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衍看他一眼,到底没再说甚,大步出了永寿宫。天家母子在殿中商议正事,又关乎着中宫之位,一是片刻定是议不出的,杨培便自去领了板子。
出了永寿宫,外边天色已然暗淡下来,闻衍却没回前殿,转而朝了缀霞宫去。
缀霞宫如今不同往日,钟萃入宫不过一载多,便由才人升到了嫔,能被称呼一声娘娘了,膝下又有皇长子,各处哪里敢怠慢的,便是缀霞宫的宫人去膳房里提膳食,也必然是除开天子、太后外头一个叫膳房里奉上来的。
膳房都如此,余下各处更不用提,缀霞宫需要的必是排在头等,连芸香几个出门,也是叫小宫人们艳羡的。去岁提及缀霞宫,宫中避之不及,膳房为难,司衣处连个宫人都敢瞧不起他们,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还说他们缀霞宫落在那等偏僻之地,注定了是个“冷宫”。
现在这个“冷宫”翻了身,成了后宫中头一份,各宫的娘娘们也客客气气的,钟嫔如今便升了嫔位,等往后陛下再大行封赏时,便是妃位了。
高位嫔妃中,如今禧妃鲜少出宫,召着嫔妃们四处游玩,为嫔妃们解惑,当老好人,余下的二妃,穆妃为人古板,张口闭口就是规矩,在宫中却是没几个能够交心的,反倒是熙妃温和,脾性好,在禧妃、穆妃身边时向来不出挑不出头,如今却因着这脾气成了宫中嫔妃最乐意结交的。
芸香几个提了食盒来,摆上了膳食,钟萃先问过了两个奶嬷嬷那边,确定她们用了膳食,这才正要用膳,宫人来报天子驾到,钟萃刚起身,闻衍已经随后垮过了门栏进了殿里。
钟萃忙朝他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闻衍“嗯”了声,目光向下。钟萃问:“陛下用过膳食了吗?”
杨培忙在身后作答:“陛下方从永寿宫给太后请安出来,还不曾用过。”
钟萃身为嫔,按规矩是九道菜,膳房给备下的菜色自是极好,每样都色香俱佳,非是从前那等大荤大油可比。
她一人又用不了,多是给近前伺候的分一分,一听陛下未曾用膳,便抬手引了引:“陛下请坐,臣妾伺候你用膳。”
闻衍撩了衣摆坐下,又吩咐下去:“让膳房再送几道来。”
钟萃忙出声阻止:“不用不用,这里已有九道,只陛下和我,应该足够的了,不必叫膳房再送一回的了。”
闻衍抬眼看她。钟萃身形与从前相比丰腴了两分,但在闻衍眼中却还是偏瘦弱了的,她说着无需膳房送来膳食时,眼中的真切做不得假,眼中仍是能叫人一眼看透,与从前相比,半点没有皇长子生母该有的傲然。
以嫡女身份进宫的诸位嫔妃,在这等些许小事上向来不会挂心,见天子驾临,她们只会忧心这些菜色不够,恨不得叫膳房再送了些来以讨天子欢心的。但这到底不合宫规。
钟萃被看得心中忐忑,难得结结巴巴的:“陛、陛下?”
闻衍只道:“此事不合礼数,在其位便该享什么位份,你既身为嫔,往后在宫中也要注意仪态规矩,旧衣也收着,若叫人知晓堂堂嫔位还如此装扮,成何体统?”
钟萃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虽不是新衣,却也是上等料子做的绸衣,何况她穿旧衣也非一时半刻之事,何况宫中嫔位宫妃不少,彩云也说过,其他的嫔妃们在宫中也是穿的常服,不拘是新的还是半旧衣裳,却也不曾见天子如此严苛过,怎的现在挑剔了起来,钟萃细细看了眼,天子眉眼倒不像是要发怒的模样。
钟萃心中正奇怪,闻衍已经看了过来:“可记住了?”
钟萃虽不知天子为何格外叮嘱这般,却谨记过不惹了天子发怒,乖巧的点点头:“臣妾记住了。”
闻衍见状,心下对她的乖觉倒是满意几分,后妃伺候天子用膳本是应当,但钟氏到底育有皇长子有功,看她模样也没有那回说嫡庶的倔强,显然已是知道了错处。想到此,闻衍轻叹一声,罢,再多照应她一分,待下回再好生教教她规矩的,朝一旁指了指:“坐下吧,不必伺候。”
要坐上中宫之位,叫人信服,钟氏既是中宫人选,那便不能行从前松散的规矩仪态了。


第83章
钟萃这一夜过得胆颤心惊,天子时常来缀霞宫,整个缀霞宫早便习以为常。从前天子来缀霞宫也只是略微坐坐,多是自己在殿中挑了本书随意看看,等有了明蔼后,虽天子来得勤了,但也多是关注腹中子嗣,念书读经,或是听钟萃说说秋夏两位嬷嬷们提点她的,看她的肚子慢慢大起来。
对殿中其他也曾说过一句两句,但也多是恩典赏赐,不曾过多过问,但这一回,天子宿在缀霞宫,除了明蔼醒时会守在小床边轻声同皇长子说上几句,余下便不时在殿中四处看过,或是看着钟萃的举动,不时蹙着眉心。叫钟萃心中忐忑,生怕自己做错了事,又要惹得天子不悦。
翌日一早,钟萃早早起了身,等杨培带着御前宫人们如鱼进了殿中,她主动接下了杨培的位置,仔细伺候起天子更衣。
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杨培微微一愣,随后便退到一边。他昨日挨了板子,行罚的侍监打板子也是看人的,见杨培去领板子,哪里敢当真打的,杨培还要在御前伺候天子呢,领罚也只是走个过场,让他长个急性的,几个板子下去也只是痛上一时,歇了一个夜,早便好了。
钟萃之前也打过下手,天子早年行军打仗过,在洗漱上要求并无太多细致,御前宫人们伺候天子多年,对天子一应最为熟悉,钟萃只需在中间接一接便行了,等伺候好天子洗漱,天子看过了皇长子,这才带着杨培离去。
钟萃等天子离去,还仔细思索了一番昨日陛下的行为,只她苦思许久,到底不知陛下深意。莫非是这殿中的布置碍了陛下的眼不成?
秋夏两位嬷嬷自永寿宫而来,从前伺候在高太后身边,对陛下的性子喜好想来也有几分了解,钟萃召了两位嬷嬷来,请她们看过房中的布置,问道:“嬷嬷,这殿中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钟萃说话大方,两位嬷嬷也直言不讳:“嫔娘娘房中,素淡了些。”
钟萃请她们二人来,本就是为了听取她们意见,便一直认真听着,听见两位嬷嬷说只是素淡了些,非是那等触及到避讳之类的,钟萃心头一松。不过须臾,另一道声音传进了耳里,这语调往下低了低,只轻叹一声:【哪里是素淡,称得上简陋了。】
秋夏两位嬷嬷身为高太后身边的嬷嬷,便是不如徐嬷嬷那边深受太后倚重,却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各宫娘娘们的住处更是见过了太多,却也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位受宠的嫔妃宫殿是这般简陋的。
若是那等不受宠的便也罢了,但钟主子这里,从太后娘娘到陛下,可都是时时关注着的,徐嬷嬷也隔三岔五过来,陛下也下了旨意,令内务处那边替钟主子采买一应,若是换做其她嫔妃得了这样的宠,早便里外装扮起来了。她们两个头一回进缀霞宫,还当是走错了地方的。
便也是在缀霞宫待了这些月,秋夏两位嬷嬷才多少知道些,非是缀霞宫里不如其他娘娘们殿中那般奢华,而是钟嫔娘娘为人节俭,这才叫缀霞宫里边瞧着素淡。说句不客气的,便是随着钟嫔娘娘一同入宫的秀女们,宫中的几位常在美人,宫中的布置也是比她们缀霞宫好上不少的。
钟萃忍不住四处看了看,环顾起秋夏两位嬷嬷嘴里说的“简陋”来,目光中带着不解。菱窗,花梨木的坐椅、桌案,多宝柜,名贵的瓷瓶画卷,还有内殿中的床榻,纱幔等,样样数出来都是价值不菲的,怎么在秋夏两位嬷嬷眼中就成了简陋。
未进宫时,她在侯府里住的院子比宫中不知差了多少,只她即将板上钉钉了,侯府这才给她换了一处原本姑奶奶钟明兰住的院子。
钟明兰是老太太的嫡女,她的院子布置自是不同,亭台水榭,纱幔巧件,都是老太太特意为姑奶奶寻来的,钟萃只在院里住了不过两月便进宫了,那院子自是算不得她的,只能叫侯府让她在上等的院子里进宫罢了。
钟萃自己住过的院子可比缀霞宫差远了,哪里会嫌弃缀霞宫简陋的。
闻衍回了前殿,回内殿里用过了早食,出来后通政司那边早把折子给送了过来,正整齐的摆在桌上,供天子翻阅。
闻衍随手挑了一本,看到后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儿,“朕看这督察院实在太闲了些,上到天子下到黎明,谁不叫他们给参上几本的。”
杨培伺候在一旁,听天子这语气,倒是半点不像发怒的模样,捧了宫人送来的清茶递上去,还恭维了句:“也是陛下心胸宽广,不与他们计较。”
闻衍冷哼一声。他能计较什么?御史自古以来便是些直谏不讳之人,既倔强又固执,连皇权都压不住,前仆后继的,最为顽固,上回奏请过继便是督察院的顽固大臣们谏言的。连他膝下无子嗣对不住列祖列宗都搬了出来。
这回督察院参的是江陵侯钟正江。说他前日在府上宴请百官,江陵侯府花销如流水,铺张浪费,那泔水堆积了一条巷子。天子一食不到十五道菜,江陵侯身为朝中官员,如今又为钟嫔娘娘生父,宴上菜色竟远超天子,视为不忠!
闻衍手指在那折子上点了点:“你说说,督察院是不是太闲了些,连此等小事也来上奏,朕是食不到十五道,却并非不让臣下也如同这般,只不是那等贪婪,收刮民脂民膏之辈,臣下的正当宴请,朕如何去插手管辖的?”
说着,闻衍对此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问道:“江陵侯府开宴,所为何?”
钟正江记挂着大臣们说的宴请宾客,倒是认真记挂了下来,又怕别人说他们侯府仗着宫中的钟嫔抖落起来,打成裙带,江陵侯府在京城经营数代,虽这也是明面上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江陵侯府有了宫中钟嫔这曾关系,自是与以往不同。但钟正江身为侯爷,却还是要维护侯府颜面。
宫中大皇子的满月宴都过了许久,钟正江这才松口在府上办了一场宴,又给诸位大臣都下了帖子,到宴席那日,还有许多官员们亲自登门讨了杯水酒喝。
“是,听闻去岁的赏春宴是长平侯府办的,今岁却是由江陵侯府办了,给大臣们下的帖子也是赏春宴的帖子。”杨培早就得了下边通报,只这等小事自不必事事往上禀的。他还笑了笑:“奴才听闻,也是这场赏春宴后,江陵侯府的两位嫡小姐就定下了婚事,大房那位,便是钟嫔娘娘的嫡姐,定下的人家正是长平侯府,另外一位也定给了国子监的关家。”
长平侯府可比江陵侯府出息,那国子监关家的长子前岁可是考中了进士的,年轻有为,学问渊博,去岁便入了朝,按今岁的调任,便要外放几年,若是差事办好了,等回来便是升官了。
闻衍听着,倒是不置一词。臣下的走动他向来不过问,若是别人如此大张旗鼓的宴请官员他倒是应该多关注几分,但若是江陵侯钟正江,连交代下去做陪的差事都能办砸,在朝为官十几载仍只是个挂着的五品闲差,何必放目光在他身上的?左右不过是同钟氏有关罢了。
他目光闪了闪,交代杨培:“去挑一个知晓宫中规矩礼仪的嬷嬷给缀霞宫送过去。”
中宫之位,既要品貌,又要才行。若要百官信服,便要出众才是,如此才得人敬仰。钟氏若只身为普通嫔妃,行为规矩只过得去便是,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但中宫身为嫡妻,是要与天子齐行之人,哪能如此轻易。
闻衍还想起方才督察院呈上来参江陵侯府的帖子,心中蓦然不悦起来。这江陵侯府虽算不得什么,但也是城里有名望的官宦人家了,如此奢靡的排场宴会都能摆出来,主子们呼奴唤婢的被伺候着,怎的便不知用在正道上,好好的教一教家中女儿们的规矩礼仪来的。
杨培尚且不知天子所想,只听着吩咐,弓了弓身:“是。”他又有些犹豫,在宫中的嬷嬷们自都是知晓规矩礼仪的,不然也不能走到如今的,只宫中教规矩礼仪的嬷嬷们最厉害的还是在司宫处,宫中的宫婢们都是这些严苛的嬷嬷教导出来的。
余下各宫中的嬷嬷们也有不同,有更重规矩礼仪的嬷嬷管着各宫的婢子奴才,也有为人亲和好说话的嬷嬷们。
杨培分不清陛下心中所想,只根据他自己心中的想了想。如今后宫中哪位嫔妃最为得宠,自是缀霞宫的钟嫔娘娘,何况钟嫔娘娘往后的前途不可限量,那些规矩严谨的嬷嬷为人古板了些,到底不如其他嬷嬷亲和,若是送过去惹了钟嫔娘娘不满,倒是他的不是了。
杨培心中有了定数,很快便出了承明殿,亲自从御前选了一位规矩嬷嬷给送过去。


第84章
御前候着的嬷嬷足足有五六位,都领了差事掌着天子的一应衣帽鞋袜的管束,身为御前嬷嬷,在天子面前当差,对嬷嬷们来说,再是有头有脸不过了。出门去了那后宫,便是后宫的娘娘们待她们也是客客气气的。
杨培也非是那等擅自下定之人,同在御前当差,嬷嬷们不少比他在御前的时间都长,杨培自是不敢拿乔的,寻了几位嬷嬷,好声好气把陛下的要求同她们说了说。
平日最为严谨的陈嬷嬷不买账:“陛下要为缀霞宫的钟嫔挑教养嬷嬷,公公自去那司宫处挑上一位便是,司宫处的嬷嬷们规矩礼仪,教养无不严苛,想来定是能好生教导钟嫔娘娘的。”
其她几位嬷嬷听了陈嬷嬷所言,脸上也犹豫起来。在天子御前当差,这可是泼天运道,谁都不愿从御前去往后宫小小的嫔妃宫殿的。在嫔妃面前当教养嬷嬷哪有当御前嬷嬷来得风光?后宫娘娘可不少,她们在宫中多年,并不会因着宠妃二字便心动,相反,她们见多了今日得宠明日便失宠的嫔妃们,阖宫上下,只天子御前才是最稳妥之处。
杨培也不意外,便是他身在这个位置,若是有人来叫他让了位,去别处当值,他怕也是心中不乐意的。只天子的命令,杨培也不敢不尽力,“陈嬷嬷说的是,只缀霞宫那里也是个好去处,虽不比在御前当差来得风光,但缀霞宫如今无一位教养嬷嬷,嬷嬷们去了便是头一份了,也不算辱没了的。”
娘娘们身前的头一位嬷嬷,身份又是不同了,便如现在高太后身边的徐嬷嬷,便是早年一路跟随着太后娘娘的,永寿宫里,除开太后娘娘外,便是这位徐嬷嬷最有威信的了。但陈嬷嬷不同意杨培这话,徐嬷嬷那等宫中又有几个的?
徐嬷嬷可是随着高太后一同入宫的,情分跟入宫后分过去的嬷嬷又不同,再则高太后入宫便是中宫,那缀霞宫的钟嫔娘娘不过只居于嫔位罢了,哪里能与太后娘娘相提并论的?
杨培来时便打了两手准备,若是能从御前的嬷嬷中挑上一位过去自是皆大欢喜,御前伺候的人皆是过了再三查验的,总比去司宫处里挑一位不知底细的好,若是御前没有嬷嬷愿意,便只有去司宫处挑一位教养嬷嬷,再好生查查底细了再送过去。
杨培见仍旧没人应声,便朝她们抬抬手,准备去司宫处了,正要抬步,落在最末的杜嬷嬷站了出来,不忍见他白跑这一趟,到底给了杨培脸面:“老奴掌着陛下的书画,平日也无多大事,倒是能去那缀霞宫走一走的。”
“杨公公,可行的?”
杜嬷嬷正是御前几位嬷嬷中为人亲和的一位了,不若那陈嬷嬷古板,平日里也好说话,杨培原本便是打算从这几位为人温和的嬷嬷中选一位的,杜嬷嬷应下了,杨培哪里还有往外推拒之理:“杜嬷嬷说的哪里话,自然是行的。”
杜嬷嬷既然答应了,便干脆的回去收拾了个小包袱,跟着杨培往缀霞宫去。
天子交代的事圆满给完成,杨培心里也松了气,带着杜嬷嬷往缀霞宫去,倒是给他透露了两分:“杜嬷嬷莫多想了去的,缀霞宫那位钟嫔娘娘性子安静,好说话,嬷嬷去了是当教养嬷嬷的,可是缀霞宫头一份了,如今缀霞宫还有两位嬷嬷,秋嬷嬷和夏嬷嬷原本是太后宫中人,叫陛下发话留了下来,专门管着嫔娘娘和殿下的饮食吃用,杜嬷嬷是头一位教养嬷嬷,往后也是有大造化的。”
杜嬷嬷听出了几分意味,心头一惊。杨培身为陛下心腹,御前的大总管,他说话总不会无的放矢的。
杜嬷嬷原本只是脾气好,想着同在前殿做事,便也卖杨培一个面子,如今听他这话的意思…,杜嬷嬷心头一跳。嘴角蠕动了几下,到底没问出口。
杨公公口风紧,能透露给她一点已是不易,再问也是问不出来的了。
钟萃正坐在小床边小声同明蔼说着话,拿着两个拨浪鼓摇给他看,拨浪鼓做得小巧精致,颜色各异,做木身的木材选的是贡上来的上等木材,挑了年久的来,摇动波浪时敲响出来的声音只微微有些低沉,并不刺耳尖锐,另一只用竹身做的,摇动时清清脆脆,他现在正是听声的时候,喜欢听见声音动静就朝某个方向瞥一瞥,但最喜欢看钟萃给他摇拨浪鼓了。
天子喜欢同他说话,更喜欢捡了书好生同他读一读,一时片刻的他还能听一听,久一会就不乐意了。
拨浪鼓的声音传来,他看得目不转睛的,嘴边还隐隐笑了下,隔上一会又看着钟萃,似乎在记着母妃一般。
杨培带着人先在外边通报了一声,禀到钟萃跟前儿,她看着在门口等着发话的宫人,轻轻点了点头:“请杨公公进来。”
杨培带着杜嬷嬷进门,先朝钟萃见了礼,钟萃目光落到面生的杜嬷嬷身上,倒是不曾想了太多,只抬了抬手:“公公请起。这位是?”
杨培弓着身子,十分恭敬:“嫔主子有所不知,这位杜嬷嬷是御前殿里掌着陛下书画的嬷嬷,擅规矩礼仪的,陛下特意叫了奴才把人送了来,好叫嫔主子这里也有个能照应,平日接见嫔妃们有杜嬷嬷在一旁提点也是好的。”
天子的话生冷强硬,意思是送教养嬷嬷来教导嫔主子的规矩的。
天子能这般发号施令,杨培便是伺候在天子身侧的内侍,被人叫一声大总管的,到底也只是伺候的奴才,哪里敢照搬天子原话传达的,自是添添减减的美化一番,把话放到明面上来好听一些的。
后妃们自幼得教养嬷嬷们、嫡母们教导为人规矩,手段谋划,自也是聪明人,杨培这番话下去,都能领悟上三四层意思,知道杨培这是在全了颜面,也概知天子意思,领下这份情,自也会叫她们好一番感谢的。
钟萃从下了月子起,便多是在殿中照料皇子起居,也只在他安歇时才出门,在外边林子里走一走,余下便是重新捡了书和大字起来,每日时辰安排妥当。自她诞下明蔼后,想登缀霞宫门的后妃便时不时的下了帖子来,想来缀霞宫坐坐。
钟萃只出了月后见了一回,听后妃们客气的说着话,应付了这一回后便没再接见人,但想登门的自然少不了,顾全几个每日要打发掉无数人。
这自然非长久之计,明蔼身为皇长子,早就打了眼,他们母子两个迟早要面对,钟萃原本还不知该如何去应付往后那些嫔妃们,现在听了杨培这番话,钟萃只听到杨培说的“照应”、“指点”,并不曾听出其它的意思来,只知陛下在前朝还记挂着缀霞宫,给他们寻了教养嬷嬷来,叫钟萃十分感激:“多谢陛下恩典,请杨公公替本宫谢过陛下。”
杨培一时有些愣神。他在宫中多年,带着陛下的口谕去传话也非是一回两回了,乍然听到这番话中有话,嫔妃们少说也得变个脸色,再收了笑,面色如常的同他道谢的,怎的到了嫔主子这里,脸上半点不见变的,何况依他冷眼瞧着,嫔主子脸上的感激却是做不得假的。
杨培朝杜嬷嬷看去,只见杜嬷嬷脸上也有半分狐疑,但杨培还是下意识的回了话:“嫔主子客气了,奴才自然传达。”
杜嬷嬷就此留了下来,杨培把人送到,说了几句后便回了前殿里复命去了。
闻衍挑着看了不少折子,未留下朱批,通政司送来的折子经过手,早便先分置了一番,但送呈到帝王御案上,仍旧有一大摞,其中有加急,也有关乎前朝后宫等各项折子需要帝王御览,国事中又夹杂着文武百官的公事、家事等。
抽空中,天子问了声:“事情可办妥了?”
奏折过多,天子每日精力都耗在上边来,因此也只是随口一问,且还是看在钟萃要定下的身份和皇长子的面上,这才主动问了话,过问后,闻衍原便要放精力在折子上,不再过问的,却没听到杨培回话。
他淡淡的抬了眼,见杨培面上有些纠结复杂,因着国事绷着的心顿时一松,这奴才可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的,连嫔妃们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还会有这等时候,闻衍端了茶盏,就着饮了一口香茶,缓缓开口:“怎么?事情办得不顺利?”
闻衍并无其它意思,但杨培听在耳里,却叫他顿时一凉,宛若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叫他整个人回了神儿,再也不敢在天子面前走神,忙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嫔主子还特意嘱咐了奴才,要奴才替她谢恩呢。”
他还大着胆子说了句:“嫔主子再三提及,奴才看,嫔主子是当真感激陛下恩典的。”
闻衍看了眼毫不知情的杨培,嗤笑一声。这钟氏自是感激,因着她压根就不曾听出来画外音。后宫中诸多嫔妃,多数嫔妃听话都是先听画外音,一句话能听出好几层意思来,再放在心中好生琢磨,滴水不漏的再回话,她倒好,说什么信什么,竟是一星半点其它意思都没听出来的。
想到此,闻衍心里还忍不住有两分羞恼来。如此性子,若是现在他力排众议的要立她为后,还不知该被人说成何种模样的,入宫一载多,连半点长进都没有的。闻衍把前后进宫的薛常在与她比了比,那薛常在从前骄纵直率,闻衍倒是召来前殿伴驾过几回,闻衍前日见到,整个人矜持斯文,若非那一双眼偶有露出些痕迹来,还当她如从前那般,钟萃若是跟人比算计阴谋,当真是没有半点可比性的。
熙妃等人入宫多年,多年来倒也并无甚出格之处,看在潜邸时的那些情面上,闻衍偶也会去熙妃的怡春宫坐坐,给她几分薄面,不叫宫人怠慢了去。闻衍素来知道这熙妃为人太过温和了些,没有嫡女出身该有的端庄,但天子驾临,还能叫住在偏殿的常在闯了进来,足见性情能力,闻衍只稍坐了片刻便离去了。
他从案上拿起一本折子,淡淡开了口:“既然嬷嬷去了,便让她好生教导一番。”
杜嬷嬷去自然不会是专门给嫔主子接见后妃时做提点的,杨培在引人去的路上便交代过了的。听天子说,还特意回了句:“陛下放心,杜嬷嬷虽性子温和了些,但不是那等没有分寸之人,规矩礼仪自是极好的。”
闻衍“嗯”了声,不再多言。
每年二三月都是官员调任之时,除了从去岁就已经板上钉钉下来的各部大臣,余下的便要细细琢磨,何人该外放历练,何人又该从外地调回京中,授予何等官职,最后才是仗着祖荫的世家子弟们的官职浮动。
这几项议下来,需要二三月才能议定,由吏部拟定章程,天子拍板决定下来,一道一道的落实安排下去。
世家子弟这两年能晋升者少之又少,朝中开始议官员迁动,挂在朝中闲职的世家子们便开始走门路想往上升一升了。
钟云辉在书院进学,他如今已考中秀才,身上也是有功名的了,但钟云辉却万不敢轻慢大意了去,他心中已有衡量,打算下一回一举考中举人,如此在侯府中也算有了底气。
他步出书院,身后书童提着书匣跟上,下了台阶,正要上江陵侯府的马车,叫身后的同窗给叫住了,钟云辉回头,抬了抬手:“原是白兄,不知白兄可有事?”
叫住他的公子模样清秀,同样是庶子,出自与江陵侯府有交情的长平侯府,白辉抬了抬手,同样温和有礼:“钟兄,方才书上先生有两处地方讲得有些异议,钟兄有大才,不知可有时间,一道去论一轮。”
考中秀才后,只听先生讲课已经少有寸进,更多需要悟性,便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伊始,钟云辉思虑片刻,想着如今侯府的风气,奢靡铺张,从主子到奴才们,个个犹如那雀鸟一般,恨不得张牙舞爪的,便叫他歇了些要回去面对此般情形的念头。钟云辉含笑应下:“白兄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