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背上的陶老将军吐出一口浊气,幸好,军中已经有了许多出色的年轻人,他再看护这些年轻人一回,等到小辈们成长起来在之后,就能返回建平养老,也算是没有辜负陛下的恩遇。
至于将军的名号之类,不过只是浮名而已。
他能时常出入皇城,面见天子,算是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时间过去得很快,天子平定四方后,开始着手修建新都,并打算把中枢移到南地。
陶荆:“陛下巡幸太康,父亲要跟过去么?”
陶驾放下手中的书,脸上是一贯慈祥的微笑:“我年纪大了,不想挪动。”
“可是陛下在太康……”
“正因为陛下去了太康,才需要有人守在建平。”
哪怕身边有仆役跟晚辈服侍,陶驾每天还是会擦拭自己依旧明亮的盔甲,他的一生堪称完满,但完满中中,依旧有着微小的遗憾。
自己若能晚生二十年,能够继续提刀跃马,为陛下征战四方。
如今他还能看到罗嘉国称臣纳贡,但再后面的地方,只怕就不能知道了吧?
十月,远在太康的天子给留守在建平的大臣家中赐了绒被。
绒被用禽类的羽毛制作的,比起棉被来说,更加轻软透气。
或许是新被子太温暖,陶驾晚上做了一个梦。
还是长兴十一年秋,但登基的却不是陛下,陶驾努力去看,只觉远处晃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每一张都离自己很远。
西夷还是叛了,陶驾瞧见自己给朝廷上书,为了让人注意,甚至用鲜血涂在布匹上,历数应对之策,结果只受到周围人的嘲笑。
“败军之将,安敢多言!”
建州世族李氏的人还把陶驾拎出来唾骂,指责他为一己之私,不顾江山社稷。
所有的景象明明如此恍惚,但那种痛楚却是如此真实。
陶驾觉得自己有时上了前线,有时又没有,但无论如何,而迎接他的,不是更深的耻辱,就是无足轻重的死亡。
西夷之乱只是一个开头,紧跟着的,是天下崩坏。
睡梦中,陶驾脸上流下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作为嗣子的陶荆在外为官,留在家中的孙女陶路,一早去祖父的院子里问安。
陶路算着时辰,发现已经过了祖父往常起身的点,心中有些发慌,硬着头皮告过罪后,让人开了房门,发觉情况不妙,立刻喊了医生到府上。
在建平坐镇多年的陶太保生病了,他一直未能睁开眼,只是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喊着陛下。
陶路小心翼翼:“陛下如今正在太康。”
陶驾慢慢重复了一遍道:“陛下正在太康……”
陶路心中发急:“陛下去年春天就去了太康,今年还没回来,祖父放心,天子每年总得在建平待几日,等到时候,您自然能见到陛下。”
陶驾似乎还未完全清醒,陶路又重复了几遍,慢慢的,陶驾面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陛下在就好,陛下在就好。”
医生告诉陶路,太保年纪大了,人老了,就是喜欢多想,精神不畅,难免神思糊涂。
陶路觉得,祖父虽然嘴上说着不去太康,心中也是思念天子的。
十一月,皇帝回京,身体已经不行的祖父,居然一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拄着拐杖去郊外接驾。
陶驾如今的官职虽然是太保,但相见时,皇帝还是亲手扶着对方,喊了一句“老将军”。
天子细细问过了陶驾衣食情形,又让太医常过去他府上看诊。
池仪知道,天子是听闻陶太保有些不好,才决定提前返驾回京。
皇帝抵达太启宫后,让人喊了少府过来。
这一年,侯锁的头发已经花白,身形看起来也有些佝偻,打算等着小一辈成长起来后,就上书请求致仕。
时光飞逝,朝堂上那些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
也是在这一年,一直没准备修陵的天子,终于着手建造自己的寝陵。
天子亲口说,她死后不必厚葬,一切从简,仅仅在郊外圈了两三顷地——与之前皇帝相比,和陵在面积上显得尤其含蓄,按照皇帝的意思,本来准备更小一些,不过考虑到需要给大臣们留一点空位,还是把陵墓的面积定在三顷上下。
“朕在和陵给陶老将军留了一块地方,百年后,请将军依旧戍守在朕身旁。”
陶驾知道自己老了,他的手再也拉不开弓,就算戴着景苑那边造出来的眼镜,也快要看不清楚之上的字,不过自己这一回的运气不错,要比所有人都更提前一步,去那边等候天子。
“昭明二年,洛南权臣擅行废立事,西驰往平之,月余获贼首,传示诸郡,十月,迁镇南将军,领安南都护府,节制南滨事。”
——《后周书·萧西驰列传》。
萧西驰乃是庆邑部最后一任部族首领,自她之后,庆邑部就彻底融入到大周当中,不再作为一个单独的部族存在。
作为一个出身在厉帝时代的部族首领,萧西驰的少年生涯十分倒霉,她被人从家乡拎到建平,并在此度过了漫长的人质生涯,事后萧西驰有些怀疑,厉帝不放自己走,未必是特别忌惮庆邑部的力量,也有可能只是忽略了她的存在,或者单纯想给人找点不痛快。
一直到周世祖继位,萧西驰才总算得到了回乡的机会,在公开记录中,她是因为平定北苑之乱的功劳,才被朝廷释放回庆邑,同时得到了冲长边营的兵权。
哪怕那个时候中原士族对边人存在着歧视,同时代的大臣们也得承认,萧西驰乃是一个很难挑出缺点的武将,她豁达宽仁,文武双全,水战陆战都擅长,又受天子信重,那么多年来,不管多少人弹劾劝谏,皇帝待她都一如既往。
不过大周在官吏任免上自有一套制度,皇帝的信任也不能打破某些合理规则,在洛南不再算是藩属国后,官位越来越高的萧西驰遇见了一个问题——因为家乡离洛南太近,她不好继续担任安南都护,于是将地方事物暂时交托到副将手中,自己亲至太康,与朝廷商议后面的工作安排。
在萧西驰来到太康的时候,朝廷那边因为皇帝高节奏的工作习惯,已然有了定论——在南滨那边新建一个州,洛南划到新州那边,勉勉强强也算是绕过了原来的出仕回避制度。
吏部侍郎曾道:“可新州如今只有洛南一郡……”
温晏然笑:“其它郡应该也快了。”
吏部侍郎:“……陛下圣明。”
在确定了解决办法后,朝中顿时多了一大堆琐碎的事情需要处理,萧西驰入宫觐见的时候,天子便在埋头梳理这些问题。
温晏然自然不会刻意避开对方批阅奏折,等萧西驰进来后,直接让她坐下,又拣了几份文书出来,笑:“萧卿久在南地,何不自告奋勇,亲理此事?”
萧西驰诚恳道:“臣是南地人,本就需要回避,而且臣是武将,不通文事。”
“……”
池仪等人虽没看过评论区的剧透,也知道萧西驰做人质期间,完全没有荒废时光,反而用心读书以自强,而从她担任安南都护期间的表现看,更是跟不通文事四字沾不上边。
温晏然看她一眼:“洛南事务多涉边防,朕又不通兵事,实在需要卿家辅佐。”
萧西驰:“……陛下过谦了。”
看着自言不通文事跟不通兵事的两人,内官们见状,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君臣相得。
不过最终萧西驰到底是没被皇帝留下来当壮丁——南学那边如今也开设科目教导武事,她被正好路过此地的任飞鸿给拉到了学校那边,临时充当几天老师。
为了避免学生惶恐,萧西驰过去时没用真名,那些学生看她面目陌生,不像士族出身,难免有些不大服气,不过从心怀抗拒到自抱自泣,也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萧西驰只用单手,就把陶家、钟家和燕家的几个小辈给轻轻松松地扔了出去,这些学生都是武将世家出身,幼受庭训,但在萧西驰手下,居然撑不过一个回合。
陶路坐在地上,唉声叹气:“老师也太厉害了,您是如何练出现在这样的本事的?”
萧西驰笑笑:“半是勤勉,半是天赋。”
陶路听了后,直接躺倒——勤勉还可以努力,但天赋就太打击人了一点,他们难道还能重新投胎不成吗?
看着有些低落的学生,萧西驰又安慰了一句:“其实最厉害的将军,不必有勇力,哪怕身在帷幄之中,也能料敌于千里之外,纵使不亲至战场,但战场中的种种变化,也都在她指掌之间,兵士们只要依照她的安排行动,就能轻易击败敌人。”
学生不肯相信:“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萧西驰微笑,像是在怀念什么:“自然是有的。”
钟常注意到今天这位新老师五官轮廓比中原人更加深刻,又想到近来在家里听到了一些风声,忍不住试探道:“老师说的人,是老师自己吗?”
萧西驰向他们一笑,摇头:“正好相反,我是在指掌之间的那一个。”
她少年时在建平待了太多年,期间步步为营,每一天都格外警惕小心,不敢信任任何人,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天子亲手解除了自己身上的束缚,放她返回故乡。
萧西驰一直到回到庆邑,才恍然意识到,从皇帝手中接过行装的那一刻,解脱了旧日束缚的自己,又得到了新的牵系。
钟常看着面前的新老师,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自己似乎猜到了老师口中那位厉害人物的身份。
萧西驰没在建平逗留太久,随着新州的确立,她也要返回洛南那边继续工作。温晏然亲自去送她,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回京?”
萧西驰并未回答,只道:“陛下若建寝陵,就给臣留一块地方罢?”
她是边将,生前注定不能长守于帝王身侧,若是死后有灵,愿意化身松柏,常青于寝陵之侧。温晏然亲自去送她,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回京?”


第178章
“师诸和, 建平人也,父母坐罪免职,少年时以读书习文为要, 稍长,召为都尉副将。”
——《后周书·师诸和列传》。
建平中人但凡对师诸和有所了解,大多会认为他是一个谦逊的人, 虽然到他一代, 师氏已经败落,但师诸和本人却勤奋刻苦, 最大可能地保持了一个世家子应有的学识与能力。
少年时的师诸和跟他的同门师兄宋南楼一样, 都不想出仕为官。虽然属于世族中的异类, 但两人的出发点并不相同——师诸和总觉得, 这世道千疮百孔, 早就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师诸和知道有些心怀大志的官吏上任后,会努力打击豪族,为朝廷扩出些隐田隐户来, 但这种法子却始终无法持久, 一旦主官任满离开后, 那些暂时退让的豪族,便会故态复萌。
更令人心寒齿冷的是, 天下间连这样的官吏都不算多。
跟友人不同, 师诸和早早认定, 大周旧有的那一套制度,已然无法挽救这个世界,这跟皇帝是昏庸还是贤明并无太大关联。
长兴末年, 师诸和冷眼旁观, 听着宋氏的师长闲谈朝中局势, 静等天下大乱的那一日。
到了那一天,他大约会选定一方诸侯进行辅佐,以此寻求自己心中的答案。
师诸和早有预料,纵然再怎么拼尽全力,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答案,大抵也是得不到的。
但如此也好,至少他能够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教训,告诫后人什么是错误的做法。
恍惚间,师诸和总觉得自己已经做过了类似的选择,青灯下,案牍旁,刚到而立之年的自己,冠下已经有了根根银发,他用力地刻着些什么,但书简中的字迹很快被呕出的鲜血所模糊……
天下无道,像他这样的人,就只能选择以身殉道。
许多灰暗的画面一闪而过,旋即消失不见。
路已被他走到尽头,但尽头仍是一条死路。
师诸和温和的态度下有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疏远与麻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如此,直到奉命去东地平叛,与当地大族周旋时,才猛然察觉到,胸腔中跃动着的,是不知何起时重新点燃的明亮心火。
当日西夷平叛之事传到师诸和耳中时,他固然钦佩,却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他了解到,天子携战胜之威,夺台州田地以授民,并改了规定,被收缴来的所有土地都算作官田,不许私人买卖,被授田的百姓需要按照田亩数量缴纳税赋时,才有种从噩梦中骤然惊醒的感觉。
当今的天子与任何人都不相同,她有一双超越时代的眼睛。
师诸和常常在想,皇帝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直觉认为,天子眼里的东西,就是自己苦苦追索了无数次的答案。
被派到东地后,师诸和花了大量的时间,以兵权为依仗,态度强横地拆除邬堡,并督促当地官吏清查田地,重新按照人丁授田,将税收制度按照西地的方法调整,同时不忘推广陛下的官学。
他说是武将,却做了许多文官才该做的事。
有当地世族与他商议不成,愤愤然拂袖而去,临走前冷笑嘲讽“足下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身死名裂吗?”
许多皇帝都有办完事后把干活的人丢出去平息其他人怒火的举措,参考天子列祖列宗的做事风格,对方的话,还真未必是危言耸听。
但对于师诸和来说,又哪里需要怕呢?
身死如何,名裂如何,他只是一个穷尽心血也无法在乱世中点一盏灯的失败者,然而天子却是正在冉冉上升的朝阳,是困惑者得以前行的道标,对方既然给了他一个答案,他又什么不能为天子而死?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1
“是岁,知微先破乌流,再破罗嘉,扬威北地,获俘不可计,乃内迁至庄庆二州,边地由是而安。”
——《后周书·钟知微列传》。
在禁军校官中,钟知微是一个不怎么起眼,也不怎么擅长与上官交流的人。
她的水平当然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在家世血统都有缺陷的情况下,早早成为禁军校尉。
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
长兴十一年,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同时宫中风传,那位小皇帝还未在群臣前露面,就直接病倒,未必能熬到真正继位的那一天。
山雨欲来,人心纷乱。
钟知微那时并未觉得这个消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就在她照常戍守宫禁的时候,一个内官匆匆过来,准备喊一个人过去新帝那边。
被点名的人就是钟知微——此时此刻,被天子召见未必是一件好事。
内有温见恭,外有泉陵侯,小皇帝的位子还没坐稳,这个时候被对方关注到,怎么看都像极了炮灰的配置。
钟知微安静地走了过去,向天子行礼,然后按照要求,递上了自己的武器。
大病初愈的小皇帝冲钟知微笑了一笑,接过她手中的佩剑。
禁军的武器对于才十三岁的天子而言,似乎太过沉重了一些,然而她还是将之稳稳接在了手中,就像是接过这片江山,接过许多人命运那样。
“校尉且把头抬起来,让朕瞧瞧。”
钟知微依言抬头,然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天子的样子。
那是一个雨天。
抬头的刹那,雨声跟雷声都尽数远去,本来昏暗的光线无端变得清晰起来,在武将的眼中,面前的皇帝实在是过分文弱了一些,然而对方目光凛冽,神态间隐有崇山之峻,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她的年龄,只记得那股令人敬畏的气质。
皇帝问过了钟知微的名字,令她跟随在自己身后。
此时此刻,钟知微并未想到,自己这一跟随,就是一生的光阴。
事后回想,昭明元年实在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份。
先是北苑之乱,紧接着,西夷那边也开始蠢蠢欲动,皇帝没等对方主动发难,先一步亲率大军,前往丹州上兴关。
钟知微随之披挂出征,她不止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同时也要负责带领铁骑营中的骑兵。
由于前方战事不利,不安的情绪在城中蔓延。
丹州多雨,如丝的细雨化作黏腻的蛛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这里。
许多大臣出言劝诫天子返驾,最后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住在官衙中的天子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从容,甚至还颁布旨意,“授后将军钟知微假节钺之权”,向所有人昭示了自己固守到底的决心。
钟知微感到了一股昂扬的振奋。
那一日,钟知微率领骑兵出战,大破西夷叛军。
她之前便已经因为宫中救驾,北苑平叛之事而扬名,如今更是声威大震,换做旁人,但凡能有上面功劳中的一条,都足以在史书上留下几笔,可对于钟知微来说,这甚至不是她最出名的战绩。
钟知微一直都觉得,自己其实算不上第一流的名将,她能够拥有这样堪称辉煌的战绩,完全是因为遇见了当今天子。
天子耐心地指引着她,注视着她,钟知微清楚,自己能做到一往无前,是因为知道在身后的人是谁。
门曲坡一战成名后,钟知微留在了缺乏将领坐镇的西夷,天子舍不得她,临行前切切叮嘱了许多话,钟知微也想早些回去,像以前那样,站在陛下的身后。
可是皇帝手上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了。
钟知微就在左营中,一年、两年、三年地待了下去,不骄不躁地整饬着此地的军防,等终于有机会返回建平之后,已然在磨练中蜕变得沉稳干练的钟知微,又请求皇帝,将自己外放到定义,为大周戍守边防。
宫中还有钟知微做禁军时的旧日住处,城内也有新建的曲安侯府。
钟知微短暂地停留了一段时日,又很快离开——天子允准了她的请求,数年后,钟知微便贡献出了名垂青史的定北之战,自此之后,尽世祖一朝,北地都再没生过乱事。
钟知微并不知道,在君主的心中,自己是一个足够低调也足够可靠的人,纵然她大多数时候时候都只是不动声色地待在一旁,但仅仅是存在于此,就能让人觉得格外安心。她做事认真细致,恪尽职守,对下温恤,对上忠勤,终其一生,都做到了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士卒。
在钟知微六十四岁的那一年,她终于从边地离开,返回太康,天子亲迎出城,封其为太保,加食邑万户。钟知微推辞了大部分封赏,只希望能够去宫中再做两日禁军,像年轻时那样,跟随在陛下身后,守护她的安全。
昭明五十五年,钟知微逝世,谥为忠侯。


第179章
“南楼少年时以任侠自喜, 及从军,渐淳和。”
——《后周书·宋南楼列传》
宋南楼若是知道写列传的人把自己描述成什么样的话,大约会很有些不可思议。
他对那句“以任侠自喜”没太多反对意见, 但从军之后的描述有话要说——纵然年纪渐长,他也实在没醇和到哪里去。
宋南楼近来听到些风声,天下承平日久,地方上又有人开始不大安分,他便给友人写信,提醒对方多加注意。半月之后,就收到了回信,师诸和感谢宋南楼的挂念,顺便又提了一句,自己上回进京述职的时候,风闻朝中有人弹劾宋氏,不过圣上明烛高照, 做臣子的只要尽忠职守,就不必太过忧心。
师诸和说的没错。
大周最风雨飘摇那几年, 天子都没有表现出对武将的猜忌之意, 反而不断放权,体现出了力挽狂澜的明君气魄, 如今她威望一日高过一日, 莫说外面这些将领,便是温氏列祖列宗复生, 也无法动摇当今皇帝的威权。
作为外放的武将,宋南楼与师诸和一样, 都要定时回京述职, 轮到他的时候, 天子特地下了恩旨,令宋南楼返京后,不用立刻面圣,可以先回家中休息两天。
——宋氏这边觉得,天子此举固然是在体贴臣子多年未与家人见面,同时也有她现在私跑出宫,没有在家待着的缘故在。
宋南楼常年在外,今次与亲人相见,自有一番热络之处。
宋文述笑“已在外头待了那么久,都不曾稳重一些,还跟当日在家中一样。”又提点他,“之后陛下召你觐见时,千万要收敛性子。”
宋南楼觉得叔父不够信任自己“我都当了那么久的一营主将了,必定不会惹得陛下责罚。”
宋文述瞪了眼侄儿“我是担心你惹得陛下不悦!”随即叹道,“陛下如此勤劳,咱们作为臣子,纵不能为君上解忧,也不能为陛下额外增添烦恼。”
“……”
他在叔父眼里跟当日在家时一样,叔父在他眼里,也跟当日在家时一样。
宋南楼回来两日后,才有内官过来召他入宫。
天子登基日久,行事愈发从容,没让宋将军在殿中面圣,而是直接把人召至苑中陪同骑射。
秋风飒爽,皇帝一身玄衣驰行于前,然后直接马背上拉开长弓射箭,虽然没中靶心,幸而偏得也不太远。
温晏然似乎叹了口气,回过头看着身后的青年将军“宋卿见笑了。”
宋南楼“陛下勤于政务,如今能有这样的准头,可见是下了苦功。”
温晏然从截图中看到过,宋南楼年轻时就甚是任性,在某些支线中虽然会出仕为官,但桀骜不驯的性情却始终没有明显改变,日常怼天怼地怼皇帝,在几张温见恭登基后的剧情截图里,甚至屡次当面嘲讽对方。
温见恭大怒之下,把宋文述喊过来问责,这位世族出身的老臣只是冷冰冰地回复道自家侄儿天性如此,实在难当大任,若是皇帝看不惯,就免了宋南楼的官,让他在外面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名士就好。
如果说评论区是依照上述那些剧情给宋南楼做出了“温柔随和”的总结,那也难怪她一直有所误解,实在是没料到对方人设还会因为情景而产生偏移……
天子与宋将军骑射了一日,收获的猎物并不多,温晏然随意射了几箭后,就跟人谈起了地方上的种种情况。
“如今天下间盗贼渐少,地方上虽不敢明着建立邬堡,许多人家里依旧在蓄养部曲宾客。”
温晏然微微颔首。
解决此事不是一日之功,朝中如今正在商议,该如何确定部曲与主家之间的人身关系,最终打算尝试着将一部分定为佃户,也就是法律上的良民,天长日久之下,双方间的关联自然会不断疏远。
天子又笑道“宋将军难得回京,述完职后,就在家里多待几日,也去城中疏散一二。”
宋南楼笑“臣虽戍守在外,平日也听说过太康城的热闹。”又道,“只是臣甚少前来陪都,只怕与此地有些格格不入。”
他是武将,统兵在外,镇守一方,是天下安定的砥柱,却无法长久地享受这一切。
换做十五年前,世上哪有宋南楼不擅长的游戏。
休沐在家的宋南楼换了件寻常的棉布袍子,轻装简行出了家门。
太康是一座令他格外陌生的城市,目之所及,都是往日里未曾见过的新奇之色。
城中的欢声笑语让宋南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从白日逛到晚间,太康城在建造时多采用砖石水泥的结构,不像木材那样惧怕火灾,宵禁的时刻也比建平要晚,行道上路灯点点,青年将军站在桥上往下看,几乎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片星海。
灯光映在宋南楼的眼中,衬得青年将军的神色无限柔和。
他本是自幼生长于繁华之地的世家公子,却成了太平盛世的过客。
述职期结束后,宋南楼就得整装回营,临行前,天子派了内官过来,询问他有什么想要的物件。
宋南楼“臣一直钦佩天子的下棋水平,若是陛下不弃,就送臣一本常看的棋书罢?”
温晏然对大臣的误解还有掉线数年支棱一刻的游戏系统帮忙答疑解惑,但大臣对她的误解,则始终未曾动摇,直到今日,宋南楼依旧单方面认定皇帝乃是一代国手,想要从对方身上学习一点下棋的经验。
对于大臣的请求,皇帝本人虽然有些茫然,也还是让人把自己最近翻看的棋书送去给对方——这是一本南学那边刊印的《棋经》,名字很简朴,内容也很简朴,比《棋艺入门》略高一个层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