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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巨咖!
魏玩出身襄阳世族魏氏,弟弟魏泰是北宋著名的诗论家和家,她自己更是因尤擅词工,而被后来的南宋理学大师朱熹赞为“本朝妇人能者,惟魏夫人、李易安即李清照二人而已”
是的,即使在同时代男性的视角下,魏玩也不像她的儿媳那样被称为“曾夫人”而是仍以“魏夫人”这尊带有女性个人主义色彩的名号面对世人。
魏夫人在当下的词坛,至少能以一己之力与男性人群体中的婉约派分庭抗礼,更无女性词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因为,在如今这个大宋绍圣二年1095年,后世真假艺青年纷纷献上膝盖的一代词神李清照,才十一岁,刚刚随着被贬又起复的父亲回到开封城,离写下那句流芳百世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起码还有五六年呢
姚欢觉得自己果然只有一半灵魂穿了过来,与曾家瓜葛了这么久,竟然才反应过来,曾布固然算个青史留名的人物,他可还有个名字同样如雷贯耳的老婆呐。
还是怪自己不是宋词粉,在这个领域里,反射弧有点长
再看姨母沈馥之,她虽也自称除了写美食的词,余皆不喜,但身为开封城如假包换的土著,又怎会识不得曾枢相嫡妻的身份。
“民妇沈氏,见过魏夫人。”
沈馥之从榻沿起身,向魏玩行个福礼。
姚欢见了,赶紧也要下床,魏玩一边冲沈馥之颔首致意,一边向姚欢温言道:“孩子,你莫动,好生让郎中瞧着。”
说罢瞥见儿媳王氏僵立一旁,淡然里带了一星儿讥诮之意道:“玉芝也坐,祸又不是你这一房闯的,你何必这副替人受过的委屈样儿。”
曾夫人讪讪释负,道声“谢母亲”在婆婆魏玩的下首坐了。
魏玩觑了她一眼,转向沈馥之,轻轻叹口气道:“大郎娘子谢我作甚,该谢她小叔子才是。今日若不是纬哥儿,她夫妇二人,便是再算上老身,又怎生赔给姨母你那样一个才貌双全又好心肠的孩子呐”
这话一说,沈馥之一肚子怨气到底泄去三四分。
京城名媛界的杠把子,在言语上率领长子长媳,将姿态放得这般低。欢儿委屈是委屈,但毕竟身无大碍,出手救人的也是曾家小叔,想来今日祸事确实并非曾府主事的成员所设。现下,老夫人又亲自过来赔不是,她沈馥之若还摆个臭脸不领情,确也说不过去了。
沈馥之于是眉眼松泛了些,缓声缓语道:“魏夫人,府上这小郎君,所患何疾?怎地发作起来这般可怖?”
第二十二章 做得比说得还好听的魏夫人
魏夫人听沈馥之叩问,知道对方的敌意与怒火熄了不少,遂如撒佐料般,又在语气中掺了无奈。
“唉,恪哥儿好歹也是吾等耕读世家的子弟,岂会向来疯痴。他幼时体弱,马球蹴鞠之类习不得,先生教章之外,老身便带着他读读诗词。那孩子爱读柳七柳永的词,想来因了这嗜好,一副男儿性子慢慢生出女儿家的柔肠来。或又自怜身弱病多,心思未免阴晴不定些。加之原本已定了姚娘子恁好的姻缘,忽地又成镜花水月,诸般因由,一时钻进牛犄角入了魔怔,险些闯下大祸”
姚欢听了,心道,你说得弯弯绕绕、婉转斯,倘使改几个字合了韵,再弄几个换行,几乎都可以写成一首新词了,这张冠李戴的法子使得可真艺腔。
那曾恪要掐死我时,明明嘶叫着说我害了他的什么人,哪里是怨恨我不与他拜堂入洞房?
但她方才脱险后,便未将此细思极恐的一节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只盼着快些和姨母从曾府脱身,安妥地回到自己家中,再与姨母沈馥之慢慢道来,故而此刻,更不会翻出来戳破魏夫人的说辞。
沈馥之,自然也将信将疑。
不过她和姚欢想得一样,莫在这邪气森森的曾府里再生事端,什么“有个疑点不知俺当讲不当讲”之类的话,就咽回肚子里不要讲了。
“魏夫人这般说来,俺和欢姐儿明白了。哥儿和姐儿今世的缘分不够,不可强求,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魏夫人听沈馥之说得确是心平气和,点点头道:“姨母是软心肠的明理人,老身多谢姨母体谅则个。对了,听大郎说起,姨母有意照拂苏学士家的二郎君?”
沈馥之道:“俺一个做饭铺买卖的商肆中人,哪敢妄称照拂二字,不过是因为族中沈公西去之前,仍牵挂与苏学士家的君子之谊,俺一个得过沈公大恩惠的族里子侄辈,自然要尽些绵薄之力,以告慰沈公在天之灵。此事有劳枢相了。”
魏夫人笑道:“姨母哪里话,你大概有所不知,枢相早年本也与苏学士有过几分交游之情,毕竟都是嘉祐二年的同榜进士。姨母放心,苏家二郎苏迨留京的事,枢相记下了,也必会好好花心思转圜。”
“嘉祐二年”
姚欢一听这个年份,一颗前世野蛮生长的热爱唐宋历史的心,立时跳得激越起来。
任哪个宋史迷,听到这个年份,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后世公认的一代明君宋仁宗,当政期间广开言路、善待士。在如此求贤若渴的气氛下,宋代的化繁荣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期,一个标志性的例子就是“嘉祐二年科考龙虎榜”
那年科举取士的主考官是坛盟主欧阳修,在他的主持下,这一年取进士三百八十八人,为历年之最。登榜进士中有许多人在官修正史上留有个人单独的“传”随便说几个名字就是那个时代的顶级流量: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颢,张载,杨汲,章惇,吕惠卿,王韶
只是后来,这些同年们,各自走上了支持王安石变法和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不同道路,从此陷入党同伐异、无休无止的交缠争斗中。
姚欢不由感慨,嘉祐二年,距今不过三十余年,大宋王朝却已经渐渐背离开明的政治气氛,朝堂上下,从群星闪耀,异化为两党争斗,最终酿成国家、个人乃至整个时代的悲剧。
都怪王安石变法吗?好像也不是。但就像一个企业里一样,龌龊的、只有小人才能生存下来的派系斗争,必然会带来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
当历史的车轮再往前行径十余年后,开封城就将是一窝又一窝奸臣的天下了,“汴京六贼”将涂脂抹粉地登临大宋权力核心的舞台,开始自己误国误民的表演。
“把菜馔端来,沈姨母和姚娘子受了这大惊吓,怎能还不进些汤水。”
魏夫人的话,终于将姚欢从怅惘的思索中拉回现实。
大难之后有口福的现实!
魏夫人带来的两个贴身婢子,袅袅婷婷地移步门边,接了门口小厮们手中的食案,小心翼翼地端到榻边早已放置好的案几上。
为姚欢包扎手指伤口的郎中此时已完成了领导们交办的任务,拎起药箱知趣地退下。
姚欢的眼锋不动声色地扫向案几上。
这一看,就不想把眼珠子再转开啦。
但见两张食案里,青、红、白、黄、紫,五色流淌,仿如一场小范围视觉盛宴。
青色的,是几个扒开一半的新鲜莲蓬,里头露出羊脂美玉般的馅料,玉色中又微微透出浅粉色,看着像河鱼与河虾混在一起打成的茸。
红的是火腿焖马鞍桥,“马鞍桥”就是鳝鱼段。如今正是黄鳝肥美的季节,又逢端午,民间有吃“五黄”的习俗,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
白的是酒煮玉蕈,厚实的儿掌大小的白色荷盖状野生菌类,放了新嫩的莴苣条,撒了枸杞,淋上女儿红小火慢炖到软糯收汁。
黄的是油炸鲜笋,今季最后一茬鲜笋,切成薄片,稍稍裹些拌了佐料的面粉,在油锅中炸了,金灿灿黄澄澄的,时人又称为“煿金”
紫的紫的看上去竟像是一钵紫米蒸饭。
姚欢嘀咕,原来北宋的中原地区就有紫米了。
婢子又捧来一盆汤羹,乃蒌蒿虾皮白萝卜丝羹。
只听魏夫人道:“枢相治家,崇尚简素,今日有幸能得姚娘子做大郎夫妇的义女,家宴却也不过是些寻常吃食,姨母见笑了。”
“不过这天青晚霞莲包里的鱼虾茸,是老身亲自打的,与外头酒肆中加了芡实粉的,口感不同,姨母喂姚娘子尝尝?”
“唔,这火腿马鞍桥,正当季节,俗语讲,小暑黄鳝赛人身,不可错过。”
“对了,这蕈子和紫米呢,乃是大理国银生城一个商人特意雇了快马送到京城。那商人当年在京中,被税监刁难,机缘巧合遇上枢相,枢相为他去开封府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这些年每逢春夏,便为吾家送些云南土产来。”
魏夫人侃侃而谈,就像舌尖上的曾府家宴的旁白。听得出来,她对这一道道菜,确是如数家珍,喜爱之极,若不是自高身份及时刹车,说叨的细微详尽之处,只怕更多。
沈馥之和姚欢方才还心照不宣地觉得,魏夫人固然来致歉的姿态是到位的,言语间的闪烁欺瞒之处,仍叫人惶惶然欲敬而远之。但此刻,她说起美食来,好像换了个人,带着一股赤子之心的真挚欢悦。
第二十三章 都是深宅怨妇
魏夫人是曾府地位最高的女眷。
她掌控着节奏,与儿媳王氏以及沈、姚娘儿俩,不算太别扭地用完午膳,方唤了贴身婢子过来,吩咐几句,令她去办事。
她又接过另一个婢女递来的帕子揩了手,向沈馥之道:“今日大郎夫妇认义女,按着规矩,本是要两家族中耆老来做个见证,但吾两家在开封城中,这规矩只得融通融通。大郎经了曾枢相应允,故王太师的爱婿,李校书格非,为两家做个见证。”
啥?
姚欢一惊。
我又打卡到一个名人了?
李格非,不就是李清照她爹?王太师的爱婿,校书郎那就没错了,王太师应是指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臣王拱辰,校书郎则是李格非被贬又回京后领到的职务。
对上了,和历史完全对上了。
沈括去世,苏轼已远放惠州,苏家二儿子苏迨还留在京城,蔡京刚做尚书,曾布和章惇内斗公开化,李格非因为得罪章惇被贬、今年又回到开封
姚欢犹如哼了一遍黄舒骏的改变1995般,捋了一番穿越以来获得的各种信息,再次确认,自己就是来到了绍圣二年,即公元1095年。
姨母沈馥之听到“李格非”这个名字,面上则浮现出欣然之色。
众所周知,坛有“苏门”四学士,即苏轼对外认可并宣传的四大弟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后来,元祐年间,又有“苏门后四学士”继承苏轼的学理论与诗词创作,其中,李格非位列“后四学士”之首。
沈馥之厌恶新党,同情苏家,自然对苏轼的门人、并且归属于旧党的李格非抱有好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大概率也是朋友,故而,沈馥之对于曾府的火气和戒备,因了“李格非”的出现,又散去几分。
她甚至觉得,这曾家也够倒霉的,长房无嫡子,长房庶子又是个身子脑瓜都出了问题的。虽说两次都因那曾恪之故,姚欢险些丢掉性命,但事后细忖,或许今日这一劫,也如欢儿被逼嫁一样,是教府里府外的小人给算计了的。大面儿上,曾枢相,以及他的长子曾缇、幼子曾纬,从执政到做人,似乎挑不出毛病来。
姚欢瞄了瞄姨母,咂摸着她的心思。
每个人识人断事,往往都有局限性。对方某一点投对了她的路子,她便容易主动地去放大对方的优点、忽略对方人性的复杂之处。
虽然后来在徽宗年间,因了蔡京的阴招,曾布被朝廷頒了个元祐党籍,但曾布怎么可能真的属于元祐党人呢,谁不知道他当年可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将。
这老狐狸,确实就能立起这样一个人设,即,他与旧党中以君子形象出现的人士大夫,好像关系都还可以。如此一来,不朋不党的好印象,恐怕深深烙在小皇帝赵煦心里头了。
不过,姚欢默默地品评完姨母的态度转变,其实也并无太多好为人师的得意。
自己一个穿越者,囫囵吞枣地知晓一些名家的大概人生走向,又如何呢?方才还不是差点丢了小命?
更教她从当初知道曾缇起、到今日听说曾纬止,感到懵懵然的是,这两位在历史上的轨迹,她一个半吊子历史爱好者,不晓得呀!
曾布这俩儿子干啥了?大概没干啥吧,不然怎地史书不记?好像就只有一个三子曾纡有点儿记载,他在哪儿?外放做官了?
屋内诸人吃了一碗茶的工夫,魏夫人的婢女回来了,捧上两页地契似的浅黄纸笺,毕恭毕敬道:“李校书已由大郎陪着在观看枢相的拓片,这是签好的契书。”
曾纬的嫡妻王氏闻言,忙站起来,侯在婆母身边。
魏夫人将纸笺给她也瞧了瞧,语气仍带着浅浅一丝儿责备之意道:“今日若不是你这个东院尚书未管好自己的院子,吾家怎会在沈姨母和李校书面前都失了大礼,此刻宾主原该在花厅中欢饮。”
曾夫人王氏喏喏应了,一旁早有她房里眼色机灵的婢子,向沈馥之递上水调朱砂的瓷盒。
沈馥之明白,这本是认义女的仪式上该由李格非主持签署的契书。熟料今日曾府出了大风波,眼下外甥女带了伤,仪式自然免了,但李格非还是签了见证人该签的字。
她不好多摆架子,伸出食指,蘸了朱砂,在魏夫人交予的纸笺上“曾缇”指印的旁边,摁了自己的指印。
魏夫人双眼一眯,慈声婉气道:“真好,老身多了一个这般可意的孙女儿。”
彼此说叨间,已到了未时中,沈馥之与姚欢向魏夫人告辞。宾主到了大门口,却见除了曾家的马车外,四郎曾纬亦骑了一匹雪青马,等在车旁。
“纬哥儿是个稳重的孩子,他送你们安妥到家,老身才放心。”
魏夫人笑盈盈道,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那端坐于高头骏马上的小儿子,眸子里写满老母亲特有的骄傲。
姚欢其实早就想开弹幕了。
虽然宋代的人们唤家中男孩时,都会加个“哥儿”但在她这个来自2020年的穿越者听来,曾纬被这么称呼,实在让她一秒出戏。
纬哥儿,字“辉瑞”吗?
不过面前的翩翩佳公子,又令她自责脑洞太大。
作孽作孽,自己这个现代女汉子,太污了。
曾纬毕竟刚刚救过她的命。而此刻抬眼望他,晴日骄阳里,他的五官越发棱角分明、清朗俊秀,即使穿着那身士所穿的襕衫常服,因了出众的面容与潇洒的身姿,竟如从云端翩然而下的画中仙郎一般。
“欢儿,谢过曾家幺叔。”
姨母沈馥之提醒外甥女见礼。
听闻此言,姚欢才意识到,自己与谪仙公子,差了一辈。
魏夫人见车马渐渐走远,方侧过身来,盯着儿媳王氏。
王氏的目光与魏夫人的凌厉眼神稍一碰触,即刻落到地上。
她也几十岁的人了,却是动也不敢动地僵立着,全然一副听候婆母发落的样子。
良久,魏夫人才开口:“你们新买给我院里的那婢子,粗手粗脚的,也不通墨,我本就使不惯。今日她又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赶紧发卖出去吧,我曾府留她不得。”
王氏慌慌地点头应承。
魏夫人又道:“从前,我是看你可怜,纵着你做些手脚,只当没看见。也是为我自己的名声,免得传出去,说我因为儿子的妾氏生了男丁,便苛待嫡室。可事到如今,我得提醒你睁大双眼看看,是你可怜,还是芸娘她娘儿俩可怜?”
王氏瘪着嘴,眼中竟氤氲了一层泪水。
魏夫人冷笑道:“怎么,还觉得自己委屈?真以为我年老昏聩,识不得你与那荣嫲嫲总使些苦肉计障眼法之类的把戏?恪儿好男风,又全然已无曾家子弟的精气神,我心底早就只当没这个孙儿,否则,玉芝,你莫忘了,那孩子不是你的骨肉,却是和我有血脉相连的!”
王氏倏地一惊,抬起泪眼,可怜巴巴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那倘若今日真出了人命,母亲可会替玉芝转圜?”
魏夫人柳眉一蹙,讥讽之意更甚:“你果然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难怪大郎一腔子热气儿都扑在芸娘那里。”
又扶着婢子的手道:“今日替你们这些不孝子孙救场,我倦得很,枢相下朝回来,我还得想想,怎生与他说起恪儿的逆行,莫气得他真让大郎将恪儿娘俩撵出府去。你仔细掂量掂量,若真走到那一步,大郎会给你好日子过?”
魏夫人言罢,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王氏大半天来都在品尝扮猪吃虎的快意,此刻却觉得这快活劲儿不过如天上流云、案上琉璃,说散就散,说碎就碎,当真更叫人空虚。
但她直勾勾盯着魏夫人款款行远的背影,又生发出新的恶狠狠的嘲弄:“我的日子,早就不好过了,可你名动京城的魏夫人,与枢相的日子,就真的如外头以为的那般琴瑟在御、一派静好了么?”
继而,她想到自己的得力干将荣嫲嫲,关切之情骤起,匆匆就往东院去。
在王氏看来,曾府唯一真正对她好的,就只有那心甘情愿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荣嫲嫲了。
第二十四章 宁为雨里燕,不做笼中雀
曾家的马车自北往南,到了汴河,又折向东,过了御街和大相国寺后,沈馥之瞧着街上熙熙攘攘越发热闹的景象,向姚欢道:“欢姐儿,目下已到申时,姨母想去一趟饭铺,看看今日生意如何。但曾家四郎送你一人回去,终究”
姚欢了然,干脆地答道:“姨母,我不过指头上破了皮,哪里就是大伤来。况且方才那魏夫人劝了那么多吃的,俺正想跟着姨母去铺子里瞧瞧,也好消消食。”
沈馥之颔首,拂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
伴着车驾按辔而行的曾纬,眼角余光瞥到沈家姨母的举动,即刻掣着缰绳、扭头问道:“姨母可有什么要吩咐车夫?”
“这曾四郎真是个谦谦君子,论来与俺是同一辈人,不过岁数小些而已,不想行事作派这般稳重得体。”
沈馥之心里默赞,和声细语地开口道:“曾四叔,吾二人就在前头春明坊门口下车吧,俺和欢姐儿,还要去饭铺。”
曾纬“哦”了一声,纵马快走几步,与赶车的家丁交待了,又回身来到车厢边,语气闲闲地拉着家常:“姨母的铺子,做的何种美味?”
沈馥之面有得色:“炙猪肠,卤猪心,腰子汤饼,芥辣芫荽拌小肚,菘菜丝儿猪脑羹,样样价廉又物美。不是与四叔吹牛,东水门这方圆五六里的脚店饭铺小酒肆,论做猪下水的本事,都及不得我沈二娘七八分。”
曾纬眸中笑意一掠而过。
他觉得这位沈姨母当真算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耿直性子,午间因了甥女遇险,如母豹子般凶悍,此刻言语往来,又露出商肆中人常见的豪爽夸口的作派。不过,前后两种姿态,都不讨嫌,是个不矫作的性情中人。
曾纬的目光又悄悄移动,转向沈馥之身边的姚欢。
这位姚家独女的名字,半月前就令曾府上下震动不已。
曾纬记得,那日,自己特意早起,去国子监交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匆匆赶回府中,准备吃侄儿曾恪的喜酒。结果,还没来得及去换身衣裳,面色仓惶的家仆就来报,新娘子当街自尽,虽没死成,但此事却教西路军老将章捷掺和了进来。
刹那间,阖府上下乱作一团。看到急怒攻心的大哥曾纬和惺惺作态的大嫂王氏,紧接着又见父亲曾布和母亲魏夫人冷着脸从后屋走到前厅来过问,曾纬不知为何,心里头竟升腾起阵阵快意。
侄儿曾恪自小与他这个小叔叔一道玩耍,曾恪养了男伶的事,曾纬从一开始就晓得。
他锁住了自己的嘴是出自衷心,因为侄儿在情事上,比他这一辈大胆、热忱、不顾一切。他甚至从曾恪的所作所为获得了鼓励,敢于对父亲曾布试图许给他的一段利益婚姻说不,理由是自己先考中进士,再由父亲在同僚家的女郎君中选择儿媳,会更为妥当。
曾纬在幼年时看过母亲魏夫人独自坐在院中的梨树下垂泪,在少年时偶然听到大嫂王氏歇斯底里地对荣嫲嫲哭诉所受的精神折磨,又在弱冠之年亲历了侄儿曾恪彻底而炽热的叛逆,最终,他见识到了一股外来的陌生力量,如突临的骤雨般,击穿了这个家族的权威,使曾府一桩虚伪的喜事,成为全城一件实在的笑柄。
于是,曾纬对那位主导这股力量的姚娘子充满好奇。今日去母亲魏夫人院中请安后,他不知怎地就走到大哥东院的墙下,方能阴差阳错地救了姚欢一命。
及至看到姚娘子本尊,曾纬却无法将她与一个决绝硬朗的形象联系起来,第一眼看到她瑟缩在井沿边的模样,还有些狼狈,仿佛一只被虐待过的小猧子。
可是她甫一脱险,又在劝架上表现出的冷静,也教曾纬瞧在眼里,记于心中。
车夫“吁”地一声呵斥,将曾纬从神思漫游中拉了回来。
春明坊赫然眼前,沈、姚二人下了马车,与曾纬告辞。
曾纬蓦地想起一事,转念又觉得拿出来细问姚欢,实在不妥,还是自己慢慢探查吧。
此际刚交了申时,内城宋门这一段的汴河两岸,热闹劲儿又与上半日有所不同。
晌午前后,这里的喧哗扰攘中总是透着一种关乎公务的紧张与混乱。
巡街武卒们装腔作势地抖起威风,挑拣那些不过是不幸路过的游民乞丐呵斥几句,詈骂几声,好向开封市民显示,自己并没有白吃一份皇粮。
税监里的大小吏员,抱着簿子,在监房到河边的路上往返,紧迫得仿佛大雨将至前急于搬家的蚂蚁。
又有另一些也不知道归哪个司管的军士,毫无章法地指挥纤夫们拖拉漕船,或者焦头烂额地清点、交接物资。
在这样的气氛中,无论岸上的民众,还是河里的客船,都有些小心翼翼,以免突然触到了公家人儿们某一处怒点。
然而,到了申初,情形就完全变了。
吃皇粮的大小人物们在太平盛世里的例行公事,已经行至尾声,该是踩着点儿下班的时候了。一个王朝的首都的行政功能,就渐渐淡了去,而逐步被另一种休闲娱乐的嘉年华意味所笼罩。
无论官、吏、民、奴,人们好像都遵循着这个世界点化给他们的规则,主动地舍弃了身上与心上的铠甲,轻轻松松地投入到物质享受中去。
伎巧则惊人耳目,繁华则长人精神。
这种休闲娱乐模式开启后,首当其冲的活动就是吃!
沈馥之领着外甥女,穿过密布着茶坊酒肆、并间杂着几处柳陌花衢的春明坊。
来到汴河边,眼前更是豁然开朗,争奇斗艳般拿出自家招牌菜招徕客官的食肆饭铺不说,另有挑着担儿的小贩,灵活地穿梭于人群间,叫卖炊饼饽托、蜜饯果子、叉在签子上的各色肉脯等。
姚欢早间不过在马车上凑合着一赏汴梁街景,现下身临其境融入其中,感受自然越发生动鲜明。
她忍不住赞叹:“便是卖个小饼馃子的,都穿得这样齐整呀。”
沈馥之道:“欢儿怎么好像头次来汴京的外乡人。开封城是何等地界,在此地做买卖的,不论大店小铺,也不论坐贾还是行商,你若要别个掏钱捧你的场,自是不但做出的东西要对得起价,言谈举止也当清爽体面。不说那卖蜜饯馃子的货郎,就说你姨母我,小小一间饭铺,比不上这楼那楼的,但姨母每日里也穿得山清水秀地捯饬那些猪下水,就算阿四出门送餐,我亦不许他的身上脚上,还有他那竹箧里,有半块污渍。”
姚欢闻言,莫名动容,挎上沈馥之的胳膊,真心实意道:“姨母,往后,欢儿便来你饭铺中帮忙,时日一久能独当一面了,你也可常在家歇歇,不至如此操劳辛苦。”
沈馥之闻言,忽而驻足,若有深意地抿嘴一笑,又抬眼望着前头更为商肆林立、店铺扎堆的东水门方向。
片刻默然,她开口道:“身子苦,心却不苦。欢儿,咱们今日走了一趟曾府,你看那外人瞧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朱紫人家,内里多少藏污纳垢、寡情寡义。魏夫人也好,曾夫人王氏也罢,再算上那荣嫲嫲吧,彼等天天锦衣玉食,可是关在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就真的云淡风轻鸟语花香?只怕也是拿凉薄与愁闷,和了苦水往肚里吞罢了。倒不如你姨母我,孤零零一个妇道人家,撑下一爿营生确实难中有难、累上加累,但俺再难再累,是在外头见天见地见世面,俺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