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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终究是留存了下来,痛苦地苟延残喘下来。
剑搁在榻边,整根七星木雕成的眠床上青纱委地,影影绰绰现出女子的轮廓。
剑的主人坐在床边,守着熟睡的女子。
再次看到谢爻熟悉的容颜、那双熟悉的手,冷嫣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正是这双仿若玉雕的手,无情地杀死了她。
她不自觉地想逃,可只飘出三丈远,便有一股力量把她拽回了剑身上——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被禁锢住了。
就在这时,纱帐里的女子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谢爻起身:“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边说边撩开纱帐,冷嫣看清女子面目,虽然早知那是谁,仍旧免不了悚然一惊,看着自己的躯壳被别的灵魂占据,诡异而毛骨悚然。
郗子兰皱着眉,闭着眼睛:“疼……浑身上下都疼……”
谢爻伸出手去,似要去握她的手,但刚一触到她的肌肤,又收了回来。
郗子兰慢慢睁开眼睛,眼中满是困惑:“阿爻哥哥,我在哪儿……”
谢爻道:“这里是招摇宫。”
郗子兰“啊呀”一声轻呼,抬手捂住脸颊:“我怎么在你的卧房里……”
谢爻眼中有了些笑影子:“你的玄季宫还在收拾,只能委屈几日。”
郗子兰道:“我占了你的地方,阿爻哥哥怎么办?”
谢爻道:“无妨,我明日要闭关。”
郗子兰失望道:“我好不容易醒,你怎么就要闭关?”
她伸手牵起谢爻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阿爻哥哥多陪陪我好不好?”
谢爻垂眸,看了看她露出衣袖的半截细弱手腕,颔首道:“好。”
郗子兰像只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狡黠地一笑。
她打量了一会儿帐顶的云纹,梦呓般自言自语:“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还能回到阿爻哥哥身边,真像做梦一样。”
谢爻道:“就当做了一场噩梦。”
郗子兰眼中泪光闪闪:“遇见那只冥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爻柔声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郗子兰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破涕为笑:“好在都过去了。”
冷嫣飘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言笑晏晏,那是她的身体,看着却那样陌生,她是沉静寡言的,而郗子兰却像一条奔腾的小溪,一刻也静不下来,有了不一样的灵魂,她的躯壳似乎也脱胎换骨,由内里透出光华来。
忽然,郗子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这具躯壳不是她自己的。
她猛然坐起身,不知牵动了哪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眼里泛出泪花:“疼……”
谢爻连忙掐诀,将一道灵力灌入她经脉中。
郗子兰脸色稍缓:“多亏阿爻哥哥,我好多了。”
谢爻道:“你的神魂和躯壳完全融合还需一段时日,多加小心。”
郗子兰道:“我知道了……我只是想找面镜子,看看现在的模样。”
谢爻眼中闪过无奈和纵容,长指一划,便有一面水镜出现在郗子兰面前。
郗子兰审视着镜中的倒影,仿佛在打量一件不怎么合心意的新衣服,她不想让谢爻失望,可又不能勉强装出欢喜的样子,只得道:“难为阿爻哥哥,替我寻来这么合适的躯壳。”
谢爻淡淡“嗯”了一声。
郗子兰忙道:“阿爻哥哥别误会,这具躯壳很好。只是终究不是自己的,还有些不习惯。”
她俏皮地用点了点左眼下一颗细小的泪痣:“多了这颗痣,有些不像我了……”
话音未落,谢爻已拿起了剑。
剑尖在她脸上轻轻一挑,那颗细痣便不见了,一滴血渗出来,像颗胭脂痣,又像一滴血泪。
谢爻轻柔地替她掖去,然后将灵力凝聚于指尖轻轻一点,细小的伤口顿时不见了踪影。
属于冷嫣的那点痕迹便被抹除了,轻易得像抹去一粒尘埃。
郗子兰对着镜子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这样还算差强人意。
冷嫣怔怔地看着这个占据她身体的少女,这时才明白,人和人是多么不同,她为此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为此失去了生命,可尊贵如郗子兰,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视若敝屣。
郗子兰道:“阿爻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继续修炼?”
谢爻道:“待你适应了新的躯壳,神魂复原之后再练不迟,不必急于一时。”
郗子兰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绽开粲然的笑容,善解人意道:“能死而复生就是意外之喜了,便是再不能修炼,有玄渊仙君护着,还有师兄们和各位掌老在,难道还会叫我吃亏?”
她仰起脸骄傲道:“我可是重玄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师妹!”
谢爻眼中也有了笑意。
郗子兰又道:“师兄和长老他们呢?我等不及想见他们了。”
谢爻道:“昨夜他们在阵外护法,耗损许多灵力,犹其是几位长老,眼下都在闭关打坐。”
原来她受着千刀万剐的折磨时,那些她素日亲近景仰的宗门长辈也都在,冷嫣想,按理说她已经没有身躯,也没有知觉,但她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她不想再听,不想再看,她害怕更多的真相。
她已变成了这样,真相除了带来更多痛苦和折磨,又有什么用处呢?
若是她有眼睛,她可以闭上眼睛,若是她有耳朵,她可以捂住耳朵,若是她有双腿,她还可以走开。
可是她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也没有双腿,她无法离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听着。
郗子兰垂下眼帘:“都怪我,拖累了师兄和长老们。”
谢爻道:“你别多想,他们也等不及要见你。”
“当真?”
谢爻点点头:“我传音请他们来相见。”
郗子兰双眼顿时一亮,便要起床梳妆。
谢爻道:“你躺着便是,都是家人,不必见外。”
郗子兰点点头:“我也实在没力气,稍动一动就累得很。”
她原本天分极高,灵根在同辈弟子中仅次于师兄谢爻,乍然换上凡人孱弱的躯壳,自然百般失落,她不想伤师兄的心,虽极力掩饰,可失落和不甘还是从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谢爻不置一词,只是转身掐诀传音。
不多时,屋外传来数声鹤唳。
郗子兰欣然道:“定是师兄他们到了。”
话音甫落,几个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修士已步入屋中。
掌门师伯、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还有一向最疼爱她的小师叔谢汋。
冷嫣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每个人手中都捧着雕镂精致的匣子,有金有玉,更有价值连城的瑾瑜木。
当先是现任掌门夏侯俨,一向威严端重的他也破天荒眉开眼笑:“小师妹,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郗子兰热泪盈眶:“掌门师兄……”
她向每个人问好,噙着泪道:“时隔两百年,没想到你们还记得……”
谢汋仍是平日落拓不羁的模样,勾唇笑道:“昨日是小师妹芳辰,忘记什么也不能忘记你的事。”
他顿了顿道:“可惜昨日不能替你庆贺,只能今日补给你。”
冷嫣这才想起昨日其实也是她的生辰。
在下界时,她这样的贫苦女儿家自是不过生辰的,刚到重玄门时,她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还是谢爻替她推算出来的。
直到死前她才知道,他们不是偶遇,谢爻原本就是来给郗子兰寻觅合适的躯壳,这才找到了她,她和郗子兰有一样的生辰也不足为怪。
这十年来没有人替她过生辰,没有人送过她贺礼,每到这一日,谢爻便会一个人去闭关,连平日照顾她的仙侍也不知所踪,整个招摇宫只剩她一个。
即便郗子兰沉睡在玄冰中无所知觉,他们也会去陪她过生辰。
同一个生辰,郗子兰诞生了两次,而她的生辰成了死期。
谢爻的屋子虽宽敞,床前一下子站了许多人,也显得挤了,因着挤,显出特别的热闹和亲密来。
冷嫣就在咫尺之遥听着他们欢声笑语,却仿佛一个人站在荒原里,她和他们隔着的不只是阴阳生死。
她到死才明白,她这个凡人,从来不属于他们,他们对她的好,只因她生得像郗子兰,她便是他们用来睹物思人的那个物件。
她心中一片荒凉,又如醍醐灌顶清醒。
长老们依次将手中的匣子打开,一时间宝光交射,映得一室华光璀璨。
郗子兰发出一声声惊喜的轻呼,这些宝物,冷嫣大多闻所未闻,郗子兰却是只看一眼便如数家珍:“桐峰梓瑟!章长老,这真的是桐峰梓瑟么?这回再没有借口躲懒了,长老一定要督促我练琴,好配得上这把稀世名琴!”
“凌长老,这五重越玉实在太贵重了,拿人手短,我怕是要给长老你捶上一百年的背才行。”
众人都笑起来,连平日最是端严的凌长老也忍俊不禁。
郗子兰望着第三只匣子里的罗衣,眼眶慢慢变红,吸了吸鼻子,向在场唯一一个女长老道:“许长老,你眼睛受过伤,怎么还费神替我织这云霞衣……”
长老许青文哽咽道:“只要能换你回来,便是剜出我这双老眼,又算得了什么。”
郗子兰扑进她怀里泣不成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小师妹回来是大喜事,哭哭啼啼的做什么。”谢汋轻快地笑道。
“没错,没错,”许长老转过头用帕子揩去泪,“都怪我,子兰好不容易回来是天大的喜事,都怪我。”
冷嫣望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木木地想,这是他们的喜事,是她用死换来的,天大的喜事。
谢汋弯眉笑眼地将手中紫玉匣子打开一条缝,便有一道虹光从匣子里射出来,有什么东西发出轻轻的鼾声。
郗子兰打眼一看,匣子里竟卧着一只巴掌大的白狐,蜷着身子,紧闭双目,似乎在打盹。
她不由得惊喜交加:“天狐!这是天狐么?我还从未见过真的天狐呢!三师兄最好了!”
谢汋打趣道:“是三师兄好,还是你的阿爻哥哥好?”
郗子兰斜睨了谢爻一眼:“那要看阿爻哥哥有没有天狐送我了。”
谢爻道:“改日补给你。”
郗子兰道:“那你别忘了啊。”
谢爻“嗯”了一声。
郗子兰好脾气地道:“阿爻哥哥也好的。”
谢汋摇头抱屈:“我这天狐还比不上师兄一句空话。”
众人都笑:“这心眼都偏到胳肢窝里了。”
郗子兰依偎在女长老的怀里,双颊比西天的霞光还要艳丽:“许长老,他们都取笑我呢……”
许长老抚着她的后脑勺:“别怕,我替你做主。”
郗子兰向谢汋扮了个鬼脸:“还是许长老疼我。”
许长老抬头睨了谢爻一眼,笑道:“不如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做主,早日替你们两个把婚事办了。”
众人都看向谢爻。
郗子兰涨红了脸,也用滟滟的水眸望着谢爻。
第5章
众人都看着谢爻,谢爻却不接话,只是微垂着眼帘,长睫半掩着幽深的眼眸,叫人弄不清他的心思。
郗子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转过头,把脸埋在许长老的怀里,羞赧道:“连许长老也拿我取乐……”
章长老温文地笑着打圆场:“子兰这两百年来一直沉眠于玄冰中,硬要算起来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何况她身子也未恢复,不必操之过急。”
他笑吟吟地看着一对璧人:“你们的婚事是掌门在世时便定下的,又是青梅竹马,这合籍酒我们早晚能喝到。”
众人连连称是,便将此事揭过。
郗子兰有些心不在焉,和长辈、师兄们叙了会儿旧便露出了疲态,众人叮嘱她好生休养,一起离开了她的卧房。
谢爻拿起剑与众人去了前堂,冷嫣无法离开剑,也被迫跟了过去。
几人在堂中坐定,都露出方才刻意掩饰的疲惫之色。
掌门夏侯俨叹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子兰能回来,我等总算不负恩师所托。”
许长老点头称是:“这事多年来压在我心头,如今终于了却了。”
凌长老蹙眉道:“十巫与我重玄有过节,本来断断不肯轻易将血菩提交出来,去海外寻觅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没想到……实乃天意,天意。”
谢汋看了眼师兄,眼中微有得意之色:“天算不如人算,事在人为。”
冷嫣听出他弦外之音,只觉仅剩的一缕残魂也几乎冻成了冰。
自小除了师父谢爻外,她见得最多的便是小师叔谢汋。比起清绝出尘、沉默寡言的师父,落拓不羁又喜欢说笑的小师叔更擅长和孩子打交道。
她不会驾云,他便替她觅了一匹雪白的翼马,每次她犯了错,怕惹师父不悦,总是先去找小师叔商量,若师父如父,小师叔便像个亲切又好玩的大哥哥,这是师父之外她最亲近的亲人。
她的亲人,在她死后,为着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得意。
凌长老道:“阿汋何出此言?莫非……”
谢汋并不否认:“是我设法将此事透露出去,我知那孩子死心眼,知道宗门上下只有她能摘这花,定会想方设法去摘来。”
他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勾起抹讥诮的微笑,似乎在笑她的痴心错付。
冷嫣死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她的名字。
谢汋没心没肺,掌门和几个长老都有些不自在,只有谢爻面无表情,深潭般的双眸越发幽邃。
章长老叹了口气,摇摇头:“到底有伤天和。”
谢汋收敛了笑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莫说师兄和长老们不忍心,我也舍不得那孩子。可是亲疏有别,一想到小师妹孤零零地在玄冰里等了两百年,我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许长老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说的也是,每回看见那孩子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起子兰小时候多么玉雪可爱……”
凌长老道:“不提亲疏远近,子兰身负羲和血脉,关系宗门大业,甚至整个清微界,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复活她。”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虽说可怜,可那孩子的寿数十年前就尽了,便是入了轮回,也是在下界一世世地受苦,若我是她,宁愿换这十年无忧无虑。况且阿爻也没有薄待她。”
夏侯掌门点头道:“师弟这十年来对她算得仁至义尽了。”
许长老面露忧色:“此事不会给两个孩子留下什么业果,影响他们修行吧?可掐算清楚了?”
凌长老有些着恼:“那是自然,我岂会拿两个孩子的修行开玩笑,不知掐算多少遍了。”
他顿了顿:“否则当初怎会让阿爻收她为徒……”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冷嫣却瞬间明白过来,师父如父,父亲要取孩子的性命天经地义,连天道都不会干涉,何况她一个凡人拜入仙门,在清微界过了十年好日子,天道认真清算起来,或许还是她反过来欠了他们。
若这就是天道,天道何其荒谬。
冷嫣将这一张张熟悉的脸看过去,刚入门派时,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是许长老在床边轻轻唱着关于凤凰和麒麟的童谣哄她入睡。
章长老的天留宫里花果繁茂,他每回见了她都要塞一堆最好的果子给她。
凌长老不苟言笑,但会用他珍爱的大禹鼎炼出糖豆一样甜的丹药给她吃。
还有掌门师伯,对师兄师姐严苛,见了她却会露出难得的笑脸,弯下腰,摸着她的头顶问她功课学得怎么样。
当然还有谢爻,她敬若神明的师尊,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捧给他还怕亵渎他的师尊,他们都是一样的,只有她不一样,对他们来说,她是牲畜,是蝼蚁,是草芥,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以前他们总是对她说,天道宏远,无论出身清微界还是凡界,只要道心坚定,都能修成正果。
现在他们说,她能在清微界过上十年好日子,便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也该感恩戴德,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原来一个人即便没了身体,也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几人唏嘘感慨了一番,夏侯掌门沉吟片刻,向谢汋道:“小师弟,玉京的事你可安排妥当了?”
谢汋瞥了眼面无表情的谢爻,向夏侯俨道:“大师兄放心,姬氏和穷桑氏我都去了信,穷桑氏毕竟是他外家,他母亲和外祖早已不在了,穷桑氏不会多管闲事。至于姬氏……”
他顿了顿道:“且不说他们与我重玄的关系,玉京这一死,姬氏家主终于能睡几个安稳觉了,心里还不知怎么谢我们。”
夏侯掌门道:“小辈里就属这孩子出类拔萃,可惜了。”
谢汋轻笑:“谁说不是呢,我也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师兄出手这么……果决,连我都吓了一跳。”
谢爻仍旧面无表情,并无一丝悔意。
谢汋话锋一转:“也怪我这师父不小心,不知玉京从哪里得知嫣儿受了伤,瞒着我去替她医治,倒横生了许多枝节。”
冷嫣的心已不存在,可听他们这样谈论着小师兄,仍旧感到心碎,原来他并不是奉师父之命来给她治伤,他只是太骄傲,不愿实话实说。
夏侯掌门挥挥手:“罢了,成事不说,好在无关大局。”
那些人唏嘘感慨了一番,终于一个个离去。
谢汋走在最后,待其他人驾鹤往云天飞去,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师兄。”
谢爻从座中抬起头:“还有何事?”
谢汋欲言又止:“你在下界找到那孩子时,可曾见过她父母?”
谢爻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汋道:“只是凡人?”
谢爻颔首:“是。”
谢汋又问:“他们可有灵根?”
谢爻掀起眼皮看他。
谢汋道:“师兄别见怪,嫣儿的药是从我叶蛰宫出去的,那么多年经手下来,若是瞧不出端倪,我这双眼睛也可以扔了。”
他顿了顿道:“嫣儿的灵脉不是太弱,而是太强……”
他觑了眼师兄脸色道:“师兄这些年教她的功法,也是用来削弱灵脉的吧?”
谢爻不发一言,可冷嫣一看他的神色便知,谢汋说中了。
当初她日以继夜地修习师父教授的功法,几次练得呕出血来,几乎走火入魔,只为弥补生来的缺陷,免得辜负师父的期望。
师父的期望只是让她做个适合的容器而已。
她想哭,可是一缕残魂哪里来的眼泪,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笑,笑自己这朝露般短促的一生,多么荒唐和可笑。
谢汋接着道:“子兰的元神在玄冰中蕴养两百年,按说已修复得差不多,却仍承受不住她的灵脉,用了十年的药才勉强压制下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灵脉?大约也是天意,这具躯壳注定要为子兰所用……待她的元神与躯壳完全融合,修炼起来想必……”
谢爻突然冷冷打断他:“够了。”
谢汋立即躬身赔罪:“请恕师弟失言。”
谢爻面寒似水:“此事已了,休要再提。”
“我知道了。”谢汋一脸谦恭。
他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子兰的剑法,当年是由师父亲自教导的,如今师父不在了,不如让我……”
谢爻道:“我教她。”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谢汋愕然,随即笑开:“师兄能亲自教导小师妹,自然再好不过了。”
谢爻道:“那些事不必让子兰知道。”
谢汋道:“师兄放心,弟子那里我会管束着,定不叫子兰听到一点风声。就按我们之前商定的说法。”
谢爻颔首:“好。”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偌大的厅堂又只剩下谢爻和冷嫣,暖阳从窗棂中斜斜地照进来,就像十年来的无数个午后,空山寂静,只有师徒两人相伴。
只不过徒弟已成了一缕看不见的游魂。
谢爻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给自己斟了杯冷茶,斟完茶,他顺手拿起另一只浅青色的瓷杯,正要斟茶,手忽然一顿,似乎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杯子的主人已不在了。
他看了一眼杯沿,上面有个小小的缺口,露出灰白的瓷胎,那是冷嫣小时候用门牙磕的,可她恋旧又死脑筋,喜欢的东西便执拗地一直喜欢下去,不肯换新的。
谢爻眼里无波无澜,只是轻轻一捏,瓷杯顿时化作了粉末,随着一阵风散去。
他没有碰那杯冷茶,站起身,步出门外,对守在门外的道僮道:“把她的东西收拾出来扔了。”
道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连忙俯首应是。
他在招摇侍奉仙尊多年,看着仙尊把那凡人女孩儿带回来,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师徒俩朝夕相处。如今人一走,仙尊便迫不及待地要将她的痕迹抹除,未免有些绝情,不过转念一想,如今琼华仙子回来了,看见这些女儿家的东西,难道不会吃味么?
他又佩服仙尊想得周全,可见琼华仙子在仙尊心里的地位。
她迟早是招摇宫的女主人,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好好侍奉才是。
不出一日,身边所有冷嫣的痕迹都已被招摇宫的道僮、仙侍勤恳地清除干净,有一日他发现习用的剑套换了新的,才知道这是冷嫣送他的,他向来不留意这些琐事,甚至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身边用惯、看惯的物件几乎全换了新的,摆设几乎全没了,他才知道这十年来,这凡人徒弟不声不响又孜孜不倦地往他这里添了多少东西,有她一针一线缝的香囊、扇袋、发带,编的茶席、穗子,从各处搜罗来的小物件小摆设,这些东西全都扔了出去,屋子里便空了一大半,又恢复了十年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模样。
小道童有些不习惯,请示他:“仙尊,要不要重新添置些摆设?”
谢爻道:“问琼华仙子。”
郗子兰修养了三四个月,元神已适应了新的躯壳,尽管万般无奈,可她自己的身躯两百年前已在冥灵兽的肚腹里消融,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这副躯壳已是最合适的,相貌也最接近她。
她将谢爻的住处精心布置了一番,装点得焕然一新,又办了场赏月宴,请了师兄和长老们、还有出众的晚辈来赴宴,众人都称赞她眼光好。
她落落大方,谈笑风生,俨然是招摇宫的女主人。
花宴散后,郗子兰又修养数日养足了精神,这才开始跟着谢爻学剑。
郗子兰极灵慧,当年和师兄一起随父亲学剑,只比谢爻略逊一筹,可荒疏了两百年,又换了一具躯壳,灵力掌控不好,灵脉又因用药多年,处处阻滞淤塞,谢爻试着替她用灵力冲开,才开了一个头,她便疼地哭了出来,把头埋在谢爻怀中:“阿爻哥哥,太疼了,我不要练了……”
谢爻轻抚她的秀发:“好,我们改日再练。”
冷嫣在一旁冷眼看着,受损的灵脉受到精纯的灵力冲刷当然会疼,就像往伤口上撒盐,但若换做是她,只要能让她练剑,便是十倍、百倍的疼她也会甘之如饴。
那时候她多羡慕师兄师姐们,她多想拿起自己的剑,劈开光,斩断风,御剑乘云,像飞鸟一样在天地间翱翔。
别说是承受一点疼痛,便是要她拿半条命去换,她也愿意。
可是人和人生来便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或许生来拥有的太多,能承受的代价便少了。
郗子兰破涕为笑,她仰起脸,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笑容却比竹林外的春光还要明媚:“阿爻哥哥练剑给我看好不好?我先看你练,在心里把剑招温习温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