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气虽不算太严厉,但已然是打算劝谏的姿态。
温晏然笑:“是有事要议,所以先奉上茶水,让太傅润一润喉。”
既然袁言时已经提起了话头,温晏然便直接切入正题:“季逆事败后,他的职位便空缺至今,禁军统领虽不算三品内的要员,但毕竟负有护卫皇城之责,总不好长期空缺。”
朝臣们闻言,忍不住有些诧异,既然是禁军的事情,为什么要拉萧西驰一道旁听?
温晏然注意到大臣们的神色变化,转头看向萧西驰,半是寒暄半是解释:“萧将军是武将,娴熟兵事,朕也想听听你的建议。”
萧西驰垂首:“承蒙陛下厚爱,然而微臣在京中闲居已久,与朝中诸将皆无往来,恐怕要让陛下失望。”
温晏然微微一笑,倒没一定要萧西驰立刻说出点有价值的内容——禁军统领因为担负着守护皇城的重任,除了要具备相当程度的军事素养之外,更重要的是需要让天子觉得可堪信赖。
萧西驰出身异族,建平对她而言不是故土,而是龙潭虎穴,此人能顺利度过长兴末年的朝堂大清洗,平日里肯定注意明哲保身,不会轻易在敏感问题上发言。


第13章
在季跃下狱后,如今的禁军外中内三卫都暂由燕小楼代管,一切井然有序,但对皇帝们来说,由一个人统率全部禁军,显然不如三个人分头掌管来的安全性高。
温晏然靠在椅背上,含笑看着殿内的重臣们。
她试着带入大臣的视角看待眼前的问题——这些人一方面要考虑谁适合禁军统领的职位,不能推举一个太差的对象上台,毕竟按照大周制度,官员犯事,情况严重的话举荐者也会有连带责任,另一方面则要去揣测,皇帝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温晏然心中当然是有人选的,叛乱之后,天桴宫那边已经得了封赏,可钟知微那群人却迟迟没有赏赐,这显然不合常理。
钟知微有边人血统,能进禁军已经属于破格优待,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禁军统领——大周属于“一家一姓之天下”,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鄙视边人而看重中原人士,反倒是一件符合当前社会生产力与社会道德的事情,甚至假若温晏然以此为理由只赏钟知微财货,而不对后者进行职位上的提拔,都不会有人议论天子刻薄寡恩。
袁太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他虽然心怀野望,也是典型的大周士大夫出身,对边人存在着天然的排斥感,而且袁言时能把忠臣扮演得连身边亲近者都不疑心,当然是因为他大部分情况下的言行举止都十分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此刻在体会到天子似乎想要提拔钟知微等人的意图后,对同在西雍宫前殿内议政的一名侍郎做了些暗示。
那名侍郎立刻上前一礼,开口道:“陛下,在商议禁军统领人选之前,不若先行封赏当日有功的将士。”
温晏然看对方一眼,不答反问:“卿家是……”
侍郎再度一俯身:“微臣王齐师。”
温晏然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颔首:“原来是王卿。”
她其实早就知道此人,只是一直没能把对方的姓名跟脸对上号。
评论区提及过,王齐师是袁言时的学生,只是不想依靠老师的声名为官,所以才隐瞒了双方的关系,被很多读者亲切地称为“忠孝双全王齐师”。
——没有对重要评论进行仔细研究的温晏然并未理解到该称号下的反讽之意,只是在心中默默将对方划归到了自己昏君派系的对立面,而且她其实不太能理解为王齐师为什么非要隐瞒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但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理工科穿越者,温晏然只能将之暂时理解为王齐师此人的人物设定。
温晏然往椅背上一靠,笑道:“那就依王卿所言,先议一议该如何封赏当日有功的将士。”
王齐师会主动提起话头,当然已经有所准备,回禀道:“微臣建议,加钟校尉昭武尉,加其余禁军将士骑尉,并赏赐以金帛。”
——昭武尉五品,骑尉七品,跟上柱国一样,都是勋职,有待遇却无实权,而且不像爵位能传之于后嗣,属于武将的荣誉头衔之一。
理解了王齐师的意思后,不用温晏然亲自开口,作为礼部侍郎的郑引川就已然开口反驳:“只加勋职,未免显得太过苛待功臣了罢?”
郑氏之前因为七皇子的缘故,一向有做皇帝外戚之心,行为与许多士人出身的朝臣颇为格格不入,在大周,外戚跟士大夫的身份存在重叠之处,但也具备相当大的差异,如果外戚的行事更靠近士大夫一些,会让皇帝难以放心,如果与皇帝靠得太近,又难免与士大夫产生龃龉。
王齐师冷冷道:“以国师之功,也只是加以勋职,为何轮到禁军时,就一定要加以实职?”说完,竟向着温晏然跪下,“护卫皇城本就是禁军之责,如今出现统领叛乱之事,可以说其中人人都是戴罪之身,当日之乱,若非陛下洞察在先,难道钟校尉能发觉什么不对吗?其失察至此,若非陛下恩宽,正该下狱治罪才是。”
他说话时,能感到御座上的天子正看着自己,对方的视线没有明显的喜怒之色,作为一个侍奉过先帝的旧臣,王齐师发觉自己竟然无法把握到新帝的情绪变化。
郑引川哽住了一下,随后反驳道:“钟校尉位低而言轻,平时又不与季跃等人相善,若说体察禁军军心变化,也该问一问禁军中的统领与副将们。”
禁军外卫目前暂由燕小楼统辖,而燕小楼算是袁言时一派的官员,郑引川这么说,也是想借袁太傅等人的力量,打压一下王齐师的气焰。
王齐师却道:“不错,正该责问禁军统领与副将,微臣恳请圣上,免去外卫副将燕小楼之责,另择贤能之士。”
“……”
倘若郑引川上过网的话,那么此刻内心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王齐师他鲨疯了”。
因为燕小楼的副将之位算是袁太傅举荐的,听到侍郎出声质疑,而且质疑的内容还跟叛乱有关,保持着忠臣姿态的袁言时自然要主动出列,向天子请罪,而且因为身具嫌疑,按照朝堂惯例,他等于失去了待会向皇帝在相关问题上谏言的资格。
西雍宫前殿内,一位重臣俯身,一名侍郎下拜,无论他们心中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此刻都只能静候天子的裁决。
温晏然打量着王齐师,觉得对方疯起来连自己老师都不放过的风格,的确很有文艺作品里那种大义灭亲的忠臣风范,笑了下,安抚袁太傅道:“此事与太傅何干?还请太傅快快入座。”
袁太傅却执意不肯:“既然事涉老臣,那老臣自该避嫌。”
温晏然干脆亲自离座,做出准备伸手搀扶的姿态,又一次成功在很多朝臣心中刷出了正向的好感度,而袁太傅自然不能当真让天子搀扶,也不能不给天子脸面,老老实实起身坐回原位,但仍旧坚持之前的态度——为了证明清白,他稍后不会就禁军统领的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袁言时这么做,并非是跟燕小楼起了龃龉。
他深知燕小楼忠于君王,虽然也亲近自己这一派,但若是朝中重臣的意愿与君王的意愿产生分歧,燕小楼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君王那边。
假若王齐师说动温晏然免去燕小楼职位,那么他们会推一个看似适合但实际上具有各种毛病的人上来,然后抓住此人的把柄,将其撵下去,重新举荐燕小楼上位,反复施恩之下,就算他不肯背弃君主,也难以做出损害袁太傅等人的事情。
温晏然并不知道,在那本互动游戏图书里,部分支线中,燕小楼会因为君权与相权的矛盾日益激化,忠义不能两全,最终自刎而死。
作为一个纯粹的,脱离所有文科知识点的理科生,温晏然以前没了解过任何有关“该如何做一个失败的皇帝”的内容,如今也只能摸着忠臣过河——既然罢免燕小楼是一件王齐师强烈支持,袁太傅默认的事情,她就觉得还是可以给燕小楼一个机会的。
不管朝臣们如何各执己见,最终禁军统帅的任免还是需要经过皇帝本人的首肯。
温晏然靠在椅背上,笑道:“各位卿家以为,为何朕给国师加勋,却不任以实职?”
贺停云出列,回禀:“大周惯例,国师除天桴一宫外,不任实职,陛下纵然心中爱重,也只能以勋职相加,而钟校尉乃禁军所属,岂能一体视之。”
王齐师没有反驳,事实上他也并不认为能当真避免钟知微品阶上的提升,也假做退让:“既然如此,臣举荐钟校尉往前营中任职,前营承平日久,其主官多耄聩之辈,正适合钟校尉这样年轻中直的武将。”
大周很喜欢用跟方向相关的词来给军队命名,比如禁军分为外中内三卫,再比如一些地方的屯兵,靠近中原腹地的会用前后左右中来命名,比如王齐师之前所说的前营,至于相对靠外的,一般就叫做边营,为了区分,会在不同边营前冠以所在地的地名,像天远郡那边的边营,就叫做天远边营。
他提议让钟知微去前营,或许在官位上不会委屈对方,但等同于是将后者从中枢调向了地方,而钟知微有没有足够可靠的家族势力以及能为自身援引的亲故,在被调走后,便会慢慢沉寂下来,在前营中蹉跎终老。
郑引川:“王侍郎让钟校尉去前营,禁军又该由谁来掌管,如今禁军中的将士,怕是没有功劳比钟校尉还高的。”
王齐师:“微臣以为,确实不应当再从禁军中简拔人才。”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禁军算是皇帝的亲兵,负责拱卫皇城,如今却闹出了如此严重的事情,等季氏叛乱的消息传扬于天下后,天子的威信说不定都会因此动摇,不罚他们已经是开恩,当然不能再给他们升职。
说到最后,王齐师还讲了一句诛心之言:“倘若不加以威慑,日后再有叛乱之事,同僚纵然查知,也会隐匿不发,借机立功。”
他将理由说完后,郑引川立刻沉默下来。
虽然相处的时间还不长,但朝臣们对天子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其中公认的一点是温晏然此人心思颇多,往好了说,是洞若观火,察人于微,往坏了说,那就是疑心病重。
事涉皇权,郑引川有心带着家族投靠天子,自然不敢多言。


第14章
温晏然面上含笑,对于朝臣的谏言既不允可,也不拒绝,她的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询问:“那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
揣摩上意是一个技术活。
卢沅光想,天子这么问,大约是心中还有犹疑之意,所以想听听旁人的意见。
——侍郎侍中都是清贵的要职,在理由充足的情况下,皇帝也不好太一意孤行,尤其是温晏然继位时日尚浅,根基还不算稳固。
贺停云道:“禁军统领之位不宜长久悬置,王侍郎既然建议自禁军之外择取,想来心中已有人选?”
王齐师:“微臣举荐边营郎将郭兴道为禁军外卫,罗越为中卫,至于内卫,请陛下自决。”
温晏然闻言,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倒不是没有意见,主要是不清楚被王齐师点名的两位都是什么人。
在刚穿越那两天,温晏然听到自己不认得的陌生名字时,还会暗戳戳地呼唤一下系统——在她看来,这玩意别的功能没有,起码该具备基本的信息查询能力,奈何不管她怎么尝试使用,得到的回应都是沉默一片,最后不得不自食其力,努力记忆朝臣姓名以及各地的世家谱系,可惜穿越时日不长,学习进度尚浅,需要贴心的朝臣们帮忙解惑。
王齐师也没让天子茫然太久,立刻开始详述这二人的履历,并解释自己举荐他们的理由。
这两位武将虽是边郡出身,不过其家族都是从中原迁居过去的,一直心向建平,而且性格坚毅果敢,尤其是郭兴道,御下极严,尤其适合整肃刚刚出了事的禁军。
王齐师说的都是真话,但以他对郭兴道的了解,这人的性格已经严厉到堪称酷烈,是个只可为副将不可为主帅的人物,倘若把外卫的统辖之权放给他,多半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温晏然听到王齐师的话,心内计划跟着慢慢成形。
身为当今天子,温晏然上朝时并不戴衮冕,用来束发的只是最普通的布冠,表面甚至都不曾饰以珠玉,虽然所用的布料肯定也是特别昂贵的那一类,但在视觉感受上,华丽程度比起那些贵族间流行的冠饰差得就不止一点半点。
左右近侍曾劝诫过天子,若以布巾为冠,有失天子体面。
温晏然对大周风俗缺乏深入了解,但既然近侍们在有失体面上保持了如此一致的观点,就果断顺着心意改用了布冠。
她其实觉得锦衣玉服也挺适合用来败坏个人形象,但既然在时人的观点中,布冠也存在不合天子身份的缺陷,温晏然便决定选择佩戴更加轻便且不易伤害发际线的那一款——做昏君,从不委屈自己衣食住行开始。
然而温晏然不清楚的是,近侍们这么说,很大程度上是想给领导提供一个挥霍的借口,殿中的朝臣们却绝不会因此小觑天子,倘若没有当日灵堂杀人,宫苑平叛之事,他们或许会因此以为新帝性情怯懦自闭,不敢用太华丽的物品装饰自己,但现在只会发自肺腑地认为,对方已经是大周的皇帝,天下都被握在她掌中,那么华丽的冠饰是放在库房内,还是戴在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类似的想法也出现在王齐师心中,他此刻虽然跪于地面,却始终保持着意气激昂的忠臣姿态,仰首注视着面前的君主,然而内心的怯意却一刻比一刻浓郁,对方虽然仅仅身着常服,却如云上山峦,给人以莫测的威严感。
温晏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了笑道:“王卿先起身归座罢。”
纵然王齐师还有话要说,闻言也只得依言回位——长跪不起常常出现在天子有失道之举,大臣们不顾生死,一心想要劝诫的时候,他要是在没有合适理由的情况下非要来这么一下,旁边的大理寺卿贺停云绝对敢以不敬的罪名将他免官下狱,用来树一树新官上任的威风。
温晏然如今已经习惯了考虑事情的时候,所有朝臣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一边思忖,一边缓缓道:“如王卿所奏,那郭、罗二将的确算是人才。”
听到天子出言肯定,王齐师还没来得及喜悦,就听见上方又传来了一段话——
“既然如此,就令郎将罗越为禁军中卫统领,校尉钟知微因功加昭武尉,拔为内卫统领,副将燕小楼依旧统领外卫,暂不加职……”
温晏然读书未久,在做决策时纵然有一些措辞不太合意,朝臣们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下发明旨的时候,会有中书舍人帮忙润色。
王齐师面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强行按耐住。
温晏然扫他一眼,微笑:“方才王卿说前营内主官多有耄聩之辈,而郭卿性情刚直,那就让郭卿去前营中任职。”
王齐师默然。
他想到自己可能没法完全左右天子的想法,却没想到结果居然能离谱成这样。
而且更令王齐师格外难以接受的是,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反对温晏然的任命,毕竟从表面情况看,天子今日旨意其实很给他面子,提到的郎将都被提拔,只是具体任职岗位上,跟原先的计划产生了极大的差别。
倘若是钟知微去前营,那么多半会遭遇各种隐形的排斥与打压,最终默默无闻,而郭兴道去前营的话,以其性烈如火的脾气,前营那群人反倒不好做得太过分,而且即使这些人不顾及郭兴道的脾气,也会顾忌他背后的家族,而最妙的是,前营中官宦之家出身的人比禁军要少,没那么多牵扯。
郭兴道已得其所,而以燕小楼的性格,经此一事后,对天子自然更加忠心耿耿,恨不得肝脑涂地为之效死,至于钟知微,对方因为出身的缘故,在建平内无可倚仗,于情于理都必须站在天子的阵营当中。
想到这里,王齐师心下不禁悚然。
方才温晏然听见郭兴道等人名字时的生疏之态不像是在假装,那就是说,对方仅凭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少许讯息,就迅速将所有人都安排在了最合适的位置上。
这位小天子衣冠简朴,一朝间鱼跃龙门却不曾大肆铺张,在选用官员方面,不必见面便能知其人,虽然疑心极重,却又不失宽宏,很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即使如今年纪尚小,也已初具明君之风。
王齐师暗想,既然皇帝明见若此,今后或许不能完全按老师的意思行事,依他所见,朝中许多大臣对这位天子都极为看好,恨不能对方立刻全面亲政,他们好大展拳脚,中兴大周。
袁太傅的权势虽然重,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是世人眼中的忠臣,其权势是依托在天子的权势之上的,许多朝臣遵从的并非是袁太傅本人,而是“先帝指定的辅助大臣”以及“对天子忠心耿耿的三公”。
王齐师心念电转之时,温晏然还在讲述她的安排,说完对禁军的安排后,又道:“当日宫乱之时,有不少宫人内侍为之奔走,有二人可以算是首功……”看一眼身边池张两人,笑道,“就以池仪为市监左丞,以张络为市监右丞,加二人奉使谒者,各自赐钱二十万,其余宫人,也具都按数赏赐。”
不少人朝臣听到天子旨意时都愣了一下,谒者是皇帝的近侍,负责传达谕令,以池张二人的能力,迟早会挂上一个类似的职位,方便内外奔走,至于市监丞的任命,则在旁人的意料之外。
不少人甚至都未曾想起市监是做什么的,袁太傅倒是依靠自己强大的政务知识储备,隐约记起了市监左丞右丞的来源。
这两个职位都归属于少府,在大周立国之初,少府兼领内外,既管国库,也管皇帝的私库,到了后来,权柄慢慢收缩,跟尚宫局一样,成了专门对皇帝本人及其后宫子女等人负责的机构。
市监本来的职责是掌管大周与周边国家器物钱粮交互的机构,外国进贡的贡品也大多保存在这里,然而现在这个职能已经被后来设立的四方馆取代,属于一个法理上还存在,但实际上已经废弃多年的部门。
袁太傅本已不打算再开口,此时还是忍不住出言试探道:“此二人任市监左右丞之后,自当履行市监职责。”
温晏然微笑:“朕年幼时曾听闻建平内百姓年节时会游戏于坊市之间,常思其景,想遣人采选市井之物,观其风貌,权当与民同乐之意,市监一向负责管理外面送来的天子私器,负责总理此事,也算是履行旧职。”
如果温晏然重立市监的目的只为了取悦自己,袁太傅在答应之前,肯定还得按照文官的职业素养劝谏几句,就算是同意也得做出一番勉为其难的姿态来,用天子的顽劣反衬一下自己的忠直,但天子刻意里拿百姓说事,隐有感受民情风俗之意,再加上市监又不是什么重要职位,也就将劝说的话咽下。
在所有有资格到西雍宫前殿议事的朝臣中,唯有贺停云因为坚信温晏然乃是一位刚毅果决,深谋远虑的圣明天子,心中隐约划过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然而仔细去想时,又说不清方才到底在思虑些什么。
温晏然说完对宫人的封赏后,又关心了下不久后过年时各地诸侯郡守的上表问题。
朝臣们闻言,立刻打起精神,专心应对此事,毕竟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年,地方要上表为天子贺,顺表展现一下自己的态度,与此事相比,两个宫人內监的任免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唯有温晏然自己知道,对于她而言,今天将钟知微点为内卫统领并借此加强对兵权的掌控只是次要目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这两个市监丞的位置。
以她此时的威望,想要单独设立一个机构基本没什么可能,就算勉强设置了,也会被朝臣们迅速架空。
所以温晏然的打算就调整成了对现有的边缘机构进行废物再利用。
温晏然预备把市监给徐徐打造成类似锦衣卫东西厂的部门——虽然她是理科生,但在诸多影视作品的熏陶下,也了解了这些部门有多么遭人怨恨,搁哪都是昏君奸臣的标准配置。
感谢电视剧,感谢评论区,她相信,只要把池仪跟张络两个评论区钦点的奸臣好苗子放在最适合奸臣成长的土壤中,就绝对没有重新长正的可能。


第15章
西雍宫内议事完毕后,温晏然遣身边近侍将朝臣送出,她注意到天上又飘起了雪,而来殿内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索性宣了车辇过来。
张络虽然被拔擢为市监右丞,算是少府中有编制的小官,面上却没有一丝骄傲之态,反而像个普通的小黄门一样,一直笑呵呵地将袁太傅等人送到宫门处才回来。
纵然朝臣们对宦官的观感一向多有蔑视跟提防,不过张络现在没什么恶名,又表现得谦恭有礼,反倒让他们觉得新帝果然身负天命,极具君王威德,连身边的近侍也受其感染,才表现得如此进退得宜。
张络一直到所有朝臣都离开后,才慢慢往回走,抵达西雍宫时,正看见池仪去往宫人休憩的小间里用饭。
两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过因为处境相似,多少有些同僚之谊,相处起来也比旁人要随意一些。
张络直接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看来陛下那边已经用过膳了?”
——作为天子身边的近侍,他们总得服侍过陛下吃饭后,才能轮流去用餐。
如今天黑的早,晚膳也比夏日时提前了半个时辰,温晏然午膳就用的简单,饭后又会按惯例小睡片刻,宫人们也会借机休息一会。
池仪咽下口中饭粒,目光也从面前的书卷上移开,同样轻声回复道:“你看看殿里的样子,就该知道是睡下了。”
张络微微点头——近侍都知天子不喜喧闹,平素自然用心约束宫人,不许在殿中喧哗嬉戏,若是天子就寝期间,内外更是雅雀无声,哪怕他们待在宫人休憩的小间中交谈,也会不自觉地压低嗓音。
宫人每日饭食都有定例,张络止住一个想过来服侍的小黄门,亲手将自己的菜取来,摆在桌上,又拿了碗箸,笑道:“我与仪姊一块吃饭,不用另外挪食案过来。”
因为温晏然要求他们读书认字,张络平常连吃饭的时候都会抓紧时间看上两眼,今天却不曾拿书,
池仪也放下手中的书卷:“正好,我今天有一件事,要与阿络商量一二。”
张络:“我也有事要找仪姊商议。”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具都有数。
天子看重他们,将他们挑入天桴宫,还委以官职,显然是要从头培养自己心腹的意思,但随着池张两人羽翼渐丰,以少府令为首的宫中旧人难免会生出不满之意,素来新旧交替时必生动荡,若是徐徐图之还好,奈何两人随在温晏然身边,崭露头角的速度实在太快,少府令再迟钝,也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
张络忽然:“陛下吩咐咱们多读些书,我这些日子一直留心,从书上看,不管在哪朝哪代,士大夫都瞧不起宦官,将咱们视作獒犬之流。”
池仪微微点头:“其实也不错,那些士人做事时要顾忌道德礼仪,你我却不用——想要天下太平,既需要有道德之士维护正统,使得天下人心向太启宫,也要有只听主人命令的獒犬以利齿威慑,谁让主人不快,獒犬就去咬谁,免得那些士人自诩道德,反过来遏制主人。”微微冷笑,“若是咱们这些獒犬自己互相撕咬起来,让外人瞧了笑话还是其次,若是让那些士人发现,主人手中并无可用之獒犬,岂不耽误了大事。”
她读书时间不长,实在是天资聪颖,才从书上那些道德文章里,硬是悟出了一点内臣与外臣的本质跟区别。
若是这番话被朝臣们听到,恐怕会立刻向天子请旨,将池仪就地诛杀。
张络心下颇服池仪之言,道:“既然如此,咱们须得趁着现下矛盾还不深,主动缓和一番与少府那边的关系。”
池仪点头:“我打算将今次所得十万赏钱分赠少府诸人,自己不留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