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黎明破晓时分,天边曙光乍现,河畔清风吹拂,掠过映着点点碎金的水面,携着一缕清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一仙一魔驻足河岸,默然对视良久,直到发丝间都缀上了晶莹的水珠。
最后还是黎幽按不住性子,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姽婳将军,看够了吗?我知道阿昭好看,但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盯着她看太久,我可是会吃味的。”
“……唉。”
姽婳抬手捏了捏眉心,熟练忽略黎幽的问题发言,转向聂昭开口道:
“聂仙官,一路与抱香君同行,辛苦你了。”
聂昭大度地一拱手:“抱香君助我良多,偶尔讲一两句骚话,倒也无伤大雅。”
姽婳眉心皱得更紧:“这也算‘偶尔’吗?罢了,你们开心就好。”
“说正事吧。鲲鹏台已经坠毁,魏家妇孺在大阵护持下安然无恙,那姓楚的女子自会料理残局。至于掌事者……”
她轻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他们都已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我与仙界有不共戴天之仇,魏家追随镇星殿杀我母皇、戮我同胞,我早有意将他们一举歼灭。这些时日,我表面与罗浮君开战,实则一直为此筹谋。”
“今日你们来也好,不来也罢,我所行之事都不会改变。”
“不过,想必你们也看得出来,那些凡人女子是我顺手救出,暂时安置在祠堂,待剿灭魏家后再作打算。你们大闹魏家婚礼,带她们逃出生天,也算是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此事我会记在心上。”
黎幽笑道:“既然如此,将军不妨多记一笔。”
说罢,他取出从魏家得来的“凤凰珠”,隔着长桥一扬手抛给姽婳。
“接着。媸皇留下的眼睛,是要好生安葬,还是汲取灵力增强己身,你且思量着办吧。”
“多谢。”
姽婳坦然接过,随后也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扬手抛向聂昭,“接着!”
“这是……”
聂昭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低下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鲜红透亮的水晶球,正是她在幻境中见过的“不悔心”!
一想到这就是重华汲汲营营所求之物,她只觉握了块烫手的火炭,连忙推辞道:
“息夜君,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姽婳淡淡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将此物赠与你,只是按照母亲的嘱托,将它转交给‘原主属意之人’。”
聂昭不解道:“原主?息夜君,此物不是鬼车一族的传家宝吗?”
说着她习惯性地去看黎幽(她心目中的搜狐百科),后者却心虚地移开视线,甩起粉红色的大尾巴遮住了脸。
“姽婳向来对‘不悔心’讳莫如深,我也不知底细。阿昭若是好奇,只能问她本人了。”
聂昭:“……”
懂了,你这个搜狐派不上用场。
不过对她来说,黎幽早就不是“搜狐一下,你就知道”的工具狐了。
他是——
“黎公子。黎同志。阿幽。”
聂昭一脸诚恳地握住黎幽双手,温声宽慰道:
“你用不着失落。正如我方才所言,一路走来你助我良多,每一桩、每一件我都记在心上。”
“你放心,即使今后你百无一用,只会跟在我身后喊666,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她还踮起脚尖,撸狗一样摸了摸黎幽的天灵盖,捏了捏他折起来的飞机耳。
黎幽:“……”
感觉被安慰了,但完全没被安慰到。
姽婳懒得陪他俩耍宝,单刀直入地接下去道:“不错,此物确非我鬼车一族所有,而是母亲受一位故人所托,代为保管。”
“关于那位故人,聂仙官,想来你比我更加了解。”
“【她】便是昔日太阴殿主事,据说在仙魔大战中身负重伤、沉睡不醒的……烛幽上神。”
“……!!”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就连聂昭也结结实实愣怔了几秒钟,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息夜君,你的意思是……当年不仅是重华和姽姝,烛幽上神也和魔界有过交情?”
“正是。”
姽婳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地颔首道,“意气相投,君子之交,不必藏头露尾。”
“聂仙官,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据烛幽上神所说,当年在仙界,关于如何处置我们魔族,本就有两派不同的观点。”
“其中一派以承光、重华为首,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誓要将魔族斩尽杀绝。”
“哦,重华认为可以留下我妹妹,不过这点已经不重要了。”
那确实不重要,聂昭想。
这一对神仙眷侣,重华已经被改造成神力永动机,姽姝还在不归海里漂着呢。
除非重华一口气喝干整个不归海,再把姽姝一点一点捞出来,否则很难想象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至于另一派,则是以烛幽、长庚和一批年轻仙君为首,主张对魔族区别对待,分而治之。”
“在他们看来,罗浮君一党丧心病狂,不可救药,唯有根绝一途。但我等‘堕魔者’心性本善,尚未疯魔,仙界理当对我们网开一面,寻求仙魔共生之法。”
说到这里,姽婳将目光投向远方,悠悠叹了口气。
“只可惜,后来烛幽重伤昏迷,长庚偏安一隅,其他仙君相继陨落,这一派的主张便逐渐销声匿迹了。时至今日,只怕已经无人记得了吧。”
“‘堕魔’?”
聂昭记得这个词,她曾在清净谷的幻境中听过。
说来奇怪,当时她刚一目睹不悔心,脑海中就响起了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仿佛是媸皇在与某人对话……
莫非,那个“某人”就是烛幽?
姽婳也没卖关子,单刀直入地开口道:“聂仙官,接下来我要讲的,都是我们一族代代相传的历史。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凭己心便是。”
聂昭郑重点头:“好。”
姽婳口中的“历史”,与聂昭想象的波诡云谲、惊涛骇浪不同,其实十分朴素而单纯。
“上古时代,鬼车一族原名九凤,因身姿美丽,飘然若仙,又有‘天帝少女’的别称。我们吐纳天地灵气,沐浴日月星光,乃是货真价实的仙兽。”
姽婳说,仙魔之别并非自古有之,而是起源于一场“天灾”。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是何原因。
她们只知道,在那场天灾中,凡间魔气泛滥、瘟疫横行,以祖魔混沌为首,无数魔族和魔修从中诞生,开始肆无忌惮地蹂躏八荒大地。
仙魔大战,自此肇始。
但是,鬼车一族与之不同——
所谓“堕魔”,既非天生魔种,亦非主动修魔,而是在魔灾中遭到侵蚀的【受害者】后裔。
自始至终,她们都只为求生而战。
“母亲说,当时许多同胞都遭到魔气侵蚀,全身经脉一点点枯萎,在绝望和痛苦中挣扎着死去。幸存者虽捡回一条性命,却再也无法吸纳灵气修行,就连后来的新生儿也是一样。”
“堕魔——然后修魔,是我们唯一的生存之道。”
“……”
【堕魔,是吾等唯一的生存之道。】
聂昭眼中注视着殷红的不悔心,耳中倾听着姽婳娓娓道来的往事,一缕神思却飘飘荡荡,仿佛为那段往事所吸引,飞往了遥远而又亲切的时光彼岸。
【烛幽。】
那是媸皇的声音。
与姽婳十分相似,一样刚强冷峻,却又多了几分久居上位者的沉稳与威严。
明明森冷肃杀,却又让人感觉……
非常、非常怀念的声音。
【一日为魔,终身为魔,吾等早已无路可退。既然仙界欲除魔族而后快,那便各凭本事,生死自担,谁也怨不得谁。】
【汝说什么?想要调查天灾的源头?想要荡清魔气,让仙魔之战彻底终结?】
【莫要说笑。上万年来,从未有人找到根绝魔灾之法,就连仙界也只能将大部分魔气封印起来,尽全力遏制其外溢。凭汝一己之力,焉能扭转乾坤?】
【……也罢。既然汝执意如此,吾便陪汝任性一回。如今仙界暗潮汹涌,汝也须珍重己身,切勿莽撞行事。若无汝等一派从中斡旋,仙魔之战势必愈演愈烈,终至生灵涂炭、两败俱伤,那绝非吾等乐见。】
【汝一手打造的检举监察之殿,仙试选拔之法,若无人维系,亦将成为梦幻泡影——】
“……”
“……”
“……阿昭!醒醒,阿昭!”
“啊。”
在黎幽罕见的焦急呼唤声中,聂昭猛然清醒过来,接着便感觉浑身脱力,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聂仙官,小心。”
就在下一秒,伫立在对岸的姽婳一个闪身上前,伸手环过聂昭腰间,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倒的身体。
明明就站在聂昭身旁,却慢了一步的黎幽:“……”
这女人也太不讲武德了,竟然交闪现!
堂堂一代魔君,闪现是用在这里的吗!
而聂昭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扶着姽婳的手臂站稳脚跟,轻轻点头道:“多谢。”
“不必客气。”
姽婳淡然应声,抬手拭去聂昭额头汗水,又将她颊边一绺散落的乌发拨到她耳后。
“聂仙官突然失神,可是感觉身体不适?”
聂昭老脸一红:“我没事,谢谢息夜君关心。”
黎幽:“……”
谢邀,我不应该在河边,我应该在河底。
要不我走?


第72章 驱长夜
“好你个姽婳,明明是我先来的……”
半刻钟后,黎幽还未从方才的打击中振作起来,兀自蹲在一边耷拉着尾巴画圈圈。
绝世美人黯然神伤,生得倾国倾城貌,怀抱多愁多病身,再加上一副莺声燕语的好嗓子,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我见犹怜。
只可惜,聂昭和姽婳一心扑在正事上,开会做笔记都来不及,根本没有余力安慰一只黯然神伤的狐狸。
比起谁偷交闪现,谁抢了谁的高光,她们更关心围绕“不悔心”的谜团与真相。
然而遗憾的是,关于聂昭脑海中浮现的声音,姽婳也没有半点头绪。
“如你所言,这恐怕是母亲与烛幽上神的对话……但你为何会听见这些,我亦不知其中缘故。”
媸皇临终所托,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姽婳,汝定要保护好不悔心,将其转交给烛幽属意之人。】
【切记,此人须得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第一,必须获得太阴殿众人的一致认可,尤其是阮轻罗。】
【第二,必须赢得妖都的支持,无论妖都将来是谁主事,主事者是否与吾等为敌。】
【第三,必须将天罚锁运用纯熟,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能够与五曜上神抗衡。】
哦,严格来说是五句话。
“聂仙官,现在你明白了吧?近百年来,你是头一位满足三个条件之人。”
姽婳不疾不徐地走在聂昭身侧,丝毫没有魔君架子,平静自然地扶着她一侧手臂,助她调理开大后略显紊乱的气息。
“对了,我看你脚步虚浮,可要休息片刻?若是急于赶路,我也可以背着你……”
说着说着,姽婳看聂昭一心凭意气坚持到底,索性跳过流程,一矮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在黎幽前头。
聂昭:“?”
黎幽:“……姽婳,差不多得了。”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不是别人对他,而是他对别人说出这句话。
姽婳淡淡瞥他一眼,并不将这没事找事的狐狸放在眼中。
她冷声道:“我与聂仙官一见如故,乐意照拂她一二,你有什么意见吗?”
聂昭安抚似的拍拍她手背:“息夜君,黎公子是个娇气的,你别对他这么凶。他胆子小得很,还怕狗呢!”
黎幽:“……”
阿昭对他真体贴,男人听了会沉默,女人听了会流泪。
当然,在聂昭看来,她对黎幽的体贴和关怀完全发自真心,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钢铁直女。
好吧,可能不止一点点。
不知为何,黎幽一直对自己“阿昭第一个同志”的身份异常执着,或许是狐狸精微妙的好胜心吧。
聂昭自然也喜欢这条根正苗红的粉狐狸,若不是大局当前,她也很乐意纵一纵他这点小脾气、小性子,听他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酸话,喝几口半真半假的飞醋。
不过现在,光是消化姽婳提供的信息量,就足以耗尽她所有的脑细胞了。
据姽婳所说,烛幽上神一派式微以前的仙界,与现在大不相同。就连身为敌方的魔族,也能清楚感觉到其中变化。
要知道,阮轻罗是个“好汉不提当年勇”的硬骨头,太阴殿众仙官有样学样,也很少提及“全盛时期的太阴殿”。
正因如此,听姽婳将往事一一道来,聂昭竟觉得有几分新奇之感。
据说,烛幽原本是个不起眼的小神女,平日在仙界默默无闻,要么埋头用功,要么跑去凡间游历,混迹于三教九流、江湖市井之间,丝毫没有清贵出尘的神仙气。
她在草根泥地里打滚,从天上滚到地下,又从地下滚到妖兽、魔族,甚至鬼怪堆里,谁也看不出她有何收获,最多就是交了一堆“没出息的朋友”。
然而,正是这个不务正业的小神女,后来一鸣惊人,力排众议,一跃成为太阴殿之首,在仙界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
当年烛幽手中最强大的法器,就是她亲手炼制的“天罚锁”。
众仙不知其由来,却都吃过它的苦头,很少有人能在天罚锁下走过三招。
当年的天帝,亦不如现在一般温吞软弱,颇有几分“四两拨千斤”的处世艺术,一直明里暗里为烛幽的改革开路。
烛幽能将太阴殿打造为数一数二的实权部门,联合辰星殿奠定仙试基础,又在民生、教育、对魔外交等方面提出种种建设性意见,背后都少不了天帝的支持。
在漫漫岁月长河中,有那么一个瞬间,就连媸皇也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或许,烛幽真能改变这个世界,为绵延千万年的仙魔战火画上休止符。
等到那一日,她们就可以休息了。
因此,烛幽将“不悔心”交给媸皇的时候,媸皇一方面真心实意为友人担忧,另一方面也发自内心地坚信,只要有烛幽在,一切就不会迎来最坏的结局。
所谓“不悔心”,取“虽九死其犹未悔”之意,本质上是一种绝处逢生的保命符。
生者自裂神魂,将一缕魂魄投入其中,死后便不会直落黄泉,而是会为这缕残魂所牵引,回到不悔心的所在之处。
姽婳正是运用此法,才保住了艾芳等一批魔族死士的神魂,让艾家兄妹有缘重聚。
然而,裂魂之痛犹如刮骨疗毒、生剖脏腑,肉身毁灭更是等同于“死”了一次,绝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死士之所以能成为死士,便是因为意志坚强,凌驾于常人之上,才拥有一线死后还阳的可能。
若是换了旁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当年,烛幽在不悔心中留下一缕神魂,若她遇害身亡,三魂七魄必定会在此重聚。”
姽婳沉声解释道,“但如你所见,我们鬼车一族信守承诺,守护不悔心近百年,她的魂魄却从未归来。或许,当年她所负的并非致命伤,还不足以让魂魄离体。”
“不是致命伤?”
聂昭回忆着阮轻罗的只言片语,兀自陷入沉思,“但阮仙君说过,烛幽上神之伤非同小可,空留一具神体在仙界,灵台和识海却是一片空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仙界昏睡百年。”
一言以蔽之,就是植物人。
难道这伤势还是智能的,能精准把握好烛幽的残余血量,让她长年昏迷不醒,却又不至于进入濒死状态,触发不悔心的满血复活效果?
听着怎么像个锁血挂啊?
聂昭百思不得其解,也没法与同样一筹莫展的姽婳对答案,只好另辟蹊径道: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换个方向,调查一下烛幽上神关心的‘魔灾’吧。毕竟,她就是在追查魔灾的过程中负伤,然后一睡不醒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
姽婳先是点头,然后又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母亲收下不悔心后,便辗转于各地战场,与烛幽少有交流。对于她的调查进展,我们亦是一无所知。”
聂昭轻叹口气:“我就知道,果然没这么简单。”
“……”
就在此时——
一直忙着顾影自怜的黎幽,忽然目光一凝,若有所思地停住脚步。
“也许……”
“什么?”
姽婳,以及被姽婳公主抱的聂昭,齐刷刷向他转过头去。
“……”
黎幽表情一僵,像是被这幅和谐画面刺痛了眼睛,带着几分酸溜溜的怨气将头撇向一边,瓮声瓮气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也许会有你们想要的答案。”
“——我的根据地,妖都桃丘。”
……
妖都桃丘,顾名思义,有妖更有桃,乃是一片覆盖方圆数百里的广阔桃花海。
落笔在地图上,就是万绿丛中一点最亮眼的粉红。
艮洲地势崎岖多山,曲折难行,“桃丘”亦非一马平川,而是一片连绵起伏、迤逦不断的山峦。
从山外看去,只见虎牙桀立,叠嶂重峦,两面悬崖峭壁夹着一条羊肠鸟道,不仅九曲十八弯,而且有些路段的坡度几近攀岩,怎么看都不像给人走的,大有“黄鹤之飞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气势。
妖都坐落于群山环抱之间,四面都是直上直下的绝壁,在防空法阵护持之下,唯有一条狭窄、隐蔽的溪谷水道可以进出,地势奇险,易守难攻。
尤其是黎幽当家以后,不仅大幅改良了反空袭系统,而且在这条水道上玩出了花,往水底下投鲨鱼,在两岸种食人花,对每一位来访仙官进行热烈的“夹道欢迎”,夹死为止,死后就地掩埋做花肥,实现每一份资源的有效利用。
在他手上,妖都被打造成了如假包换的“仙界火葬场”。
就连自视甚高的承光上神,也不想踏入其中一步。
“当然,阿昭与我一同进入,是不会遭遇这些‘欢迎’的。”
回到自家地盘后,黎幽心情大好,低垂的耳朵尖和尾巴尖重新抖了起来,好像在身后开出一朵得意洋洋的喇叭花。
“至于息夜君……”
“我不与你们同去。”
姽婳闻弦歌而知雅意,识趣地一摆手道,“此次袭击是我挑起,想必镇星殿不会善罢甘休,我得去会会承光老儿。有我在前头担着,太阴殿行事也会方便一二。”
聂昭顿住脚步,回想起当年媸皇的结局,忧心忡忡地抬起头来。
“息夜君,多加小心。”
“需要小心的不是我,而是承光。”
姽婳扬眉一笑,眉梢眼底都写着潇洒从容,“聂仙官,莫不是把我看轻了?”
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聂昭心领神会,当下便不再多言,利落地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保重。”
姽婳也抱拳回她:“保重。”
“对了,息夜君。”
聂昭跟着黎幽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回过头来。
“我还有个问题,一直都很好奇,正好借此机会问问。”
“黎公子自号‘抱香’,花想容自号‘流霞’,听着都像是字面含义,意思是他们俩非常风骚。”
“你自号‘息夜’,可有什么含义吗?”
“……”
姽婳没有回头。
映入聂昭眼帘的,是她高挑颀长的背影,火焰般随风飘动的长发和羽翼,以及手中那一杆定海神针般沉甸甸的长戟。
旭日初升,曙色微明。
金灿灿的晨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包裹着她坚毅的双肩、挺直的脊背,如同一身无坚不摧的战甲。
然后,聂昭听见她说:
“聂仙官果真是个聪慧人。你既然有此一问,想必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回答。”
“不错。我自号‘息夜’,便是要让和我一样不见天日的堕魔者,能如寻常生灵一般,堂堂正正地走在青霄白日之下。”
“这天下,不该只是仙界,也该是所有人、妖、魔的天下。我们生在同一个世间,便该分享同一轮太阳。”
“我和你、和过去的烛幽一样,要的是仙不成仙,魔不为魔,此后天上天下,只有一个‘人’字。”
“——我要这万古长夜,自我而息。”
话落时她抬眼,凤目斜飞,光华流转,带着难凉的热血与不老的意气,正如寒夜尽头第一缕晨曦,在笼罩大地的黑暗之上撕裂了一道缺口。
仙与魔,人与天,两者的道路终于在此交汇。
“为了抵达这个共同的终点,我们就在不同的战场各自前进吧,聂仙官。”
为了从今而后——
不再有人冻毙于风雪,不再有人困厄于荆棘。
“嗯。”
聂昭微笑着点点头,最后一次朝姽婳挥了挥手,转身向黎幽停在溪谷边的小竹筏走去。
“前进吧。”


第73章 桃花源
“……话说回来,黎公子。”
“嗯?”
“你准备的交通工具,为什么是竹筏?”
“……”
聂昭倒也不是嫌弃竹筏简陋,扁舟一叶,竹枝轻点,沿着清澈平缓的溪流飘然而下,看两岸青山妩媚,绿水温柔,烂漫山花与雪白芦苇随风摇曳,自是别有一段岁月静好、自在逍遥的意趣。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工作告一段落后,她也不讨厌这种难得的清闲体验。
她看得出来,黎幽之所以选择四面透风的竹筏,正是为了让她好好亲近一番山水,全身心感受他引以为豪的故乡。
但问题是——
就在他俩上船以后,桃丘突然下雨了。
而且还是雷阵雨。
“和风细雨不须归”一瞬间变成“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头上三重毛”,“我见青山多妩媚”变成“黑云翻墨遮满山,白雨跳珠快翻船”,游客的体验就没有那么美好了。
黎幽:“……”
岁星殿那群神仙干什么吃的,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下雷阵雨!
重华上神都凉透了,他们做事还是这样毛手毛脚!
不知道这一天对他很重要吗!
……好吧,他们确实不知道。
黎幽一时间无计可施,只好一边撑起避水阵,一边老大不情愿地切换plan B,从四次元空间口袋里掏出条全封闭精美画舫,将自己和聂昭一同挪了进去。
“咦?”
聂昭双眼一闭一睁,只见自己已经身在室内,整个人陷进黎幽毛茸茸的大尾巴里,触感像席梦思一样柔软,又像上好的缎面一样丝滑。
她面前摆着两个蒲团,一张矮几,各色新鲜瓜果和精致小菜一字排开,配一壶温好的绿蚁新醅酒,桌边架着个烫酒的红泥小火炉。
“准备仓促,阿昭将就些吧。”
黎幽端端正正坐在她身边,炉火映着他白玉般的面庞,仿佛给他上了个淡妆,又刷了层朦胧的柔光滤镜,越发衬得他明眸皓齿,眉目含情。
“黎公子,这船……”
聂昭在矮几前盘膝坐下,正想夸奖他一句准备周到,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这船……怎么不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