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烈日走了好几十里,因车上装着嫁妆不好策马,只能放缓速度前行。江珩起先还撑伞,无奈薄薄的两层油纸挡不住滚烫的热流,走了一程便躲到车里暂歇了。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车队终于抵达贯口,便在岔路上分了道。
柳氏乘坐的车马入了市集,一直循着街道往前走,彭家就在直道尽头。因提前打发了小厮过去传了话,彭夫人早就在门上等着了,见柳氏的车到了门前,笑着上来迎接,客客气气叫了声“小嫂”。
本来一般的姨娘,哪里当得一声“嫂”,到底多年的笼络不是平白丢进水沟里的,渔阳县主称“长嫂”,柳氏便挣了两位小姑一个“小嫂”的美称。
彭夫人双手来搀扶,柳氏借着她的力走下了马车,一头亲亲热热问好,一头转身向随行的婆子招了招手。
婆子捧着两匹上好的折枝五瓣花缎子到了面前,柳氏含笑说:“这是幽州新出的花样,我特意带了来,给二妹妹添两件衣裳穿。”
彭夫人受宠若惊,瞧了瞧那缎子,赧然笑着,“总叫小嫂这么破费,我又不能为你做什么,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引进了门内。
第27章 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有客来,自然要备茶点招待,柳氏看了看盘子里垒起来的五个麻饼,含着笑调开了视线。
彭夫人很盛情,让婆子打了凉手巾来给她擦脸,和声道:“这么热的天,难为你走了这一路……今日怎么得闲,上我府里来坐坐?”
柳氏接过手巾,略微掖了掖脸颊便递还了回去,扭过身子正色问:“咱们家里那些事,不知二妹妹听说了没有?”
彭夫人的男人本来就在上京供职,开国侯府的变故传得街知巷闻,回来当然也会和她提起。
“总是和巳巳有关的。”彭夫人道,“原本听说地动塌了房子,把她压死在屋子里,可后来怎么又说死的不是她,是弄错了人?如今太后保媒,许了魏国公,不日就要完婚了吧?”
这些话当然是挑好听的说,众人背后怎么唾骂侯府那个妾室,简直不能细品。彭夫人看在柳氏往日接济她的份上,好歹留足了她面子,今天她路远迢迢赶到贯口来,想必也和巳巳的事有关。
柳氏呢,少不得替自己辩解一回,指天誓日说是女使趁小娘子不在,偷穿了小娘子的衣裳。
“那日变天,天色本就昏昏的,又赶上后院送水送米,我就不曾留意前院的事。一早送了小娘子出门赴繁花宴,后来地动,听说她被房梁压住了,我还纳闷呢,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掏心掏肺地一叹,“你是没看见,那会儿下着大雨,人压得不成个样子,我唬得魂儿都飞了,凭着衣裳认人,哪里敢细瞧!可就是这么个错漏,弄成了现在这样,你哥哥怨我怨得不知怎么好,我心里的委屈和谁去说?终是庶母难当,尤其我们小娘子,和前头女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品性,眼睛生在头顶上,拿住了这一项,一气儿便闹到舒国公府上去了。我亲自登了公府的门,又是赔罪又是认错,险些被舒国公夫人打出来,真真为这小娘子吃够了苦,也丢尽了脸,一辈子没这么低三下四过。”
彭夫人听了便说顺风话:“这孩子确实是倔了些,原不是什么大事,说开了就好,一家人值当闹得这样?现在外头传什么的都有,你还不知道那些人,芝麻都能给你说成西瓜,总是看着别人家的热闹不嫌事大。”顿了顿又问,“眼下巳巳怎么样了?出阁的日子定了吗?”
大约是彭盛的消息不够灵通吧,毕竟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哪能立时知道公侯的动向。柳氏道:“定在初六,就这几日的事了。”
彭夫人有些意外,“那不是只剩五六日了?这么快?”
柳氏撇着唇角笑了笑,“原先和魏国公定亲的是舒国公嫡女,因那小娘子有疾,这才退了亲,好事落到了我们娘子的头上。还有一桩,你听了八成觉得疯魔了,小娘子出阁不在幽州,竟放在舒国公府上办。到时候你哥哥独自一人上人家府里送女儿出阁,连小的那三个哥儿姐儿,一个都不能带呢。”
“还有这等事?”彭夫人讶然道,“我们是江家的亲戚,上向家门上随礼总不成话。这可怎么料理?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柳氏不说话了,沉默半晌喝了口茶方道:“人家这会儿得了高枝,我们江家人哪个在她眼里,就连她爹爹,她也是怕外头说她不孝不悌,这才勉强答应让他出席的。向家门头上,我料你们去不了,也犯不上热脸贴那个冷屁股。至于巳巳,眼下是受了舒国公夫人挑唆,使小性儿给我厉害瞧呢,等嫁进了魏国公府,我倒要看看,她可是要和娘家断个干净。”
彭夫人想了想道:“既这么,那索性等她过了门子自己当家了,我和她大姑母再随这个礼。”
柳氏笑起来,“她不认家里人,姑母们却拿她当个人儿,还想着给她补份子钱呢。”
彭夫人听了,讪讪跟着笑起来,其实谁心里还没点小算计,侄女好歹嫁进了魏国公府,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巳巳往后就是公爵夫人,他们江家门里,还没人的成就能高过她呢。
自己往常日子过得不舒称了,上侯府打打秋风,得些布匹银两的,回来尚且能够滋润上一阵子。侯府已然如此,公爵府又是怎样富贵光景,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己混得不好,自然巴望着至亲骨肉混得好,俗话说肉肥汤也肥嘛,多个能走动的门头,对她来说总是好事。
可柳氏的话却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瞧咱们家小娘子,打小就和你们不亲,到底是县主的女儿,哪里像雪畔雨畔似的,愿意和姑母们亲近。我们小娘子啊,清高着呐,不和寻常人打交道,结交的都是幽州上京的贵妇贵女。什么繁花宴、金翟筵,不说我这做小的,就是大妹妹和二妹妹这样的正头夫人,也等闲进不去那种地方。清流见惯了,哪里瞧得上咱们这种俗流,来日二妹妹借着姑母的名头登门去瞧她,一回二回还好,到了第三回,人家怕还嫌烦,给你一碗闭门羹吃呢。”
彭夫人顿时讪讪,心道确实从来没在姑娘身上尽过心,冷不丁勤走动起来,巴结的意味过浓了。要是换了软弱些的,家里人贴上也就贴上了,可云畔不一样,她向来瞧不上她们这帮穷亲戚,未必不像柳氏说的那样不耐烦。
“不过我倒有个主意。”柳氏简直拿捏透了彭夫人的心思,笑着说,“高门大户,咱们这号人是沾不上了,既然如此就做上一票买卖,也别图下回。你晓得你哥哥给她预备了多少嫁妆吗?”
彭夫人摇了摇头,“想是不少吧!”
柳氏哼了声,“一千两现银子,另加了好几百两的物件。”
彭夫人吃了一惊,“这么多?这可抵上寻常人家二十年的嚼谷了。”
柳氏摇着团扇,清风掀起了她鬓边垂落的发,她倚着圈椅的扶手道:“咱们省吃俭用填那窟窿,其实是石头往山上背。县主临死前,把自己手里的产业全给了她,府里进项缩减了六七成,全进了她的荷包。年下咱们要搬府入上京,筹备新府的钱还差了二千两,你哥哥都急得要卖祖产了。我想着,我是进不了她公爵府的门了,二妹妹可以仗着姑母的身份,和她说上两句话,就说她爹爹手上紧,请她周济周济,将来得了钱再还她。”
彭夫人有些为难,“只怕她不肯割肉。”
“不肯便找魏国公,总不见得他老岳丈缺钱建府,他还袖手旁观吧!”
见彭夫人愕着眼,就知道吓着她了,柳氏嗤地一笑,“自然不是真让你去找魏国公,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她是新妇过门,最怕小夫妻生嫌隙,为了不惊动郎子,还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彭夫人也不傻,掖着鼻子说:“这活脱脱的恶人,亏你想着叫我去做……”
“这哪里是做恶人,不过借她几个银子周转。”柳氏复又一笑,“我想着,问她借上三千两,二妹妹为这事费心,好歹也得她二百两辛苦钱。如今维丰和维瀚哥儿俩大了,要念书,还有玉叶金波姐儿俩,买个胭脂水粉、手绢卧兔儿的,都要使银子。二百两可够花上三年五载的了,反正于人家是九牛一毛,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果真的,开了门头都要使钱,当了家,才知当家的难处。
彭夫人做姑娘那会儿就爱贪些蝇头小利,后来嫁了彭盛,本以为门头不错,可谁知竟是个空壳子。捉襟见肘的日子过得久了,人也愈发市侩起来,二百两银子,那可抵得上彭盛十来年的俸禄了。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反正那丫头和她并不亲,做下这一回,将来譬如没有这门亲也就是了。
***
舒国公府上,婚事筹备得红红火火,明夫人在晚间吃饭的时候说笑:“咱们是头回给小辈张罗婚宴,手还生得很,未必没有不周之处。不过有了这一朝,下回就知道怎么料理了。”一头说,一头给舒国公布了一勺菜,“上回赴韩相公家的宴,宰相夫人和我提起了枢密使家的长孙女,我瞧那姑娘文静得很,言行举止也端庄,和我们序哥儿很相配。”
一瞬饭桌上的眼睛都瞄向了对面的向序,向序原本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提及他,不由一愣。
舒国公在儿女亲事方面,一般不参与太多,和他描述谁是谁的嫡女,谁是谁的长孙,他也糊里糊涂闹不清楚。反正一切听凭夫人的就是了,他也省了那份心,因此明夫人说好,他就跟着点头,“纪枢使家的姑娘?很好、很好……”
明夫人瞥了他一眼,“还有参政家的念姿,我心里倒更喜欢她,那孩子生得好,性情也豪爽。”
“参政?余绂青?”舒国公想了想,“他家不是还和咱们家占着亲吗。”
“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明夫人自顾自地说,“知根知底……我就觉着知根知底的孩子可心。”
可惜,当初是瞧准了巳巳的,谁知中途被梅芬搅了局。明夫人嘴上不能说,心里终归遗憾,看看向序,他这阵子话愈发少了,本就是个温和的人,心里有什么也抒发不出来,不过更加地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序哥儿?”明夫人叫了他一声。
向序抬起眼,应了声是。
“那个念姿,你还记不记得?”明夫人试探着问,“就是阿娘堂姐家的女儿,小时候你们曾见过两次的。”
向序思量了下,隐约有些印象,但实在相隔太多年,面目早就模糊了,况且有巳巳珠玉在前,其他姑娘便难以再打动他了。
他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瞧上了一个人,脑子里就一根筋,再瞧旁人,无论如何入不了法眼,这种心思作为过来人都知道。
明夫人有点发愁,发现这个话题在向序这里继续不下去,只好叫了声巳巳,“你和你哥哥说说,那日见到的念姿,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畔很喜欢念姿,便放下筷子道:“那位阿姐是个热心肠的人,那日我跟着姨母赴宴,筵席上的人一个都没见过,难免觉得身心不自在。后来念姿姐姐来了,是她带着我结交新朋友,处处护着我,我才慢慢和那些人相熟起来。”她笑着,站起身抬手在头顶上比了比,“念姿姐姐这么高的个头,瘦长身条儿,一点没有闺阁女子的娇气。她生龙活虎,像个小太阳,站在她身边,你也会跟着发光,真的,我从没见过这样可亲可爱的姑娘。”
这些话里,多少还是添加了些溢美的成分,因为云畔知道,姨母也希望她这么说。
由于梅芬解除了婚约的缘故,对向序的婚事多少会有些影响,姨母想亲上加亲,毕竟亲戚里道的,多少能包涵一些,容忍家里有个不肯出嫁的小姑子。
今天既然和向序提起,那就说明姨母和参政夫人已经恳谈过了,至少两家都有结亲的意思。向序是斯文人,婚姻大事都听父母之命,预先多说念姿的好话,能助他对念姿有个好印象。好印象着实太重要了,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引导人的判断。
向序听她这样说,似乎产生了一点兴趣,当然并非对念姿,是对云畔的描述。
他望向云畔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燃着光,即便是她的一个动作,他都觉得有意思。
明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庆幸向序是个有分寸的人,至少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他只是微微笑着,听云畔向他描述念姿的性情模样,随常问一句,“筵宴上你们一直在一起?”
云畔说是啊,她是坦坦荡荡毫无任何小心思的,由衷地对明夫人说:“要是念姿姐姐能来,那多好,往后阿姐也不会孤单。”
梅芬对女孩子从来不抵触,本来因云畔要嫁人了,她生出了点离愁别绪,不过听说另有一位妹妹,立刻心生向往起来,“我也想结识结识她呢。”
明夫人欢喜地说好,“回头巳巳出阁,念姿必定要来的,到时候你们兄弟姊妹们都熟悉熟悉,原就是自家亲戚,这些年鲜少来往,弄得生疏起来。”
后来又给了些交代,说大婚就在眼前了,不让云畔贪凉睡罗汉榻,不让她喝凉茶,就算午睡也要拿小被子盖肚子,事无巨细地殷殷叮嘱,像小时候阿娘对她的要求一般。
云畔一一应了,饭罢和梅芬一起辞出来,走在木廊上朝外望了眼,弦月弯弯,挂在流云奔涌的天幕上,心里还在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便初一了。
“云走得好快呢,不知明天会不会下雨。”梅芬见她看天上,顺嘴说了一句。
云畔道:“兴许会吧,姨母叫人瞧过了天象,说初六日应当是大好晴天。”
梅芬立刻便笑话她起来,“到底是要出阁的人了,一心惦念着初六日呢。”
云畔红了脸,嘀咕着:“办筵下雨,宾客们往来多不方便。”
“地上泥泞,还会弄脏了喜鞋。”
没有外人的时候,梅芬还是很活络的,姐妹俩笑闹着推推搡搡往前走,云畔照旧送她回滋兰苑,看她进了屋子,方转身返回自己的小院。
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声巳巳,她回头看,向序站在一片紫藤架子前,院门上的灯笼照亮他的半边脸,他向她伸出手,说:“这个送给你。”
云畔和檎丹对视了一眼,有些奇怪,但并没有伸手去接,只问:“大哥哥,是什么呀?”
向序打开了那个小盒子,里头是一块勾勒着青绿山水的眉黛,他有些局促地说:“上次去那个干花铺子,跑堂的极力兜售,说这个画眉黛最好。你就要出阁了,我没什么可送你,就把它买回来了。”
云畔失笑,“大哥哥竟还记得那个?”
向序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可她还是没接,语气温软地说:“表姐替我准备了很多胭脂水粉,眉黛也有好几块,妆匣里都快放不下了。大哥哥这块就自己收着,将来见了念姿姐姐,送给她吧。”说罢搭着檎丹的手,转身往一捧雪去了。
走了很远,向序还在紫藤架子前站着,云畔没有回头。
檎丹将她搀进院子,便示意女使关上了门。
其实有些话未必要说出口,该明白的心里早就明白了。自己没有那么丰沛的感情,也不愿意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现在这样就很好,静心地数着日渐临近的日子,到了那天从这公府,搬到另一座公府里去。
想来都是差不多的日子,差不多地活着。最大的差别,大概就是换了一种身份,多了无限的可能,能够去做待字闺中时,不便做的很多事。
第28章 还挺喜欢你的。
五日,过起来真的很快,因着家下要办喜宴,舒国公提前一日便告了假,要在府里张罗宴会当日,男宾们的送迎安排。
家里一瞬好像多了很多人,梅芬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往一捧雪去,半道上见女使仆妇往来不断,她和八宝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八宝说:“要是不退亲,明日出嫁的就是小娘子了。”
所以梅芬对云畔充满感激,巳巳是救她脱离苦海的活菩萨。
正琢磨那些女使手里的托盘上端着什么香料,听见两个仆妇一面说着吉祥词儿,一面击掌入园,嘴里说着:“新妇的纯衣纁袡送来了。”
梅芬忙拉着八宝追进了一捧雪,进屋后见姚嬷嬷带着几个全福的仆妇接过来,小心翼翼将那件婚服架上了横平竖直的衣架子。
梅芬仰着头看,那黑色的深衣浓重如夜色一样,领口袖缘都镶嵌着精美的赤色镶滚,被衣架子一撑,简直像个帐幔。她有些纳罕,转头问姚嬷嬷,“巳巳的嫁衣,怎么和别人的不一样?”
姚嬷嬷笑道:“因为郎子是公爵呀,不像寻常家子红男绿女,咱们小娘子要行周礼,新妇穿纁袡,新郎穿爵弁,如此庄重,才合乎宗室的礼数。”
梅芬哦了声,望望边上和她一起仰看的云畔,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好奇地打量那些繁复的配饰,最后指着那条绣着鸳鸯纹样的帨巾问:“这是什么?”
姚嬷嬷道:“这是缡,新妇出门的时候,由母亲亲手替小娘子系上,就叫结缡。”
提起母亲,云畔有些伤怀,低声说:“要是阿娘在,那该多好!”
女孩子出嫁前夕,总是十分依赖自己的母亲,姚嬷嬷看出她思念县主了,便温声宽慰着:“小娘子不用担心,到时候夫人自会替小娘子系上,夫人拿小娘子当自己亲生的女儿呢。”
好在有姨母,惦念阿娘的心也能稍稍得到安慰,云畔重新浮起了笑意。
门上又有首饰送进来,梅芬唤她去看,比起头上的簪环,腰上的玉佩组更显得厚重典雅。对于女孩子来说,成婚什么环节是最值得赏玩的,大概就是这数不清的琐碎物件吧!
东西太多,实在瞧不过来了,云畔便请梅芬上小亭子里饮茶纳凉。
姐妹俩这样对坐着点茶的机会不多了,要是梅芬愿意走出去,两下里往来倒随时能够相聚。可她又足不出户,云畔要是想来瞧她,只怕也有不便,毕竟在人家府上生活,要瞧上头长辈和魏国公的脸色。
一盏茶汤放在梅芬面前,云畔自嘲道:“和郡公府解除婚约前,我还梦见了阿娘,她让我‘慢’呢。这回我再想听听阿娘的意思,却怎么也梦不见她了。”
梅芬的想法很简单,“想是姨母觉得这个郎子不错,所以也用不着让你‘慢’了,顺其自然就行。”
其实梅芬对生人几乎都满怀戒心,唯独对魏国公从未有过半句恶言,反倒不时夸他两句,想必除了诚心诚意向云畔兜售他,也确实对人家的人品很敬重吧!
如今也不是再考量郎子值不值的时候了,云畔抿了口茶汤,将建盏轻轻放在茶盘上,问梅芬:“阿姐往后有什么打算?”
梅芬想都没想道:“就在滋兰苑呆着,要是爹爹和阿娘嫌我在家阻了哥哥的姻缘,那就替我修一座小道观,我上那里做女道去。”
云畔想了想,慢慢点头,“其实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只要你过得高兴就好。”
“届时你也可以上我的小道观来找我插花饮茶,我每天等着你。”梅芬笑眯眯说,但也是转眼,脸上又浮起一层哀色来,低着头说,“爹爹和阿娘,想必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
云畔说不会,“姨丈有官爵,大哥哥将来也会入仕,阖家没有谁指着你撑起门楣。他们只要你过得好,往后也不会苛求你的。”
话虽这么说,名声却也实在坏了,向家女儿有癔症的毛病,早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在家里人是心疼她的,要不然好好的亲事,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梅芬呢,平时虽然寡言少语,但她心里明镜似的,见两个女使在亭下小溪边上打捞落叶,趁着身边没旁人,抓住了云畔的手说:“巳巳,你到了那里,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安危。”
云畔很意外,她竟会忽然说起这些,便问:“阿姐是怎么看待魏国公府的?”
梅芬道:“原先我这婚事是外祖母和胡太夫人定下的,太后尚且要掺和,这回亲自替你们保了媒,把心思都放到明面上了,魏国公府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提防你。万一他们真有个风吹草动,你千万要装糊涂,装不知情,免得他们对你不利。”
这样的告诫,对一贯明哲保身的梅芬来说,已经是破天荒了。
云畔自然懂得自己的前路和日后的水深火热,但能得她真挚的叮嘱,实在是慰心得很。便回握了她的手道:“阿姐放心,我自己会留神的,人心隔肚皮么,见识过了自家的种种,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其实姨母也和我说过太后的用意,我心里明白这一去恐怕并不那么顺遂,可我也不怕。你瞧,我能从姨娘那么恶毒的算计里逃出来,到了魏国公府上,自然也能应付得过来。”
梅芬轻舒了口气,“你要是能应付,我还放心些,倘或因我埋下了祸根,我就是死了也对不起你。”
云畔笑起来,“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明日可是我大喜的日子,阿姐要说些好听的,祝我到了那府上混得风生水起,撑起个家大业大的好门户来吧!”
她的笑能感染人,这种逆境里头还怡然自得的性格,让梅芬觉得自己穷其一生恐怕也赶不上她了。
这样就很好,她不自苦,自己的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这厢正说着话,外面仆妇进来传话,说参政家的小娘子并几位大学士家的小娘子,一同来瞧云娘子了。
梅芬听了忙站起身,“怎么一气儿来了这么多人……”
若是只有念姿一个,倒还好些,她也愿意见一见她,可这回来的人过多了,她就没了交际的意思,匆匆道:“既然她们来了,那我就先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云畔还想游说,“她们都是好脾气的姑娘,我替阿姐引荐吧。”
可梅芬却说不要不要,“等下回……下回再说吧……”一面急急往后面小角门上去了。
从一捧雪出来,急跳的心才渐渐平息,简直像落荒而逃,还好跑得够快,因为才到角门上就听见那些女孩子的笑声,若是再晚走半步,果真要碰个正着了。
和八宝相视一笑,还在因躲过一劫而高兴,顺着那小小的假山石子绕过去,正想回滋兰苑,迎面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像从天而降似的,根本躲避不及,梅芬撞了个趔趄,然后一股脑麝的香味直冲进鼻子里,她惊得往后缩了一步,才看清那张笑吟吟的脸,正是何啸。
他怎么会在这里?梅芬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耳内嗡然作响。
逃不掉……好像又逃不掉了……她惊慌失措,缩着躲在了八宝身后。
八宝自然也怕,因为上回被何啸瞪过一眼,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想起云娘子当日还拿话回敬过这位表公子呢,又怎么样!于是她怂且悲壮地挺腰挡在自家小娘子前面,结结巴巴说:“表……表公子,这是后院,你走错地方了。”
可惜何啸并不把这小小的女使放在眼里,“一家子骨肉,男人怎么不能进内院?”说着像掸灰似的,将八宝掸到了一旁。
他好整以暇看着畏缩的梅芬,心里觉得好笑,“妹妹怎么这么怕我?小时候的事,妹妹耿耿于怀到现在?”
梅芬怕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既然提起小时候,她也想为自己讨个公道,便壮胆说:“我就问你一句,那日是不是你把我推下水的。”
他好像很意外,漠然望着她道:“十一年过去了,妹妹怎么还是这句话,我是该说你执着呢,还是该说你蠢笨?”
这话惊着了边上的八宝,她跳起来,“表公子,你放尊重些……”结果话还没说完,便被何啸一把掐住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