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袜带黄金扣的上方,赫然是一把银柄水果刀。
为了防止这把水果刀掉下去,她把吊袜带扣得很紧,银柄在腿上都压出了红艳艳的纹路。
她一边柔情似水地吻着他的唇,一边毫不犹豫地拔出腿上的水果刀,从后往前朝他的心脏猛刺了过去——
刀刃刺进肉的声音。


第48章 丑态毕露
红得触目的鲜血,很快滴落在她雪白的脚踝上。
艾丝黛拉更加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唇,同时把水果刀刺得更深了一些。
阿摩司没有说话,唇却出现了一丝颤抖。
艾丝黛拉紧贴着他的唇,闭上双眼,享受似的感受了一会儿他的颤抖,充满怜爱地吻了吻他因失血而苍白的面颊:“你不该让我这么兴奋的。”
说完,她像打死一只苍蝇般,啪的一声拍掉了他的手,从他的身上跳了下来,后退两步,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知是否因为失去了她的支撑,他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控制不住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但即使他显得如此狼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开口说话。
艾丝黛拉不明白他为什么仍是一副冷漠、平静、无动于衷的样子。难道到了这种时刻,他还在勾引她吗?
那他可能比她还要疯狂。
至少她对生理上痛苦的理解,与正常人别无二致,在对方一刀捅向她时,会认为这人是敌人,然后反手把刀子捅回去,而不是绞尽脑汁想办法引诱对方。
她忍不住点评道:“我们俩站在一起,真的很难说清到底谁是疯子。真想知道你的疯狂都是从哪儿来的,神殿应该没有教你怎样成为一个疯子。”
话音落下,他却突然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她站在侧面,清晰地看见,他的胸膛每震动一下,伤口就会涌出一股鲜红的血,到最后白色长法衣都被染成了红色。热烈的红色,罪恶的红色。
她没想过用一把水果刀杀死他。至高神殿里那么多顶级医官,随便来一个就能治愈他。而且,他自己也能借用神力,治愈一把水果刀造成的伤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只是想警告他。
别再对她抱有幻想,也别再和她玩这种危险的游戏。
她是不可控制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下一秒钟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所以,不要愚弄她,也不要试图摆弄她,操控她,更不要试图把她禁锢在一个游戏里。
哪怕她认为他设计出来的游戏十分有趣,也不会待在他精心铸就的牢笼里。
“别对我装可怜。你知道,我没有同情的能力。”她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去给你叫医官,还是你自己用神力治愈一下伤口?最好是后者,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跟医官解释,你的心脏上有一把水果刀。”
说着,她终于想起了洛伊尔,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她蹙起眉毛,回头看向那条即将蜕皮的小蛇,第一次觉得非常为难,不知道怎么处置他。
抛弃?决裂?
还是继续把他留在身边?
艾丝黛拉走到洛伊尔的面前。
巨蟒虽然看不见她的身形,也感受不到她的温度,却隐约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包裹着白膜的蛇瞳上下地转动着,似乎想找到她的身影。
但他看不见,也完全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艾丝黛拉抿了抿嘴,抬起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他可怖的蛇头。
他立刻安静下来,头微微往前一伸,非常自然地把下巴搁在她的手指上,让她抓挠。
这时,阿摩司也缓缓站了起来。
他表情漠然地摊开手掌,只见一道燃烧似的白光闪过,后背血淋淋的伤口就愈合了。原本插在他背脊肌肉的那把水果刀,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俯下身,泰然地捡起那把刀,把玩着它精致的银柄。
片刻后,他收起那把刀,抬眼看向艾丝黛拉:“你仍想让他当你的宠物,对吗?”
“他是一条很单纯的小蛇,”艾丝黛拉叹了一口气,“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不太想丢下他。”
阿摩司冷冷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我刚才就想问你了。”
“请见谅,”他口吻冷淡而尖刻地说道,“可能每个示爱后被捅一刀的男人,都会有我这种无缘无故笑起来的毛病。”
艾丝黛拉更莫名其妙了:“那就不要爱上一个人。”她转过头,继续抓挠洛伊尔的下巴,“爱情使人软弱。假如你不爱我,完全可以拿那把刀捅回来,而不是说些奇怪的话。”
“陛下作为一个对感情一窍不通的人,居然能得出‘爱情使人软弱’的精妙结论,令我十分敬佩。”
艾丝黛拉蹙起眉毛:“你说话正常一点儿。我刚才捅的是你的心脏,不是你的脑子。”
“那么,感激陛下没有把刀子插进我的脑子里,”他冷漠而讥嘲地说道,“不然脑子被捅坏的我,说话可能会更难听。”
艾丝黛拉本想更加尖酸刻薄地嘲弄回去,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特别好笑,就弯着眼睛,浅浅地笑了起来。
阿摩司看着她灿若春花的笑颜,只觉得刚才被她蒙骗的自己,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她的表演是那么拙劣,那么生硬,他却差点溺毙在那样拙劣生硬的表演中,以为她在奖励他别出心裁的示爱,直到一把冰冷的刀子,插进了他怦然作响的心脏。
被刀子捅进身体的一瞬间,他简直如坠冰窟,心脏都被冻成了一块锋锋棱棱的冰。
他从未想过把刀子插回去,只想问她一个问题。
难道……她的心真的没办法打动吗?
还是说,她其实已经被他打动了,所以才会往他的心脏捅一刀?
毕竟,她能感到的情绪有限。生理上的痛苦,恰恰是她与普通人的情绪最接近的时刻。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刀,不仅是在宣泄被他看透的愤怒,也是在表达对他的欲望。
她对这样的欲望感到不安,于是兴奋恐惧恼怒地在他的心上插了一刀。
或许,他该为这一刀感到欣喜若狂。
他也确实感到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欣喜,随即便觉得自己过于下贱,渴望她的爱竟渴望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
这让他如何不嘲笑自己。
他看见她走向洛伊尔,本想冷眼旁观那头畜生和他一起被抛弃,谁知,她居然想留下那头畜生。
他一向冷静、理智,即使情感完全失控,也能极迅速地调整过来,按照早就想好的对策,不紧不慢地收束罗网。
她的性情异于常人,他就和她一起当疯子;深情对她不起任何作用,他就压抑住内心的感情,尽量不表露出分毫;她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他就舍弃自己常人的思维,陪她在棋盘上博弈。
他做到了如此程度,却仍然比不过一头畜生,一头牲口。
阿摩司的想法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刻薄尖锐过——洛伊尔的确是一头“单纯”的畜生。他非常期待看见,她知道这头“单纯”的畜生正在谋划什么时的表情。
他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彻底地独占她。
为了实现这个欲望,他冷酷而急切地吞噬了上万人的恶念。
她所认为的单纯的小蛇,根本不单纯,而是一头混杂着各种欲望的怪物。
阿摩司淡淡一笑,不知道她发现这头怪物与他一样卑劣下贱时,还会不会对他百般包容。
他抬起手,撤走了对洛伊尔的禁锢,平静地对着艾丝黛拉微微一躬身子,不冷不热地说道:“如陛下所愿,洛伊尔随你怎么处置。必须提醒陛下一点的是,我和你单纯的小蛇始终有一丝斩不断的联系。假如陛下一定要留下他,就必须接受我的存在。”
艾丝黛拉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梢。
与此同时,几乎是禁锢被撤走的一瞬间,洛伊尔就想对阿摩司发起进攻。
只见巨蟒闪电般滑到艾丝黛拉的身前,猛地张开血红色的上下颚,对阿摩司发出威胁似的气声,示意他离艾丝黛拉远一些。
感官被解禁的那一刻,他从阿摩司的身上闻到了极其浓重的艾丝黛拉的气味。这个发现令他焦躁不安极了,粗壮的蛇尾紧绷着摇来摆去,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被他弄得一阵晃动。
阿摩司冷漠地直盯着洛伊尔,不觉得他哪里单纯,只觉得他是真的愚蠢。
他不想承认这样一头愚笨的牲口,是从他的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但为了能留在艾丝黛拉的身边,只能这样说。
他闭了闭眼睛,不禁有些看不起自己。艾丝黛拉说得没错,他的确像一个男妓,为了把自己推销出去,博取女客妩媚动人地一笑,甚至不惜把自己和一头愚昧无知的畜生绑定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他无论是外貌、智慧还是身份,都比这头畜生优越,却因为没有他愚蠢、冲动、重欲,事事不论公平正义都以艾丝黛拉为先,而被他比了下去。
现在,他已能做到后面两点,却仍然因为不够愚蠢,不够冲动——也就是她口中的单纯,而没能博得她的欢心。
他攥紧一只手,几乎是竭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当着艾丝黛拉的面,冰冷轻蔑地讥讽这头丑态毕露的巨蟒。
其实,何尝只有洛伊尔丑态毕露?
他仿佛一个阴郁、古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疯子,以冷漠讥嘲的目光,病态地嫉妒着自己的一部分。
倘若他把自己的求爱经历,编成一部滑稽的戏剧,哪怕日后不再是至高神使之首,靠着这部滑稽得足以轰动帝国的戏剧,也能过上富足闲适的生活。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一个即使是他也感到不寒而栗的事实。
他已经很久没有察觉到下坠感了。
——是他已经习惯了下坠,还是说,其实他已经堕落到深渊的最深处了呢?


第49章 只要能和她一直……
阿摩司终于准备离开了。
他走出房门前,艾丝黛拉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你不能就这样走出去,得换一件衣服。你这样浑身是血地走出去,会把其他人吓坏的。”
“多谢陛下提醒。”他顿了顿,一脸冷漠地扯开了白色长法衣的扣子,随手扔到一边,继续大步往前走去。
脱掉长法衣后,他的身上就只剩下白衬衫、黑色马裤和长筒靴,只看背影的话,几乎与剧院里芭蕾舞男演员没什么区别。
他高大优美的背影非常赏心悦目。艾丝黛拉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殿下。”
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我们已经那么熟悉了。我可以不绕弯子,对你说一些直白的话吗?”
“我的荣幸,”他平静地回答,“陛下请说。”
“你应该知道,我来至高神殿是为了什么,”她不慌不忙地说,“也应该知道我在谋划什么。我不是你,不会为了爱情而做出牺牲,更何况我们之间并没有爱情,有的不过是嘴对嘴的关系——”
他打断了她的话:“陛下不必那么警惕。我告诉你,我爱你,并不是想用爱情打消你的野心。而且,我也没有那么自大,认为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爱上一个人,就视她为全部。”
“好吧,那我就有话直说了。”艾丝黛拉丝毫不介意他粗暴无礼的态度,反而觉得很有趣,一个冷静、理性、自制的人,居然会因为她而变得这样失态,“我正在查神殿收入异常的事情。本想私底下慢慢调查,但毕竟我权力有限,这么慢慢调查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水落石出。”
她歪了歪头,毫无窘态地说道,“我希望殿下直接给我调查此事的权力。”
阿摩司转过身,看向艾丝黛拉:“假如我没有向陛下示爱,陛下会怎么调查此事呢?”
“会麻烦一点儿,但也麻烦不到哪儿去。”她的唇角浮现出胜券在握的微笑,“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喜欢利用别人,而且喜欢走捷径。就像你说的,整个世界在我的眼中都是一盘象棋,我摆弄棋子不会有任何羞惭之心。”
他平淡地说道:“陛下刚才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句话。”
“我在裁判所的牢房里认识了一个女人,她是天生的交际花,相当会卖弄风情,任何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本想让她一边在剧院里物色道貌岸然的教士,一边用剧院挣来的钱经商开店,等着神殿的人上门收税,再找出捐赠的猫腻……但这种办法,显然太慢太笨了,不是吗?”
阿摩司没什么语气地说:“不错,你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毕竟,你那位天生的交际花,再怎么物色道貌岸然的教士,也不会物色到比我更道貌岸然的了。”
“那殿下会帮我吗?”
“当然,”阿摩司对她微微欠身,冷冷地说道,“我对陛下有求必应。陛下不是说了么,你说什么,你那条小蛇就会做什么。我如果做不到这点,岂不是会被一条只会像猫哈气的畜生比下去。”
艾丝黛拉有些奇怪:“你和洛伊尔不是一体的吗?为什么那么敌视对方?”
“因为我们都想除掉对方,”他将视线移到别处,漠然地答道,“然后,独占你。”
艾丝黛拉眨了一下眼睫毛。
她走到阿摩司的面前,用两只手抚上他冷峻分明的面颊,柔声说道:“不要这样,殿下。你放心,我会掌握分寸的,不会利用你对我的爱,去让你做一些大奸大恶的事情。神殿的收入异常,查明真相,公之于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用这样嫌恶自己。我们毕竟曾经是青梅竹马,看见你这样,我也很难受。”
再没有比这更虚伪的谎言。
阿摩司却被如此拙劣的谎言安抚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连听见她动听的谎言,都觉得是一种恩赐。
至少她还愿意对他说动听的谎话。
他再一次想起参孙。
他现在就是深陷于欲望泥沼的参孙,即使知道达丽拉——一个魔鬼般邪恶美丽、贪图享乐的女人,极有可能被敌人收买,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套出他的秘密,然后置他于死地,但看着她荡漾着柔情的双眼,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一切,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与参孙唯一的区别是——参孙说出力量的秘密时,并不知道自己将堕入黑暗的深渊;而他明知会被她利用、愚弄、操纵,甚至到了必要时,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抛弃,却仍然朝那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深渊走了过去,并在心中许愿这深渊永无止境——只要能和她一直纠缠下去。
阿摩司握住了她的手。
他什么都没有说,没再像受了刺激的疯子那样,满眼都是阴郁、讥嘲、嫉妒的神色,渐渐恢复了以前超然的平和的态度。
他的态度平和了,眼中的欲望却仍然滞重,而且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使这欲望消失的打算。
他闭上眼,侧过头,吻了吻她的手心,又吻了吻她的手背,然后一言不发,再次对她微微一欠身,转身离开了。
作为至高神使之首,他应该从未吻过女人的手,但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却比那些经常吻女人的绅士要高雅太多,不带一丝一毫轻浮的下流。仅凭这个高雅而克制的吻手礼,完全想不到不久前他还曾为她一个动作而神魂颠倒。
艾丝黛拉觉得他有些可怜,很想可怜他。但她酝酿了好一会儿,都没能酝酿出可怜的情绪,也就作罢了。
她想起阿摩司随手扔在一边的衣服,刚要捡起来,找个地方烧掉,就看见洛伊尔已经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用尖利的牙齿将那件长法衣撕碎了。
“……”
确实有点儿像猫。
在阿摩司的协助下,艾丝黛拉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神殿的收入,而且不用担心蜕皮期的洛伊尔被人发现。
自从那天起,阿摩司每天都会过来一趟,把艾丝黛拉点名需要的卷宗交给她,然后站在一边,冷眼旁观那头丑陋的畜生安静地把头放在她的腿上。
完全进入蜕皮期后,洛伊尔不仅彻底失去了意识,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只有在阿摩司进来时,他才会轻轻地一抬头,似乎在警示艾丝黛拉来了一个危险的人物,直到艾丝黛拉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他才会把身子俯下去。
每次看见他的蛇头与艾丝黛拉的腿,仅有一层布料之隔时,阿摩司都想借用神力,变幻出黑色的荆棘,自上而下地刺穿那只丑陋的蛇头,让他的鲜血流满她雪白的脚趾。
但想到还要利用这头畜生接近艾丝黛拉,他才勉强将冰冷而汹涌的杀欲压抑下去。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离洛伊尔蜕皮的时间越来越近。
这天,阿摩司正在主祭坛批阅公文。
今年遗赠财产的人不仅没有变少,反而比去年变得更多了。不光富人争先恐后地向神殿捐赠钱财、土地,穷人也绞尽脑汁地从身上刮出一个又一个的铜板,扔进神殿的奉献箱里。
假如是以往,阿摩司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这些公文。
他知道那些“捐赠”是怎么回事,但这是属于世俗的事务。他的权力是超世俗的,去管这些事就是逾矩,极有可能被神惩罚,世俗的秩序也可能因他的干涉而发生改变。
但想到艾丝黛拉的嘱咐,他的手指在这些公文上停顿了一下,仍是把有关于“捐赠”的文书抽了出来,放在一边。
他想,也许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那种超脱世俗的状态了。
阿摩司正要继续批阅公文。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十根柔软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庞。
那十根手指从他的脸庞,抚到脖颈、喉结、肩膀,然后是胸膛。
他的周围却没有任何人。
阿摩司闭了闭眼,缓缓攥紧一只手。
他根本不需要看见这十根手指的主人,就知道这双手是艾丝黛拉的。
——洛伊尔蜕皮了,她在帮他蜕皮。
而他不知为什么,冷不防连接上了洛伊尔的感官,感受到了那头畜生所能感到的一切。


第50章 一个罪恶的、黏……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阿摩司顿了很久,才开口问道:“谁。”
“是我,殿下。您现在忙吗?”助手的声音。
“不忙。”
说话的时候,那十根柔软、罪恶、残忍的手指已经摸索到了他的后背。
他攥着羽毛笔,背部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了一下。
阿摩司不明白,只是蜕个皮而已,蛇类每年都会蜕好几次皮,她为什么要如此轻柔地对待那头畜生。
助手推开门,就看见阿摩司纹丝不动、几近凝固的侧影。
助手从来没有见过阿摩司露出这样冷漠的表情。
在他的印象里,阿摩司殿下尽管性情冷淡,自持自重,却绝不会时时刻刻都把冷淡挂在脸上。
他的冷淡是神一般无情无欲的气质,是聆听教士忏悔时温和宽容的目光,是作为最高统治者强硬而果断的铁腕,而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然而现在,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冷漠严肃,不如说是一种压抑的阴郁。助手不由大吃一惊,因为很少会有教士露出阴郁的表情——更何况,露出这种表情的还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士,而是作为至高神使之首的阿摩司殿下。
难道各个教区递交上来的文书出什么岔子了吗?
助手忐忑不安地想道。
他不敢上前,也不敢说话。
一时间,主祭坛书房的气氛安静得近乎死寂,令人窒息。
阿摩司低垂着眼睫毛,眼睛虽然仍在文书的书页上缓缓移动,心思却早已跑到主祭坛的另一边去了。
他并不能一直都能连接上洛伊尔的感官。
他能感受到的触感,时而逼真般强烈,时而游丝般微弱,时而什么都感觉不到。
要是能一直掌控那边的情况,他反而不会像这样心情压抑,就是因为触感时断时续,才会感到焦躁不安。
试想,他正在批阅公文时,忽然被两片丝绒般柔滑的唇吻了一下——那头畜生丑恶的蛇喙被她吻了一下。
他没有借用神力,使那头畜生的蛇头砰然爆裂,已经是自制力惊人了。
阿摩司深吸一口气,决定用其他事转移注意力。
这时,他看见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的助手,觉得奇怪,皱眉问道:“找我什么事?”
这一声询问,听上去十分严厉,实际上只要仔细倾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已经低沉沙哑到极点,几乎是从紧绷的喉咙里逃出来的。
助手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不知道阿摩司正沉湎在一个罪恶的、黏稠的、令人难堪的白日梦里,还以为他是因为公文的内容而声色异常。
毕竟,仅从面容来看,谁也看不出来,他的脸庞正被两片鲜红的唇轻吻着,他的脖颈正被两只慵懒的手温柔地触碰着,仿佛他是一条神志不清、正在蜕皮的巨蟒,宠爱他的主人不忍见他如此难受,决定亲自给他剥掉那一层白色的膜。
——然而,他并不是。
他只不过是一个与那条巨蟒共享感官的人形影子。
现在,轮到他来当一团卑鄙、下流、见不得人的黑雾了。
助手不敢耽搁太久,连忙把手上的文书递了过去:“殿下,这个月又有一个教士受到了处分。这是他的处罚书,请您过目签字。”
“他怎么了。”阿摩司接过文书,往后一靠,交叉起两条腿,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长法衣下面的窘态。
“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事儿,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助手说,“那个女人是他以前教区的神女,他们在以前的教区就相爱了,但因为这位教士向往更好的前途就分开了。后来,艾丝黛拉成为了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他们又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以为至高神殿的规矩不再像以前那么严厉了。那个女人追到了王都,以为这样就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
助手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她这么做,不仅不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反而会让他们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见面。”
是的。
阿摩司神色平淡地看着手上的文书。
他签过太多这样的处罚书,非常清楚这位教士的命运,未来将变得如何凄惨。
但这就是至高神殿的规矩。
神允许侍奉祂的人有野心,有谋略,有远大的抱负,明白如何玩弄权术,却决不允许他们拥有世俗的情感。
从某种程度上说,艾丝黛拉比他更适合至高神使之首这个位置。
她如同神最完美的造物,既拥有少女天真无邪的面貌,又不会像少女那样多愁善感。她比他更加冷酷果断,决不会在这样一份无足轻重的处罚书上耽搁太久。就算她爱上了他,爱到了无法割舍的程度,也不会对其他人放宽处罚。
她或许不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情人,却绝对会是一个冷静沉着的统治者。
想到这样的她,却愿意帮一头肮脏丑陋的畜生蜕皮。阿摩司闭上了眼,心中又燃起了阴郁的妒火。
与此同时,他仍能感到她的手在身上轻柔亲昵地游动。
其实,他完全可以切断与洛伊尔的联系,这样她无论如何摆弄那头畜生,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但他舍不得。他宁愿继续被嫉妒的火焰炙烤,也不想她那双秀美的手从他的身上离开——即使只是一双无形的、毫无温度的、正在触碰其他人的手。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他睁开双眼,低下头,继续翻看那份处罚书,发现大拇指的位置竟被他攥得有些潮湿。
除了那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地大汗淋漓过了。
“先不急,”阿摩司顿了顿,把这份处罚书放在了一边,“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处理这些事。我想去……忏悔一下。”
助手听见前半句话,本已经是震惊至极——阿摩司殿下从未以心情不佳为由,拒绝处理公事;后半句话,则让他震惊得直接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整个至高神殿,没人有资格聆听至高神使之首的忏悔。
至高神使之首想要忏悔,只能去主祭坛的最深处觐见光明神。
助手了解自己的上级,如果不是出现了足以动摇他心境的事情,他是决不会去觐见光明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