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男人有正经工作,学校给帮着交社保。这年头,能交上社保的,都是有身份的,不是国企员工就是政府里办事儿的。
这社保,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随便哪个,不是想交就得交上的。
段汁桃羡慕的说:“要不我也出去干保姆吧?碰上沈家这样实诚的人家,没准我也能混个社保呢?”
她学历不高,在北京又没有门路,三十好几拖家带口的,正经的单位谁肯要呢?于是段汁桃很有自觉的把自己往当保姆上靠。
单琮容笑了笑说:“你放心吧,国家越来越好,社保是全民趋势,国家亏不了你。再说,你干什么保姆呀,短了钱就和我说,我想办法出去挣。你替我伺候了爹妈十几年,又把琮玉拉扯大,她的亲事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往后的日子只有我伺候你的,哪还指望你出去挣钱?你在家里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该享福呀!”
段汁桃感激的与单琮容对视,在兴州熬油似的熬了十几年,有过被人挑拨,有过对感情的怀疑,有过孤独时的痛苦,有过一人扛不住的崩溃……眼下这些过往不好的记忆却都不重要了,这个男人十几年如一日的知冷知热,总算让段汁桃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她没有嫁错人!
要不是眼下急着要赶火车,她真想一头窝进他的怀里,把眼泪淌给他看。
他最心疼她的眼泪,只要她一哭,他就不停的啄着她眼角滚出的泪花,对她又耐心又体贴,一遍又一遍的对她道歉,全然不像那个只知道扎头实验室冷冰冰的单琮容。
没准她在他面前把眼泪一流,他就心软和她一起回兴州了呢?
或许是即将分别,再被他这么一煽情,段汁桃鼻子酸热,别过脸说:“你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爹妈就是我爹妈,你妹子就是我亲妹,他们好了,我心里头也舒坦,觉得对得起这个家……”
单星回觉得自己的爹妈实在是一对活宝,他们在狭窄的巷子里你侬我侬,场面一度太过辣眼睛。
要互诉衷肠,就不能赶在夜里睡一个被窝的时候吗?昨晚他俩干什么去了?
单星回识破老爹的一惯戏码。
他可忘不了从小到大,每回单琮容回老家短暂的待个几天,临别前靠着几句让人潸然泪下的勾肠子话,将他的母亲段女士哄得死心塌地,好了伤疤忘了疼,甜蜜了几天,就又开始了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的绝望等待。
小的时候,别人甚至嘲笑,你那传说中的爹,在北京工作的爹,到底真实存在吗?
爹是贯穿整个童年最空洞的字眼。
这些记忆里的铁证,提醒着单星回,他的童年是缺少父亲这个角色的。
别人能坐在父亲的肩头恣意撒欢,而他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段女士,在忙碌了一大家子一整天吃喝拉撒后的疲倦面容。
别人总说,段汁桃女士是村子里最要强、最有决心的女人,这股倔强与坚韧,堪比年纪轻轻丧了偶,却要立节守牌坊的寡妇。
单星回却觉得,有时候不是自己的妈要强,而是形势逼人。
家里没有核心劳动力,几乎都是老弱病残,只剩下她一个健全的成年女人顶着,逼得她不得不强。
单星回很早就在母亲段汁桃身上明白,做人是得自强自立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单星回也讨厌兴州的那些人总是拉着他啧啧夸赞,说他和他老子一样,有着天赋异禀,读书成绩好。
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不排除他爹贡献了那么点基因的功劳,但他对待学习确实也跟祖宗一样供着,没丝毫马虎呀!
凭什么别人知道他是单琮容的儿子,就一概抹杀他自己的努力与功劳?
那个只在出生时,贡献了点快活的爹,还不如老家隔壁的张伯来得实在。
好歹张伯会带他在收割完的稻田里、在起雾的河边、在夏日的树下,去打鸟、去钓鱼、去粘知了……


第26章
打断这个悠闲暑假的,是段汁桃替母亲去县城医院取的一张体检报告单。
段汁桃这趟回娘家,颇有衣锦还乡的架势。
不仅舍得给娘家两位哥哥的侄子侄女全都添置了一遍新衣裳,还给每个孩子都塞了五十块的零花钱。
两位嫂子见了她,再也不是从前横着走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她们刚进门时,那个眉开眼笑、和和气气的小媳妇样子。
见了段汁桃大包小包的往娘家拎东西,就搜肠刮肚似的贴她在边上,拣些酸掉牙的恭维话,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不害臊。
“还是汁桃有本事,这回成了北京人,我听说北京光一个户口就值十万!”
十万,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女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
段汁桃:咦,嫂子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她们说什么来着……?哦,说她是鸡窝里飞不上枝头的凤凰,天天北京北京的叫,这么多年光是雷声大雨点小,孩子都窜得一米七高,北京却连个影子都没瞧到。
段汁桃:“哪是我有本事呢?是星回他爸,这么多年攒够了钱,买下了学校里的房子,这才把我们娘俩接过去。真要论本事,还论不到我头上。”
段汁桃大嫂奉承道:“那也是你当初挑人的眼光好!”
哦,当初说她害眼病,黑子抓瞎,抓了个王八的人是谁,好像也是大嫂吧?
段汁桃的二嫂不甘下风,拍马道:“谁说不是呢,就是不嫁给妹夫,当初要是跟了之前村里董书记的儿子,现在也是省城里头风光的官太太。要我说,汁桃这命啊,左右逃不出富贵二字。”
她说的是董学成,段汁桃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眼皮不被旁人察觉的跳了跳。
当初在火车上遇见董学成那一幕再次浮上心头,段汁桃沉默了半晌,有意无意的打探:“二嫂你说董学成啊……”
段二嫂的八卦天赋无人能敌,正愁没话题和她亲近,一下子打开话匣,兴致颇高的说:“你还不知道吧?前年他和省里领导的女儿离婚了,去年冬天又相了个。这回更厉害,直接捅进了军区,把司令的女儿都拿下了。听说这位新的老丈人,原本有一双儿女,儿子在朝鲜为国家捐了躯,只剩这一个独女,宠得更是放在了心尖上。不过听人说起,那女的好像也是离婚的,见了董书记家的儿子一面,被勾了魂,要死要活的和原来的老公离了婚,转头就和董学成扯了证。这回,董家的儿子跟着她,官职自然水涨船高,你说这董学成怎么跟个男版狐媚子似的,富家千金净瞧上他了呢?”
段汁桃木木然的,心里说不上失落,但听说董学成如今混得很好,总归同学一场,心底也是为他高兴。
段家大嫂觉得弟妹没眼色,当着段汁桃的面,不夸妹夫,一个劲的夸一个外人,于是搭腔:“那还是咱们妹夫真刀真枪,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董学成既然吃得下这碗软饭,那自然也不怕咱们背后戳。”
段二嫂被说得悻悻的,也觉得自己刚刚那段话说错了,把一个外人说得那么好,这不是打自家妹子的脸么?
“我去瞧瞧妈回来了没有,她和爸去买菜,怎么去那么久呢。”段二嫂借机遁走。
不多会,段家二老拎着满手的菜,回到了家,见着了已经快时隔一年没见到的闺女和外孙。
段汁桃被母亲暴瘦的身躯吓了一跳。
记忆里,去年走的时候,天气刚转凉,母亲穿着一件长袖花衬衫,墩墩的身材,挽起袖口,手臂上的肉都会被袖子勒出一道印子来。
而如今见到母亲,不知是因为夏天,她穿的少,又或者确实是瘦的多了,身上套了件酱色短袖衫,那藕节一样的手臂,瘦的脱相,皮肉居然能贴着骨头,被人瞧出骨节的形状。
段汁桃心疼的说:“妈,你怎么瘦的跟只落了水的猫儿似的?”
段汁桃的父亲放下手里满当当的菜,说:“你妈胃口不好,总觉得肠子里、胃里、心口堵得慌。我寻思着她也没啥不如意啊,我们合计了半天,实在找不出原因,她就非说是想你想的。”
晕倒,这吃不下饭,咋还能整成害相思病了?
不靠谱的老两口,有了毛病也去不瞧,哥哥和嫂子们平时本来就头疼家里不够开销,哪还舍得主动开口带二老去县里的医院正经瞧病。
这么一说,段汁桃彻底慌了,心底升腾起来的不好预感,令她毛骨悚然的恐惧起来。
“上医院瞧瞧啊!人好好的怎么会吃不下饭?”段汁桃瞪眼。
“有什么好瞧的,人老了,克化不动,很正常。”段母说。
一个庄稼人,哪那么娇贵,吃不下饭就上医院瞧毛病?医院的人八成觉得你神经病才是!
段汁桃被气的跳脚:“你们真是越老越糊涂,人都吃不下饭了,这毛病还不大?!”
单星回领着几个小屁孩从河边漂石子回来,撞上段汁桃和外祖们争嘴,大致听了个轮廓,也觉得姥姥很有必要上一趟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因为他听沈岁进说,她的妈妈,就是在三四个月里暴瘦二十几斤,才去医院被查出了癌症。
“妈,沈岁进她妈,当时好像也是这样,短时间里瘦了好多,去检查,说是肺癌。”
段汁桃被吓得一下腿软,站不住脚,急的午饭也不吃了,拉着母亲就往县里的医院跑。
段汁桃的两个嫂子也被吓得不轻,面面相觑,却谁也没开腔,心里各有主意。
去了县里的人民医院,两个嫂子不主事儿,全靠着段汁桃跑上跑下的挂号交费。
医院的大夫让段母往诊室里桌子上一躺,找准腹部的位置摁了两下,问:“这疼吗?”
段母一下被摁出了冷汗,颤抖着点头:“有点儿……”
医生又在肚皮上换了地方,继续摁:“这里,疼吗?”
疼的段母倒吸一口凉气,龇着牙叫:“疼、疼!轻点!”
大夫皱起了眉,面色不是很好。
段汁桃焦急的问:“医生,我妈咋样?”
医生拉开椅子坐下,低头给她开胃肠镜检查的单子,语气冰冷道:“先去把检查做了再说。胃肠镜要空腹做,你这属于紧急情况,我给你插队,检查安排在明天上午,今天回去晚八点以后禁食禁水,再按照我开的单子喝泻药。”
段汁桃的心跟着医生冷冰冰的话语,一起沉到了冰湖的水底。
医生不肯当着病人的面说,这多半是不妙的意思了……
刚刚从村子来县里的路上,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种恐慌让她根本听不进去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只一心在肚子里念阿弥陀佛,保佑妈妈没事。
她送走了公公婆婆,经历过生死,眼下事到临头,反倒镇定冷静了,颇有些越挫越勇的意味,面对冷漠的医生,逐渐开始冷静思考。
“检查做了,什么时候能拿报告?拿报告不要本人亲自跑吧?我们住乡下,来一趟县里不是那么方便。”
段汁桃想好了,到时候取报告就她一人来取,免得她妈多心。
真要是宣判了,那就让她一个人独自接受审判。
医生大约也瞧出来段汁桃的话术,报告是当天立等可取的,但他不戳破,换了个说法:“三天后来取吧,到时候等病理报告出来了,再一起拿。”
这三天,段家人默契的不谈病,全家人满怀热情的迎接从北京回来的大姑娘和外孙。
三天后,是段汁桃一个人上县城里拿报告的。
段汁桃去取报告的窗口拿报告,窗口里两个小护士在谈论着早饭吃了什么,一个在说婆婆新包的干萝卜馅包子好吃,另一个在说她妈昨晚蒸的红糖发糕松甜。
段汁桃接过窗口里递出来的报告,心底在感慨说:无论是哪个妈,婆婆又或者亲妈,有妈真好啊!
段汁桃把报告拿给医生看,望着医生越来越紧促的眉头,段汁桃知道没戏了。
出了诊室,浑浑噩噩地下楼,走到医院一楼大厅。
烈日伏天,医院天花板上的电风扇飞快的转着,卷起的风都是热烫的。
热风打在段汁桃的皮肤上,她却觉察出了透骨的寒意。
医生说:“肠癌,可能扩散了,县里的医疗卫生条件有限,家里经济好的话,就上省城去看看。要是经济条件不好,后面会痛,就在这打打针。”
段汁桃觉得天塌了,世界再也照射不进任何阳光了。
即将没有妈妈的世界,被灰暗笼罩着。
段汁桃叫了个三轮车,报上了单琮玉的单位,约摸十五分钟后,三轮车夫把她拉到了县电网大楼的门前。
门卫大爷问她找谁,让她在门口登记。
段汁桃不知道琮玉的具体科室和职位,只说自己找他们单位的单琮玉。
大爷觑了面无血色的段汁桃一眼,娴熟地拨通座机号,电话接通,单琮玉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了。
“嫂子,不是说后天才来县里住一阵么,星回呢?”
嫂子段汁桃手里没行李,手里只拎了个印着人民医院字样的塑料袋,侄子单星回更是不见踪影,单琮玉疑惑的盯着嫂子苍白的面庞。
段汁桃失魂的说:“琮玉,嫂子的妈得了肠癌,来和你说一声,我和星回明天就回北京,带我妈去看病,就不上你家叙旧了。”
单琮玉“啊”了一声,安慰她道:“嫂子你别急,是在咱们县医院做的检查么?我让谢宣给他爸打电话,问问医院,亲家婶子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段汁桃搭住她的手说:“这病错不了,我心里有数,别麻烦你公爹了。我也想好了,真有病就带我妈去北京治,要是查出来是乌龙,权当领着老人去北京玩一趟。”
见她心意已决,单琮玉也不继续客套了,便说:“明天就走,也太急了,眼下都快吃晌午饭了,嫂子你留我单位一道把午饭吃了,我去和单位请一天假,等会让谢宣开车送你回乡下,明天一早再去接你们,送你们去车站。”
丈夫开上汽车也快有一年的时间了,眼下车技已经很是娴熟,乡下到县里一来一回顶多三个小时的功夫。
段汁桃原本想推辞,不想给他们小两口添麻烦。
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北京给他们小两口、小外甥,还有亲家二老,带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
眼下自己急着回北京,这些东西怕是没时间给他们了,这样正好,他们送她回乡下,她就把这些东西,都给他们装在车里带回去。
段汁桃晕了头,上了省城发往北京的火车,才想起来,没给单琮容的办公室打个电话过去。
丈母娘要上北京治病,这么大的事都没和他提前知会一声。
这回段汁桃咬咬牙,给母亲、自己、儿子都买了躺着的卧铺。
坐长途汽车是能省些,但母亲年纪大了,禁不住在服务区上上下下的折腾。
更何况母亲本来得的就是肠子的毛病,服务区的茅坑简直臭的,把人都要变成蛆。
段汁桃想:那臭气沼气一熏,再瞧见粪坑里蠕动的蛆,妈妈坏了的肠子别说拉不出来了,就是吃不吃得下饭,到时候都得成问题。
段汁桃也知道自己揽下的这个活并不轻松。
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农村,按理说,母亲病了,轮不着她出头给娘家妈看病。
可家里的哥哥和嫂子们,基本把母亲的病情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可是谁也没开口要带老人去治病。
老人不在家时,他们几个子女在屋里商量,也是互相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多说一句,生怕老人的病就赖在了自己的头上。
两个嫂子毕竟不是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段汁桃不好说什么,但两个哥哥确实也让她伤心了。
妈对他们明明那么好,省吃俭用的存了私房钱,也是紧着给他们当零花,怕他们作为男人,出去的时候,兜里没有余钱,会被人看笑话。
大哥结婚那年,赶上干旱,家里收成不好,妈领着她,走了三十里地,去外婆和几个姨妈家借钱。路上她说渴,妈都不舍得花一角钱给她买根冰棍,只是哄着她说:“你姨家快到了,咱喝水。你哥马上要结婚,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咱们能省一点是一点。”
到了二哥结婚的时候,其实和大哥结婚也没隔几年。
大哥结婚欠下的债才刚要还清,二哥又马不停蹄的说好媳妇,家里就又欠下了一笔债。
她是家中老小,又是唯一的女孩,父母也总说她在家中最得宠。
但其实段汁桃知道,真到要真刀真枪上阵的时候,自己绝对是被父母抛下的那个。
她结婚的时候,父母给她备了一千块的嫁妆。
那个数目,段汁桃是满意的。哥哥们结婚也差不多用了这个数,她只比哥哥们少了一点,心理还是平衡的。
但偏偏二哥那时候不争气,去镇上打麻将,被人做局,赌输了三千块。
妈和她说:“桃儿,这一千块嫁妆妈不能给你了,你二哥混账,但妈不能眼见着他为了三千块的赌债去死。”
妈舍不得二哥为了三千块要死要活,却舍得她没有任何嫁妆出嫁,被婆家人一世看不起、在婆家面前一世抬不起头。
段汁桃是恨的,恨二哥,也恨父母。
甚至结婚后,很长时间,都不愿意和娘家来往。
直到她怀上了星回,母亲拎着一篮子平时辛苦攒好的鸡蛋,捉了四五只家里养的土鸡,大夏天的走了五六十里路去镇上给她买鱼胶,鞋底都快热化了,大汗淋漓的出现在单家的门口,段汁桃在那一刻,才选择了原谅与释怀。
她是妈妈,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是这世界上除了儿子之外,与自己淌着一样血脉的人。
最亲的妈妈,把她带到了世上,纵使伤害过她,不那么爱她,她却依然在心底渴望着她的爱。
哪怕只要那么一点点的爱,就能证明她是被妈妈爱着的,不是被抛弃的可怜虫。
段汁桃为自己悲哀,对待母亲,又爱又恨,这份纠结,彻底把她拧巴成一根胡乱纠缠着的麻绳。
有时候她想,母亲既然那么疼两个哥哥,那就再也不管娘家父母的死活,他们造的孽,他们自己受!他们出了事,那就让他们的好儿子和好儿媳给他们擦屁股。
她倒是要瞧瞧,他们那几个好儿子好儿媳,能让他们过上怎样安享天福的晚年!
可事情真发生了,段汁桃才绝望的发现自己,根本逃不过自己的良心。
几乎没有犹豫,她就决定带母亲北上看病,哪怕哥嫂们没有开口一句看病的费用他们到底出不出。
段汁桃逃避的想:管了妈,要是爸再出什么事,她就袖子一甩再也不管了。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呢?好处让哥哥嫂子们都占尽了,等到要出钱出力侍奉老人的时候,他们就全都摘的干干净净了。
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他们装聋作哑,凭什么就非得是她一个人当冤大头?
况且这活吃力不讨好,妈要是在北京看病出了什么事,左右人是她带去的,到时候保不齐哥哥嫂子们倒打一耙,还把屎盆子扣在她头上,她就是一头碰死,也没处说理了。
饶是把这些厉害关系想的清清楚楚,段汁桃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过不去,决定她尽她的孝,至于做到什么份儿上,那也得看看哥哥嫂子们的态度。毕竟父母百年之后,轮不到她发送,真要拿什么主意,还是得先打电话回老家,问问哥哥嫂子们的意思。
猫狗耗子似的一路从兴州赶火车回了北京,段汁桃回老家待了不到一星期,又重新出现在家属院里。
北京比离开时更热了,树上的蝉鸣在烈日下爆破了一阵又一阵。
段汁桃前脚把一堆行李扛进了屋,梅姐和吾翠芝听见声响,还以为隔壁院子遭贼了,后脚就不由悬着心的出来瞧瞧。
吾翠芝跨进门槛,见到是段汁桃,愣眼说:“汁桃,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梅姐隔着矮墙,也在院子里搭腔:“你家单老师和我们家沈老师,都在实验室待了快三宿没回来了,我寻思着这会回来,也不能呀?你们家这么大声响,我还以为进贼了。”
这时,屋里的单姥姥解完手出来,嘴里嚷着:“桃儿,你家的厕所怎么长的这么奇怪,也没坑啊?星回喊我坐上去解手,那椅子一样的东西,底座还像个大脸盆,里头还盛着水呢!城里人的金贵毛病可真多,拉个屎都能变出花儿来,这屎尿用再好的盆子装,那也不能变香啊?”
梅姐闻言,可笑坏了,捧着肚子说:“这是星回他姥姥吧?他姥姥,这是我们城里的抽水马桶!
你这话说的,和我妈当初进城说的一模一样,老太太们呀,你们得跟上时代,城里的马桶可比茅坑卫生!”
段汁桃倒也不见羞,大大方方的说:“我妈村里,到现在还用公共茅厕呢,就三五年前,还有孕妇把孩子生在了粪坑里,孩子差点叫粪水给捂死了。啥时候连村里家家户户都换上抽水马桶,这日子才真叫好!”
段汁桃的心愿有时候很简单,一个抽水马桶,都能让她觉得那是赶上好时代的标志。
毕竟小时候上村里的公共茅厕,她总会想起顽皮的男生们吓唬她,茅厕里不仅有鬼,还有变态。
就是到现在,成年已久的段汁桃,再去娘家村子的公共厕所蹲坑,心里仍旧留有阴影。她总觉得茅坑底下蠕动的不是蛆,而是千百双看不见的鬼手,自己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拉进无尽深渊。
院子里热闹了一阵,但外面的日头实在太毒,段汁桃手上又有活,和邻居们扯几句闲,众人也就散了。
第二日一早,北京,协和医院。
“你这是巨型息肉,没事儿,虚惊一场,平时喝酒喝多了吧?注意按时吃饭,倒也不棘手,等入秋天气转凉了,选个日子把息肉切了,利于刀口恢复。”协和医院的主任医生拿着新出的检查报告,眉眼轻松的说。
段汁桃愣住了,死死再问一遍:“主任,你说,我妈不是肠癌,是息肉?!”


第27章
医生瞟了一眼她手上捏着的县城人民医院的检查报告,斥道:“简直瞎扯淡!这病理报告也太不严谨了,息肉怎么就成了肠癌,分级还给划到了三级?”
医生已经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了,下面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医疗水平差,经常出现误诊的事。
这些被误诊的幸运儿们,多半被他骂过一通后,就开始喜极而泣。
在得到医生准确无误的回复后,段汁桃的眼角蹦出了喜悦的泪花。
又想起母亲这两天在家里上厕所,每回排泄物里都有黑色的血,不敢掉以轻心,不放心的问:“医生,我妈上厕所老带黑血,你确定只是息肉吗?”
医生被怀疑了医术,没好气的说:“你肠子里长那么些老大的息肉,把肠子都快堵死了,你还指望上大号有多顺畅?没把肠子都拉出来就不错了!出血正常,可能是上厕所太用力,把肛口撑裂了,不一定是肠子出血。还有,老年人上厕所那么带劲干什么?三高没有?小心用劲过头,血压冲上来脑梗!”
这下段汁桃彻底放心了,神经放松下来,对着医生连声道谢。
从被宣判死刑,恐惧的整日以泪洗面,又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开始尝试接受,到逐渐坦然——能活一天算一天,再到平静的开始交代后事,最后到被宣布无罪释放重获新生……整个过程太富戏剧性了,百转千回、跌宕起伏,以至于段老太太的心脏病都差点要发作了。
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阎王点兵点错了人头?
心情就像过山车,在被医生宣布无癌的那一刻,段汁桃和母亲的情绪攀到顶峰。
不过老太太高兴没多久,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的精神头,去仔细回味儿子和媳妇们这次的所作所为,然后开始耿耿于怀……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老太太嘴角的笑容渐渐拉扯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像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段汁桃知道母亲这时候在想什么,她说:“妈,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在北京住一阵。医生不是说了么,让你入秋天气凉快了,再做摘除手术。现在七月底,北京比我们那入秋快,你在我这待两个月,把手术做了,养好了再回兴州,省的来回折腾了。正好暑假你替我在家看孩子,我打算去报名成人学校,又或者出去看看工作。”
老太太收拢思绪,转头问她:“女婿待你不好?让你出去工作挣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