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姬扶夜,这才有余暇问起:“你来姬氏作甚。”
“尊上要寻之人,我已有一些线索。”姬扶夜连忙答道,“事关檀姚一族,藏书记录有限,或许姬家主知道更多。”
姬扶夜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父亲卖了。
离央微微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了姬平野身上。
姬平野在心中长叹一声,面上仍旧是温雅笑意:“离尊有问,在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
离央向他瞥去冷淡一眼,向前走去。
眼见三人走远,姬含章才站起身,踉跄一步才稳住身形。
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他垂眸苦笑,摇了摇头。
姬氏家仆也如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心中一阵后怕。
第72章 她敢那般折辱我大哥,琅嬛……
姬平野引着离央走进内院,一路行来眼前移步换景,草木葳蕤,珍奇花草点缀其中。
姬氏历代族长都是风雅之人,是以姬家族地也修葺得很是雅致。
穿过半月状的洞门,立时有凉风拂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泄落,池中荷叶青碧,让人一见只觉心旷神怡。
池水中心有一凉亭,亭中置有桌案琴瑟,更有烹茶所用火炉,一旁瓷缸中放了几卷字画,很是清幽。
此处乃是姬平野清修之地,少有外人前来。
足尖轻点,衣袂翻飞,不过瞬息三人便落在了凉亭之中。
火炉上正煮着一壶热水,在离央出现之前,姬平野本打算烹茶品茗。
桌案上放了一盒茶叶姬扶夜动了动鼻尖,眼前一亮。
“尊上,这是紫霄灵毫,一株茶树千年才能得几两嫩芽,极是难得。”姬扶夜当即提壶泡茶,动作如行云流水。
他完全不打算与姬平野客气,这只老狐狸的便宜,寻常可是难得能占到。
白玉制成的茶壶玉色温润,茶叶在沸腾的灵泉水中舒展,热气弥散,茶香随即氤氲而上。
姬平野含笑看着他动作,直到这时,抬手打了个响指,长身玉立的少年便当即化作一只毛茸茸的白狐。
完全没料到这番变故的姬扶夜四爪在空中扑腾两下,落在桌案上。
姬扶夜忍不住向姬平野呲了呲牙,小狐狸有些稚嫩的叫声中带着几分羞恼。他被姬平野强行变回妖身,竟是怎么也无法恢复人形,心中羞恼可想而知。
姬平野执起茶壶,为离央斟了一盏茶,这才拎起桌上的小狐狸,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通。
落在他手中,姬扶夜自然是拼命挣扎,不过以他元婴的修为,要从姬平野手上逃脱几乎毫无可能。
好在姬平野终于松开了手,姬扶夜恨恨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爪垫踏过桌面,停在离央手边。
雪白的大尾巴悠闲地在身后晃了晃,隐隐带着几分得意,姬扶夜挑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颇有几分狐仗人势之感。
姬平野没有生气,姬扶夜那一口还没长成的牙尚且还不能伤到他,不过在他手上留下一道浅浅牙印罢了。
识海重塑,体内天狐血脉也已觉醒,姬扶夜的资质更胜从前,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还未谢过尊上对小儿照拂。”姬平野拱手一礼,他当然知道姬扶夜如此是得益于谁。
若非上神,也不能轻易修复姬扶夜破碎的识海。
离央轻抿了一口灵茶,淡淡道:“寒暄的话省去便是。”
她抬眸看向手边乖巧蹲坐的小狐狸:“你查到什么。”
离央闭关两日,不过算出天尧枢要寻之人早已不在六界之中,神魂已散,再无踪迹,便连埋骨之处也难以寻到,没想到姬扶夜却有了别的收获。
听她问起,姬扶夜连忙将自己如何发现天尧枢要寻之人与檀姚氏有关讲来:“……檀姚氏尽数战死归墟之中,时隔千余年,许多相关记载已经遗失,无处可寻。”
“尊上可知檀姚氏?”姬扶夜一双狐狸眼望向离央。
离央微微摇头,她虽在九重天待过数百年,但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玉朝宫中,对神族大小氏族并不了解,也记不清自己可曾听说过檀姚氏的名号。
姬扶夜并不意外,他又将目光落在姬平野身上。
沉吟片刻后,姬平野才道:“我与檀姚氏族人并无私交,但归墟之战中,曾有幸与其并肩而战,可惜檀姚氏族人尽皆陨落于此战之中。”
“不知尊上打探檀姚氏,是何用意?”
“寻人。”离央言简意赅,她拂手,虚空中展开一面水镜,而水镜之中正是天尧枢要寻之人的相貌。
那是一个相貌只能称得上寻常的青年,一身粗布短打,笑容真诚直率。
“你可见过此人?”
姬平野凝神细观,片刻后缓缓摇头:“我只记得当日领兵的檀姚氏族长定非此人,但是他是否为檀姚族人,却是不能肯定。”
便是并肩作战,领兵数万的姬平野也不可能识得檀姚氏每一个族人。
离央伸手挥去水镜,似在思索。
“尊上,不如去当年檀姚氏聚居之地一探?”姬扶夜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提议道。
若无意外,檀姚氏的尸骨应当都会被送回其族地之中安葬,或许在那里能有姚初或者说檀姚初存在的痕迹。
至于檀姚族地在何处,姬平野定然是清楚的。
话说到这里,姬平野自不会隐瞒,当即将檀姚族地所在清清楚楚地告诉离央。
“多谢。”离央放下手中茶盏,眼眸微垂。
姬平野失笑道:“该是我多谢尊上才是。”
无论如何,姬扶夜都是他的儿子。
听他这样说,离央身边的小狐狸发出一声轻嗤,雪白的耳朵尖动了动。
既然确定了接下来要去何处,离央便不打算在姬家久留,她抱起桌案上的小狐狸,身形消失在凉亭之中。
一阵风自亭外而来,亭中只剩姬平野一人,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九重天已有四位上神,若是这位离尊再晋位,往后九重天的格局当是如何?
观她今日言行,与玉朝宫只怕恩义无存,只是她心中怨恨的那位,却是自上古以来天地第一位上神,修为深不可测,六界至今也无可与其比肩者。
不过上神之争,已不是他能插手的事。
*
一日后,姬氏内院。
夜色降临之时,躺在床榻上的姬含英终于悠悠转醒,望着头顶绣满祥云纹的帐幔,不由有一瞬恍惚。随即,身上剧痛叫他回过神来,姬含英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一切,立时就要坐起身来:“我要剥了那只半妖的皮做脚踏!”
那只出身卑贱的半妖,竟然敢对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识海!
姬含英神情扭曲,满心翻滚着再恶毒不过的念头!
但他忘了自己如今的伤势,浑身剧痛之下,他连坐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不能办到。
只是识海破碎本不至于如此,但他其后出言不逊,离央出手,哪怕不过随手一拂,姬含英也一身筋骨尽折,未来几个月注定只能躺在床榻上度日。
动作牵扯到伤处,姬含英口中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惊动候在一旁的家仆。
“十六公子,您醒了?”家仆走到床边,躬身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是谁?”姬含英皱起眉,眼前之人并不是寻常跟随在他身边的仆役,他心中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我院中的人呢?”
“仆是大公子派来侍奉十六公子的。”家仆低眉敛目,沉声答道。
姬含英暴躁道:“那我的人呢!”
“他们侍奉不周,大公子令其领罚,之后都由仆来照顾十六公子。”
姬含英愤懑地捶了捶床沿,强忍怒气道:“姬扶夜呢?他可有废了那只卑贱的为我报仇?”
家仆神情不变:“扶夜公子如今已随逝水宫离尊一同离去。”
姬含英越发愤怒,这就是说,姬扶夜竟然完好无损地离开了姬家。他想起,自己这一身伤原也是拜离央所赐。
她还不是上神,兄长被她如此折辱,竟然也忍下了吗?!
姬含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烈火上煎熬,姬扶夜难道以为他有了靠山,便可以就此翻身,踩在自己头上?
“带我去见阿娘!”姬含英扬声道,姬夫人前日回了凤族,如今不在家中。
家仆没有动:“大公子吩咐,请十六公子伤愈之前,都安心待在院中休养,他会为您寻来修复识海所需的灵物。这些时日,请您静思己过。”
修复识海需要大量灵物,好在姬含英母族强大,又有一个好兄长,自不必担心就此沦为废人。
他和姬扶夜,从来都是不同的。
姬含章决意要借此机会让姬含英长个教训,不可再惹是生非,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便是自己,可能也保不住他。
可惜姬含英并不能体会他这番苦心,身边心腹都被调离,连阿娘都不让他见,姬含英只觉得姬含章这是在偏帮姬扶夜。
他分明是自己的兄长!
姬含英的右手紧握成拳,青筋暴露,几个呼吸之后,他抬手将床头摆设尽数扫落在地,高声咆哮道:“滚!都给我滚!”
家仆俯身行礼,带着几名侍女退出门外。
姬含英喘着粗气,一张脸因为仇恨怨忿而显得狰狞扭曲。
自出生起,他便生活在长兄的阴影之中。明明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姬含章却什么都比他强,少年成名,青云试上摘得魁首,进而成为玉朝宫琅嬛神尊的弟子,任谁提起他都是赞誉无数。
姬含英天资也算上佳,但与长兄一比,便完全黯然失色。
偏偏姬夫人对幼子又很是娇宠,有求必应,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姬含英的性情恣睢,又暗带几分自卑。
姬扶夜在姬家的十七年活得如同透明人,连自己的院落都很少出,姬含英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弟弟。
但在青云试上,姬扶夜横空出世,十七岁的元婴在三重天并不少见,但他的剑法却足以让人感到惊叹。
这一刻,所有人都能看出,姬扶夜在剑道上有着怎样惊人的天赋。
青云台下,姬含英缓缓握紧了右手。
同为剑修,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用不出这样的剑。
他难道连一个血脉低贱的半妖也比不过么?!
被嫉妒啃噬心脏的姬含英不曾有太多犹豫,便决定要在姬扶夜成长起来之前,彻底毁了他。
他亲手折断了他的本命剑,看着姬扶夜苍白而不可置信的眼神,姬含英只觉得无比痛快。
他注定只能被他踩在脚下!
姬平野在姬扶夜伤好之后送他离开了三重天,姬含英以为,这件事到此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如今,姬扶夜竟然回来了,他恢复了修为,还亲手毁去了自己的识海!
姬含英眼中是刻骨恨意,这一刻,他连将自己禁足于此的姬含章也一并恨上了。他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而是姬扶夜敢还手毁他识海,才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过。
在姬含英看来,自己伤得如此之重,姬含章应当想尽办法为之报仇,而不是让他退让!
夜色静寂,一只老鼠飞快从墙角跑过,进入内室之中,化为相貌阴郁的少年。
“公子!”少年蹲在床榻边,轻声唤道。
姬含英睁开眼,见了他,眸中露出几许喜色:“你怎么来了?”
“大公子下令封锁院落,小人实在担心公子伤势,这才借法宝偷偷溜了进来探望。”少年殷勤道。
姬含英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立刻去凤族帮我传讯,将事情告知我阿娘,让她为我报仇!”
阴郁少年犹豫片刻,小心道:“公子,那位逝水宫尊上将入上神之境,只怕夫人也不是她对手啊。”
姬含英神情难看,他知道少年说得不错。面色变了几变,姬含英咬牙道:“她还不是上神,而我大哥却是玉朝宫琅嬛神尊的弟子!”
她本是玉朝宫明霄帝君弟子,见了琅嬛神尊,理应唤一句师叔。
“她敢那般折辱我大哥,分明也是在打玉朝宫的脸,琅嬛神尊若知此事,定然会为大哥报仇!”姬含英嘴边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少年神色犹疑:“可……如小人这般身份,只怕进不了玉朝宫的门……”
堂堂上神,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的。
“你见不到,自然有人见得到。”姬含英冷笑道,双目幽深。
第73章 他或许没有骗你,他只是回……
容色姝丽的少女脚步急急地向玉朝宫内走去,神情中隐隐带着几分不忿。
她是姬含章贴身侍奉的婢女之一,从前也曾跟随姬含章来过玉朝宫,是以见她要求见琅嬛,宫中仙官只以为是姬含章之命,未曾加以阻拦。
“见过神尊。”偏殿之中,少女躬身行礼,第一次独自面对上神,她的声音不可抑止地有些颤抖。
琅嬛神情温和:“请起。我记得你是含章身边侍奉的人?今日前来,可是他有什么要事?”
少女连忙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不……并非大公子要我前来……”
琅嬛不由微微皱起眉。
少女深吸一口气,想起传讯之人的许诺,定了定神,垂眸道:“回禀神尊,小婢此来是受族中十六公子所请,希望您能看在大公子的份上,出手救他一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琅嬛有些不明,姬含章既然是她亲传弟子,她当然知道姬含章有个一母所出的弟弟,正是在姬家排行十六。
去年青云试,夺魁的好似正是这姬氏十六子。
姬家在三重天乃是赫赫有名的存在,姬含章兄弟二人的母亲则是凤族,有这样的出身,姬含英如何会沦落到要她一救的地步?
难不成他是得罪了哪位上神?想到这里,琅嬛不由神情一怔。
“大公子有令,此事不可外传。”少女摇着头,嚅嗫道,“十六公子如今识海破碎,筋断骨折,实在痛苦,这才求我上门请神尊出手。”
识海破碎?!琅嬛变了脸色,毁人道途,未免太过恶毒!
见她神色,候在一旁的红衣仙官娇叱道:“神尊相问,你还敢隐瞒不成,速速将事情讲来便是!”
少女瑟缩一下:“伤了十六公子的……是扶夜公子。”
“去年青云试比斗上,十六公子失手毁了他本命剑,他便怀恨在心,如今追随在逝水宫那位尊上身边,有了倚仗,竟公然行凶,毁了十六公子的识海。”
少女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大公子要以家规处置他,没想到逝水宫尊上降临族中,竟反倒逼着大公子向那凡人所出的庶子下跪道歉!”说到这里,少女眼中现出恨色。
她今日来不仅是因为十六公子许诺的好处,更是因为心中为大公子不忿。
那离尊将入上神之境又如何,大公子的师尊不也是上神么!
“岂有此理!”听到这里,琅嬛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眸中也染上浓浓怒色。
姬含章乃是她亲传弟子,离央如此作为,琅嬛只觉得她分明是故意打自己的脸!
“我玉朝宫弟子,怎能容她肆意折辱,此事她定要给本尊一个说法!”琅嬛看向少女,“你且回去,等本尊了结此事便前去姬氏。”
*
云雾缭绕,山林之间一片茫茫雾霭,除却偶尔传来的一声鸟鸣,便再不闻其他声响。
檀姚族地中,入眼只见一片坟茔。
姬扶夜停住脚步,有些怔然,这是……
“你们是谁?”少女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离央转过身,容颜清秀的少女盯着来人,一双眸子很是沉静。她说着,放下背后竹筐,将摘来的野果放在墓碑前。
“敢问姑娘又是谁?”姬扶夜没有回答,反问道。
少女直起身,平静道:“我是这里的守墓人,檀姚青萍。”
“你并非檀姚族人。”离央开口道,少女修为并不高,她自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根脚。
檀姚青萍垂眸看向面前数座坟冢,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檀姚氏的族人,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已经尽数陨落了。”
她自然不会是檀姚族人。
檀姚氏骁勇善战,当年簌离宫摇光上神诏令神族共抗魔族,檀姚氏当即接令,举族前去。
强如神魔两族,孕育子嗣本就艰难,檀姚氏上下不过一百八十七人,年纪最小的族人也有百岁余。
檀姚青萍原本只是天河之中的一朵浮萍,侥幸修得人形,被檀姚族长捡回,当做女儿养。谁也没有想到,一千七百年前的分别,会是一场永别。
归墟一战中,檀姚氏自请断后,才令神族主力有了片刻喘息之机,得以退出归墟,不曾在魔族围剿下全军覆没。
作为代价,檀姚氏凡一百八十七人血战至死,无一幸存。
归墟之中堆满各族尸骨,檀姚青萍翻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全自己族人的尸骨。彼时战事紧急,九重天也不会有余力安葬战死于归墟的将士,是檀姚青萍将这些尸首带回九重天上,让他们得以安眠于族地之下。
而后一千七百年间,她便孤身守着这些孤坟,一日又一日,直至如今。
檀姚青萍抬起头,看向离央和姬扶夜:“你们来此,是想做什么。”
她在这里守了一千多年,前来祭拜过的人中,并没有他们。
“我们来寻人。”姬扶夜答道。
“这里只有坟茔,你们要寻人,大约是来错了地方。”檀姚青萍摇了摇头。
姬扶夜笑了笑:“未必,我们要寻的人,大约已经不在六界之中。”
檀姚青萍微微皱起眉。
离央拂手,虚空中现出姚初的相貌,她径直问道:“你可识得他。”
檀姚青萍盯着半空,怔愣在原地。
凭她这样神情,姬扶夜便可以肯定,她一定识得天尧枢要寻的人。
“青萍姑娘可知他是谁?”姬扶夜见她出神,久久不曾回答,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檀姚青萍回过神,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泪来,就算是落泪,她的情绪也不见有太多波动。
抹去眼泪,她轻声道:“我识得他。”
“他是初兄。”
姬扶夜的猜想没有错,天尧枢要寻的人,不叫姚初,而是檀姚初。
“他的坟茔,也在此处么?”姬扶夜又问。
檀姚青萍点了点头,带着他和离央向前走去。
檀姚初。
墓碑上刻着这三个字,风过无声,三人静默地立在坟茔前。
离央指尖微动,一道灵光落下九重天去。
天尧枢来得比离央想象中更快,今日她着一身红衣,烈烈如火,自云雾中缓步上前。
这个叫姚初的人,对天尧枢而言,是足够特殊的存在。
“你传讯与我,是已经找到人了?”天尧枢曼声道,眼波流转之间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美。
檀姚青萍怔怔地看向她。
“你要寻的人,就在此处。”离央淡淡道。
天尧枢脸上笑意一顿,她对上离央的双眼:“什么意思?”
姬扶夜让开身:“长公主,你要寻的人,便是他。”
天尧枢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了那块墓碑。
“檀姚初?”她念着这三个字,嗤笑一声,“你们难道以为,寻个姓名相似的人,便可混过去?”
“本宫要寻的,不过是个凡人。”
说到这里,她冷下脸来。
葬在这九重天上的,当是神族,而她认识的那人,不过是凡人罢了。
见天尧枢转身要走,姬扶夜开口道:“长公主为何不肯上前一探坟茔?”
天尧枢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本宫做事,何曾轮得到你来置喙!”
说着,一身威压向姬扶夜席卷而去。
魔族做事,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
离央拂手,来势汹汹的威压瞬息被尽数化解,她缓缓道:“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
天尧枢想逃避什么?
大约是不想承认,自己被他骗了不止一次。
深深地看了离央一眼,天尧枢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停在檀姚初的坟茔前,抬手感知。
她要找的人,原来真的躺在这坟茔之中。
天尧枢低低地笑了起来,任谁也能觉出其中深深的悲凉。
“原来你骗了我不止一次……”天尧枢声音嘶哑干涩,“我以为你只是个凡人,那我便陪你做个凡人。”
“可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姚初,你说爱我,要娶我,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因为我救了你而编出的一场谎言。”
一千多年前,前去凡世游历的魔族公主,从海里捞出了一个重伤的青年。
那个叫姚初的青年醒来时再三向她道谢,说他是因海难遇险,多亏天尧枢相救。
他是第一个看见天尧枢的脸而没有露出惊色的人,她觉得有趣,便说既是救命之恩,理应以身相许。
青年红着脸答应了。
你不觉得我生得可怕?
在我眼里,阿枢你是很好看的人。
两人定居在渔村之中,如人间寻常夫妻一般。姚初每日出海打渔,正是为了能早日攒够婚礼所需的银钱。
忽有一日,他说族中有要事召他回去,等他回来,他们就成亲。
可天尧枢没能等到他。
他骗了她。
一年又一年,天尧枢等在渔村的门口,她还是相信他没有骗她,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他答应过会回来娶她。
‘她在等谁?’
‘等她的未婚夫婿吧,这都多少年了,她竟然还不肯放弃。’
‘她生得这样难看,怎么会有人愿意娶她?谁能忍受天天看见这样一张脸,怪不得她的夫婿要找了借口离开。’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难道不明白么?’
‘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
他原来是嫌弃她生得丑吗?
原来凡人是这样在意容貌吗?天尧枢抚上自己的脸,那块被异火灼烧的疤痕,原来这样难看。
她要找到姚初,杀了他。
可是姚初这个人,好像就这样消失在了天地之间,再无踪迹。
天尧枢从九重天的一只老仙鹤手中取来了长生树魂,祭炼长生树魂,便可让面上狰狞的疤痕暂时消去痕迹。
从此以后,魔族长公主便成了世人眼中魔族第一美人,少有人还记得她从前的模样。
檀姚初的坟茔前,天尧枢缓缓握紧了手。
原来他骗她的不止一次,他是神族中人,堂堂神族,自然不会看得上凡间村女,何况她的脸……
那些誓言许诺,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天尧枢眼尾赤红,手中积聚起灵力。
“长公主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姬扶夜不愿见她毁了檀姚氏的坟冢,开口道。
凭天尧枢的三言两语,再联系自己曾经见过的有关神魔之战的记载,已经足够让姬扶夜猜出整个故事。
“他是死在归墟之战中的。”姬扶夜顿了顿,“檀姚一族,尽数死在了归墟!”
归墟一战,魔族的主帅是天尧聿,领兵合击的,则是天尧枢。
这是一个堪称残忍的真相。
耳畔仿佛又响起厮杀之声,血色蔓延,这一刻,天尧枢好像又回到了战场之上。振翅自灰暗的天际掠过,黑色的翅羽也沾染上浓重血色。
手中灵力消融,天尧枢怔怔看着姬扶夜,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或许没有骗你,”姬扶夜对她说,“他只是回不去了。”
天尧枢踉跄着后退一步,她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她一直以为,是他失约了。
天尧枢从不知道,她从海里捡回来的那个青年原来是神族中人,就如他也不知,她原来是魔族赫赫有名的长公主。
原来他们的分别,是去参加了同一场战役。
当日死在她手中的无数神族中,会不会有一人,就是他?
这一刻,天尧枢的心沉沉地向下坠去,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檀姚初死在归墟之中,神魂俱灭,天尧枢当然寻不到他,她想找的人,已经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赤红的裙袂好像也失去了颜色,风穿过山林,带起一阵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