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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贞看足了笑话,见陈标气得脸都红了,才阻止陈文正继续逗陈标。
陈标腮帮子鼓鼓地回到马车生闷气。
他真的是因为担心陈国瑞犯傻,防范于未然。堂哥这种莽夫,根本不懂他的谨慎!
陈标捂着肉乎乎的小屁股,饱受马车颠簸折磨的时候,朱元璋已经陆陆续续接到应天送来的信。
陈文正把蓝玉揍了,李善长把常遇春揍了……嗯?
朱元璋看着信,眼睛里写着大大的疑惑。
他反复看了几遍,才放声嘲笑,并把信丢给徐达。
他这次亲征只带了徐达,汤和去其他地方征战了。所以自家儿子相关的乐子,朱元璋只能和徐达分享。
徐达看完信后,笑着摇摇头:“李公大约是对标儿当小先生的事动心了。”
朱元璋道:“待我回去再说吧。以标儿的谨慎,要说服他可不容易。他呀,天天都嚷着陈家太厉害,朱元璋会砍陈国瑞的脑袋。朱元璋如果真的要砍厉害的人的脑袋,肯定也先砍你这个上将军的脑袋,哪轮得到陈国瑞?”
徐达刚刚因功拜奉国上将军,是朱元璋麾下实质的兵马总统帅。朱元璋未亲征的时候,攻伐之事都由徐达做主。
徐达笑道:“那可不一定。我也就打仗厉害一些,打仗厉害的人可多了。但陈国瑞赚钱厉害,也就李公的功劳比陈国瑞大一点。”
朱元璋板着脸严肃道:“那就先把李先生砍了,才轮得到陈国瑞。”
徐达叹气:“李公被砍了,朱大帅麾下就真的没有值得信任的文人了。”
朱元璋摸了摸胡子:“让标儿顶上,我相信标儿。”
徐达忍不住了,拍着桌子大笑:“老大啊,你这话敢和标儿说吗?你要敢和标儿说,我立刻举着双手支持你。”
朱元璋也忍不住笑了:“举着双手是投降,不是支持。唉,标儿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他要能一下子长到弱冠,我还愁什么?”
徐达道:“就算标儿及冠,大帅你也不能把什么事都推给标儿啊。你想躲懒,难道标儿不想?”
朱元璋笑着打开另一份加急的信:“我不是躲懒,我是想为标儿麾下一大将,标儿监国,我为他北伐去……哎哟我嘞个悟掉了!”
徐达立刻凑上来:“什么事?急得老大你口音……哎哟我滴个乖来!”
“悟掉了”和“我滴个乖来”都是表示惊讶的语气词。
两为了逼格而基本说官话的濠州农夫汉子,被这封信惊出了濠州当地土话。
朱元璋和徐达面面相觑。
“我怎么请都请不来的浙东四先生来了两个?”
“浙东二儒全来了!”
“那个水心先生的学派,就是标儿所说的在朱夫子活着的时候能与程朱理学分庭抗争的牛气学派?”
“不仅仅是学派传人,是水心先生的后人!直系后人啊!”
朱元璋和徐达再次面面相觑。
半晌,朱元璋捂着胸口,徐达使劲深呼吸。
冷静,冷静。我们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这场面……
这场面我们别说没见过,连想都没敢想过啊!
徐达声音颤抖:“老大,大帅,你不是把文人都得罪跑了吗?!怎么还有大儒逆天下文人大势来投奔你!”
朱元璋比徐达先冷静下来。
他想起自家儿子和他说过的“天命”。
儿子说,他之后为了讨好天下文人,为了厚着脸皮与朱家联宗,成了向弱者挥刀的刽子手。
朱元璋本以为,儿子的话说明天下文人实在是很难讨好,不如顺从本心。
哪知道,他顺从了本心,自绝于天下正统文人,居然有大贤主动投靠?
天命,天命……这就是天命,是他本应该拥有的天命吗?
他根本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只要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还全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让如他一样的普通老百姓再不担心兵祸天灾,老天爷自会把他想要的给予他?
就如同他被郭子兴夺走兵权,被逼回乡招揽了一伙穷兄弟,居然各个都有将才一样。所以匪夷所思之事,都是他朱元璋背负的天命?!
朱元璋深呼吸,彻底冷静下来。
天命可畏。
徐达还在傻乐:“老大,标儿真是太出息了!他说他不拜师!那些大儒们居然说不让他拜师也要一同教导他!”
“嗯。”朱元璋合上书信,道,“他们能逆流冒险来投,我应当交付信任。”
徐达呆滞:“老大,你的意思是……”
朱元璋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拿起最后一封书信,在徐达想要探头来看时,把徐达的脑袋推开。
徐达好奇:“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朱元璋道:“标儿要过来,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不能和常人所说的事。你别看了。”
徐达失笑:“是不能与常人说?恐怕是会让陈国瑞被朱大帅忌惮之事吧。”
朱元璋道:“知道了还不快滚,小心我忌惮你,下次一同征战的时候在背后砍你一刀。”
徐达起身:“但是老大,每次征战你都是冲最前面啊。你要在战场上砍我,得转身回砍……唉,别真拔刀啊,我滚,我现在就滚。我去看看工匠把碑刻好没有。”
徐达一边跳着躲避朱元璋丢来的石头,一边往外面跑。
朱元璋节俭,书案上临时用的镇石都是直接从外面捡来的石头,没有搜罗美玉奇石,所以随便砸人,不心疼。但那棱角分明的石头砸在人身上,可就很疼了。
朱元璋让徐达滚蛋之后,再次打开马夫人写来的信,自言自语:“和我读的书有关系?难道是那一本?”
朱元璋走到卧室,打开放在榻上的箱子,翻找了一番,从箱子底部找到《马氏哲学》。
他读书都做了详细的计划。待计划内的书看完之后,他才会看不在计划中的书,算是额外的学习。
《马氏哲学》这本奇奇怪怪的书,到手之后他就粗略翻了一下,发现只有小半本有字后,就将其先丢到了一边。
书既然未抄完,他不如回去问儿子要原本,一口气看完。书只能看一小半,那不是急死个人?
朱元璋盘坐在榻上,翻开《马氏哲学》:“什么书让标儿如此激动?总不会是他从仙界带来的天书,怕泄露天机吧?应该不是,以夫人信中言语,这书陈国瑞可以看,但朱元璋不可以看。唉,标儿对朱元璋的偏见啊……”
朱元璋想到,陈标对“朱大帅”的偏见,有他不断给“朱大帅”甩锅的一份功劳,不由乐了。
……
朱元璋亲率十万大军围攻扬州城时,张明鉴慌得不行。
应天和扬州比邻相接,朱元璋显然对扬州势在必得。就算围,也会把青军围死。张明鉴要么战死,要么投降,没有二选。
被围了几日,张明鉴见朱元璋麾下围而不攻,扎营安寨,甚至开始丈量周围田地,有屯田的意思时,就知道自己没有考虑的时间了。
之前为了取乐,扬州城中普通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现在扬州城就是一座空城,只剩下他们青军。
即使他们还有粮可吃,被耗死是迟早的事。
何况张明鉴把青军都带成了一群恶魔,青军见势不对就会哗变,第一个死的就是他张明鉴。
于是张明鉴犹豫之后,向城外派遣使者,与朱元璋商谈议和之事。
朱元璋回信,接受投降,但张明鉴必须死。
张明鉴气急败坏,要和朱元璋决战。结果他接到朱元璋回信的当晚,就被摸到床头的副将们剁成了肉泥。
恶魔青军对老百姓没有人性,对他们的统帅又怎么会有人性?
之前听从张明鉴,不过是被张明鉴的恶名压着。现在城都被朱元璋率兵围死了,他们当然选择割下张明鉴的脑袋,给朱元璋当投名状。
青军出了名的骁勇善战。
张士诚等势力听闻朱元璋要攻打扬州时,都等着青军把朱元璋狠狠咬掉一块肉。哪知道,这仗就试探性的打了几下,青军居然砍了主帅张明鉴的脑袋,直接投了。
等着看笑话的其他势力纷纷傻眼。
朱元璋如今仍旧是元末势力中最弱的一个,所以无论元朝廷、张士诚、徐寿辉等势力,都没有将朱元璋选为第一个清除的势力,就是为了让朱元璋成为他们的“缓冲地带”。
朱元璋得罪了天下文人,更让他们轻视。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朱元璋靠着这“九字诀”,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悄然成长。等他崭露锋芒的时候,各方势力已经养寇自重,积重难返。
比起朱元璋,他们倒是年年提高对“陈家家主”的悬赏,对“陈家家主”的仇恨比朱元璋大多了。
这次朱元璋不战而胜,让各方势力终于对朱元璋提起了一些警惕心。
但很快,他们的警惕心被朱元璋再一次的骚操作打消——朱元璋居然把献头投降的张明鉴副将们全绑了,让悍勇的青军全部解甲,说要砍一批人祭祀扬州百姓?!
张士诚得知这个消息时,呆了许久,才道:“朱元璋他……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麾下的文人们已经骂了朱元璋许久,听张士诚之话后,纷纷赞同。
从道义上来说,杀俘不祥。听闻朱元璋居然还准备用降将来祭祀?!人殉!!简直比元人还残忍!!
从利益上来说,杀了降将,以后谁还敢降你朱元璋?还有那一两万的青军,都是年轻力壮的老兵!就算你朱元璋没信心收服他们,打散了编入其他将领麾下,也能补充兵源!
朱元璋脑子没病,能做出这么无法理解的事?!
张士诚和文人下属们纷纷吐槽朱元璋脑子有病的时候,应天也在为此事讨论。
李善长见联袂前来的刚投奔朱元璋的大文人们,幽幽叹了口气,在他们还未发话前,就拱手作揖,斩钉截铁道:“这件事,大帅虽很蠢,但没做错。扬州、扬州被张明鉴率领的青军,吃得只剩下十八户人了!”
“大帅他,大帅他啊,无论是为了给女人放脚得罪天下文人,还是为了扬州百姓报仇而让之后每一场战斗都变艰难……他就是这么个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蠢得无可救药的家伙!”
李善长说着说着,红着眼眶高声骂了出来。
是啊,是啊,朱大帅你认为你做的事都很正确。但正确不代表能做啊!
看一看《三国志》,唯一能称得上仁义的只有季汉。但势力最大的是在正史中足足屠了十二次城,占秦汉四百年历史四十八次屠城记录中四分之一的曹操曹孟德!
你要正确,要坚持本心,能不能先夺得了天下再说?
能不能啊?!
如果你不能夺得这天下,再多的仁义都只是被人唾弃的假仁假义,是贻笑大方的沽名钓誉。
成王败寇,朱大帅求求你懂一懂!
宋濂等人听着李善长红着眼睛流着泪破口大骂朱元璋,骂到哽咽不止,泣不成声,脸上的惊怒渐渐沉淀,变得平静无波。
叶铮率先上前一步,问道:“你如此骂他,那会弃他而去吗?”
李善长用袖子擦了一把涕泗横流的脸:“弃什么弃?我要走了,连给他管文书的小吏都没了。”
李善长最初投靠朱元璋的时候,朱元璋没兵没职务,李善长的职责就只是帮朱元璋管管书房为数不多的文书而已。
朱元璋是小将,他是小吏。
“那你骂什么?有那个精神,不如帮大帅想想怎么把名声扭转过来。”叶铮皱着眉,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绢,递给李善长,“做仁义的事还被人骂,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至少在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濂等人纷纷点头。
李善长拿着手绢傻眼:“你们不走?”
王袆冷笑:“你就盼着我们走?”
李善长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只是……我只是看着你们好像很愤怒……”
叶琛和宋濂对视一眼,然后无奈道:“我们是很愤怒,但不是对朱元璋愤怒,而是对那些只管立场、不看对错、颠倒黑白的所谓文人的愤怒。”
几人甩袖。
你有笔如刀,我也有笔如刀!
我们就比一比,谁的笔刀更亮,能照亮这一方黑暗的汗青史书!
第16章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宋濂等人回房提笔开始战斗时,陈标还在去往扬州的路上。
他的小屁股实在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车座上垫了厚垫子又太热。
陈标这聪明的小脑袋,便把吊床拿出来绑在马车四角,趴在了吊床上小憩。
马车晃悠悠,吊床晃悠悠,陈标跟着一同晃悠悠,就像是睡在摇篮里,可别提多惬意。
骑着马的陈文正探头进车窗,羡慕极了:“我也想睡吊床。”
陈标对着陈文正招招手:“马车很大,轮流进来啊。”
陈文正摇了摇头:“算了,回去的时候再说。我要在外面警戒,保护你呢。”
陈标老气横秋道:“冲你这句话,等会儿你的烤肉酱有了。”
陈文正失笑:“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陈标摆摆手:“不用谢。”
陈文正飞快从车窗外伸出手,狠捏了陈标软嘟嘟的脸颊一下,然后大笑着策马离开。
陈标愤怒:“你的烤肉酱无了!”
陈文正:“哈哈哈哈哈。”
李贞对儿子道:“保儿,等会儿守好你的烤肉酱,文正肯定会抢你的。”
李保儿紧张点头。
陈标所在的车队暂时停靠路边树荫处小憩,准备烤肉时,朱元璋这里也准备开锅烹肉。
只是,朱元璋要烹的是人肉。
在驻扎在扬州城外时,朱元璋便让军中工匠为扬州之事刻碑立传。
可惜,军中无文采出众之人,朱元璋遍寻军中,竟无人敢提笔。
无奈,才和儿子一同读了没几年书的朱元璋,只能自己咬牙提笔为扬州之事撰文。
这时候的朱元璋连骈俪格式都不怎么懂,文采不够感情来凑,先用大白话把扬州之事说清楚,再抒发一下自己的愤怒。
结尾处,朱元璋想题几句诗来“画龙点睛”,但思来想去都找不到合适的。
他本想写“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但想起自己身负的天命,总觉得不太自在。
下民易虐?我不也是下民吗?
虽有天命,但天命从来不会直接降下一道雷把坏人劈死,都还是得咱们这群下民自己帮助自己。
何况,他儿子和他说了“下民易虐,上苍难欺”的出处,居然是后蜀亡国之君孟昶,一个骄奢淫逸亲佞远贤的坏皇帝所说。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对了,他儿子还和他说,他以为的“知己”,唐代著名的“悯农诗人”李绅是个贪官酷吏,为官时常有百姓逃亡,李绅把逃亡的百姓比作饱满麦子上被风吹走的秕糠。
各个都说的比唱的好听。
最后,朱元璋越想越憋屈,大手一挥,写下“都言下民易虐,吾当替民行道,教尔等下民难欺!”
老朱这题字照旧没文采,很直白,全靠感情和语气来凑。若是正统文人看到这题字,估计会嗤笑不已。
但朱元璋麾下都不是什么正统文人。他们直愣愣地看着被立好的石碑,眼眶和脸颊都有些泛红,竟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盘踞在心中。
委屈?愤怒?终于被人理解的喜悦?他们分不清,只是在询问周围人石碑上几个大字的意思后,认识字的不认识字的,都死死盯着那几个大字而已。
一众卸掉武器的青军,被驱赶到了石碑前。
他们看着石碑后的大坑,都惊慌失色,以为朱元璋要把他们全部坑杀。
朱元璋本来有这个意思,但想起儿子的话,将心中暴虐情绪生生忍了下来。
若现在坑杀所有人,别人只会说他肆意行暴,和青军是同样的行为。越是暴怒,就越需要理智。
朱元璋下令,麾下将士押着青军去城中城外已经寻找到的几处抛弃尸骨的地方捡取尸骨,将尸骨放入大坑中。
朱元璋全军将士将袖子上的红巾换成白布。朱元璋和徐达亲自点燃香烛,手捧纸钱,在大坑边缘挥洒。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扬州仅剩的十八户人家互相搀扶着来到石碑前。
这仅剩的人家,并非是与张明鉴勾结作恶的富户,只是老弱病残,身有恶疾,又把粮食藏得极好。
健康的人全死了,倒是这些老弱病残命硬,活得比健康的人还长久。
他们本来惶恐不安,但抬头看到石碑,看到香烛,看到胳膊上绑着白布的红巾军,突然不怕了。
他们虽经过了红巾军几日救助,也只是勉强有了行走和站立的力气。此刻,他们却爆发了可能连他们健康时候都发不出的吼声,就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的野兽。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我的亲朋好友,我的邻里乡亲,魂兮归来啊!
张明鉴已经被砍成了肉泥,你们魂兮归来,看上一眼,该报仇了!
听着老弱病残们的嘶吼声,驻守在这里的红巾军们也不由跟着唱和。
他们口音各异,有的人甚至不会官话,用上了自己在家乡时听到的招魂的土话。
各种声音汇合在一起,形成了古怪又震撼人心的韵律,就像是古老部落中巫者敲击着鼓,跳着奇异的祭祀舞步,鼓点和脚步的声音仿佛落在了人的心口。
杂思沉淀,悲愤浮现,明明这些人与自己毫无关系,明明红巾军们已经见惯了乱世的惨状,也与这大坑里的尸骨共情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今日祭奠开始的时候,本是有阳光的。
但当祭祀开始,烛火燃起,悼词念起,真的有一股烟尘盘旋上升,聚拢成云。
若陈标在这里,能给出很科学的解释。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又是烧纸又是高喊,搅动气流,尘埃上升,能形成与人工造云人工降雨一样的效果。
但这个时代的百姓是“愚昧”的。他们不懂什么科学,只知道天本来是晴的,现在天阴了。
在他们高喊着“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的时候,云来了,天阴了。
那一定是扬州城上空聚而不散的怨灵们都来了。
青军将士本来愤愤不平,想着自己都投降了,怎么没有降军应有的待遇,要不要找机会反了。
当云气聚积,仿佛连周围空气都蒙上了一层带着香烛纸钱焚烧香味的雾气时,恐慌层层叠叠堆在他们心口,终于压得他们胸口震颤,面色苍白,难以呼吸了。
当他们作恶的时候,真的是一点都不怕的。
什么怨灵冤魂,若真的有,这世道也不是现在这模样。
恶人都是不怕鬼神的。
但现在,他们居然怕了。
被绑着推到石碑前的降将们抬头看着石碑,看着红巾军,看着朱元璋和徐达。
他们都知道,自己怕的不是什么被自己屠戮的扬州老百姓的鬼魂,而是怕这打着为民除害的红巾军。
他们挣扎着想吐出嘴中的布,想要求饶,想要说自己很有用,想说自己会忏悔,想说自己将为朱元璋鞍前马后。
死在战场上他们一点都不怕,如果死在这里,他们真的担心鬼仗人胆,那群孱弱的冤魂会仗着有红巾军震慑,把他们死后的灵魂活活撕了。
他们不惧生死,但居然开始惧怕死后了。
常遇春带队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李善长本以为宋濂等人会离开,哪知宋濂等人不仅不打算离开,还对朱元璋多了几分敬意,似乎下定了留在应天的决心。
他当机立断,让年纪最大的叶铮和宋濂去扬州相助朱元璋。其余的文人则在应天安心作文,准备与其他势力的文人以笔为武器,短兵相接。
叶铮是名人之后,宋濂自身颇有威望,他们若在朱元璋身边,定能扭转一些外人对朱元璋的印象。
常遇春之前被李善长当着众人的面一顿揍,正想办法弥补,便带着蓝玉,领了一队将士护送宋濂和叶铮两位大贤来扬州。
陈标虽然先出发,但李贞得了朱元璋的命令,故意拖延行程。马车走的是最好走的大道,走一个时辰休息一刻钟,生怕累到了年幼的陈标。
宋濂和叶铮都是能骑马飞奔的文人。他们比陈标晚出发一日,还赶在了陈标前面到达,正好碰上祭祀。
常遇春等人下马后,接过驻守在扬州的红巾军递来的白布,换了胳膊上的红巾。
红巾军还在仿佛不知疲倦的喊着“魂兮归来”,有些人声音已经沙哑,也不肯停下来喝口水润嗓子。
体弱的扬州城遗民已经累得喊不出来,只一边嘴唇翕动,一边往火堆中丢纸钱。
蓝玉有点被吓到了。
他拉了拉常遇春的衣角,小声道:“姐夫,这、这是什么?”
常遇春皱眉,低声道:“祭奠扬州百姓。你不是知道吗?”
蓝玉肩膀缩了缩。他知道是知道,但没想到是这种阵仗啊,有点被吓到了。
蓝玉本以为这祭奠,也就是朱大帅收买人心的方式,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才随常遇春来。
应天太压抑了,他身为大将军的妻弟,居然连抢个女人都会被揍。
更可气的是,一直都很顺从他的姐姐,竟然对着他一顿哭,哭得蓝玉心烦极了。
他姐比他大不了几岁,又已经出嫁,早就不是蓝家人,哪有资格训斥他?若不是他还得在姐夫麾下混饭吃……哼。
“姐、姐夫,怎么天越来越阴了?”蓝玉再次声音颤抖道,“不会真的有鬼吗?”
蓝玉比常遇春矮半个脑袋。
常遇春低下头,本想安慰蓝玉。但他突的也有些不敢说话,怕话说出来会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低沉的乌云,表情怅然。
真的有鬼魂吗?
如果真的有,他曾经被人残害的亲人邻里,他曾经手下屠戮的敌人和无辜人,他们的鬼魂在哪?
还是说,就算是鬼魂,也和人一样,要找到一个主心骨,才能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朱元璋自己努力读书,他麾下的将领们都咬着牙跟随朱元璋的节奏。虽说没朱元璋那个本事,常用字倒也能认个大概。
常遇春看着石碑,念出了站着老远,也能看到的石碑上的大字。
“下民难欺……”常遇春喃喃,“是大帅的字啊。”
蓝玉虽不喜懒得读书。但他被常遇春反复叮嘱,不识字可能只能永远当小将,当不了大将军,所以现在也勉强识得几个字。
他视力比常遇春好上不少,不仅能看见石碑上的大字,还看得见石碑上的祭文。
看完之后,蓝玉肩膀又缩了缩,往常遇春的影子处躲了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但心中就是忐忑不安,有点想从这肃穆的祭奠现场逃走。
宋濂和叶铮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早就知道朱元璋这场祭奠肯定不伦不类。
朱元璋麾下的文人差不多都跑光了,寥寥无几没跑的文人都镇守在朱元璋打下来的各处城市中为官,安抚百姓,忙碌无比。没人有空与朱元璋随行。
所以朱元璋军中大概率是没有懂祭祀礼仪、懂撰写祭文的人。
他们匆匆赶来,本想补上朱元璋的缺漏,让祭奠后半截看上去正式一些。
但现在,两人对视了一眼,将胳膊上的白布系紧了一些。
“常将军,我们别打扰大帅。等大帅祭奠结束再过去。”叶铮道。
宋濂点头赞同:“现在正是最肃穆的时候,不可打扰。”
常遇春犹豫了一下,决定听大文人的话,带着一众士兵停在红巾军中,没有上前。
朱元璋已经得知了常遇春带着叶铮、宋濂到来的事。但他没有激动地迎上去,只轻轻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后,就继续主持祭奠。
红巾军已经将散落的尸骨整理好,青军只需要从几个堆积尸骨的地点,将尸骨带到大坑中放好。
半日后,尸骨尽数归与墓坑,青军拿着木铲开始填土。
宋濂和叶铮松了一口气。只是填土,不是坑杀。大帅没被气得失去理智。
但紧接着,他们俩就平静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