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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纪的娃儿,也就只有这么点以貌取人、以衣取人的水平,他见身为宾客的苏箕,没啥富贵小公子的派头,胸中先就平顺了许多。
俗语道,恨人有,笑人无。谈不上有、谈不上无的状态下,恨与笑便都没了踪影,娃娃之间可以一同玩耍,成人之间则好像可以发展一番塑料交情,甚至能尿到一个壶里。
“俺叫姚汝舟,那边溪中有好多青虾,俺带你去捉?”
姚汝舟热情地邀约。
苏箕果然一听就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只是仍看着父亲,见苏迨慈爱地点点头,方畅快地咧了小嘴,跟着姚汝舟玩去了。
姚欢笑道:“小男娃便是这般,你带他无论去名山大川,还是古刹丽园,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挖沙玩水,或者扯根树枝互相对打。”
苏迨闻言,心头蓦地一动。她见姚欢言语里有嗔意,眸中却是柔和之色,忽地忆起前年过世的母亲王闰之。
母亲是父亲的继室,嫁过来后,父亲第一位夫人王弗所生的儿子苏迈才五岁,母亲又生了他苏迨和弟弟苏过。家中三个男孩儿,难免闹腾,母亲却始终温柔宁和,看似慢吞吞、其实很有章法地,就将一个大家庭打理得清清楚楚。
沈姨母的这位外甥女,瞧来也是这般好脾性的女子。
可惜,沈姨母说,她志在守节,不然,娶了她的男子,该多有福气。
曾纬瞥到苏迨面上微妙变化,忽觉一丝儿芥蒂。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不太喜欢见到,旁的男子对姚欢露出赞许之色。
第五十六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中)
姚欢的“秘鲁烧烤坑”嗯,简称“鲁味坑”里,传出的香味已经浓到叫所有人都忍不住咽口水了。
曾纬正兴致勃勃地要帮着姚欢与胭脂铲开鹅卵石,忽地望到画阁那边热闹起来。
但见栌叶褐锦缎大氅的驸马爷王诜身边,信步走着一个身量未足的大袖少年。
“定是遂宁郡王,欢姐儿,四叔要与苏二郎过去了,午时等着吃你的好手艺!”
曾纬说着,就比苏迨还急似的,招呼着小儿苏箕,三人匆匆离去。
姚欢愣怔少顷,也放下铲子,对胭脂道:“我可从未见过郡王哩,瞧一眼就回来,放心,不是明火,里头的鸡鸭鱼肉糊不了”
胭脂本就不是坏丫头,方又见这姚娘子原来竟是曾家公子的亲朋,于是更不敢怠慢,对姚欢笑吟吟道:“娘子去吧,俺且掀开几个石头瞧瞧芋头熟了没。若芋头都熟透了,肉更不会出差池。你家弟弟,俺也替你看着。”
埋烤食物的溪涧处,离灶屋和画阁,其实都不算太远。姚欢稍赶了几十步路,傍着一株大柏树,便看得分明了许多。
赵佶竟然长得像吴京!
姚欢确信,自己远视的目力没有出错。
太像了!
方廓略扁平的面庞,两道稍显倒八字的山棱眉,细长的弯月眼睛,鼓鼓的大鼻子
这位将会成长为中国头一号艺术皇帝的少年郎,今年算起来才十四岁。
可这面相,哈哈哈,活脱脱就是吴京呐。
哎,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吴京老师,为我们带来的现象级影片类型“战狼”系列,多么打鸡血呀。
一提起吴老师,大伙儿脑中就仿佛飘过一万句“明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而三十年后靖康之耻的主演宋徽宗赵佶同学,乃一代亡国之君
不行不行,人家好歹也是我金主的贵客,我却去琢磨他丢了江山还北上受辱的未来,不厚道。
姚欢骂了自己一句,继续定睛观望那一票名流贵人们谈笑风生。
“徽宗”是赵佶死后的庙号,他做皇帝的时候,称“宣和主人”、“道君皇帝”登基前,他是端王。
而目下,他的封号还只是“遂宁郡王”尚未出宫开府,仍居宫中。这也是高俅暗地里与姚欢商量,趁今日这样宴饮的机会、将姚欢做的秘制鸡爪让赵佶吃到的原因。
“姚娘子,驸马与郡王是姑父与侄儿的关系,郡王又酷爱丹青,故而皇亲国戚里,他与驸马爷走得最近。去岁俺跟了驸马后,郡王来府里头玩耍,机缘巧合见到俺的蹴鞠本事,便叫俺陪他踢过几场,还与驸马说,待他出宫开了亲王府,要讨了俺去。俺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将鸡爪子送到郡王嘴边、再哄着他传进宫里去,姚娘子你说,俺可是在吹牛?”
此刻,姚欢耳边想起的是半月前高俅与自己说的话,眼前见到的是那赵佶身侧,高俅走得比宫里头来的内侍还近,赵佶也时不时地与高俅谈笑。
姚欢心中感慨道:高俅高国脚,我怎么会觉得你是吹牛呢?倘使我穿来的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大宋王朝,倘使历史如后世所记载的话,五年后,你,和你现在鞍前马后伺候的那少年,人生之路,可都不只是闲散王府的主仆那么简单了。
“欢儿,你的大菜做得可妥当?”
沈馥之往溪边快步而来,人还未到跟前,已急急打问起来。
今日这样的场面,老江湖沈馥之也难免焦虑,唯恐出什么差池。
然而不待姚欢应声儿,嗅觉已经给了沈馥之答案。
“天爷,怎地这么香!”
沈馥之翕动着鼻孔,面上漾起一位资深大厨闻到好味道时、自然生发的陶醉之情。
“不只是寻常肉香,”她又补充道,“原来邵郎中给俺们的药包,用火烤来,更厉害!”
姚欢满脸喜色地点点头,上去拖着姨母的袖子,像只欢快的小黄鹂般,将她拉到坑边。
鹅卵石块已经完全被扒开,从油绿色变成焦枯褐色的芭蕉叶上,金黄的小母鸡,红彤彤的萱草豆豉五花肉,粉嘟嘟的乳羊排,洁白如玉的河鳗,每一样都冒着热气。
若再凑近细瞧,透过那氤氲升腾的热气,还能清楚地看到,不管红肉白肉,鸡鱼猪羊上,都有几处油脂,缓缓地从肌理间渗出来,晶亮莹润,恨不得叫人即刻就拿舌头舔上去接着,咂吧一口,吮个痛快。
胭脂这婢子的眼色,不逊于美团。她见今日宴会的总指挥来了,忙冲沈馥之福了一福,请示道:“沈家二嫂,婢子可要去灶屋将姊妹们叫来,将这些美味装盘献去席面上?”
沈馥之殷殷道:“对,对,你快去。王公和宾客们赏画赏得入迷,不知不觉已到眼下时辰。他们琴也不听了,就留了一个宫里来的小内侍在画阁临摹,其余人等都已入席,饮上贵府的美酒,吃上俺们准备的小菜了呢。这火烤的肉食,不要破坏它的原型,才有野趣。俺家的婢子美团,已在灶屋里将几个竹箧与荷叶捯饬得干干净净,你们呀,莫取瓷器,就用竹箧来装。”
胭脂应了,匆匆去叫人。
沈馥之蹲下来,探身在坑中寻找,翘着兰花指,将其中几个已被熏得黑黢黢的油纸包捞了出来,打开细闻,喃喃道:“好东西呐,市肆里未见过,邵先生真不是等闲之辈。”
姚欢那日去邵清家中借书,除了林氏清馔,还得了两件礼物,一件是邵清写给她的几个有典故的食谱,另一件,就是这几个香料包。
邵清当时告诉姚欢,自己祖辈原来行医时,生活在北边胡汉杂居之地,对西域胡商贩来的香料用法,亦很熟悉。
他给姚欢的,是特别适合炖煮荤菜的香料包。
姚欢再是信任邵清,也还是行事谨慎的习惯,将香料包拿回家后,便与姨母一起打开研看了。
姨母认出其中有胡椒、马芹,另三样却不识得。
姚欢全都认出来了。
胡椒自不必说,姨母口中的“马芹”原来就是后世常见的烧烤佐料“孜然”
而姨母不认得的三样,乃是干酸橙、麦拉布和肉蔻。
干酸橙就是南亚地区种植的类似青柠的果子,运到阿拉伯地区,煮沸后曝晒成棕色的干果。
麦拉布也是一种果仁,来自阿拉伯地区。
肉蔻则是类似草果一样的东西,在炎热多雨地区出产,比中原地区炖肉用的草果更为坚硬,辛香味也更重。只是,与花椒、胡椒、茴香、桂叶等调料比,肉蔻须控制用量,因其所含的肉蔻醚有迷幻作用。姚欢将邵清给的七八个小油纸包都检视了,果然每个包只放了两三颗肉蔻。
姚欢前世爱吃,也爱旅游,刚领薪水的头几年,就去穷游过中东,记得阿拉伯人的烤肉里确实常见酸橙和肉蔻,而麦拉布这种干果香料,则被阿拉伯人加入又像面包又像烧饼的主食中烘烤。
不过,现今作为一个北宋闺中女子,姚欢也只能装作不明白它们是啥,唯有建议沈馥之试用一包。
沈馥之让美团上街买了只野兔来,与料包一同煮了,当真给肉味添上了一种复合的草药浓香,教人食欲大增。
眼下,这些香料包,不用水煮,用地火来焖,温度更高又无处散泄,越发都钻入食材中去。
第五十七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下)
蜿蜒溪畔,高木蓊郁。
叶荫之下,数张宽大厚实的夹头榫足楠木宴桌,合围摆放。
宾主坐于桌案后的丝褥茵席之上,依次为:主人王诜,宾客赵佶、黄庭坚、晏几道、李格非、苏迨、曾纬、宇黄中。
两位女宾,宫中尚仪局领衔女官张氏,以及李格非刚满十二岁的女儿李清照,则坐在离男子们稍远些的罗汉榻上,木榻周围以杏黄色茱萸纹的锦帐围了一半。
在男宾们宴桌围出的中央空间,摆着一张更低几分的直角莲足案几,上面放有一个两尺宽的铜盆。
王诜的妾氏李淑月,先检视了一遍铜盆里雪一般的香灰是否碾压平整,方唤婢子递来一具线条复杂的木范。
李氏将木范置于香灰上,然后用纤长的金勺子,一点点挑起婢子捧着的木盒中的香膏,小心细致地填入木范的缝隙中,填一层压实,再填一层。反复三四回后,香膏终于都填入了木范中,底部应是牢牢粘合在铜盆里的香灰上。
接着,李氏玉指轻捻,以巧劲缓缓提起木范,但见铜盆底下,香膏赫然形成了绵延群山、峰峦叠嶂的图案。
这便是宋人大户人家宴饮贵客时,爱玩的项目打香篆。
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故而,王诜令府中身份最高的妾氏,亲自来打香篆。
李氏执起火条,引燃香篆一端,片刻后,在座的宾客便闻到一股既有寒梅清幽、又有柑橘甜柔的香气来。
姚欢与姨母侍立在稍远处,拜习习秋风所赐,她们也闻到了这丝丝好气味。
“方才你还在坑那边烤肉时,我来张罗下酒菜与汤羹,听闻今日的香膏,乃鲁直先生所赠。喏,那与苏二郎比邻而坐的,便是鲁直先生。”
沈馥之向姚欢轻声道。
“鲁直”是黄庭坚的字。
这位后世公认的北宋人圈头部地位成员,亦是王安石变法以来新旧党争的受害者。尤其在“乌台诗案”中,他因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自然未逃过几个御史刀笔吏的围剿。只是,彼时,重用新党的神宗也好,新党首领王安石也好,都不算失去理性的统治者,何况贤德的曹太后还活着,连首犯苏轼也能保得一命、流放黄州,黄庭坚所受的责罚亦不算太严重。
如今的绍圣二年,小官家赵煦不过刚刚亲政,新党反扑虽势头明显,黄庭坚却因在外地做知州,尚未受太大波及。秋收前稍得闲暇,他便告假回京,探访旧友,恰好赶上了王诜的西园雅集。
这些客人中,只有黄庭坚,也是元祐年间那次西园雅集的座上宾。他与驸马王诜这多年的交谊唱酬,没什么虚浮的客套,此番赴宴之前,便兴致勃勃地遣了家仆,给王诜送上自制的香膏,嘱他酒宴之时点起助兴。
熟悉北宋历史的姚欢当然知道,黄庭坚虽然从政之路坎坷,但在学艺术上成就非凡,不仅诗卓然、书法造诣极高,而且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香痴”
早在十余年前,还只三十余岁的黄庭坚,就写下了药方帖,详细记录了制作“婴香”的配方。
“婴香”并非肇始于宋代。隋唐以前,“婴香”之名就有记载。黄庭坚不喜传统婴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气味清远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气,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烧时,气味淡雅了许多。
不过,就算姚欢这样的门外汉,也闻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热有梅香,就应该不是婴香。
果然,一身灰绛纱丝氅的黄庭坚开口道:“故地重游,难免忆起元祐年间的情形。苏学士当年,甚爱韩魏公即北宋名相韩琦府里的一款浓梅香。仲豫啊,你父亲当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浓梅香的方子却不告诉我,定是因为我嘲笑他写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压蛤蟆。”
黄庭坚的左边,坐的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右边坐的,就是苏轼次子苏迨苏仲豫。
黄庭坚与苏轼的情谊,亦师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对着可唤一声贤侄的苏迨,黄庭坚当着众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开他父亲一句玩笑,没什么不妥。
苏迨对这些性情洒脱、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们,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与姚欢交谈时的温厚,爽快地“反击”“还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记得,父亲评黄公的字,更如树梢挂蛇。”
苏轼的书法,字形宽阔肥腴,黄庭坚的书法,字形瘦而飘逸。
果然一个是“石压蛤蟆”一个是“树梢挂蛇”当真形象。
姚欢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
没想到,史书上这些人大咖,私下互相怼起来,也是这般欢脱如幼儿园小朋友斗嘴呐。
只听席间众人,畅然哄笑一番。
王诜抿嘴揶揄道:“鲁直,你果然既鲁且直。难怪今日非要在我这园子里焚一次浓梅香,是要讨回一口气来?”
黄庭坚道:“唔,虽然我后来还是弄到了韩魏公的浓梅香方,不过,此刻诸位闻到的这梅香,不算姓韩。我去了一两味,又加了一两味,梅香之前先有桔意,岂非正和如今的节令?”
他说到这里,忽地指着面前的两碟小菜,向王诜赞道:“王公今日招待吾等的美馔,也颇有趣致呐。这猪肚、猪腰和鸡脚掌,吃来竟如老夫所制的香一般,有前、中、后三味,前味甜咸适口,中味清酸似有山楂味,后味略感辛辣。咳,王公,贵府可总算是换了厨子咯。”
都是多年老伙伴,平素亦有宴饮,王诜与黄庭坚的交情,不逊于和苏轼的。
王诜听了黄庭坚那最后一句,不又笑起来:“鲁直,莫非老夫从前请你吃酒,你从未吃饱过?”
不待黄庭坚接话,坐在王诜邻案的遂宁郡王赵佶,忽地露了少年稚气,吸着鼻子道:“姑丈,什么肉,香气这般烈。”
问话间,众人但见,穿着红、黄、青、蓝、金五色襦裙的小婢女,每人手捧一个泛着青竹温润光泽的大箧盘,上覆深碧色的大张荷叶,袅袅婷婷行至宴饮案几旁。
婢子们先端着盘子,依次给主人王诜过目。
王诜此前听高俅大致汇报过沈家的菜单。
他起初听到有猪下水鸡脚爪之类,颇为疑惑,但高俅这个人精,提到来的客人,既有黄庭坚、李格非这样的苏门中人,又有苏轼的二公子,而苏轼当年在黄州时恰恰将猪肉做得风味十足,园中宴饮,如悠游郊野,吃些外头饭食行的风味菜,既能换换口味,又是个遥念苏学士的话头,不是更好?
高俅这么一扯白,王诜想想也有道理,待看到今日头几道上来的菜式,猪腰鸡脚都不但卤得入味,而且腰子无筋膜、鸡脚无细骨,吃起来不失斯,还得了黄庭坚的赞许。更有那莴苣蕈子菘白之类的素菜,都分为猪油和豆油不同烹制,显是完全考虑到了晏几道和宇黄中那一老一小两个茹素者。
王诜已然对沈馥之与姚欢的厨艺与心力十分信任,本来都懒得细瞧那竹筐子里头装的肉食蔬菜究竟是个什么做法,唯听到遂宁郡王赵佶那声喝彩,方也发了好奇,打量起筐子里的鸡鱼猪羊来。
王诜尚未看个分明,黄庭坚已发声道:“这些肉蔬里,可是添了大食番客的香料呐?”
第五十八章 闻香大师黄庭坚和咖啡豆
“这位沈二嫂和她的甥女姚大娘子,就是妙成今日宴席的功臣。”
王诜命李氏,将沈馥之和姚欢请过来后,朗声向在座的宾客介绍道。
又侧头对沈、姚二人笑道:“黄鲁直黄公,他是个香痴,头一个嗅出,你们这烤制的鸡子羊肉里,加了西域香料。沈二嫂,还不快将你家烤肉的香料包,拿来给他瞧瞧?”
沈馥之听令,福个礼,正要回身往食车方向走,却听黄庭坚开口道:“沈二嫂留步,这些肉馔里,马芹孜然和多香果胡椒显而易见,其他的,且容老夫猜猜。”
他言罢,举箸夹起已由婢子送到面前的一段烤河鳗。
姚欢见了,暗赞,果然是鉴赏行家。
鸡、羊、猪三种肉,味道都比较浓烈,河鳗则本身就不算水族中的至腥之物,平和冲淡,且鱼肉纤维细腻、易吸收调料的气味,干酸橙等香料对鱼肉的影响,最是明显,好辨别一些。
“香痴”要炫技,众人都来了兴致,盯着黄庭坚。
只有曾纬,留了另一个心思,却往遂宁郡王赵佶面上偷偷瞧去。
方才,姚欢随着沈馥之,被王诜请过来露面时,曾纬就将在座男宾们的神色都迅速地扫了一遍。
黄庭坚和晏几道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了。李格非做过曾家收姚欢为义女的见证人,也算长辈。苏迨和宇黄中嘛,前者已将续弦的女子定下,后者那日踢球后与姚欢打过照面,宛然一块木疙瘩,无需多虑。
唯独遂宁郡王赵佶,虽才十四岁年纪,曾纬却听父亲在宫中做内官的耳目说,这小王爷的举止,很有些风流轻浮,就在今岁入夏时分,殿中省尚药局的医官,还出面给他料理了一桩麻烦事
不过,曾纬此时用了心思,才骤然发现,这逍遥小王爷赵佶,正趁着席间众人都等着黄庭坚显摆闻香识料的本事时,拿一双细长的弯月眼睛,瞧瞧地往茱萸帐那边睃去。
嗬
曾纬意识到,赵佶应是在看李格非李校书的女儿李清照呀。
说来也是奇怪,虽听说李校书这小女,八岁即能吟诗、作小令,章也写过一两篇拿得出手的,但怎么讲也是闺中千金,年纪也已不是苏迨儿子那样的小娃娃,李校书怎地将她带来今日雅集?
莫非李格非是知道遂宁郡王也会来,才
曾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个猜测,他回府后,须立即告诉父亲曾布。
做臣子的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彰显武官员使命感的口号,台面上朗诵一下,是需要的。
但若坐到了父亲曾布这样的位置,更重要的,一是揣摩圣意,二是收集朝堂同僚之间和后宫权贵之间的各种动向。在曾家,无论是快四十岁的曾缇,还是只有二十来岁的曾纬,都被父亲曾布教导过这一点。
知道官家的心思,以及知道上下左右的同僚们的心思,你才能明白,自己怎样的行为是安全的,以及,谁会在什么时候,从朋友变成敌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化敌为友
曾纬想到此处,举起酒杯,佯作啜饮,却也往帷帐方向望去。
只是,看的不是李清照,而是,宫中尚仪局张氏。
张尚仪,今年三十岁左右,一身靛石青的小领直裰锦袍,头戴交脚幞冠,是典型的宫中女官打扮。若单看袍服的式样,与男性士区别不大,仿佛刻意淡化女性的娇柔妩媚似的。
但只要不是眼瞎,没有人会否认,张尚仪,其实是今日整个园子的女性中,最美的一位。
曾纬放下酒盏,举箸随意夹了一筷子小菜抿着吃了。
张尚仪带来的那个临画的小黄门,叫梁师成,此刻还在阁子里饿着肚子临摹雪景山水图的局部呢。
曾纬觉得,那梁师成,和高俅的机灵劲儿很像。
方才画阁中那般众目睽睽之下,梁师成,居然也能帮着张尚仪,把口信儿给曾纬带到了。
黄庭坚捻着自己白了一大半的山羊胡子,沉吟片刻,和声温语地,但口吻满是自信地向沈馥之道:“这位沈二嫂,你看老夫猜得可对,香料包里另有几样,一是如枯荷之色的柑橘干,第二样是比草果大而圆的肉豆蔻,最后一个,应是比西域那多香果略大、黑紫色的圆形果子干。”
沈馥之又惊又赞:“准,黄公说的都对!”
又对姚欢道:“欢儿,去取香料包,奉予黄公一观。”
主座上的王诜,则朗声笑道:“鲁直,你这鼻子,东海西海的香料,便没有它闻不出的?”
黄庭坚却露了自谦之色,道出原委:“也无甚稀奇。老夫素爱制香,从前惯用琼、崖二州的沉香入香方。后听在广州市舶司任职的好友说,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等地亦有沉香舶来,老夫便趁拜访好友时,去广州好好地转了转。舶来的沉香皆是泛泛之品,至多不过是琼崖沉香的中下等者,但广州也不算白去了,不只看到了素馨花田,还从西域那些走海路来的番商处,见识到了各种香料。”
说话间,姚欢已取来烤肉剩下的香料包,捧到黄庭坚案几前。
黄庭坚捻起其中的麦拉布果仁,仔细闻了闻,道:“唔,就是此物,辛香味浓,烤肉甚佳。还有一种青灰色的果仁,长得与它有三分相似,却不是香料,番商一路带来,乃用水煮后饮用,说是聊慰思乡之情,老夫尝了一口,如饮黄连呐。”
果仁,苦,番商
姚欢闻言,蓦地心头一动。
今日这般席面上,她本就精神高度集中,此刻听到黄庭坚最后那句话,她陡然想到了一物。
公元1095年算算时间,差不多啊。那件东西,既然能被从非洲带到阿拉伯地区,为何不会被阿拉伯的驼队也好、商船也罢,带到东方的大宋王朝呢?
姚欢于是壮了胆子,也顾不得是否失礼,用极为小心恭谨的语气向黄庭坚探问道:“愚妇斗胆请问黄公,那青灰果仁,可是一面鼓起、一面扁平,平的那一面豁口如薏仁?”
黄庭坚抬头,又打量了一下姚欢,道:“正是。”
这回轮到黄庭坚微微吃惊了。
看不出来,这年轻轻的做炊事的小娘子,见识还挺广?
唔,大约也是给她们香料包的朋友,与她们说起的?
姚欢心中,则已对自己的猜测有了九成把握。
咖啡豆!
是的,在这个路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都堪称发达的时代,在敞开国门对外进行繁忙贸易的大环境下,从非洲传至阿拉伯半岛的咖啡豆,很有可能也已经出现在大宋王朝的疆域内了。
只是,就算番商们自己的母国,也还没有掌握很好的烘焙技术,仅仅用热水煮,是无法获得咖啡豆风味的真谛的。
恰在此时,席间响起一个更为苍老的嗓音:“嗳,你们又是辨香又是吃肉的,可算尽兴了罢?教老夫说,既是雅集,怎能不作几首小令?”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与宇黄中坐在一起的晏几道。
第五十九章 吃素的老一辈艳词作家
开腔的这位晏几道,是仁宗朝名相晏殊的幼子。
他与晏殊一起,被称为北宋词坛父子星。
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晏殊老来又得子,十分喜欢这个在学艺术领域很像自己的孩儿“小七”
晏殊从政的时期,是政治气氛清明的仁宗朝。
明君上行,贤臣下效,晏殊对韩琦、欧阳修等人多有培养、举荐之谊,门生故吏可谓遍及京城,晏家的几个儿子又因门荫得官。
故而,在晏殊去世后的最初几年,晏家子弟生活尚可。
可到了神宗熙宁年间,一个叫郑侠的小官,因目睹民众苦难、多次向王安石进言反对变法无果,终于不顾人微言轻,与王安石反目,直接画了一幅流民图呈送给神宗皇帝。郑侠的这个举动,多少触动了神宗皇帝与王安石,这君臣二人虽对变法执拗,却在本质上对于郑侠这样有几分范仲淹底色的直谏之臣是比较敬重的,并无追究他的意思。
奈何哪朝哪代,顶层权力下,奸邪小人刀笔吏都是麻麻如蚁。郑侠终究还是逃不过被贬斥的命运。
偏偏,时任太祝这种闲散官职的晏几道,平素与郑侠有诗词唱酬往来。郑侠的政敌在郑的家中搜出一张诗笺,上面有晏几道写的诗句“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