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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声音却偃偃的。她坐直身子,朝着皇帝那边挪得近了些。
“官家,看看郑嫔养的花吧。”
郑嫔听皇后说了这句话,忙起身接道“外头起风了,到不好挪出去,臣妾命人剪几枝模样姿态都好的,捧进来给官家和圣人赏看。”
皇帝显然是感觉到了皇后的不满,但这到没什么好直得挂心的。
他并不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沉默寡言,空有一身雅气,却也是个了无风情的人。
但奇异的是,皇帝觉出身旁刘宪的目光也有两三分微妙,然而,皇帝并没有把这个目光中的意思看得很大,相反,他想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上去——这个他身下的宠儿,也会在意在有女人入自个的眼,要分去他的恩宠。
于是心情愉悦,点头准了郑嫔的话。
郑嫔命人下去传话了,不多时殿正门被推开。
一双绣莲花纹的玲珑绣鞋从雕花门后迈入,精心包裹住一双金莲般的玉脚,顺着脚在往上看,进来的女子身穿水红色如意纹褙子,露出一段雪白如玉般的脖颈。手中抱着一个红釉玉壶春瓶,釉色暗红,通体无一分瑕疵。瓶中插着三支怒放的“瑶台玉凤”,花姿倩影绰绰,色似雪,形如佛首。
而这似乎都还不是最妙的,令人移不开眼目的是抱在春瓶上的那一双手,衬着暗红色的瓶身,越发肤如凝雪,手指并不是十分纤细,却圆润饱满,关节处稍稍弯曲着,连弧度都恰到好处,指节柔软地竟看不到一点点骨头,一丝丝经脉。
是殷茹。
女人的美,平日里其实是看不大出来的,尤其是在这花团锦簇的大陈宫中,鎏金折射出的光与华衣珍宝辉映在一起,女人的容颜是会消隐于其中的。纵使有风流文采,歌舞之技,贵族也都逐渐看得腻歪了。
然后,男人开始在这种叫不出名字又抓不下来的寂寞之中,对女人的身体越发敏感,而这种身体的美,是需要某种机缘巧合下的惊鸿一瞥来衬托的。就好比如今按在红釉玉壶春瓶上的这只软手,刚剪过菊花枝,握着花剪柄的地方还有一些微微发红。因为太柔弱了,所以令看见的人几乎觉得心疼。
殷茹并不知坐中男人的感受,低垂着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来,屈膝正要跪地行礼。
却听皇帝开口道:“诶,别跪。”
殷茹愣了愣,半屈的膝就僵在那里,她抬头看向郑嫔,郑嫔此时的目光正落在皇帝身上,面上露着诧异。
皇帝偏侧了些身子,似乎在寻一个光和影子都好的角度。
“刘宪啊,这像不像去年你画给朕的美人图。”
刘宪有一瞬的沉默。
“像。”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对,你若跪下去就不像了,过来。”
他指了指面前的地面,“近一些,朕好好赏一赏。”
除了身在局中一脸茫然的殷茹,在坐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出了这一席话中的撩拨之意。殷绣觉得如鲠在喉,她抠紧了手指看向刘宪,刘宪的目光只与她对视了一瞬就避开了。其实殷绣明白,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就算刘宪想做什么也完全没有办法,这就是他常常所说的,在皇帝的情感和情绪面前,从来都没有运筹帷幄的余地。
“嗯……好一双握玉弄花的手。郑嫔如此会□□身边的人。”
出声的是皇后,她坐在皇帝的左面,此时已经完全将身子融进了夕阳余光照不到地方,身上原本正红色的斗篷,此时也如同浸了水一般,呈现出腐朽的湿腻感。她的声音不大,仔细听来也听不出什么奇怪的情绪,却还是让殷绣与殷茹的头皮上如同被针扎了一般。
痒疼。
“官家,喜欢了就赏吧。”
皇帝的目光仍未从殷茹的手上移开,一手掐捏着下巴,一手不自觉地摩挲,漫不经心地道:“圣人替朕拿主意吧。”
皇后朝向郑嫔。唤了一声,“郑嫔。”
郑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一下,忙道:“臣妾在。”
皇后朝她身出那只盘着菩提子的手,“过来扶本宫,带上你宫里的人,咱们去外头散散去。”
说着,皇后起了身,回头又添了一句,“济昆大师,你也一道来,你上回跟本宫说的那什么‘年生不足不可以金斧挫之’的话,本宫还没听明白。”
一席话,撵走了正宁宫中的所有人。
成全是必须要成全的,这是身为皇后的心态。在临走时借着棺材板子恶心一把皇帝。这也是她身为皇后的姿态。
这种隐秘于和风细雨下的博弈看得明白人心惊肉跳,殷绣随着众人入流水般地退出去,脚步却是虚浮不定的。
殷茹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一个亲人。她本以为借着刘宪的关顾,她们能在宫中安稳地度日,或者哪天,她能把自个的心气放下来,索性就嫁了刘宪,说不定还能换殷茹出宫,体体面面地配一户人家。
如今看来,自己心里所设想的,都要成那龙凤团茶所打出来的碧潭浮雪了。
第7章 翻云雨 谱牒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
殷绣忧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在郑嫔宫中行过云雨事后,皇帝意犹未尽,还带上殷茹乘帝撵一道回了福宁宫。据说那一路上,皇帝命刘宪一个人提着宫灯行在撵旁,除了抬撵的人,其余人皆远远地跟着。帝撵上放下了黄绸帐儿,帐内红香暖玉,俏语娇声。帐外刘宪孤影一片,临风承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幽静而漫长的宫道上,帐中影乱,地上影单,风一过,撕咬影子的轮廓,似乎没有一个活物,全部张牙舞爪,化成了鬼魅。
太平人间是包容不下这样的情爱之局的。
只有皇家才司空见惯。
皇帝在帐中,怀抱软玉般得女人身,掌尽全局,要和美丽得女人尽情欢爱,还要与刘宪调一份情,要他明白自己在这场局中得身份和地位。要他忧惧。
身为皇帝,原本就要享受万人心中面对权力颤栗。
与皇帝多年相处下来,刘宪早已明白了这一点。他甚至明白如何在这个恶心的局中去做他该做的戏。于是,在皇帝与殷茹如痴如醉的暖阁之外,刘宪靠着廊柱,受着夜风守了整整一夜。
次日辰时,皇帝传了免朝。
刘宪亲自捧水伺候二人起身盥洗更衣。
跪地系革带时,将手环过皇帝的腰,不轻不重地在皇帝腰上掐了一把,皇帝吃痛,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两人目光相触,两个人都有一双一夜未眠而稍带青肿地眼睛,然而目光却是一个恭顺隐忍,一个神采奕奕,满是玩味。
身后的女人一/丝/不/挂,在铜镜中照出一弯倩影。
刘宪明白,皇家的情爱游戏中——皇帝,皇后,殷茹,还有自己,至此时,终于每一个人都玩出了应有的姿态。
几日后,皇帝赏了皇后一颗夜明珠,将殷茹册封婕妤。
殷茹盛宠,刘宪在福宁宫脱开了身。
吏部的白侍郎请刘宪去他府上消遣,他破天荒地答应了,这到让吃了几回闭门羹的白侍郎乐得开了花。然而刘宪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很多事要重新安排,还有很多话要仔细酝酿。要给殷绣安心。
于是,再他想清楚,安排妥当之前,他不愿意见到她。
在宫里见不到刘宪,殷绣的心很乱。
而册封的旨意下来之后,殷茹就从郑嫔的正宁殿,挪到翠微殿去了。那处殿宇离长春宫十分近,几日下来,翠微殿前都是人进人出。皇帝沉迷男风多年,已经很久没对一个女人如此动心了,其他嫔妃心里非但没有嫉妒,反而在殷茹身上看到了一丝鲜活的希望。于是,内门司前来送物品的,各殿前来的道贺,拜访的络绎不绝。几乎堵上了翠微殿的门。
因此殷绣也见不到殷茹。
但宫中的时光从不会给与人喘息的机会。
十二月初,天气陡然转冷,清白色的歇山顶上凝了一层厚厚的霜,屋脊夹奉中夏生的草,和秋雨抗抖之后,终于彻底被冻死了。
魏钊的伤疤渐平,宗正寺正式为他修改了谱牒。内东门司也为长春宫添来了两个新的宫婢,而周妃却在月初患上了咯血之症。
病来如山倒,异常地凶猛。只两三天,就病得下不了榻了。
长春宫是大陈宫十分忌讳的一个地方,纵使是刘宪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殷绣方便,内东门司在物品派拨上都几乎是全凭良心,就不要说太医院的人了,没有皇后的意思,谁都不敢私自过来诊脉。
御药局的内侍,想着刘宪和殷绣的关系,偷偷塞了几个旧方子进来。殷绣摸不透新来的两个宫人,每日亲自煎药,跟魏钊一道捏着周妃的嘴灌,但也不见丝毫的起色。
刘宪不露面,面对这种老天爷要收命的事,殷绣有些无措。
到并不是与周妃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在宫里看得多了,她心里明白,周妃若当真有个好歹,自己的命就是最好的交代。
十二月初八,大陈宫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伴随着这场雪一道入京的,还有一个令朝廷振动的消息。
徐淑妃的父亲,汝南节度使徐定海被人刺杀于家中。其子徐牧补了他的官职。徐牧这个人,是一个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徐淑妃一母同胞的弟弟,据说出生在他母亲回乡省亲的路上,母亲难缠,最后死在了他的手上,徐定海亲手拿刀,切开了妻子的肚子,把他抱了出来。他脸上有一道月牙般疤,据说就是徐定海那时失手留下的。
徐牧比起其他兄弟,身子都要孱弱,但他却最得徐定海的心。对于徐定海的想法和做法,他从来不似其他兄弟那样鄙夷和反对。然而事实上他并不像徐定海那样困富在名誉之上,广泛结交南方名士,在勾栏地留名留情,写一手极难极好的草书。
朝堂上大多数的人觉得他并不堪补这天下第一节度使的职缺。然而皇帝御笔一挥,却不容任何质疑。明白人大多清楚,徐定海另外几个儿子的戾气都太重,一但接掌南方军政,难免不起藩镇之乱。而这个混在文人堆,美人窝子里的人,才最好掌控。
然而宫中人看不到那么深,忙碌又沉寂的日子如流水,不可回头地向前。
这日亥时过了,殷绣独自守在周妃的榻边,室内血腥之气,被浓厚的寿阳梅花香强盖住。庭院里悬着的灯,将一弯枯瘦的梅影投在纱帐上。人在孱弱时,最怕草木知情显露出不详的兆头来。
殷绣站起身,走到廊上去取灯。
灯烟的温度烧热了她的脸,她将欲踮脚抬手,面前却投下另一个人的影子。
殷绣回过头,魏钊站在他身后。大寒天里穿着一件素青色的单衣,仰着头,正研究着灯上的环扣。光把他的下巴修照的颇有棱角,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色。
灯扣劈啪响了一声。魏钊的唇微扬了一个弧度。
“我原不曾想过,你们宫女手上的活计有这么精细。”
说着,他将灯递到殷绣的面前。“这么一盏灯,上头也有这些门道。”
殷绣接过灯,见他一身单薄,忙道:“您怎么不歇息。大寒天您若是再冻病了,绣儿的命就没有了。”
魏钊垂下一双手来。
“我有些渴。”
这实在不算一个特别高明的借口,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就这样脱口说出来了。
没有上过情场的人,一招一式都是少年的青涩与笨拙,魏钊一时有些懊恼,好在殷绣不曾察觉。
她打开了门,侧身在门阴里。温道:“进来吧,奴婢给您倒茶喝。”
屋内烧着银炭,落着厚重的绒帐子。周妃已经睡着了,呼吸尚算平和。
殷绣在屋子里点了一个炉子,取壶煮水,一面对魏钊轻声道:“您去地龙上坐吧,那儿暖和。”
地龙靠着周妃的床榻,魏钊放轻了动作,靠着床榻慢慢坐下来。
榻上的周妃翻了个身,多日的病痛,把她原本就瘦弱的身子折磨得几乎就剩了一把骨头,她闭着眼,眉心痛苦地折起,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似乎的笑。使她那张干黄的脸显得有些诡异。
魏钊试图将她脸庞的那盏灯移开,谁知,他将一伸出手臂,就被周妃反手握住了。于此同时,周妃口中极轻地唤了一声——敬儿。
魏钊没有动。放平手臂,任由她握住。轻声对殷秀道:“她说什么。”
殷绣放下茶水,在魏钊身边坐下来,目光也看向榻上的女人。
“敬儿。她的儿子。这几天娘娘但凡清醒,就会唤这个名字,您见过他吗?”
魏钊垂眼,“很小的时候见过,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大概知道,他是因为我才被送出宫去的,后来染病死了。”
殷绣倒了一盏茶,递到魏钊手中。魏钊仰头喝了一口。
“我从不去想小时候的事。”
“为什么?”
“因为母妃不许,年幼时的记忆都是温柔的骷髅洞子,是软肋,会伤人。”
殷绣的肩头一瑟。
“二皇子,奴婢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您,当时为什么要砸掉太子的长命灯。”
魏钊看向她“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殷绣没有否认:“是猜到了一点,但奴婢不敢说。”
魏钊的手慢慢捏握成拳,“砸了那盏灯,才能活着被带到父皇面前,才能在众人面前受那五十杖,才能断掉皇后过寄的念头,才能活着。”
殷绣看向他被周妃握住的那只手。
指节分明,不曾因为抓扯什么而受过丝毫地损伤。
却在大陈宫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比任何人都抓扯地疯狂。
殷绣想替他掰开周妃的手,他却出生制止了。
“让娘娘握着吧。”
魏钊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温柔。
“谱牒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
外面风雪大盛。屋内炭火熊熊。人守着灯火,灯火也守着三个孑然一身的人。周妃一直没有松开手,魏钊也没有动。
温暖的东西,比如母亲的手,女人端上的滚茶……人都不想拒绝。但大陈宫是不能轻言温情的地方,尤其是他这样一个身份,生来就是要在人伦和皇权力拼命抓扯的。
从云端掉下来,落入这个世人眼中的雪洞子。可魏钊觉得粥米有味,宫女有情,就连这个疯了的女人,也有一双比母亲更温柔的手。
因为人贪享此刻,所以无人言语。
屋内灯烛煌煌烧至末端,而后东方发了白。
第8章 孤独山 人若与四季风物有所关联,就被……
汴京城外的白马寺山门前,刘宪也几乎站了一夜。
他告了几日的假,在宫外宅子里住着。脱去那一身青紫色的宫服,穿一身月白色的直缀,外头罩的鹤羽大氅衣已被融雪濡得湿了。
山门打开。
刘宪抬了抬眼。门后人芒鞋踏雪,手掐佛印。正是济昆。
“你肯见我了?”
济昆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抬头笑道:“刘知都让贫身在皇后面前说了那么一点通糊涂话,几乎损尽这十年的修行,怎么,不该在我门前等上一等么。”
刘宪伸手拍去肩上的残雪。
“你修的是什么行,修罗道吗?”
风声透过山门,掠过寒松枝头,咧咧作响。
济昆放下手,“同窗十年,谁看不清谁的伤疤,揭开来,好看么?”
刘宪往前走了几步,却被济昆伸手拦住。
“你要做什么?”
刘宪眼中一寒。
“你没有回南方,而是留白马寺中,那大人他也一定来了。”
济昆没有松手,声也冷厉起来。
“大人是来了,可是这几年,你这颗棋子早已活得不像颗棋子的模样。大人如今并不想见你。”
刘宪没强往前走,回身往后退了两步,撩袍屈膝,跪在了雪地上。
“替我转告徐大人,棋子请求他赐见。”
济昆低头看向他他,他那身月白衣沉静地铺于雪地。
法镜寺外地寒松垂雪,蓬蓬松松地掉下一捧来,在他的肩头砸开了花。
银絮飞溅,沾人面而融化。
人若与四季风物有所关联,就被天地间最大的悲悯所笼罩。哪怕是刘宪这样一个立在阴阳界的的人,一旦跪在苍茫的雪地里,清寂的山门前,无云的苍天下,也有满身脆弱。
“你对殷家那姑娘动了真情?为了她,寻到这里来了。”
刘宪抬头。
“对。官家并不会喜欢殷绣那样的女人,我想求大人日后能放过她,所有责罚,刘宪均愿承受。”
济昆的肩膀颤了颤,烈入烧酒烫伤口的痛急快地窜过他的心脏。他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笑了。
那笑声穿过山门,被凌冽地寒风送出去好远,略过山后巨佛硕大地耳朵,荒唐至极。
“当年我削了发,你割了根……”
雪风入喉,他似乎呛了一下,身在往前偏了偏,又似乎只是说到了痛处,一时心跳漏过,脚步有些虚浮。
“然后……拼尽一切就是想能走到皇帝眼前去。想不到,如今我未还俗抱美人,你却想着那殷家的红香软玉?你有那根把子的时候,殷相就没有看上你,如今你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怎么还敢奢望与那殷姑娘有上一段?”
刘宪不回答济昆,弯腰伏身叩拜下去。按于雪地的那双手,一半藏于鹤毛大氅下。青色的经脉在颤动,冷静之下隐秘着无名的情绪。济昆倚着山门靠住,手撑扶在那门上铁般硬的古藤曼上。从山对面遥看去,这两个人一跪一立,如是雅人深山觅佛道,僵持之中不失一分大陈士大夫的唯美意趣。
过了好久,门后终于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刘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宪抬起头,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现身,除了佛珠再手指之间滑碾的声音落入耳中,给刘宪一种骨头和骨头相互摩擦的错觉。每一个在世上挣扎的人都畏惧。而这个声音就是刘宪最恐惧的东西。
“要么,皇帝废后。要么,冯皇后死。你若做不到,殷绣定然躲不过下一次。”
刘宪重重地将头磕于雪地。
“是,刘宪不敢令大人失望。”
门后的声音冷冷地笑了一声,恰时,山顶的晨钟敲响,大铜寺钟的声音切开这一声笑,天色陡然亮起来,松柏的影子从雪地中消退。周遭的一切都与和那个声音一样,肃杀冷静得瘆人。
“刘宪,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敢做。你敢挑最犀利的参奏往皇帝眼前递,你敢弹压我漕运上的私盐生意。赶把半个吏部拽在手里……”
佛珠的声音停下来,门后的人似乎在感慨 。
毁誉参半。
“救你,把你抛到那么要命的一个地方去,原想你做个细作,不想你能干,做了权宦。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呵呵,是险得狠。当年殷相若是信你救你,让你娶了殷绣,也不至于落到那么一个下场。”
刘宪仍未直身,鼻中吸入的气都带着雪的寒冷。
“殷相有眼无珠,刘宪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之前所作所为,也全是替大人铺的道,望大人体察刘宪的忠心……”
“刘宪。”
那声音赫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
“你和我离心,我一点也不意外,你也大可收起现在这副姿态,摆出你刘知都的架势来。我只有一句话提醒你,你在大陈宫,在魏家的朝堂上活得太八面玲珑,每一家的饭你都吃得下,可等这个天翻了,你刘宪还是要选一个真正的主子。你是个阉人,阉人嘛,无论如何,都走不到紫辰殿的正中央去。”
刘宪的牙齿在这一袭话中,渐渐咬在了一起。
“还有,说了你别笑,用个女人来逼你,我心里也不那么痛快。”
“大人,刘宪明白。”
“明白就好,济昆。”
“是,大人。”
“天也亮了,送刘知都下山吧。”
其实,那个男人的话,刘宪是听进去了的。他说得并没有错。
没有主子,他手上的权势永远名不正言不顺,随时要受言官的口诛笔伐,甚至藩镇势力的威胁。如今,站在他前面的是皇帝,那皇帝以后呢?
皇后的为人他太了解,若让太子即位,自己必将处境艰难,那个人……
刘宪心里有些乱,独自一人沿着那铺雪的山道下山,一路行得慢,下到山脚下时,日已近正空。
杨嗣宜在山下等他。见他下来,忙踉跄地跑了几步过去。因跑得太快,脚底下不稳,一个跟头摔在雪地里,疼得呲牙咧嘴也顾不上了,口中直道:“知都,出大事了!”
“怎么了。”
“官家……官家今早倒在了翠微殿里。婕妤如今被皇后押在殿中,绣姑娘来福宁宫寻了好几回知都……”
刘宪一怔。
“官家呢,如今怎么样了。”
杨嗣宜道:“我出宫地时候看见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过去了。如今是什么情况,还得跟您一道回宫才能知道。”
刘宪猛然想起什么,忙又问道:“昨日早朝出了什么事么。”
“昨日早朝……哦……听紫宸殿的人说,昨日枢密院使牵头,上了弹劾刘太尉的折子。”
一丝极不祥的感觉从刘宪的心中腾起。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快,上马,回宫。”
第9章 不藏锋 此去明仁路滑,圣人留意。……
寂长的宫道每隔十米燃一盏黄纱宫灯,一路蔓延向福宁宫的汉白玉阶。夜中无雪,道上的残雪被匆匆来往的人踏成了泥淖。整座大陈宫弥漫在一种莫名的污浊当中。
福宁宫前,杨嫔搂着皇三子,同各宫嫔妃一道跪在殿门前。将近年关,女人们的衣服都鲜亮起来,在辉煌的灯火映衬之下,一片富丽堂皇。
太医院的人出来又进去,大多垂着头,步履匆匆地从嫔妃身旁走过,偶尔踩踏到斗篷,氅衣的衣角,也没有人出声。寒寂的黄昏将尽,乌青色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每个人的喉咙中似乎都有一口又老又腥地痰,却俱于眼前的安静,咳都不敢咳。
谁都想问身边人一句“害怕吗?”,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嫔妃的前途与念想,听说快要断送在这个大寒的隆冬里了,她们十指颤抖,骨胳作响,实在是措手不及。但又没有一个人肯真正问出这一句话。摊上这样一个皇帝,这样一个夫君,在摊上一个什么都要往手里抓的皇后,这群人,早就活成了锦衣玉食的花架子。
杨嫔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紧了怀中已经要跪不住的幼子。孩子还小,从中午起就没有用过吃食,早已经支撑不住了。杨嫔自个也是将近力竭,孩子的重量压过来,腰一个不稳,就要往下倒。
背后一双手替适时地她扶了一把,杨嫔怔了怔,回头见刘宪弯腰站在她后头。
风尘仆仆,未及换宫服,常衣素服,面有一丝少有得见的焦惶。
“娘娘留心。”
“刘知都,你可回来了。 ”
刘宪屈膝蹲下,撑住皇三子摇摇欲坠的身子,“娘娘,谁在殿里面。”
“圣人,太子,还有太医院的人。已经过去个把时辰了,里面没有话传出来,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圣人娘娘召我们过来,我们……”
杨嫔有些语无伦次,郑嫔怕她说出忌讳的话,忙打断道:“快别说了,刘知都,您回来了,我们这些人才都有个谱,求您老人家进去给官家呈个情,我们也有千言万语,想在官家面前说。”
大陈后宫有殉葬的例子,若把从前的规矩放在本朝来看,就十足惨烈。
后宫之中,只有杨嫔与周妃有子嗣,其余皆不曾有所出,如果循着旧朝的例子来看,若要殉葬,那大陈后宫几乎就要沦为一个修罗场了。
郑嫔急于在皇帝尚存一吸之时觐见,目的也就在于能当着皇后的面子,为自己求个后路。
毕竟皇帝若有话留下来,皇后也不能违逆,若一句话都没有,就这么登仙去了,那日后素有的事,就都是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其实不光是郑嫔,对于刘宪而言,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