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芬有些讪讪的,支吾着说:“我的事你还不知道吗,就别臊我了。”
云畔也不和她打趣了,拉她在鹅颈椅上坐下,姐妹两个附身看凉亭下流过的淙淙细流,那横穿了庭院的小溪里飘落了些不知名的花瓣,一路缱绻着,向院子另一头奔流而去。
云畔将脸枕在手臂上,喃喃自语着:“往后恐怕鲜少有机会,能和阿姐坐在一起纳凉了。”
梅芬说:“你可以常回来瞧瞧,横竖我就在滋兰苑,哪儿都不去。”
云畔沉默了下,转过头看她,外头的天光倒影在她眼眸,如今的梅芬好像是真的快乐的。
她也欣然笑了,“阿姐,往后你要一直高高兴兴的,不管遇见了什么事,都不要烦恼。”
梅芬脸上的笑意反倒渐渐消弭了,垂着眼睛说:“巳巳,反正我对不起你。”
云畔觉得大可不必为了这种事不停纠结,便扮出轻松的口吻来,“魏国公府又不是龙潭虎穴,人家高门大户的,何来对不起我一说。你想想,我可是从幽州那个家里出来的,恶毒的姨娘和庶妹都见识过,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一面说,一面又侧过身去和她咬耳朵,“况且我有钱,阿娘给我留了些傍身的家私,将来就是在魏国公府呆不下去,我也不愁吃喝。”
饶是梅芬这样五谷不分的人,也知道钱的好处,但凡一切不顺遂,在有了钱的前提下,那都不能算是挫折。
“我也有一些。”梅芬掩口笑着说,“纵是我不出门,祖父祖母和几位伯父姑母,每年都会给我捎来压岁钱,我全存着呢。巳巳,日后你要是有用处,只管和我说,我把我的钱全给你,啊?”
这就是过命的交情,互通有无,而且是倾囊相助,这样的姐妹,可比幽州那些同父的强多了。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块儿,唧唧哝哝说些私房话,正聊得高兴,听见门上仆妇通传,说大公子来了。
云畔和梅芬忙站起身,见向序从月洞门上进来,脸色似乎不大好,精神也有些萎顿。到了亭子前不进来,将手里一卷布帛包裹的东西交给边上女使,对云畔道:“我得了些上好的石色,特意给你送过来。”
想是知道她爱做核桃小屋吧,还记着替她收集石色。
云畔向他笑了笑,“多谢大哥哥。我才调了鹅梨茶,大哥哥进来喝一盏吧。”
向序摇了摇头,说不了,唇角微微向下捺了捺,“我都听说了……巳巳,难为你了。”
他说完这话,便快步离开了。前几日的那点悸动还在脑海里,他本以为可以珍重捧在心上一辈子的,没想到一切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她赠的那两个乾坤核桃藏在袖袋里,捂得发热,昨晚忽然得知她要嫁给魏国公了,乍听这个消息让他一时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荒诞的事呢,他觉得郁塞,应该怨怪谁……他总觉得应该怨怪谁的,可是想了一圈,自己似乎并没有立场衍生出那些情绪来。他苦笑了下,檐外的太阳斜照过来,晒得他头昏脑胀。
他摸了摸额头,感到沮丧,从今往后,大约只能做她的好哥哥了。
***
这个消息,几乎也是一夕传遍了幽州。
外出采买的婆子回到后院,和一帮做粗使的仆妇聚在一起议论,“你们听说了没有,禁中太后做主,把咱们家小娘子配给魏国公了。”
灶房里帮忙的人,个个热得脸红脖子粗,然而鼻梁往上迷茫得发呆,愕着两眼说:“真的?还有这样的事?”
采买婆子一挥手,“外头都传遍了……”边说边囫囵一笑,“说咱们郎主要当国公爷的泰山岳丈啦。可了不得,国公爷呐,三等的爵位,亲王和郡王底下就数公爵,你们说说,咱家小娘子可不是一飞冲天,离了这个家,反倒大大地出息起来。”
“啧啧……”众人都咋舌,到底是主母亲生的女儿,纵然爹爹倚仗不上,人家还有母族。那上京的舒国公夫人,可是活生生的又一位县主,还有眼看着外甥女落难,不帮衬一把的道理?知些根底的仆妇拍着老腔:“小娘子外祖母是平遥大长公主,要论亲戚辈分,咱们当家主母该管太后大娘娘叫舅母呢。”
人大抵都是捧高踩低的,先前小娘子没了娘,府里柳姨娘掌了大权,众人都敷衍着柳姨娘,小娘子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四六不懂。如今小娘子一跃成了公爵夫人,便有人开始嘲讽:“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出身,长了几颗牛胆,敢那么糟践侯爷嫡女。”
大家撇嘴嘀咕,柳姨娘当年不过是个当垆卖酒的,论出身不比府里的杂役高贵多少。后来仗着那点狐媚子功夫,把郎主迷得魂儿都没了,就算掌了家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富贵险中求么。”有人说,“早前地动,门上换了小厮,弄得小娘子到了门前都进不得家门。咱们都是后院的人,可哪管得上前头的事儿,竟也被柳娘糊弄了,真当小娘子死了呢。”
结果这话被经过的柳氏听了个正着,正心烦意乱着,便站定了脚,凉声道:“都消停些吧,可是平日给的月例太多了,养得你们有心思说闲话?如今府里出项多进项少,我正琢磨裁减些人呢,谁嫌活儿太轻省,只管告诉我,即刻就卷上包袱,滚蛋。”
这下子终于堵住了那些人的嘴,柳氏叉着腰又看一阵,见她们都散了,方气咻咻回到自己院里。
雪畔也听了消息进来商议,往圈椅里一坐,伸手喝茶,把茶盏弄得叮当乱响,一面咬牙道:“江云畔哪来这么好的运气,原说她丧家之犬似的流落出去,总是万般不及人了,没想到竟和公爵府结上了亲。先头那个东昌郡公府就够戳人心了,如今倒好,反找了个门第更高的,还是太后亲自保媒。”
柳氏也郁塞得很,团扇扇得坠子飞扬,“不过仗着出身罢了,人家是县主肠子里爬出来的,和寻常人不一样。”
“出身出身!”雪畔一嗓子喊起来,“阿娘怎么总拿出身说事!”
柳氏被她吓了一跳,拍案道:“你吼什么!哪一日你不靠出身,找个体面的郎子给我长长脸,就是你的孝道了。”
可这话又戳了雪畔的痛肋,她闷着头嘟囔:“上回那事过后,咱们家背后受人讥笑,将来我和雨畔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再说找个体面的郎子……可着幽州和上京排算,哪里还有比魏国公更体面的,难道还让我嫁那些老王爷,嫁官家吗!如今阿娘的奴籍文书没找见,云畔又好端端的,爹爹一时半刻没法子扶正阿娘,我和雨畔、觅儿顶着这庶出的名头,不知要顶到什么时候。”
柳氏被她堵住了口,半晌恨道:“我步步算计都是为了你们,如今你倒来怪你娘?这云畔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原本这门亲事是舒国公嫡女的,人家病了才叫她捡了漏,她嫁到公府上,就如个填房一般,只怕家主也不拿她当回事。想那些公侯人家,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魏国公还能守着她一个?将来遇见个利害的,也像她娘一样的了局,我瞧未必是坏事。”
雪畔听得眼珠子乱翻,“阿娘就别拿这个来宽自己的怀了,再坏人家也是正经三媒六聘迎进门的公爵夫人,阿娘算计了一辈子,还不是个姨娘!”
柳氏被自己的女儿气得不轻,扬起手来就要打她,“云畔没来糟践我,你倒来糟践我!”
可巴掌还没来及得扇下去,就听院子里仆妇回禀,说郎主已经到门上了。
柳氏忙晚起画帛,在镜前照了照,一面瞪了雪畔一眼,让她管住自己的嘴,一面堆起笑脸往前院去了。
江珩进门,脸上神色不佳,不用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柳氏笑着向他纳了个福,“给郎主道喜。”
江珩瞥了她一眼,“你都听说了?”
柳氏道是,“外头都传开了,说咱们家小娘子许了魏国公府。这可是扬眉吐气的好事儿,也叫东昌郡公家瞧瞧,他家瞎了眼攀交大资家,咱们小娘子如今配的郎子,抬起脚比他家的门楣还高,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江珩在交椅里坐了下来,小几上放着茶具,窗外的风吹进来,茶筅在竹筒里滴溜溜地转动,愈发让人心浮气躁。
他调开视线,狠狠长出了一口气,“可不是,亲事是门儿好亲事,可全不与我相干。这事有人来知会过我半句吗,我是巳巳的父亲,我还活着呢!如今可好,全当我死了,女儿要出嫁,我还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我在那些人眼里,已然成了笑柄了。”
柳氏脸上的神色暗下来,想了想道:“娘子总得从开国侯府出门,这里可是她的娘家。纵是前头有什么误会,父女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郎主好歹要接娘子回来。咱们大肆操办一回,风风光光送娘子出门,一则叫外人瞧瞧家中和睦,好让谣言不攻自破,二则也冲冲喜,自上年女君走后,家里一向愁云惨雾,这回借着喜事,也送走这霉运啊。”
江珩摸着脑门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云畔给了魏国公府,将来雪畔和雨畔的婚事也有了帮衬。可如今那孩子乌眼鸡似的对我,加上向君劼夫妇煽风点火,她哪里肯跟我回来。”
“万事总要讲礼数,小娘子是郎主嫡亲的女儿,是女君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的肉,还能贴到别人身上去不成!”柳氏说罢顿下来,抹着泪道,“我晓得,小娘子并不怪罪郎主,她心里怨恨的是我。只怪我糊涂,误听了女使的话,倘或再周全些,打发人上外头转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江珩看了她一眼,她哭哭啼啼,让他烦闷得很。有时候也不免心生怨怪,当初县主在时,哪里来那么多的烦心事,他高枕无忧便有了风花雪月的闲暇,在她身上使尽了男人的体贴温柔。
后来县主一走,换她当家,不得不承认,高门贵女和瓦市的卖酒女之间,确实存在云泥之别。这个家让她当的,表面尚能维持,暗里口碑尽毁。就拿上回赈灾捐献的银两来说吧,要不是受她鼓动,自己不会只带五十两,受了曹木青戏弄也拿不出现钱来填还,得了个吝啬不仁的名声。
果真妻贤夫祸少,才一年光景,就逐渐应验了。唉,也是没办法,好歹她给他生了三个儿女,眼界虽窄了些,没有功劳却有苦劳。
柳氏也不傻,见他木着脸不说话,心里有些生怯,便道:“要不,我上舒国公府去一趟,给小娘子赔罪,请她回来?”
江珩抬了抬眼皮,“你去?”
柳氏颔首道:“我平日和小娘子还算亲厚,就是为了那一桩,也罪不至死。”说罢委屈地叹了口气,“郎主知道做庶母的难处,平日就算掏心挖肺,只要有一处错漏,就能叫人记恨一辈子。可我再三思量,为了郎主,也为了小娘子日后的名声,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一趟的好。舒国公夫人好歹是名门之后,总不会下郎主的面子,再说我是诚心上门和小娘子认错的,公爵夫人也不好把我打将出来吧!”


第22章 生平最看不上这等矫揉造……
江珩到了如今境况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上回去舒国公府上,明确表示过巳巳就在他们家出阁,将来作为父亲预备妆奁给她送过去就罢了,如今得知她攀上了显赫门第,又改口说要把人接回来,自己心里也犹豫,觉得没有这个脸,上门再反悔。
柳氏若是愿意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女人家不像男人一言九鼎,多个人多点斡旋的余地。原本事情闹到今天这步也是因她而起,她要是走一遭,下气儿认个错,巳巳找回了颜面,明夫人心里那口怨气散了,兴许事情就好解决了。
唉,如今想来只这一位嫡女,倘或八抬大轿不是从开国侯府抬出去,将来在朝中同僚面前就不谈体面了。还有魏国公,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碰见是叫岳丈?还是继续称呼江侯?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赶在亲迎之前把人接回来最相宜。于是即刻命人预备马车,第二日一早出发赶往上京。
车里的柳氏也有自己的算计,上回偷鸡不成蚀把米,可能会累及自己儿女将来的前程,这时候补救,尚且还来得及。另一桩,明年官家改了坐朝的日子,年关之前开国侯府就得在上京置办房产,到时候一座城里住着,万一云畔及明夫人存心和她过不去,自己终究只是个妾,且奴籍文书还在人家手里攥着,这个头早晚要低的,倒不如现在就硬着头皮去,万一能冰释前嫌,还能捞得魏国公做靠山,于雪畔和雨畔也有好处。
只是这一路往上京,天气实在燥热,车厢里供了冰鉴,走到半道上冰也全化了,只好撑着窗户打扇子。申时前后终于入了城,及到舒国公府门前时,太阳已经西照,堪堪投在坊院东边的矮墙上了。
江珩打发小厮上前递了名刺,说求见舒国公及夫人。略等了会儿里头才出来回话,长史官叉手道:“今日公爷赴枢相邀约,不在府上,江侯明日再来吧。”
舒国公的脾气,和明夫人一样火爆,两个人齐攻实在叫人招架不住,反倒是只有明夫人一个,兴许更好说话些。
江珩便道:“见不着公爷,见一见夫人也可以。”
长史官听他这么说,只好让到一旁,向内比了比手,“既然如此,江侯请凉厅稍坐,下官再去为江侯通传。”
江珩道了谢,领着柳氏进门,跟随女使引路到了东边的厅房里。柳氏落了座,似乎有些拘谨,江珩看在眼里,又生出一段怜惜来,难为她识大体,明知会受冷遇也依然主动来了。如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倘或明夫人实在刁难,那也只好作罢。
内院的明夫人早听了外头的回禀,说江珩带了个妇人一同来,心里就知道少不得是黔驴技穷,把那小娘儿推出来挡灾了。心下只是好笑,“柳氏满以为自己得宠,其实也不过如此。江珩这种男人,终究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今日把她带了来,是让我撒气来了。”
姚嬷嬷站在一旁问:“可要知会小娘子一声?”
明夫人说不必,“那等破落户,哪里用得着惊动她。她在闺阁里好好的,别去搅乱她的心思。”边说边站起身来,抚了抚身上褙子道,“我去会他们一会。”
从木廊上过来,远远就见凉厅内坐着两个人,江珩偏着头,不知在叮嘱柳氏什么。
上回妹妹的丧礼上,明夫人是见过柳氏两回的,那时候披麻戴孝一张清水脸子,并不觉得有多美。今日穿上了家常的衣裳,一件鹦哥绿的大袖衫,里头配着余白的诃子,偏身坐在圈椅里,三十多岁的人了,仍有一身风流体态。
明夫人哼笑了声,心道果真是个以色事人的玩物,再受抬举,骨子里也甩不脱那股轻佻下贱的浪味。
顺着木廊过去,门上侍立的女使高声通传夫人来了,凉厅里的两个人站起身来,江珩拱手长揖,“长姐。”
那柳氏也跟着道万福,盈盈欠身里满是柔弱,能讨男人喜欢,女人看着却很是扎眼。
明夫人也不理会他们,径直在上首坐定了,笑道:“江侯八成是听说巳巳要大婚了,特意给巳巳添妆奁来了吧?”边说边作势四下望望,“箱子在哪儿呢,怎么没见呀?”
江珩知道她在有意讥讽,面带难堪地说:“长姐,我是来接巳巳回家的。早前是我思虑得不长远,本以为她要论婚嫁,还需个一年半载,没曾想这亲事说定就定了。这两日我反复思量,既要出阁,总得在家里,不说旁的,好歹图个吉利。”
谁知明夫人听罢,毫不客气地哂笑了一声,“你哪里是思虑得不长远,分明是算漏了孩子会有这样的前程。原本你们很笃定,满以为她被东昌郡公家退了亲,又弄得寄人篱下,这辈子总无出头之日了,由得她在外头漂泊。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太后竟保了大媒,这回你们慌了,怕痛失一门好亲,更怕魏国公将来给你们小鞋穿,这才忙不迭赶到咱们府上要接回巳巳,我说得对吗?”
其实这种内情,就是个瞎子也看出来了,可放在嘴上说,就有故意刁难的嫌疑。
江珩嗫嚅了下道:“长姐误会了,世上哪有舍得下亲生女儿的父亲……”
“有啊,江侯不就是吗。”明夫人冷眉冷眼道,“上回你是怎么说的?让巳巳留在我们公爵府,将来定了亲事你再预备妆奁送来,连出阁都在我们府上……言犹在耳呢,江侯自己倒忘了?”
眼见江珩被她说得毫无招架之力,柳氏不得不接了口,“夫人……”
“夹住你的嘴!”
一声断喝打断了柳氏的话,明夫人抬起手来指向柳氏面门,“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插嘴。当初你们女君在时,没有教过你规矩?如今女君不在了,跑到我府上充人形来了,打量我好性儿听你嚼蛆,你别错打了算盘!”
柳氏白了脸,虽说自己身份不高,但在侯府上这些年,因江珩抬爱颇有些脸面,被人这样指着脸骂,实在有些下不来台。但今天既然是抱着接回云畔的宗旨,受点委屈在所难免,来前她就想好了,自己一介妇人,脸面没有那么要紧,只要能达到目的,挨两句骂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放低了姿态,哀声说:“夫人千万不要气恼,我自知微贱,今日斗胆登门,实在是来向小娘子赔礼认错的。怪我糊涂,错听了女使的话……”
明夫人说呸,“你白长了一对招子,是为了好看?你要是尽心善待小娘子,怎么连她的身形都认不出来?打发了她院里的人,串通了内鬼做文章,只有你家侯爷才信你,上我跟前糊弄,你还嫩了点。像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娼妇,我脚底下的泥都比你金贵些,掌了开国侯府两天家,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真以为是当家主母,敢挺腰子和我说话!好了,我没空和你啰唣,趁我还没下令撵人,赶紧出府去,否则闹起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才说完,柳氏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哭着说:“夫人,妾当真知道错了,因妾一时疏忽,连累得我们郎主骨肉分离,妾万死难辞其咎。夫人,我家女君不在了,侯爷思念女君,如今只有小娘子能慰侯爷的心。夫人是大慈大悲的人,就发发善心,让我家小娘子跟爹爹回去吧。”
做小伏低,曲意柔驯,是柳氏惯用的伎俩。什么下跪,自扇耳光,拿捏起来既悲情,又有让男人怜惜的美感。
然而这套用在江珩身上管用,明夫人却如看戏一般,讥诮道:“别给我戴高帽子,我这人非但不慈悲,还刻薄得很呢。”边说边绕着她走了一圈,啧啧道,“好一副我见犹怜的娇媚样儿,偏偏我不是男人,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你也别忙给我下套,不是我强留你家小娘子在府上,是你家君侯亲口舍了嫡女,现在又来要,把我们公爵府当什么地方了?”
柳氏见明夫人强硬,只好使出耍赖的本事来,连连磕头说:“求求夫人了,就让我们小娘子回去吧,我来世变牛变马,报答夫人大恩……”
这种低声下气泼脏水的做派,真是叫人领受够了。明夫人火气大盛,扭头对江珩道:“江侯,管好你的婢妾,别让她到我门头上来现眼。”
江珩弄得左右为难,也知道这样的办法对明夫人不管用,便伸手去搀扶柳氏。
柳氏正演在兴头上,挣脱了他的手依旧磕头不止,边磕边痛哭,“夫人,您就发发慈悲吧,您也是有儿女的人啊。”
她不听劝,这就怨不得人了。明夫人反倒冷静下来,转身在圈椅里坐下,凉声道:“磕,一直给我磕,我不叫停,你就磕死在这里!当初你逼得女君准你进门,想必用的就是这一招吧?今天登我的门,料准了我是公爵夫人,身上有诰命,拉不下面子把你怎么样,因此你就在我府上做这浪荡样子,想以此胁迫我。可惜你使错了手段,我这人是上京出了名的泼辣,你敢在我跟前耍无赖,我就打得你肉儿片片飞,让你知道厉害。”说着一喝,“来人!”
侍立的几个婆子女使都一凛,上前了半步。
明夫人盯着柳氏,咬牙道:“把这打脊不死的贱人绑起来,扔到外头去,她要是敢挣,就扭送官府,江侯既不管教,自有人来管教。别自恃生了三个哥儿姐儿,奴籍文书奈何不得你,下贱婢妾大闹公爵府,犯上了官司,照样也能发配你!”
那几个婆子女使得令,果真摩拳擦掌上来拿人,都是内宅中混迹的行家,有人一把逮住了柳氏的头发,正想作法,被江珩慌忙阻拦了。
他一头护住了发髻散乱的柳氏,一头对明夫人道:“长姐,你何必咄咄逼人。”
明夫人冷笑了一声,“咄咄逼人?要不是瞧着你是巳巳的亲爹,身上还承着我明家带给你的爵位,我早叫人来打杀你这糊涂虫了。我告诉你,死了带回巳巳的念头,我妹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骨肉,绝不送到你江家门上,任你们作贱!”
看来再无协商的余地了,江珩搀起了柳氏,狠狠道了声“我们走”。
一个开国侯,被妾室害得这么狼狈,说起来真叫人唏嘘。
明夫人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出大门,扬声道:“若有不服,只管去告御状。江珩,你是怎么爬到今天的位置的,想是全忘了,再和这贼妇厮混在一起,日后斯文扫地,且有你哭的日子!”
那两个人终于迈出大门,登上马车走了,明夫人转头向姚嬷嬷哼道:“我当这柳氏有什么手段,竟是全靠扮软弱,死缠烂打。这回她男人愈发地心疼她了,就算没接回巳巳,她也不亏。”
姚嬷嬷掖着手笑了笑,“市井里头出来的,巴结上一个权贵便使出浑身解数,无非这点子办法。也亏得那江侯,事事都听她的,这小娘儿是盘算着接回小娘子,往后好帮衬她生的那三个。”
明夫人嗤了声,“可是笑话,她巴望自己成了正室夫人,将来就有她哥儿姐儿的好处,却不知道她的出身是钉死的,就算江珩扶正了她,幽州那帮贵妇们眼里照样没有她。她要是聪明,就该好好服侍女君,哄得女君高兴了,把那三个崽子记在正房名下,将来婚配由女君出面,才能觅一个像样的人家。”
可惜瓦市出身的小妇,并不懂得那些道理,她只知道自己的人也好,物也好,要全握在自己手心里才算属于自己。今天江珩来要人,也必定是她的主意,要不是顾及自己的体面,明夫人是真打算好好捶她一顿替妹妹出气。生平最看不上这等矫揉造作的东西,倘或自己府上出了如此作怪的婢妾,还容忍她到今日?早八百年借故打死了!
这头正说着,进了内院的大门,抬眼便见云畔站在甬路上,叫了声姨母,“我爹爹来了吗?”
明夫人伸出手来牵她,一面道:“带着那小娘儿一道来的,那小娘儿在我跟前唱大戏,又哭又笑又磕头的,想接你回去,被我打发了。”顿了顿又问她,“巳巳,你怪姨母擅作主张撵走他们吗?”
云畔摇了摇头,“我要谢谢姨母护着我,不让我回那个家里去。要不是因为那门婚事,他们哪里想得起来接我。我若是回了那个家,将来柳氏和两个妹妹少不得三番五次登门,凭她们的做派,只会带累我的名声。”
明夫人笑道:“好孩子,你自己明白,姨母就放心了。人一辈子最怕立场不稳,就算有一双铁手,也扶不住东摇西晃的人。有了这一回,他们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你只管好好备嫁就是了。”说着又哦了声,“我想起来了,明日宰相夫人生日,设了筵席招待宾朋,你随我一道去。参加筵席的都是上京有名有姓的贵妇贵女,这是你头一回露脸,不求出挑,只求稳妥。消息会传到魏国公府胡太夫人和梁王妃耳朵里,好与不好关乎将来她们对你的看法,自己千万要仔细。”
云畔应了个是,其实幽州也好,上京也好,活在这个圈子里都一样,就是要学会讨巧。好在自己没什么陋习,就那样平平淡淡地处世,没有人特别喜欢她,也绝不会有人格外讨厌她,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