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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艾丝黛拉为什么还能坐在他的腿上?
不对。
神明知民间的谣言,都是艾丝黛拉散布出去的,他却仍然让艾丝黛拉掌管至高神殿的事务,难道他……他真的像艾丝黛拉说的那样色令智昏,不在乎神殿的名誉,也不在乎自己的信徒了吗?
助手越是深想,越是恐惧,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浸湿了教士的法衣。微风一吹,差点使他跌坐在地。
他想不明白神的意图,也不敢再深想下去。
第57章 他自己都没有注……
谣言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助手却拿她毫无办法。
他的太阳穴阵阵发胀,脑子里一片混乱。
难道至高神殿就要因为一个女人而没落了吗?
神怎么能偏爱一个人……到如此地步?
助手知道,神可以听见他的心声。所以他这么想的时候,几乎带上了一丝视死如归的怨气。
然而,神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
他冷漠而平和的紫蓝色眼睛,至始至终都只能看见怀里美得令人绝望的少女。
助手意识到,那将是一种令神殿坍塌的美丽。
——神,真的会昏庸到这种地步吗?
助手带着一身冷汗,离开了主祭坛。
民间的谣言还在发酵。
不知是谁揭发了一个兜售赎罪券的教士,说他其实是个不守教规的堕落教士,根本没资格替神售卖赎罪券——一个有罪的人,怎么可能被神允许去赦免其他人的罪呢?
据说,他靠售卖赎罪券赚得盆满钵满,抖一抖法衣就能漏下来好几个金币。
他完全违背了售卖赎罪券的初衷,收取金钱根本不是为了穷人,而是为了自己。一个堕落的人,只要塞给这个教士一点儿好处,就可以被他赦免犯下的罪过——一个街头女郎甚至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赎罪券,这是多么荒谬的场景啊!
助手不知道这个堕落教士的传闻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他倒是懂了神为什么对民间的谣言袖手旁观;如果是假的,那就是神纵容艾丝黛拉,纵容到了任由她诋毁自己的子民的地步。
助手不知道自己更愿意看见哪个真相。
假如传闻是真的,那他这些天四处游说平民百姓购买赎罪券,让他们相信赎罪券并无传言说得那么不堪,岂不是在助纣为虐?
一时间,助手也迷茫了,他看不懂艾丝黛拉的立场,不明白她究竟是想肃清神殿的风气,还是想让神殿积累多年的名誉毁于一旦。
艾丝黛拉也看不懂神的立场。
她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也不相信他是真正的色令智昏了。
人的皮相都是神创造出来的,五官再怎么组合搭配,也不可能迷倒造物主——神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造物而迷失沉溺呢?
不过,就算她看不懂神的想法,也不妨碍她若无其事地利用他。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并不在乎运用的是什么手段。
说起来,她最近照镜子,发现甜美可爱的笑容,已经没办法让她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她长得太快了,不仅身子拔高了一截,面容也比从前变得更加成熟。
现在,她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只会被人认为是举止娇憨的年轻女子,而不会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艾丝黛拉不由陷入了沉思。
她并没有扮小女孩的怪癖,一直以天真无邪的形象示人,只是因为这样更容易取得他人的信任,或者被看轻。举个例子,她要是一开始就以成熟、果敢、冷静的形象,出现在那教区神使的面前,他不一定如此轻视她。
很多时候,人们明知道不该以貌取人,却还是会被外貌蒙骗。
但并不只有天真无邪的外貌才能骗人。
既然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就不再强求小女孩似的外形。
艾丝黛拉写了一张纸条,让玛戈去王都的集市,买来了卷发用的火钳和卷发夹子,把一头漆黑平直的长发,烫成了一绺绺的鬈发。原本能垂至腰际的秀发,现在只能在圆润的肩头,打着柔滑的波浪卷儿。
玛戈用火钳夹住女王的头发时,还有些不忍,以为这样做会糟蹋女王一头漂亮的秀发,谁知烫完头发后,女王的美丽不仅没有被卷卷曲曲的鬈发掩盖,反而焕发出了别致而夺目的光彩。
她的发量本就像鸦羽一样厚实,烫成鬈发以后,宛如浓密湿润的黑色海藻般,蓬松地簇拥在她白皙的脸庞两侧,显得她原本就小巧的脸蛋儿更加小巧玲珑。
当她抬起长长的眼睫毛,朝玛戈投去一个亲切迷人的眼波时,玛戈的心脏差点从喉咙口跳出来。
玛戈不知道至高神殿连绵不绝的暴雨与艾丝黛拉有关,但看见女王的新形象,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的诗歌在赞颂美人儿时,会说女人的美貌能让英雄沦为懦夫,能让命运像条狗似的尾随她的衬裙①。
女王陛下彻底摒弃小女孩的特质后,的确拥有了诗歌中的魔力。
艾丝黛拉也很满意自己的新发型。天真的少女,能用天真的方式迷惑人心;妩媚的少女,也能用妩媚的方式迷惑人心。
只要对方被她的外貌迷惑,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对手,她就能运用自己的外貌去攫取想要的东西。
玛戈惊叹完女王的美貌,颇为不安地说道:“主人,最近至高神殿的暴雨实在是太大了,外殿已经没法住人了……没人知道那暴雨是怎么回事,您还要待在这里吗?”
艾丝黛拉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没事,我知道那暴雨是怎么回事。”
“原来您知道!”玛戈惊讶道,“难道……神真的堕落了?”
玛戈知道“神堕落”的谣言,是艾丝黛拉命令西西娜散布出去的。
当时,她还暗中感叹,女王陛下的胆子实在太大了,即使是骷髅会的教徒,也不敢散布这样的谣言:一是,裁判所的刑罚非常可怕;二是,骷髅会的教徒针对的是神殿的教士,而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们宁可说光明已死,也不敢把光明神和黑暗神混为一谈,更不敢散布神已堕落的谣言。
所以,助手一开始认为,“神堕落”的谣言是骷髅会散布出去的,真的是太看得起这帮人了。
艾丝黛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缠绕着一绺刚卷好、还有发烫的鬈发,沉吟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并没有堕落。”
在她看来,神还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怎么能说堕落呢?
他看她的眼神,根本说不上情迷意乱。
尽管主祭坛的日光已经熄灭了,但整个光明帝国的白天与黑夜仍在正常地交替,并没有出现夜比昼长的异常现象。
曾有人写过一本研究神的要义,指出神最伟大之处,在于他使万物都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转,于是,昼夜分明,一年有十二个月份,春夏秋冬从来没有颠倒降临。
他以一己之力托住这无边无际的宇宙,扶持、滋润和保护他所创造的一切②。
现在,不过是至高神殿下了几天的大暴雨,怎么能说他堕落了呢?
艾丝黛拉并不在乎神究竟是否堕落,她只在乎自己倾覆神殿的计划——神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附加品。
况且,他要是真的堕落了,从此日夜颠倒,冬暖夏凉,会给她带去不小的麻烦。
她不是不能解决他堕落后的后果,但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旁边保持现状就很好。
送走玛戈后,艾丝黛拉又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鬈发。她很喜欢自己的新发型,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丝少女才有的沾沾自喜。
不过,她一回头,脸上的喜色就消失了。
神正站在她的身后,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高大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一个静止的白色幽灵。
“你下次走路可以像人一样发出点儿声音,”她忍不住抱怨道,“我虽然胆子很大,但也禁不住这么吓唬。”
他却答非所问:“头发很好看。”
艾丝黛拉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又不是人,怎么判断的好看和不好看?”
他看着她黑亮的鬈发,半晌,突然低声说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说完,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发出的声音有一丝危险的沙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①:出自波德莱尔《面具》:“害得英雄沦为懦夫……神魂颠倒的命运像条狗似的尾随着你的衬裙”。
注释②:《基督教要义》[法国]约翰加尔文
第58章
艾丝黛拉警惕地盯着他,离他更远了一些:“我不要,我现在不想接吻。”
每次和他接完吻,她的嘴都会变得又红又肿,像被吮破的红色浆果似的,使她看上去颇为软弱,而他却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她宁愿和阿摩司接吻,也不想和他接吻,至少阿摩司被她吻过以后,脸上狼狈不堪的表情能取悦到她。
“我不吻你。”他顿了顿,“你要听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只要你过来。”
他就像一个冷静的家长,在哄一个别扭的小姑娘吃药,语气既冷淡又包容。
艾丝黛拉却完全不吃他这套,拿了一本书,轻巧地跑到了离他最远的地方,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不要,我不感兴趣了。”
她刚翻开书,还没有开始看,他就站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墙壁上烛台的光线。
她明明一直在用余光观察他的动作,却还是没能捕捉到他过来的样子——他简直是凭空出现在她的身边。
“走开,”她蹙起眉毛,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你挡住光了。”
“我就是光,”他俯身下来,握住她的脚踝,“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假如这句荒谬的话,从一个普通人的口中说出来,她只会觉得可笑;然而这句话却出自真正的光明神,他口中那种赤裸而强势的自信,只能让她感到恐怖。
——她的身体感到恐怖。
神为了取悦他的造物,居然说出如此自私而又狭隘的话,她浑身上下遏制不住地战栗起来,认为自己无法承受这样毫无缘由的偏爱。
怎么形容这种战栗呢?
就像一个人忽然来到一望无际的深海,他的第一反应决不会是想要征服这片海洋,而是对深不见底的大海感到强烈的恐惧。
大海是那么深邃,充满了未知的可怕的生灵,连经验最丰富的船队,都不敢贸然前往陌生的海域。
她虽然自信,却并不自大,觉得自己可以靠聪明才智征服大海。
神之所以令她感到恐惧,就是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深海般原始而冰冷的压迫感。
她真的能征服他吗?
人怎么能征服自然呢?
可是,另一方面,她的头脑又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她征服了,不然不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语。
神被自己的造物征服,已经够荒谬了,他还准备像戏法大师一样,在她的面前表演“光”是怎么来的——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那个画面诡异又古怪。
她理智上知道,和他关系决不能再进一步。
可就像探索深海的人一样,理智上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人类所能抵达的极限,然而看着深不见底的海洋,却仍然生出了一种想要下潜的冲动。
即使知道再下潜,她的血肉就会炸开,她的骨骼就会碎裂,她整个人就会化为一团血雾散逸在黑色的海洋里。
但她仍然想知道下潜到深海最底部会看见什么。
她想知道,神能为她堕落到哪一步。
“我究竟哪里吸引了你?”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如果你喜欢我的脸,你完全可以再创造一个我,不是吗?如果你喜欢我的灵魂——你为什么会喜欢我的灵魂?”她抬起眼,非常认真地问道,“我觉得我的灵魂卑鄙又邪恶,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他淡淡一笑,一只手撑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勾起她一绺柔软的鬈发,轻轻地缠绕着:“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的手指很修长,比最高明的钢琴手还要灵活,弄得她的头皮痒极了。艾丝黛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知道?”
“是么。”他垂下冷峻而美丽的眼睛,在她的头发轻吻了一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又来了。
被神偏爱的狂喜和恐惧。
这一回,她的身体比前几次反应还要强烈。
撕裂一般的疼痛在她的心脏来回穿梭,她几乎是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才没有摔倒在地。
神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毫不怜惜地站远了一些。
失去了他的支撑,她顿时跌倒在了地毯上,心脏像被某种强烈的感情攫住了似的,怦怦狂跳,激荡着无法承受的悸动,双眼也像被某种触目惊心的颜色蒙住了般,热辣辣的,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景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滚烫的泪水。
这时,她再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神,他在她眼中的形象就完全变了,一举一动都充斥着令人心神不定的魅力。
尤其是他的鼻梁、下颚、喉结、手指所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几乎令她感到不祥。
艾丝黛拉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一个人能对她具有如此可怖的吸引力,仿佛智慧果之于夏娃,紫罗兰之于蝴蝶,腐肉之于苍蝇。
要不是她的脑中还有一丝理智,可能就像条摇尾巴的狗似的爬过去,乞求他的抚摸了。
她痛苦地弓起身子,双手重重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恨不得把胸腔里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掏出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不是不能操纵我的想法吗……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他似乎走过来,握住了她痛苦弯曲的手指,又似乎至始至终都站在原地,漠不关心地看着她:“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
“你究竟哪里吸引了我。”他回答道。
艾丝黛拉无力再发出声音。
这简直是一场残忍可怕的酷刑。
她像是堕入了燃烧的炼狱,炙热的烈火把她鲜红的肌肉烧成了焦黑的灰。
她眼前出现了一些幻觉——她似乎来到了混沌初开的时候,生命在孕育,在肉红色的子宫里搏动,人类出现了。
人类是祂最精巧的造物。祂赋予了他们性别。男男女女开始在大地上走动,以无花果的叶子遮蔽身体。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时间漫长而枯燥,长得让祂忘记了万物还在运转,直到祂在尘世间的一部分——阿摩司回归,祂睁开双眼,在金色的波纹里看见了自己的面貌。
祂因为自己的造物,变成了人类。
祂虽然创造了人类,也承认人类是祂最精巧、最完美、最独一无二的造物,却从未想过成为人类,更没有想过赋予自己具体的性别。
性别是罪恶的,没有性别就没有原罪。
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会因为各自的性别而拥有不同的罪愆。
性别是欲望的温床。有了性别以后,他会在某个冰冷的夜晚,突然被火热的兽性所攫住——兽性是人性的衍生物,想要成为一个人,就必须学会遏制兽性。除此之外,他还会因为某个人的身体而生出肮脏的渴欲。神没有性的需求,但是人有。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纯粹的神,而是一个神性、人性和兽性混杂交织的怪物。
他既有神性的冷漠,人性的复杂,还有兽性原始而强大的欲念。
艾丝黛拉混乱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神眼中的世界。
难怪之前,他对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吸引力,只要看他一眼,她的心脏就怦怦狂跳,激荡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悸动。
这并不是因为他操控了她的想法,而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感官分享给了她。
他对她产生的那种极其可怖的吸引力,实际上,是她对他的吸引力。
那种令她感到痛苦的心悸,也是他看见她时,心里所产生的悸动。
难怪他说,她不会想知道的。
他对她的感情太沉重了,沉重到恐怖的程度。
……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
随着他让她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
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美丑,也没有善恶。
除了她,所有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是一个模样,散发着创世之初的土腥气。
一个高尚伟大的灵魂,不会对他产生半点吸引力;同理,即使她的灵魂卑鄙下作到极点,他也不会对她失去半分爱意。
要不是因为爱上了她,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美丽与丑陋、善良与凶恶、爱恋与仇恨的区别。
他原本是至高无上的造物主,掌控着世间的一切,甚至浩瀚的宇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现在,他却被自己的造物所掌控。
他确实可以再造出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却再也造不出对她拥有恐怖吸引力的她。
她让他坠入了尘寰,从主宰万物的神明,变成了被主宰的一方。
为了得到她,他自愿受人性与欲望的挟制,把自己变成了污秽的男人。
而从他成为男人的那一刻起,就在欲望的烂泥塘中不可自拔了。
他知道她不过是一个渺小、平凡、用尘土揉捏而成的造物,寿命短暂,对他而言只有弹指一挥间;他也知道,她并无崇高的精神,也无高尚的灵魂,大多数善举都是在无意间促成;他甚至知道,她自私粗暴,在感情方面拥有致命的缺陷,天生无法同情他人。
她是一个残缺的造物,体内的兽性远远大于人性。
他对她的缺点一清二楚,却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她就像一只美丽而轻捷的猎物,引诱他不顾一切地去追捕,而当他终于扑到她的身上,压制住她想要逃跑的两腿时,她却反手把轭具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的确,他作为天地万物的神明,永远都将凌驾在她这个渺小的造物之上。
可同时,他也将受她的统治。
她既是他污秽而邪恶的造物,又是主宰他一切欲望的女主人。
他掌控着她,俯视着她,却又受制于她。
第59章 他们一起注视着……
十几分钟后,艾丝黛拉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像是刚从注满热水的浴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艾丝黛拉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浓密似扇子的眼睫毛也湿透了,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使她眨一下眼睛都变得非常困难。
神似乎抱了她很久,手掌都被她的热汗浸湿了。
他不是一直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她在地上难受地滚来滚去吗?
艾丝黛拉没有过多纠结。她把蒙在脸上的湿发拨开,摇晃着站了起来:“好热,我要去洗个澡……”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搀扶她。
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咕哝着抱怨道:“你长了一张嘴,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用让我感受一遍。”
他收回手,往后一靠,倚靠在后面的沙发上,支起一条腿。即使坐在地上,他也像坐在传说中永恒的宝座上一般,有一种冷漠超然的气质。
“请见谅,可能因为我还没有适应造物的身体,”他微微一笑说道,举止间流露出几分阿摩司的影子,“而且,如果我不那么做,你怎么知道我有多爱你呢。”
他这个模样,几乎就是阿摩司,却又有一种阿摩司没有的高姿态——阿摩司不会用这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口气说话。
艾丝黛拉并不意外,他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得很像阿摩司或洛伊尔。她看完他的想法后,发现的确如阿摩司所说,他们——神、阿摩司、洛伊尔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她而生出了不同的意志而已。
就像一个人绝不可能只有一种品质一样,高尚者可能干过一些卑鄙的事,卑鄙者也可能做过一些高尚的事,美德和邪恶是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于每个一人的心中的。
不过,神并不是一开始就与阿摩司、洛伊尔共存。
他一直都独立于人类社会之外。
要不是他遗落在尘世间的一部分转世为人,生出人性后,又爱上了她,他本可以永远不用体会神性、人性、兽性并存于一体的感觉,也可以永远不受人性和兽性的牵制。
艾丝黛拉漫不经心地想着,走进了浴室。
她划燃火柴,点燃了浴室里粉红色的蜡烛,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她是如此狼狈,面色苍白,两颊却泛着病态的红云,新卷的鬈发全被汗水打湿了,变成了一绺绺漆黑柔软的水草。
她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笑容。这是她以前最擅长的笑容,现在却显得有些怪异。她的相貌、身材和气质变化太大了,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为这张脸蛋儿设计新的笑容。
要是普通人知道她的笑容需要“设计”,可能会吓一大跳,但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还在王室里生活时,每到重要的节日,都会在镜子前练习怎么露出让人放松警惕的微笑。
她的母亲以为她练习微笑,是因为害怕失去父亲的宠爱,每次见到她这样,都会一脸哀愁地揽住她的肩膀,一边抽泣地安抚她,一边长篇大论地诉说对她父亲的爱意。
实际上,她害怕的是被敏锐的父亲抓住弱点,然后被他秃鹫似的利爪狠狠地刺穿胸口。
艾丝黛拉回忆着父亲宠幸过的那些迷人精们,缓缓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
可惜的是,这个笑容与她的五官并不调和——可能和她圆润的脸颊有关,她虽然下巴和颧骨越来越分明,脸蛋儿却始终保留着少女的红润和幼嫩。
她蹙着眉毛想了想,又往妩媚的微笑里加了几分擅长的天真和甜美。
这一回,味道对了。
艾丝黛拉忽然不想洗澡了。
她想对外面那个人试试这个崭新的微笑。
她其实不明白,神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弱点告诉她——她决不会可怜他,也不会因为他爱她爱得不能自拔,而对他心生怜悯。
他和阿摩司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
她只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抓住时机,把秃鹫似的利爪狠狠地刺进他的胸口。
浴室里有她之前购置的粉霜和唇脂。
她打开粉霜的盖子,用掌心的温度揉化开来,均匀地涂抹在脸上。涂完粉霜,是唇脂。艾丝黛拉对时兴的化妆品一窍不通,涂完以后,才发现唇脂居然是白色的。她不喜欢病态的白唇,只好又用手背擦掉,一来一去,嘴唇的确比之前变得更红了,甚至显得有些丰满。
艾丝黛拉脱下汗湿的法衣,换了一件薄薄的晨衣。
她也不知道这件晨衣为什么会这么薄,可能是她以前还在王室里,叫裁缝做来避暑的——穿在身上,几乎透出了她那对苍白娇小、还未盛开就已成形的蓓蕾。
艾丝黛拉单手撑在镜子上,凑过去,定定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就让她验证一下,她对他的吸引力究竟有没有那么大吧。
假如真的像她亲身经历的那样,他对她抱有沉重到恐怖的感情,她看他一眼,都能在他的体内引起强烈的悸动和痛苦。
那么,她很愿意让他体会一下,最为强烈的悸动和痛苦。
此时此刻,艾丝黛拉完全忘了,她对感情的理解与普通人是截然相反的。普通人为之狂喜和战栗的爱情,在她的眼里,相当于一种令身体失控的疾病。
她觉得自己生病了(心跳失序、浑身发软、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不是生病是什么?)当然会感到痛苦和痛苦;实际上,那只是无法遏制的情动罢了。
艾丝黛拉微微勾起唇角,往前一俯身,亲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走出了浴室。
神正站在书柜前,翻看一本书。
他也换了一套衣服,教士里最常见的那种平绒黑法衣。
不知是他的身材太过优越,还是这件法衣被剪裁得太合体了,充分显示出了他身上那种神圣、冷淡、禁欲的气质。这种气质是任何一个清教徒穷尽一生都无法修炼而成的,因为他就是清教徒苦修禁欲的目的,是他们背井离乡都要去追寻、去膜拜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