里带来的皮绒毯子足够抗风阻冻,第二天除了鼻子脸冻得发红脑门发木以外,最重要的手脚都还算舒适。
而听起来隔壁两位“邻居”状态都不怎么样,一个受冻咳嗽,一个受风打喷嚏。
清晨分发净水,漱口洗脸吃过东西后,来到第二天的“论”战环节。
论题相对而言较为简单短促,有点像是问答题,多与律法、经义和国策有关,这是卓思衡认为的不失分题,也就是考卷中前面那些铺垫问题,只要有认真按照所学内容回答,便不该丢分。
只是解试的问题不过五道,时间充裕尚有余裕,然而省试有十五道之多!卓思衡算是思维比较敏捷作答较快的那一类考生,这次又是暮鼓敲到最后十下才答完的。
如此一来,他第二天结束时便已疲惫至极,浑身酸软又在号间里不得解脱,只能继续蜷曲身体缩在寒夜一角,顶着隔壁的喷嚏和咳嗽声昏迷般睡死过去。
睁开眼终于是最后一天了,但这一天的卓思衡可没了头天写策论的精神头,他眼睛睁开都已是勉力至极,浑身僵硬,在座位上抻扯几下胳膊就算他这些天除了写字磨墨以外的唯一活动了。今天他食欲极差,但强迫自己吃了好些,想着最后一日考“诗”,万不能懈怠,于是拿冰冷冷的水抹了一把脖颈,激得他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从大脑到神经中枢彻底苏醒,调整至备战状态。
试题分发,拆封见问:
作咏史诗,限五言律,典故限前四史,韵押十三元。
卓思衡想是不是皇上最近特爱看前四史啊,怎么从解试到省试,都和这几本较劲呢?
他别的诗其实都很一般,也就咏史诗用些典故还算工整,只是限典还好,前四史他也是能娓娓道来的,限韵可就难上加难了。
卓思衡用了十几张草写,才最终定稿,再删改推敲几字,终于誊写完毕:
残碑拭前论,月照茂陵原。
盛有苏张去,兴知卫霍还。
中郎岂独轸,张尉更孤辕。
汉垒今烽燧,桃薪岂复燔。
好像落下最后一笔就是他全部力气的残余,帘外官收卷时,他的手都在抖。并不是怕和担心,而是仿佛一张纸都拿不住了。
终于,为期三日的省试结束,夕阳挽紧余晖,贡院大门再次拆封洞开,只是此时由里面出来的都已是没了人形的士子,三天前各个风华正茂的拿云少年,此时一个比一个面似菜色活似丧僵,挪移着瘫软无力的脚步,一点点、一点点将已是耗尽心力脑力体力的身躯拖过贡院门槛。
来接自家考生的人都必须在界线外等候,不能越雷池一步。眼见要死的考生步履维艰,都恨不得冲上去赶紧拖进车里带回家急救。
卓思衡解试出来的时候还有力气自己走,省试则筋疲力尽,之前表弟让他坐自家马车一道真有先见之明,现在让他走到京郊,大概他就直接去见父母汇报考试情况了。
范永一直在焦急等待,他先看到卓思衡,待其走过界限后赶紧冲上来半扛半推扶到车前略坐,然后又去寻范希亮。只是一直没有看到。
卓思衡头晕眼花,喘息之间听见嘈杂呼喝,余光晃荡见佟师沛被俩个家丁打扮的人各架住身体一边,像被绑架似的拖回走,前些日子还笑闹无忌活力无限的少年,此时跟死了没有区别。只是到他家车前时,上面踉跄着下来一个老人,扶住佟师沛,脸上的心疼焦急溢于言表。
卓衍跟卓思衡说过,一般世家是不兴父母出面来接应试孩子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做官,难免别头避嫌,父亲自然不会来,而考生也有爱面子的,比如他,当年他死活不让自己母亲来接,生怕被人说闲话。大多家里来的都是同辈的兄弟或堂表亲,有些祖父母疼爱孙辈,也有来接的,这便是人之常情,无人置喙。但其实自己孩子来考试哪有不担心的,只要是家在帝京,那不在贡院也在宅邸门口翘首以待,后来许多父母实在放心不过,也是来接,只是会偷偷躲在马车里不下来,让家中下人接回来到车上再好好疼看一番。
那个自车上颤颤巍巍下来的老人想必就是佟师沛的爷爷吧。
其他士子除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剩余帝京中有暂居之所有家眷陪同的,都有来接,好些上了年纪的女子见自己的儿子孙子这样出来,也都哭着下了马车又是心肝又是我儿地呼唤,而那些始终在车里不肯露面的父母,下人给士子抬进去时,总能看到帘子里伸出一双官服衣袖,用有力的手将不省人事的士子接入轿厢。
如果父亲母亲还在,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会很心疼吧。
卓衍定然不会安稳坐在车里,一个科试他都坐卧不宁,更何况省试,他必然是舍得出去面子来心疼儿子的,而宋良玉想必也是早已落泪,用她温柔的手来抹自己额头的汗珠。
可是,卓思衡已经只能靠想象去重铸这些未发生的天伦,他如今没有依靠,必须要去做别人的依靠了。
他羡慕佟师沛,羡慕所有有人来接的士子,羡慕向他们伸出的每一双亲人的手。
而自己的表弟,父亲健在,此时也是恍惚着一步一拐,被范永拖着才能前行。
卓思衡赶忙上去搀住表弟,范希亮看见他,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来,似乎是想叫一声表哥,但动动破皮的嘴唇已是极限。
卓思衡同样虚弱地摇摇头让他什么也不必说,两人在范永强壮身躯的扶持下,才双双进了马车,渐渐远离身后的嘈杂,朝范府驶去。


第22章
一路上,两个年轻人都是浑浑噩噩瘫软厢内一言不发,车里放了好些范永买来备好的干果点心,卓思衡却只觉得胃里滚烫,没有半点胃口。
不知晃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范希亮微微睁开眼,似乎想使劲儿站起来,但最终失败,还是范永给他搀扶下车,他转头又对卓思衡道:“表少爷,到咱们府上了,您等我一等,我去给少爷送回院子,回来载您回寺里休息去。”
卓思衡身体已经放弃挣扎,可脑子却还有一点清醒,他隐约觉得奇怪,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只你一个人扶得动么?其他人没来吗?”
范永叹了口气,似乎不想这时候烦卓思衡,只说让他等等。然而卓思衡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竟主动扶着范永的肩膀,挣扎着下了车。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入暮,范府门前点上了灯,然而大门紧闭,只有侧边小门开着,上面靠着的仆人呵欠连天,除此之外安安静静。
“上次省试你们府上也是没人来接表弟么?”卓思衡的脑子被气得彻底清醒了。
范永眼圈顿时红了,用力摇头。
“也没有人开正门,在府前接应一下?”
范永继续摇头。
卓思衡自心头冒出乱窜的火气,只觉怒意涌至喉头,他将范希亮身体斜依在范永身上,不知从哪生出力气,朝前走出两步,提声喊道:“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打呵欠的仆人吓得栽倒在地,明白过来后连忙朝院里跑。
卓思衡自己命途多舛,来到这里,遇到至贤伉俪为父为母,人生第一次体会承欢膝下的幸福满足,纵使日子艰难也仍甘之如饴,然而老天要他孤苦无依,母亲父亲相继离世,他没有这个缘分和福分享受科举考毕后的温馨天伦。
但表弟不一样。
姨母虽然去世,然而姨夫尚在,即便再娶新人,骨肉也仍是至亲。范表弟他爹活得好好的,自己儿子省试去时不送也就罢了,东西准备不够贴心也不去纠结,可归来之时连门都不开不见,府里上下没人接应,这是什么道理?
“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范府不是什么公侯府邸占街独道的高门大院,范大人不过官居六品,因而宅邸街道对面与斜侧都有官吏人家,听到这几嗓子,便有好事的奴仆从角门探头来望。
范府侧门里先是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口吃伶俐态度不冷不热,说自己是范府管家,没人比他清楚规矩,之前大少爷也是这么回来的,外人不知道府上规矩就别管了。卓思衡也不和他理论,也轮不到他来质问自己,逼出自己此时能喊出的最洪亮嗓门:“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管家见这人不依不饶,围观的人却是越来越多,隔壁这时也有迎考生归来的官宦人家好几口人,马车也都堵住站下了。
就在卓思衡准备再叫的时候,大门终于打开了。
里面走出一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与一美貌妇人,后面跟着五六个府上仆从。
“你是何人在我门前喧哗!”范逊怒道。
卓思衡不卑不亢,尽管后背酸痛,还是尽力挺得笔直道:“我是府上大少爷同科的士子,他省试结束身体不支,相送至府上,然而大门不开也没人相迎,故而呼喊。”
范逊听了这话顿时面色因窘迫发红,却是他身边那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抢先道:“瞧瞧咱们大少爷交得好朋友,回来就回来,天子脚下也不独他一个考省试,瞎嚷嚷什么,不是开了个门让进么?这样吵闹老爷的官还做不做了?”
这位想必就是范希亮的继母李氏,卓思衡心中有气,语调也冷硬起来,掷地有声道:“我朝有律,士子乃国之将器,出入贡院需开正门让道相迎。贵府长子省试归来,大门紧闭无人看顾,这样苛待自家士子有违我朝重士之风,范大人也在朝为官,便也认同这纵容家中怠慢长子与读书人的道理吗?更何况贡院尚且正门迎士,难道范府的家院里家法大于国法吗?”
卓思衡省试这几日苦熬去半条命,脸颊凹陷面色青白,天生舒朗好眉目因怒意透出冰冷感时,竟也有了不怒自威的少年锐意与脾气,字字铿锵更是雷霆之威。
周围偷看的仆人见此情景听此道理,无不暗暗叹服,对范府众人啧啧有声,已经想好如何回话给府上老爷太太。只是不知那些停下但未回自己家门的马车里听到这些是怎样光景。
李氏盛怒,正要再说,却被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范逊制止:“够了!找人扶少爷进府!”
几个仆人这才上来,搀扶范希亮入府。
范希亮刚才也被卓思衡喊得略有些精神,此时眼中莹然有光,却仍然双足不能行,只默默看他,千言万语都只在目光里。
范逊最爱面子,被此陌生士子一番激论细数已是颜面尽失,仓促之间只能怒斥身边李氏找补:“蠢妇!我让你去接希亮回来,你竟没去,让我如此丢人,以后如何与同僚相见!”
李氏听闻此言语反应极快,以帕掩面竟哭泣起来:“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科举省试的时辰,早就派车去接,许是走岔了也说不定,咱们家大少爷一向有主意,自己安排了车也不和我说一声,让我这个后母里外不是人,他又不肯信我,也不等一等家里的马车,如今还诓来外人给我下颜色,我又有哪处说理的地方?”
卓思衡庆幸范希亮已被扶进府内,没有听到这番话,他自己则仿佛已被之前那段话抽干了力气,静静地听完才开口道:“既然有车去接,那范大人最好在这里等等那车回来,问问府上去的仆人,到底是岔在哪里,别等到二少爷再省试的时候也走岔了路,耽误了时辰。”
范逊胡子都抖了起来,直嚷关门送客,门口的马车也被牵走,范永禀告少爷还让他去送人,却也被推搡着进了府门。
周围人家的角门一个个关上,仆人离开,马车驶回自己府上,天也彻底黑了。
卓思衡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范府紧闭的大门前,他想自行离开,问问附近有没有客店让他暂住,然而摇晃几步后只觉天旋地转力气彻底耗尽,栽倒在地。
马蹄轻快的声音似乎传入紧贴地面的耳朵,但卓思衡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彻底昏了过去。
再苏醒时已是不知今夕何夕,卓思衡被浑身上下的疼痛催促着睁眼,由模糊转至清晰的视野里却是极为陌生的景象。
看着就知道柔软的杏黄帷幔遮住雕满吉祥花纹的木床结构,周身好像陷入轻柔的皮毛里,伸手摸去却是极其松软的床褥。
卓思衡猛地坐起来,牵动浑身疼痛。
屋门打开,似乎有人听到动静进屋查看,卓思衡看见进来的是个和慈衡差不多大小的女孩,但行走却比自己那活兔子三妹妹稳重多了,见他醒来也是不惊,当即替他倒水,又微微行礼道:“卓公子安好,我们老爷接少爷省试归府路上见您不便,将您接回在客房暂歇,请先歇息莫要走动,我这就去通知老爷您醒了。”
卓思衡想向她道谢递过来的水再问问这里是哪又是谁救他回来的,可是那姑娘说完后干脆利落离开,没给他半点发言机会。
不一会儿,屋门便再次打开,这回进来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卓思衡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细细回忆,忽然发觉眼前的人正是贡院前下了马车接佟师沛的那位老人。
他立即下床行晚辈的礼节,刚掀开被子就被老人笑着制止了:“什么时候了就不必讲繁琐礼数,你是病人,歇着说话也无妨。”
“老人家,恕卓某失礼。”卓思衡看他态度坚决,只能客随主便,“省试结束那日我曾见过您,却没想到会有此叨扰。”
卓思衡将与佟师沛熟识的经过和他对自己的帮助和盘托出,又向老人道谢,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笑表示自己是佟师沛的父亲,一把年纪放心不下小儿子考试,让他见笑了。
卓思衡有些诧异,佟铎看起来年纪很大,仿佛六十来岁,而佟师沛还小自己一岁,又想许是老来得子,于是这般关怀也是有可能的。
佟父笑起来慈祥,声音也是和缓:“卓解元,你回来的当晚起了高热,好在大夫看后说只是虚脱劳累生得表里虚症,你昏迷的时候喂了几次药,如今感觉可好些?”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居然还生了病,住在别人府上还麻烦人请大夫,真是太失礼了,他又要下床赔罪,又被制止了。
“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眼下还在睡着,累得人都傻了一半。不然该让他来看你,省得你见了长辈一会儿要拜一会儿要谢。”佟父笑着调侃卓思衡,语气仍是温和极了,“你不必谢我,我或许还要谢你才对。说来惭愧,我溺爱幼子,所是他最为顽劣难驯,这两个月让他读书他偏往外跑,谁知我一出题,他文章水平却有长进,问了才知道是认识你后你二人常常聊些文章道理,他也受益匪浅。”
“方则兄也借我好些稀有刻本书籍,我亦是感激。”卓思衡此话并非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然而他却觉得佟父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深沉,笑容也渐渐归于沉静。
“我儿有你这样家学渊源品性嘉良的朋友,是他的幸事。”静默片刻后,佟父缓缓开口,但语气似悠长而远,“你不必惊讶我知晓你家的事,也并非我儿告知,卓解元,那日你怒责范家荒唐我听在耳中,恍惚之际似是回去到我尚未致仕时的弘佑元年。”
卓思衡不可能不惊讶,眼前的老人不只知晓他的身份,口中所说的弘佑元年更是景宗皇帝问罪戾太子致使自己全家获罪的那一年。
佟父用一种比意味深长更为幽深与难懂的目光望向自己,说道:“那一日我被传召至天章殿问政,在路过殿外时,也听过一次仿佛你两日前那般隐怒语气和坚决冷静的斥责,那是你的祖父,在殿外大声责问景宗皇帝。”
卓思衡不只是身体,头脑和心都跟着一同颤动几下。
“他已跪三日,未食一饭,嗓音嘶哑难言,笔直跪着的身体也是颤个不停,但那个声音,却犹如洪钟,声声震在我心上。”佟父老迈的身躯被回忆扯回当年,轻轻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又看回震惊不已无法作言的卓思衡,“你那日便与他一模一样。我坐在马车里,又好像回去到弘佑元年的天章殿外,呆呆站着。”
“佟伯父,您是……”卓思衡并不记得父亲提起过哪位与当年之事相关的同僚姓佟。
佟父只是摆摆手道:“我已是致仕的老迈无用之人罢了……当年我未曾替你家仗义执言,但也未有落井下石,你不必对我或我家有任何感念和顾忌,不过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见到故旧的孩子这般出息,感慨一番罢了。你是好孩子,必不会辱没你祖父与父亲的盛名,我今日便可断言,卓氏再兴,指日可待。”


第23章
那日谈话后,卓思衡心中有释然也有疑惑,但受人之恩暂住家中,又不好太咄咄逼人去追问不解之处。佟师沛是真的累坏了,每天醒来吃,吃完睡,人都是神志不清,卓思衡略好后看他一两次,又担心表弟醒来后在洗石寺找不到自己,于是主动去拜别佟父。佟父知他自有理由,也不多留,派了车马相送。
洗石寺里时光安宁岁月漫长,卓思衡仍是疲累,睡了两天并未等到范希亮的消息,心想大概也是和佟师沛差不多的状态,自己也趁这个时间多休息休息。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难得整日高卧酣睡补足精神时,贡院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本朝省试通常有千余人应试,共三场三科,试卷加在一起便有三千多张,九个阅卷官通宵达旦地批阅也是筋疲力尽,如今七天过去,终于即将见到曙光。帘外的誊录官将最后的糊名誊写好的几摞诗考卷子由禁军递入帘内,禁军士兵捧着上锁的卷匣还没进到阅堂,就听见里面在吵架。
而且很激烈。
“此卷立论雅正,辞气激昂,哪点不配会元?”
负责批阅应策时文卷子的王沛琳大人是新晋的翰林学士,四十余岁,说话中气很足,好像永远是气鼓鼓的,但这次他是真的生了大气,几乎就要不顾君子形象与同僚的礼数,指着鼻子去骂和他同样阅卷应策时文的弘文馆校理徐汝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