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工作,比想象中的轻松太多,她甚至不用动脑子想菜单,只要按照菜单上要求的做出来就行,唯一烦恼的,就是只有一件事,八天了,她没有收到过任何和口味有关的反馈。
每日送饭菜时递过来的纸条,都是裁剪了一半的A4纸,纸张上都只有菜名。
作为厨师,自己做的饭菜收不到任何评价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迟稚涵在第八天晚上送夜宵的时候,拉响了铃铛,抿着嘴站在原地,等着那扇小窗被推开,等着里面伸出了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拿走放在隔板上的蒸笼。
那只手的手指上还一如既往的沾染着一些奇怪的颜料颜色。
“蒸笼里面有六个灌汤包。”迟稚涵突然出声,然后看到那只手僵在原地。
大半夜的,荒郊野外只有这么一幢房子,那扇红漆大门的窗口里,停着一只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手,手指尖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暗红色颜料,画面很瘆人。
所以迟稚涵莫名的有些紧张,脑子里闪过了吸血鬼三个字,然后被自己老土的想象力气笑。
“刚出笼的,吃的时候要小心烫。”她硬着头皮继续,那只手仍然一动不动,“另外我自己煮了小馄饨,你如果要的话,我可以回去盛一碗给你。”
放了六个小灌汤包的蒸笼,其实有点重。
所以那只悬空的手在僵直了片刻后,开始肉眼可见的发抖。
迟稚涵放弃自己想要避免唐突做的努力,决定还是长话短说。
“……我就是想问问,这几天做的菜是否合您的胃口。”终于把自己想要问的问出口,迟稚涵松了口气,为自己,也为了那只看起来就要抖脱臼的手。
她似乎还是唐突了,虽然问的问题非常的理所当然。
因为那只手终于有了反应,迅速的把手里的蒸笼放回隔板,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那扇窗。
……
…………
迟稚涵呆若木鸡。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为什么会觉得对门的这位老板刚才是落荒而逃。
连灌汤包都不要了……
昨天菜单上特意注明的不要皮冻做的灌汤包,她特意熬了一个下午的高汤,打肉馅的时候折腾了很久才做出来的皮薄如纸的鸡汁灌汤包。
就这样被丢在了隔板上。
她就是问了一句合不合胃口,还特意用了您,并没有很凶啊……
就算很凶,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
他是老板,给钱的那个啊……
而且!她真的!没有很凶啊!
……那现在要怎么办?
若无其事的拿着灌汤包回房间,自己搭配着小馄饨吃光?
这样会不会第二天就被扫地出门。
迟稚涵咬牙,艰难的决定还是再拉一次铃铛试试,这一次她一定会假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的放好餐点。
她人还没有动,门上的小窗就突然打开了,那只手迅速的丢出了一团东西,然后更为迅速的拿走了蒸笼,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
…………
她真的没有看错,对门的这位老板,就是在怕她。
她……只是问了一句合不合胃口……
风中凌乱的迟稚涵默默的弯腰,捡起地上被他扔出来的东西。
是一个纸团子,这次不是A4纸,而是一般的餐巾纸,被揉成了一团,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湿意。
迟稚涵手顿了一下,眉心微皱。
真的不是她想法龌蹉,大半夜的一个独居男人扔出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看起来像是用过的餐巾纸,是个人都会犹疑。
幸好,她看到了上面的字。
仍然皱着眉,把这张隐隐约约的透着不知道是汗渍还是水渍的餐巾纸摊平,上面写了很多字,但是大部分被划掉了,只留下了一行相对能看清楚的。
字迹因为慌乱有些潦草,但还是能看得出,和平日里给她菜单的是同一个人的笔记。
迟稚涵辨认了一下,最开头的三个字,应该是“很好吃”。
她心底汗了一下。
然后继续辨认,后面的字被水渍泡开,辨认了半天,居然是:“我也想要一碗小馄饨”。
……
抛掉荒谬感,迟稚涵拿着这张餐巾纸迟疑了一下。
刚才的状况,其实完全可以隔着门对话,但是对方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传纸条,拒绝电话,拒绝一切现代化的交流方式。
对门的这个人,难道是上了年纪的聋哑人?
不对,他能听到她说话。
那么,只是无法开口说话?声带功能性障碍?
迟稚涵心里因为这样的猜测有了恻隐之心,也难怪,她突然开口就能吓着他,也难怪,坚持一定要用纸条来传递信息。
对门的,只是一个因为无法开口说话不愿意和人交流的可怜人罢了,估计还上了年纪,所以更加的自闭。
她今天还真的是唐突了。
迅速的跑回房间拿了一张便签纸,迟稚涵在做了齐家私厨后第一次回了纸条,声情并茂的,充分的表达了自己作为员工的热情。
先是热情洋溢的感谢他喜欢自己做的饭菜,一句话加了四五个笑脸符号,然后让他先吃灌汤包,她马上去下馄饨。
写完之后看了一遍,又加了一句,绝对不放猪油的馄饨。
对门的人不爱吃猪油,迟稚涵在第三天就知道了,他的口味其实很好琢磨,不爱吃的东西不多。
所以那天那道面试题,可能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吃猪油而已。
并不是刁难。
写完后就冲出门,拉了拉铃铛。
窗口开了一小条缝隙,迟稚涵迅速的把纸条塞了进去。
那一瞬间,她心跳加速。
虽然对面住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独居男人,但是这样古老原始的方式,居然让她找到了点读书时期给校草塞情书的忐忑。
那张纸条最后没有任何回复。
迟稚涵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再次拉响铃铛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完全恢复到了之前的行为模式。
安静,有序。
迟稚涵再也没有提过那天晚上的事,这样的隐疾一定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她无意去碰触他的伤疤。
只是做菜的时候又多加了几分真心,甚至考虑到上了年纪的人的肠胃,她还尽量的把不容易消化的肉类炖到酥烂。
然后第十天,向来只有菜单的纸条上多了一段话。
上面赫然写着:
监控摄像头有收音效果,你在客厅和厨房打电话的时候,监控都能十分清晰的收音。这件事本来应该尽早告知,但是因为家里很少会有这样热闹的声音,我私自多听了几天,在此表示十分抱歉。
以后你仍然可以在客厅和厨房接电话,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只是想要家里多一些声音。
……
迟稚涵低着头看完纸条,心底默数了五下,然后抬头,拧着眉对着摄像头鄙视了一下,咧嘴一笑,做出了一个OK的手势。
完全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
之后仍然一切如常。
做完三餐回房间后,迟稚涵拿出手机给齐宁发了一条微信,附上了那张纸条的照片。
摄像头有收音效果这件事,她在当私厨的第三天一大早,就知道了。
那天早上八点,她收到一条银行入账通知,一个陌生的账号给她打了十万块钱。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第二天做完阳春面后困到不行的迟稚涵瞬间清醒,接着,齐宁的电话就拨了进来。
齐宁在电话里的声音清冷权威,提到摄像头有收音效果的时候,丝毫没有愧疚和心虚的情绪。
她提出了匪夷所思的要求,让迟稚涵每天视频和电话的时候尽量在客厅和厨房接,并且一定要说一些轻松的话题。
任职期间,摄像头范围内不能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
十万块钱是定金,如果做得好,她会帮迟稚涵还清所有的债务。
然后迟稚涵拒绝了。
她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价,齐宁开出的价格,比她该有的身价高出太多,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想不明不白的接下这样的任务,她需要知道原因。
然而齐宁并没有给迟稚涵原因。
她加了码。
哪怕过了一周,迟稚涵仍然记得那个早晨齐宁在电话里的声线。
稳定。
势在必得。
她说:“迟小姐,如果你能接下这件事,我可以帮你找到你的妈妈。”
迟稚涵相信她做得到,以齐家的财力,做这件事只是举手之劳。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她严格遵守齐宁的要求,客厅和厨房欢声笑语,但是独自一人的时候,迟稚涵心里会开始不安。
她似乎卷进了奇怪的事件中,她从头到尾无知无觉,可是却莫名的越卷越深。
作者有话要说: 齐程:为什么……会变成上了年纪的,有聋哑症状的独居老人?
老映:……你回想一下你从出场到现在都做了些什么……
齐程:……
第七章
齐程为了写那张字条,用光了自己所有的勇气。
他生病后第一次主动,最后推了他一把的,是那天晚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上面撒着紫菜,虾皮,蛋丝,没有用高汤,很普通的一碗馄饨。
真的是迟稚涵自己做给自己吃的夜宵,并没有用太多的精力,他却连汤都喝得精光。
他觉得这碗馄饨和工作无关,纯粹的,只是隔壁多煮了一碗而已。
为了礼尚往来,他应该把摄像头还有收音功能这件事告诉她。
所以他把自己逐字逐句斟酌了七八天时间的话,认认真真的抄到了每日菜单上。
递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直冒。
他很忐忑,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任何一个人隐私被泄露,应该都会觉得愤怒。
可是,迟稚涵完全没有,看完后甚至很俏皮的对着镜头比了个没事的手势。
在镜头里,眉眼弯弯,笑得一切如常,连切菜的手势都没有停过,像是完全习惯被摄像头盯着的样子。
十天而已,这位新厨师似乎适应力惊人。
他盯着监控的表情突然僵住。
然后非常缓慢的放下了用来画分镜的笔,起身,径直走入了画室,关上门后,空旷的空间里只剩下迟稚涵一个人在监控里面跟傻子一样哈哈大笑。
一整天,直到晚饭送饭的铃声响起。
齐程起身,他的腿因为长期蹲坐的姿势有点麻,走路的时候姿势很怪。
打开小窗,和平时一样拿过饭菜,却再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打开食盒尝一尝,这段时间,他经常会因为新厨师做的菜太合口味,索性放弃自家刘妈妈做的营养饭菜。
他晃晃悠悠的拎着食盒,经过垃圾桶的时候,直接丢了进去。
看都没有再看一眼。
天色变黑,家里人帮他装好的自动感光灯都陆续点亮,他缓缓走过,一盏一盏的摁灭。
又恢复了黑暗。
唯有监控器亮着,迟稚涵在客厅吃自己的晚饭,ipad上面正在放不知名的综艺节目,笑声夸张。
齐程自嘲的笑,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哪里有人会快乐成这样,洗个菜嘴里都能哼着歌,十天没出过门,却仍然一点颓废的样子都没有,每天按时起床,衣服的颜色搭配大多明亮粉嫩。
而且,只要吃饭,就一定会看这种笑声特别夸张的综艺节目。
她明明早就知道了监控能收音的事,相处十天,她原来一直和他身边所有的人一样,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治疗。
治疗不是坏事,他渴望被救赎。
但是这几年,他身边所有的社交行为,都和治疗相关。
连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终于知道了住在对门的,是一个永远不敢出门的怪物。
那么那天晚上,她问他合不合胃口的时候,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的?猎奇?还是真的关心?
眼底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冷了下去,齐程在黑暗中摸索着进了衣柜。
他有他应该待着的地方,本来,就不应该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除了家人,所有对他友善的人,都收了齐家人的钱,都是因为他的病。
他是病人,被妥帖的关心着的,放在玻璃箱里面随时害怕破碎的病人。
***
迟稚涵发给齐宁的微信一直没有回应,因为齐宁的高冷,她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连着两晚,迟稚涵都在做同一个诡异的梦,梦里面,一位无法说话的老人,在黑暗中伸出苍白年轻的手,颤颤巍巍的向她求救,而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用力的向老人投掷肉包子……
醒来的时候总是一头的汗。
这种荒诞到搞笑的梦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让她心里沉沉的。
有钱人的事情,她不应该八卦,但是这样真的好么,把一个活人流放在廖无人烟的地方,每天早晨会有一个五六十岁慈眉善目的女管家进对门,然后下午离开。
十天了,对门的这个人除了她和那位女管家,没有见过任何生人,他自闭到她突然开口,就吓得四处逃窜。
到底什么样的病,严重到需要这样不见天日。
脑洞开始不受控制的往阴谋论方向狂奔,迟稚涵用力的拍拍脸,第一万次的提醒自己,她只做一个月,对门这个人,活的比她好很多,衣食无忧,大房子,专人伺候,各种精致美食。
就比如,他今天夜宵的菜单,他点的是枣泥眉毛酥。
费时费工吃起来又油又甜的点心,讲究的是心如眉,形如眉,酥皮必须层次分明一点都不能马虎,才能在最后油炸的时候炸出层层分明类似眉毛的效果。
一个爱出那么刁钻方子的有钱人,应该,不可怜吧。
对门送夜宵的时间,通常是半夜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晚上十点是迟稚涵最忙碌的时候,给齐家做的点心肯定不能用片状玛琪琳这样的人造黄油,对门又是个不吃猪油的,所以采购单子上迟稚涵写了无盐黄油。
S市的初夏,入夜仍然有些凉意,这幢装修奢华的小洋房仍然开着暖气。
人是挺舒服的,黄油却全部软了,折腾的迟稚涵一头的汗。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对门密码锁开锁的声音。
她一手面粉黄油昏头昏脑的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眼时钟。
十点零五。
……
脑子里面刚刚压下去的阴谋论又开始露出苗头,迟稚涵趿着拖鞋举着满是面粉的手跑到门前,垫着脚往猫眼看。
跑了一半还想起了监控,有些抱歉的看了一眼。
真的有人。
门外的是齐宁,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人,似乎是第一次输入密码的时候出错,齐宁在弯腰输入第二次。
三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迟稚涵犹豫了一下,开门,探出头:“需要帮忙么?”
三人同时回头,齐宁挥挥手,语气有些不耐烦:“没你的事。”
……
迟稚涵的脑袋在门缝里顿了一下,然后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的应了一声,关上了门。
“活该,让你多事!”迟稚涵自嘲的拍拍自己的脸,轻声的骂了一句,蹭了一脸的面粉。
自从齐宁提出可以帮她找到妈妈后,她对齐宁的态度变得很复杂,在明知道齐宁不太看得起自己的前提下,她居然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巴结齐宁。
她想妈妈,很想很想。
哪怕她妈妈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因为债务缠身抛下了她,她也仍然想她,因为在抛弃她之前,她的妈妈,一直是个温柔称职的妈妈。找到了妈妈,最起码,她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孤零零的守着他们一家三口的房子,像个孤女。
***
齐宁对迟稚涵的态度其实已经很克制,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收到迟稚涵发给她的微信,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而齐程早就已经不接她的电话。
齐程是个体贴心细的人,知道家里人担心他,除了发病期间,其他时间他是一定会第一时间接电话报平安的人。
这一次是她的疏忽。
赵医生在跟她说齐程可能会主动找迟稚涵的时候,她否决了。
一来,赵医生和她其实心底都不太相信齐程真的能够鼓起勇气,心理病是有严格的阶段的,齐程现阶段做这样的事,可能性几乎为零。
二来,她并不相信迟稚涵,最初请她过来只是因为她的长相典型,齐程这半年来请的私厨向来都只有做菜送饭这一件事而已,迟稚涵也不会例外。她非常不希望迟稚涵和齐家会有超出私厨以外的联系,所以她把迟稚涵的软肋握在手心,用钱货两清的方式要求迟稚涵陪他们演一场戏。
结果,谁都没想到,齐程犹豫了十天,居然真的主动了。
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齐程发病,治疗效果反复,甚至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除了他刻入骨髓的自卑外,敏感也是重要因素。
不管迟稚涵接到纸条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齐程都一定会发现迟稚涵其实早就已经知道摄像头的事了。
眼下就是最坏的结果。
齐程发病,换了密码锁,房间里面一片漆黑。
“是我的错。”齐宁的声音带着颤,他们最后用了管理员密码强行进入,房间里面一盏灯都没有,“如果我没怀孕,我应该不会劝齐程用这样激进的方式治疗。”
她和管家刘妈妈的儿子周景铄结婚六年,终于有了孩子,她害怕怀孕后精力不够,所以赵医生说这个方法可以试试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结果,变成了现在这样。
周景铄握住齐宁的手,语气镇定:“你是为了他好,而且,这个方法也确实有效。”
“他生病多年,有了这样的进展一定会有反复,并不是你的错。”赵医生的声音,并且摸索着打开了房子里的电闸,在一片亮光里苦笑,“我们都没料到这次效果会这么好,这一次不疏忽,下一次也会疏忽。”
心理病的痊愈是阶梯性的,齐程那张纸条简直像是从治疗低端一下子飞到了治疗中端,反弹几乎是肯定的事情。
拉开衣柜,赵医生和周景铄熟练的把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齐程抬上床,药物注射的时候,齐程突然从自我封闭状态伸出手,拽住了齐宁的胳膊。
“为什么,要跟陌生人说?”因为精神状态不佳,他说话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但是抓的很紧,眼睛盯着齐宁一眨不眨。
第八章
三人同时愣了下,赵医生药物注射的手停住。
“你试着把话组织的清楚一点,再试一次?”赵医生弯腰,看着齐程的眼睛,问得小心谨慎。
齐程发病会与外界隔绝,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东西,像现在这样能挤出几个字的情况几乎没有。
齐程的嘴唇抖了抖,眼睛努力集中焦距,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徒劳的一直用手拉着齐宁的胳膊。
“我没有告诉她。”齐宁蹲下和齐程平视,她不敢主动触碰齐程,只能加重语气,“她只知道摄像头能收音,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齐程眉头皱起。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水雾,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都带着回声,要听清楚很难。
但是他手心里拽着的,齐宁的温度却是实实在在的。
周围光线很亮,光怪陆离的扭曲的颜色晃得他眼睛疼,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明明关了电闸。
所以,家里真的来人了,这不是幻觉。
脑子里面那句没有告诉她终于变得清晰,他慢慢松开齐宁的胳膊,埋在枕头里的脑袋晃了晃。
隔着水雾的声音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却变得越来越贴近耳朵。
“他的状况比预料中的好很多。”赵医生的声音。
“不用用药了?”堂姐夫周景铄的声音,如释重负的语气。
……他又发病了?每一次发病,都要麻烦他们跑一趟,因为害怕住在齐家老宅的爷爷担心,齐宁和周景铄都会先叫上赵医生,等他症状缓解了,才会告诉所有人。
眼睛还是很难聚焦,但是手背却隐约的有刺痛感。
他还是得用药么?那个用了之后能让他兴奋失眠的药。
“你出汗太多,导致电解质紊乱。”赵医生的声音又清楚了很多,“没有SSRI类的药,只是普通的葡萄糖和安定,助睡眠的。”
齐程抬眼,嘴唇因为脱水加缺氧干燥灰白,眼前的水雾却散了很多。
“安心睡一觉,我们会等水挂完了再走,明天一早我再过来给你做个检查。”赵医生微笑,这一次并没有用他最擅长的工作语气。
长时间锁在衣柜里再加上严重脱水,齐程在彻底放松后终于开始意识模糊,沉沉睡去之前,还记得齐宁那句“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真好……
***
“进展出奇的好啊。”赵医生等齐程睡着了之后才喜形于色。
齐程这一次确实是发病了,往常药物注射加上心理疏导,一次发病起码要一到两个月才能恢复。
这一次,齐程居然靠着他自己走了出来。
“查一下这两天走廊的监控。”赵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和对门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进展。”
这一整幢洋房,除了齐程的活动范围,其他的地方都装了高清监控,而齐程家里的墙上也有不少求助按钮。
齐程的心理问题是严重到生活无法自理之后才开始求医的,普通的系统脱敏治疗对他完全无效,他甚至会一个空间里有两个呼吸声发病。
因为这样,齐老爷子才把齐程送到了这里,谁都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快十年。
监控查的很快,这两人唯一的那么一次交集,在几个安静的监控录像里分外明显。
赵医生因为齐程的进展心情极佳,看到齐程丢出纸条的那一刻,忍不住笑出声。
只有齐宁全程一言不发,脸色不愉。
“你不相信迟稚涵?”周景铄了解自家老婆,她对迟稚涵的定义是厨师,在这里工作三十天,用那张齐程病历上典型的脸在监控里晃三十天的人而已。
迟稚涵在监控里做的事,已经严重逾矩。
“她不简单。”齐宁不想多做评价。
迟稚涵远远没有看起来单纯,明明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却喜欢在人前装傻,压力越大,笑容越甜。
她宁可迟稚涵是个只爱钱的人,拿钱办事不要多做无谓的事情,她并不觉得这种多管闲事的好奇,能让齐程的病情变好。
可是现在,却有些骑虎难下了。
不管是不是因为迟稚涵,齐程最近病情好转是事实,他甚至为了问她为什么,强撑着从自闭的世界里面打开了一条裂缝。
这样的执念,齐宁第一次在齐程身上看到。
齐程,虽然嘴上没提,但是监控里的行为和现在异常积极的举止都表明,他想交朋友了,生病以来第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社交需求。
偏偏,是对面那个不太看得透的迟稚涵。
明明讨厌她,却每次都对着她笑脸相迎的迟稚涵。
她请了那么多私厨,也不是没有请过和齐程年龄相仿的,但是三十天过去了,齐程除了多画出了几张分镜外,没有任何波澜。
迟稚涵却只用了十天。
长相真的是魔咒,她不应该冒险的。
“你是担心齐程会在一样类型的人面前受到二次伤害?”赵医生叹气。
给齐程看病,简直是在打仗。
所有的治疗方案,都要通过齐家人投票决定,只要治疗过程中,齐程出现任何不安反应,都会被随时终止。
他理解齐家人想要保护齐程的心情,但是作为医生,他不止一次的说过,这样的保护可能会让齐程一辈子都处在这样的反复恶化中。
“我想利用迟稚涵在齐程身上做脱敏实景治疗。”赵医生这一次出奇的坚持,“齐程的病情,一直无法做这类心理治疗,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
“迟稚涵如果真的不简单,反而是最佳的脱敏治疗对象。”赵医生指了指躺在床上熟睡的齐程,“他这十年从不外出,长时间接触的都只有齐家人这件事,我一直是反对的。”
“今天有进展了我才能把这话说出来,齐程这样的状况,如果再没有进展,一定会从恐惧症亚型转变成深度自闭和抑郁,到时候就真的太晚了。”赵医生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如果这一次,齐家还是对脱敏治疗持反对意见,那我可能真的只能放弃做齐程的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