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雨势忽停,扭头一看,是杨广给她撑开了伞。不过他并没有看她,一双黑眸定定望着紧闭的驿站大门,里面有暗光涌动,“多可悲。你说,我上一次败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悲?”
时年不敢回答。
不过一炷香,驿站的大门重新打开,高力士立在那里,颤声道:“陛下有旨,令贵妃娘娘在驿站西侧的佛堂,自缢升天……”
严妆丽服的杨玉环从他身后走出,高力士连忙为她撑开伞,雨水打在油纸伞上,泼泼洒洒,有一些还是溅到裙角,她却并不在意。事实上,到了如今确实没什么事值得她在意,女子神情平静,唇角甚至带着丝笑,缓步走下台阶。
明明是他们逼迫的结果,但当她真的经过时,六军将士却纷纷低下了头。就好像被那样的美丽所灼伤,他们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泼天的大雨里,贵妃杨玉环就这样仪态端庄、步履从容地走向对面的佛堂,也走向……她既定的命运。
“那里应该有一棵梨树。”时年忽然说。
“什么?”杨广问。
时年没有回答,只是望向佛堂高高的院墙,知道那院子里应该有一棵梨树,便是杨玉环的自缢之地。
这个季节没有满树梨花如雪,也不知她走时,会不会寂寞。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所有人都站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终于,被叫去查验贵妃尸身的陈玄礼出现在佛堂外。
须发苍白的老将军望着台阶之下,半晌,终是道:“贵妃娘娘,升天了……”
所有士兵轰然跪下。
泼天的大雨里,他们齐齐叩拜,却不是为了死去的贵妃,而是朝着御驾的方向,喊声震天仿佛能撼动山岳,“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墙内,一个女人死在梨树下。
高墙外,男人们三跪九叩,口道圣恩。
因为她的死,成全了他最后的英明圣德。
何其荒唐。何其讽刺。
时年忽然捂住胸口。
眼前又闪过那一夜,含元殿前,玄宗击鼓、贵妃起舞,千官万国齐聚一堂,那是怎样的盛世风流。可是转眼间,马嵬坡前芳魂杳然。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长安沦陷时她尚没有直观的感受,可这一刻,亲眼见证杨玉环的死,她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盛世落幕了。


第58章 险死
“你怎么了?”杨广问。
大雨里。女孩脸色苍白、瞳仁漆黑,听到他声音怔怔转头,神情里竟透出股茫然。片刻后。她闭了闭眼。说:“我想走了。我们走吧,好吗?”
杨贵妃已死。哗变也就此平息,杨广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说:“好。我们走。”
众人想趁着混乱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就被一名将领拦下,“你是何人账下的。怎的如此面生?”
那将领看看杨广,又看看时年。一双鹰似的眼睛微眯。挥剑便往时年头上一击。时年原本穿着普通兵卒的衣服。头戴战盔。只听“啪”的一声,战盔被剑鞘击中,飞旋着砸到地上,而她青丝散下,白净柔美的面庞暴露无遗。
将领冷笑:“果然是个女人!我刚才就瞧着不对劲,真是包天的胆子。居然敢混到这里来!”
时年不料他们早就被盯上了,还是因为自己。下这么大雨眼睛还这么毒,专业素质也太高了点吧!
她震惊。周围众人也震惊。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混进军队,还带着女人。刚刚结束一场哗变,杀死宰相、逼死贵妃,将士们体内翻涌的嗜杀血气还没褪去,见状立刻拔刀,“大胆逆贼!定是安禄山的奸细!”
“拿下他们!”
一道寒光朝时年劈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杨广一把护到身后。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丢掉了伞,刷地抽出长刀,正面迎上那个人的刀光!
而那边,聂城、布里斯等人也都拔出兵刃,和蜂拥而至的士兵缠斗在一起!
时年没想到,昨天在刑场才打完一架,今天居然又要打!而且这回面对的不是刑场守兵,而是护送御驾的精锐将士!她那点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瞧的,只好在杨广背后躲来闪去,祈祷各位神仙打架,不要伤及她这个凡人。好在那些人大概是想抓活的,并没有怎么下死手,这才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然而没等她开心太久,一直冷眼看着下面的陈玄礼忽然开口:“留一个活的即可。其余人,格杀勿论!”
随着这一声令下,士兵们攻势立变,刚才还留了余地,此刻却是刀刀杀招,直取人性命!
时年心肝猛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他们出任务都是尽可能避免伤人性命,一方面是最大限度减少因为自己的出现可能造成的各种蝴蝶效应,另一方面他们毕竟是在现代法治社会长大,杀人所带来的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比如时年本人,迄今为止干的最多的就是用电击棒偷袭,如果真让她杀了谁,恐怕以后觉都睡不好了……
可现在的局面,敌人招招致命,他们一共只有十几个人,拼尽全力都不一定逃得掉,还留手的话十有八九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这样想着,她看向聂城,却见漫天大雨里,男人薄唇紧抿、黑眸沉沉,一言不发和三名士兵打斗着。那三人每一刀都直奔他的要害,聂城无法打晕他们,反而几次差点中招,险象环生!终于,当刀锋又一次擦着太阳穴而过时,他深吸口气,像是下了决心。
下一瞬,一道寒光从黑眸里划过,仿佛冰雪照亮黑夜,男人手腕一翻,一刀贯穿士兵的咽喉,血溅三尺!
一个倒下,他无半点迟疑,抽刀便直取另外两人面门。两道白光过后,只见两名士兵自眉心而下,一道血痕直直划向下颔,呆立三秒,轰然倒地!
整个过程发生在瞬间,时年看得呆了。
她此前从未见过聂城杀人,就以为他也是不会杀的,可没想到当他真的动手,会是这样的果决。
不过一瞬,连杀三人……
她打了个寒噤,右手忽然被狠狠一拽,她听到杨广恼恨的声音,“发什么呆?想死吗!”
原来刚才又有一刀朝她劈来,幸好杨广一边打一边不忘注意着她,才没让她命丧刀下。时年惊魂未定,又被吼了一通,忍不住道:“还不是你非要来这里!如果不是你要来,我们才不会弄成这样!”
不这样,她也不会看到聂城这一面……
杨广气极反笑。别以为他没看到,刚才全是因为她盯着那个聂城,才会没注意到过来的偷袭。
很担心吗?这样的生死关头,她明明躲在自己身后,眼睛却只盯着那个男人……
战况激烈,不止唐军有伤亡,杨广的随从也死了五六个,剩下的拼死杀到他身边,大声喊:“玉郎,敌众我寡、不宜久战!马匹就在树林里,我等断后,您赶紧逃吧!”
的确,唐军人数百倍千倍于他们,再打下去众人即使不中招也会力竭而亡。杨广看一眼时年,不过一瞬便下了决心,“好,在下在此谢过诸位。诸位保重!”
他拉着时年就朝树林那边而去,唐军怎肯让他走,立刻追了上来。还好有随从在中间阻挠牵绊,杨广且战且退,还带着时年这个拖油瓶,虽然慢,但也一点点靠近了树林。
眼看胜利在望,杨广忽然隔着泼天雨幕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机。他猝然回头,只见雨幕对面,佛堂外的陈玄礼面无表情从侍从手中接过长弓,弯弓搭箭,冰寒的箭镞对准了他……
不!他对准的是时年!
瞳孔骤缩,他来不及反应,就见陈玄礼手指一松,羽箭携带着风声,呼啸而来——
像是被万千根琴弦狠狠绞住,杨广想动,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周遭的一切在瞬间陷入黑暗,马嵬驿不见了,泼天大雨不见了,陈玄礼和唐军也不见了。所有人都消失了,他站在一团黑暗中,望着天地尽头的一点微光。然后,这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他在刺目的光线中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庭院里。
漫天飞雪,如碎琼乱玉,时年披着雪白的斗篷,亭亭立在他面前,歪头一笑,“太子殿下心愿达成,我也该离开了。今日前来,是告别的。”
他想说你为什么要走?可不可以不走?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后退,一点点远离,最终幻化成浅浅的影子,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那样干净,那样彻底,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就好像,这一别,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再见……
杨广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马嵬驿前,雨声轰隆响彻耳际,比它更响的是聂城和布里斯的喊声,“时年——”
破空的羽箭已近在眼前,现在已经不可能避开了,他想也不想,一把将时年扯入怀中,后背朝外。只听一声闷响,羽箭直直射中他的背心!
时年感觉抱着她的男人身子一颤,然后脱力般软了下去,她往后一摸,触手湿润,也不知是雨还是血,吓得大喊:“杨广!杨广你怎么了?杨广!你不要吓我……”
杨广低下头,大雨里,男人嘴唇有点发白,却轻轻笑了,“我说过,我如果喜欢谁,哪怕……哪怕我死了,也不会让她死。小狐狸,你现在……相信了吗?”
说完,他眼睛一闭,栽倒在她身上。
时年几乎魂飞魄散。他怎么了?他不会真的死了吧?不,不会的,隋炀帝怎么可能死在这里!他怎么敢死在这里!
恰在此时,聂城也终于杀了过来,俯身先检查了下杨广的情况,说:“别担心,还活着。一会儿你扶他上马,往北走,一直见到河,我在那里安排了一艘船。你保护杨广的安全,我和布里斯断后,做得到吗?”
时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说她本来就不会骑马,现在还要带着受伤的杨广,掉下来怎么办,又想问北边是哪边,船又在哪里,她怕自己找不到。但这些话最后全被她咽了进去,时年看着聂城,毅然地点点头,“做得到!只要,你让我先逃出这里……”
唐军环伺,布里斯浴血而战,那几名随从又死了两个,剩下的也只剩最后一口气在苟延残喘。这样的情况要逃出去无异于登天,聂城看他们一眼,忽然从怀中掏出个东西,对准前方“啪啪啪”就是几下,只见三个士兵的头颅瞬间爆开,额间一点血痕,双目大睁,栽倒在地!
时年:“……”
她看着聂城手里的东西。银白色的身体,精巧的左轮,虽然没在现实中见过,但在各种影视剧里可没少见识。
“我靠你有枪你早拿出来啊!!!”
大概是已经杀了人,那根心理防线断掉了,时年现在没有刚才亲眼看到聂城杀人的恐惧,只是觉得崩溃。合着他们的武器装备里居然有枪?早点说他们何至于打得这么辛苦!
聂城冷静道:“用枪是违反章程的,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易动用。”
“好,下次你就等我们全死了再拿出来吧!那样就不违反章程了!”
时年气得大骂,那边众人也被吓得不轻。这男人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指着他们,就隔空取了三人性命,动作太快、太不可思议,几乎让人联想到杀人的鬼魅!
在这样的心理下,忽然有人指着时年说:“我认出来了,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在中秋夜宴上消失的妖女!她居然没有死!这是妖法!这一定是妖法!”
“妖邪!他们是来危害我大唐国祚的妖邪!是来杀我们的!”
众人吓得纷纷后退,聂城趁机说:“快逃!”
时年再不犹豫,扶起杨广就往树林而去。好在他没晕的彻底,还残留一点意识,知道跟着往前走。时年半拖半拽,终于进到树林,将杨广扶上了马,自己也爬了上去。她坐在杨广身后,越过他抓住缰绳,也许是眼下的情况太过紧急,她发现自己居然不怎么害怕了,脑子里只是重复着教练、路知遥还有聂城教过她的窍门,喃喃道:“你可以的,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驾!”
骏马扬蹄,朝着北方奔驰而去,将马嵬驿和漫山遍野的火光远远甩在后面。
时年全神贯注,不敢去听身后的动静,只是一边骑一边说:“杨广,你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很快就安全了。我就可以带你回家了。你坚持一下……”
不知骑了多久,她终于遥遥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也真的泊着一艘船。时年没空管聂城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个,扶着杨广下马上船,然后焦急地看着来时的那条路。
他们逃出来了吗?聂城能顺利脱身吗,还有布里斯?他们如果赶不过来,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
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惊喜地站起来,果然看到策马而来的聂城和布里斯。他们身后还跟着……时年瞪大了眼睛,追兵!他们身后还有追兵!
聂城一边策马跑近,一边大声喊:“砍断缆绳!开船!砍断缆绳!快!”
“可是……”
时年想说你们还没上来,然而聂城又吼了一遍,她不敢再犹豫,拔出剑对准系在码头石桩上的绳索,深吸口气,一剑劈下去。
绳索断裂,小船飘飘荡荡,今夜雨大,水流湍急,不用掌舵便漂离了岸边。时年看着越来越远的码头,急得不行,没了这船,聂城和布里斯要怎么办!等到了码头没有路,他们就会被那些人抓住的!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聂城的马靠近了码头却没有减速,反而越跑越快。终于,骏马踩着码头边缘一个用力,仿佛斑羚飞渡般朝前一跃,聂城也同时踩上马背,纵身一跳,端端落在船头!
旁边布里斯如法炮制,也跳上了船!
聂城落下后立刻去抓舵盘,向右一转,小舟朝着江心而去。回头一看,追兵们这时才赶到码头,然而船已经开走,两边的距离原来越远。
终于,看不见了。


第59章 夜曲
“怎么样。他没事儿吧?”
雨水击打在船舱顶上,轰隆轰隆仿佛雷鸣,一盏烛光照亮小小的舱室。这是聂城半个月前就找好的船。一直泊在这里,也幸好有这艘船。他们今夜才能顺利逃脱。太过凑巧,让时年忍不住怀疑,究竟是因为船停在附近。聂城才决定陪杨广去马嵬驿。还是他一开始就猜到杨广会去马嵬驿,于是将船停在了附近。
布里斯合上药箱,道:“背上的箭并没有伤到要害。虽然一路过来流了不少血,但杨广久经沙场、身体强健。又上了我从现代带过来的药。按理说应该没事。”
时年捕捉到关键。“‘按理说?’那事实呢?”
布里斯眉头微皱。好像他也为此困惑,片刻后道:“他有点不对劲。”
舱内一角摆着张简易的小床,此刻杨广就躺在上面,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时年摸了一下,发现他额头全是冷汗。眉头紧紧皱着,似乎非常痛苦。
“他的伤我检查了,不该这么重。可他现在都没醒,这不正常。我怀疑……”
“怀疑什么?”
布里斯还没回答,一旁一直沉默的聂城忽然开口:“怀疑排异,对吗?”
时年心头一跳。
聂城道:“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普通人穿越时空、改变历史,可能会引发排异。如今杨广已经在唐朝待了四个月,还惹出这么大的大乱子,我怀疑他已经引起时空之弦的警觉。他是不该存在的,所以弦下令,要绞杀这个异物。”
“那怎么办?”时年顿时急了,绞杀,听起来就很吓人,“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当时是怎么解决的?”
“很遗憾,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只是知道有这样的可能,连他是不是真被排异了都不确定。毕竟,我以前的任务也没走到过这么凶险的地步。”
时年不料他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半晌才说:“那,我们就这么看着吗?你不是说了,隋炀帝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唐朝,如果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事到如今,我们只有一个选择,尽快送他回他应该在的朝代。”聂城转头,透过掀动的门帘,望向外面的无边风雨,“只希望他的命够大,我们的命也够大,能够撑到回去的时候。”
谈完这个,聂城和布里斯去了隔壁,好像有什么别的事要商量,舱室里只剩下时年和杨广。换作以往她会觉得自己又被聂城隔绝开了,这一次却松了口气。
刚才一直忍着,但其实她面对聂城时是有点不自然的,她总是不自觉想起几个小时前的马嵬驿,他冷静杀人的样子。再加上明朝以身斗豹那次,时年忍不住好奇,在聂城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才会让一个现代社会长大的守法公民变成这样。
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些男人。就像她不知道聂城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做这么多吓人的事,她也不明白……杨广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挡在自己身前。
摇曳的烛光里,她看向床上的男人。他的脸色还是那样白,仿佛陷在痛苦的梦魇。眼前又闪过那一幕,漫天大雨里,男人靠在她身上,明明很虚弱,却还朝她微笑着说:“小狐狸,你现在相信了吗?”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回事啊,你不是杨广吗?你不是最阴险狡诈、狠毒无情吗?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箭?见义勇为?你素质这么高,干嘛还骗你老妈杀你兄弟调戏你爸小老婆最后还抢了他老人家的皇位啊……”
任何一本史书上,杨广都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的哥哥是被他赐死的,他的弟弟被他幽禁至死,连他父亲隋文帝杨坚也死得蹊跷。可这样一个人,却在那支箭射过来时,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那样做……
“你这人……我救了你,怎么还,还骂人呢……”
时年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床榻之上,刚才还陷在昏迷的杨广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微笑着看着她。
“你醒了?你醒了!!!”
时年惊叫一声就站起来,却被杨广的声音吓了一跳,“轻点轻点轻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他的手,连忙想松开,他却拉着不放,“去哪儿?我醒了你就要溜,怕我找你算账?”
“不是,我去叫布里斯来看看你的伤……”
“我的伤我自己知道。用不着。”
时年有点犹豫,但布里斯也说了,他的伤没有大碍,要担心的是被排异。现在他既然醒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她重新坐下,小声叮嘱,“那你有不舒服要立刻告诉我哦,不要强忍着。”
“好。其实从前打仗的时候,比这更严重的伤也受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这么没用。吓到了吧?”
时年下意识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那么担心,掩饰道:“也、也还好吧……”
“真的?”他想了想,认同地点头,“也是,还有心思说我坏话,可见担心的有限。”
她大窘,“我不是说你坏话!我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所以然。杨广毕竟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她却在他昏迷时讲那种话,还被逮了个正着,时年窘迫之余开始自我反省,杨广也许素质不高,但她看自己的素质也着实有限,没啥资格评判他。
女孩满脸羞惭,头都快耷拉到胸口了。杨广见状眼中滑过丝笑意,“觉得内疚的话,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说实话,我就原谅你,怎么样?”
时年不愧是聂城金口玉言的“最佳员工”,这种情况下还保持了警觉:他要问什么?听起来很重要的样子,她的来历,还是接下来的计划?
“你先说。”
“你那晚吹的那首曲子,真的没有名字吗?”
时年愣了下,才明白他指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在平康坊吹奏过后,曾有个姓裴的郎君当众问过这首曲子的名字。
“我总觉得你那时候没说真话。是不能说吗?那现在告诉我,可不可以?”
当然不能说。聂城威胁过她,提前暴露后世诗作是违反章程的,曲子当然也一样,之前她用旋律不容易流传糊弄过去了,但曲名是绝不能透露的。别的不说,她要怎么给他解释什么是莫斯科?
可是……
她看着男人,他躺在那里,唇畔含笑,眼中也是柔和的笑意。这样的眼神,让她想起那天深夜的天牢,银色的月光洒了满地,男人隔着牢房的木栏杆吹奏口琴,用那支她从小听到大的曲子,安抚了惶恐孤独的她。
他一直希望,她能再给他吹一次那首曲子……
“有的。”她轻声说,“不仅有名字,而且还有歌词,你想听吗?我可以唱给你听。”
男人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复,眼睛一亮,“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外面还是狂风暴雨,吹打着飘荡的船只,船舱内却温暖安稳仿佛一个岛屿。时年坐在床边,对着面前的杨广,轻声唱着这首她再熟悉不过的歌曲。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
明月照水面闪银光,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开口讲,不知怎么讲,
多少话儿记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外面的惊涛骇浪仿佛消失了,房间里那样安静,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如潺潺流水、皎皎月光,又像西伯利亚的冷风,徐徐吹过莫斯科外的森林。
她轻声重复着:“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曲毕。
杨广久久没有作声,时年看着他的侧脸,不知怎么就有点紧张,“是不是唱得不好?我很少唱歌的,肯定比不上你府上那些歌姬……”
“唱得很好。”他打断她,男人双眼微闭、神情愉悦,似乎还沉浸在歌声中,“曲好,你唱得也好。当然,词最好。”
夸张。
曲子好她承认,她唱得也勉强凑合吧,但这个词……放到现代当然好,可现在是在古代,他这样的大诗人,也能看得上这样大白话的歌词吗?
“真的,你不信?‘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悄悄看着我不声响……’这一句最好。”
时年不料他竟单独挑出这一句,愣了一愣。杨广还是笑笑地盯着她,可这一次,男人眼睛里有了别的东西,“小狐狸,你觉得呢?”
她沉默片刻,有点慌张地起身,“我……我还是去叫布里斯吧……”
她想走,杨广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动作之快吓了她一跳,“你问我为什么替你挡那一箭,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会那么做。只是当那支箭射来时,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时年下意识问。
杨广眼前又闪过那一幕,大雪纷飞里,女孩笑着朝他告别。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幻觉,抑或是对即将发生的事的预见。他只知道在那一刻,当他看到她消失时,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起我自己受伤,我更怕你出事。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小狐狸,你还不明白吗?”
船舱里安静无声,杨广凝视着时年,黑眸里是昭然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