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太学祭酒乃是温氏宗室出身,太学慢慢边缘化,没有以前的地位,也是摸鱼为主,万万不曾料到,居然能遇见如此有干劲的新皇帝……
毕竟是过年期间,温晏然也不把臣子在宫中留得太久,只过了一个时辰便让两人退下,离开的时候,卢沅光精神奕奕,一副还能继续加班的模样,至于太学祭酒,则用肢体动作诠释了什么叫做神思不属,脚步发飘。
西雍宫中,池仪手中托着装有东地来信的木盘——陶驾虽然有假节之权,平时也不曾忘记跟建平沟通前方的情况,他性格老成,叛乱收尾工作执行得没有半点急躁之处,宁愿慢一些,也绝不冒进,不给敌人留下任何趁机作乱的机会,此外褚馥也写了信过来,开头就是告罪,表示恐怕不能替天子教导两位殿下书法,失约之处,还请皇帝赎罪。
当日为了逼走孙无极,褚馥直接将右营付之一炬,此地乃是东部关卡要害,想要重建,还不知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他虽然不觉得后悔,但心中仍有不安,便想留在东地参与建设,又把侄女褚岁推荐给了皇帝。
本来想要归隐的褚岁:“……”
她怀疑自己从叛贼手中逃得一命这件事已经提前透支了下半辈子的所有运气,所以连年都来不及过,直接在叔父的安排下,背上包袱跟着送信的车队一块来了建平,目前暂时被安置在褚氏的宅邸当中。
温晏然看完褚馥的信,向池仪道:“既然褚卿家中多了人口,就再补一份节礼送去。”又笑道,“小褚卿在东地乃是堂堂的军师将军,但到了朕这边,恐怕就得委屈她先从小官做起了。过年后,便让小褚卿去太学中待两日,她才学出色,想来可以为人师长。”
池仪忍不住笑了一下,褚岁本人的才学的确出色,而且平时积累了不少文章,所以典无恶等人才能从她的作品中东拼西凑出一篇完整的檄文来,虽然此事目前已经得到朝廷的澄清,但这个年代,信息传播速度本来就不快,更正类的消息更是传播得尤其慢,想来在很多年之内,那篇檄文都会冠以褚岁本人的名字,继续流传下去。


第124章
年礼很快送到了褚氏的府邸上。
褚岁的待遇不错,虽然进了建州,但朝廷却没有派她去挖河渠——直到现在,南地大族还有一批人待在流波渠那边。
不过这也并非是天子看在她出身的份上格外宽赦,褚岁之前一直被软禁在横平县里,虽然衣食不缺,却无法外出活动,这样的日子过上两三天还行,熬上一年多之后,她的身体就明显变得虚弱起来,委实不符合去挖河渠的标准。
从宫中过来的使者向褚岁透露了一些讯息,到过年之后,朝廷就会让她去去太学中任职。
早在好几代之前,太学的地位就开始逐渐边缘化,不过褚岁不远千里被叔父从东地差遣过来,哪怕是看在家中长辈的份上,皇帝也不会将她闲置,褚岁再联想到天子在谷州等地的作为,顿时有所明悟。
褚岁在提前得知自己未来的任职后,又打听得过年期间,祭酒温继善也仍旧泡在太学中加班,便特地过去了一趟拜访对方。
看见来人名帖的那一刻,温继善几乎喜极而泣,踩着鞋子倒履相迎,拱手:“我正等着褚君!”
其实温晏然没让这位同族的祭酒在放假时加班,只是温祭酒本人清楚自己的水平,他学识固然不错,但与第一流人才相比还有距离,做一个守成之官尚可,想要革新则完全不够看,如今皇帝派下那么一摊子新任务下来,他要是不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恐怕非得出纰漏不可。
温继善甚至不敢向朝廷打退休报告,领导刚给了任务他就弃职,落在旁人眼里,不会觉得他是自觉无能给后来者让位,只会觉得他胆子极大,居然敢用辞职来给皇帝甩脸色。
想象了一下皇帝可能的反应,温继善觉得,他还是努力干活比较好,没有功劳也能有点苦劳。
所以在得知褚岁也被派到太学之后,作为祭酒的温继善差点流下泪来——果然不止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本事,皇帝也很清楚他的本事。
虽然天子没有明言,但温继善却十分清楚,此事应当让那位小褚君做主,等后者积攒了足够的资历,他也就可以趁势退位让贤。
——温晏然如今之所以会被诸多大臣们认为思虑周详,一部分确实是因为她面对重要问题时,确实考虑得比较用心,另一部分则得归结于臣子们无休止的脑补……
温继善想,编纂新教材之事,自己难以做到,但这世上终归是有能做到的人,要当真是谁都搞不定,皇帝大约也就懒得责备太学了。
褚岁被派到太学中,自然是要担任博士一职,按大周惯例,博士一职向有定额,如今却数量不全,而且迟迟不曾补上——这也是天下人才凋零殆尽的证明之一。
知识基本垄断于士族手中,而且过了那么多年后,上层中人已经慢慢腐朽,缺乏进取心,做官之人应当学习那些经典都自有定数,纵然是天子,想对这些典籍进行增删,恐怕也得跟士族们硬碰硬一场不可,温晏然之前仅仅增加算学一科时,建平内便有些不安,只是这门学科到底也算君子六艺之一,而且天子本人威信极高,建州卢氏的长辈又特地为此事出山,这才风平浪静地把事办了下来。
——温晏然当时完全是出于给自己降低工作量的目的才增设算学一科,并借此推广新式数字,不过真要有人因为这件事指责她不通经典倒行逆施,她其实也不是很介意……
褚岁被太学祭酒热情地迎接了进来,经过一番沟通后,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仔细体会,陛下似乎是想借此机会,重议旧日经典。”
从乡学,到各郡官学,再到太学,显然是层层递进的关系,再加上编纂教材,当今天子的意图,基本算是呼之欲出。
温继善感觉自己的手心里都是冷汗——重议旧日经典,基本等于是在跟世家,尤其是经学世家正面冲突,一个不好,指不定就会粉身碎骨。
褚岁:“温祭酒,在下才疏学浅,于京中事务又多有不通之处,你我不若趁年节时期,先去拜访卢中茂卢博士?”
温继善从善如流,与褚岁约好时日,一块去卢氏府邸中拜访。
同是太学属官,卢中茂自然不会将两位同僚拒之门外,三人一道进入卢府私室,密议教材之事。
卢中茂肯定了褚岁的观点:“依在下所见,陛下如今是想借战胜之势来革故鼎新。”又道,“而且教材一事,未必如两位想得一般困难。”
温继善是才能不够,而褚岁的资质固然不错,却因为长期被软禁于横平县中,消息跟时代有些脱节。
褚岁:“难道朝中便无人反对?”就算是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是真的没有丝毫成见。
卢中茂:“太学日趋衰落,陛下从此处下手,不见得会有太强的阻力,而且陛下乃是善于伏子之人,总能料事于前,早早筹谋布局。”
褚岁拱手:“愿闻其详。”
卢中茂笑:“其实卢某也是近来才想明白的,当初陛下特地拉了一批人去上兴关,便是为了择选朝中有能之士。”
板荡知忠臣,随着西夷那边战事不利的消息传至上兴关,以李增愈为首的一批官吏便开始借机生事,结果不但未能成功,反倒因此降低了家族身望。
“……就如建州李氏,若是还在朝中自然会反对此事,然而以他们如今的声望,真要反对天子,恐怕连充任乡学博士的机会都不可得。”
若是本身家族声望不错,不想出仕,说不定还能刷一个隐士的名头,但李氏家族声望早就跌到了谷底,根本无力与天子相抗,去乡学中任职,反倒成了他们可能的进取机会。
褚岁闻言,神情不由大为震动。
她赞成卢中茂的话,觉得皇帝果然擅长料敌于先,对方早在什么迹象也没有的时候,就通过另一件事把未来的反对者折腾得死去活来,让以建州李氏为代表的士族除了选择支持以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直到一切水到渠成,皇帝才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
难怪皇帝当时会让崔新静当堂写文痛斥李增愈等人的过错,并将文章传遍诸郡。
温继善也明白了天子为什么会把任务派给自己这种普普通通的大臣——皇帝确实很清楚这份工作的难度,所以提前对所有可能的敌人进行了全方位的削弱。
*
就在褚岁等人对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温晏然则在准备新年祭祀的事情。
大周皇室的祭祀地点位于天桴宫之内,因为两边离得近,温晏然平时其实经常过去溜达,但这回不同,她需要穿着整套的皇帝礼服,佩戴印玺,从太启宫正门坐车离开,然后在城内绕一大圈,最后通过天桴宫正门,再进入正殿,焚香礼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类耗体力的工作通常都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祭祀中的每个步骤都有定好的流程,温晏然焚烧祭文的时候,总觉得类似活动最需要的不是当事人的虔诚,而是当事人的演技。
她在给祖先上香的时候,还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下大周历代皇帝的肖像画,可惜都是坐姿,温晏然没法从这些人的身形中,对自己未来的身高做一个预判。
祭祖结束后,天子就会返回太启宫,在乾元殿内赐菜团给大臣,表示不忘祖先创业之艰辛。
——为了让充分贯彻宴会重点,那些菜团的原料包括没有脱壳的麦粒、豆子,以及很少一点腌菜。
哪怕经历了一整天的祭祀活动,臣子们大多腹中饥饿,此刻也都吃得格外优雅——食物的口感跟粗糙程度决定了他们没法迅速将之解决……
于温晏然而言,此类祭祀活动不过是些礼仪性事物而已,以前有皇帝为了压制臣子气焰,会故意让大臣们多在殿外站上一会,吹吹冷风,她则懒得做这些小动作,吃完菜团后,就放臣子们直接回家。
等回到西雍宫时,温晏然随意问了一句:“今日祭祀时,朕看温祭酒似乎颇为憔悴。”
池仪回禀:“温祭酒正在与卢博士、褚博士两人研究教材编纂之事。”她乃市监左丞,对城内动态向来把握到位。
温晏然微微扬眉。
她倒是没看出来,温继善此人居然如此勤勉,连过年期间都这般勤于公务。
温晏然打算走一条功在千秋,害在当代的道路,也是想借学校设置的事情,降低一下自己在士族那边的好感度,于是道:“让温祭酒先呈一份初稿上来,让朕看看他们做得如何。”
温继善受命之后,拉着褚岁跟卢中茂一块,战战兢兢地写好了奏章,他们目前的打算是,将教材定为经典、律法、农书以及杂学四类。
温晏然看过后,又召温继善入宫,让他把教材尽量往简单里改。
温继善:“……”
虽然并不是特别明白天子的打算,但上司似乎也瞧出了他的驽钝,将后续工作安排提点得十分到位——首先是将杂学改做理学,至于另外三门,首先那些经典著作不用本本都学,只要摘取一些微言大义的篇章进行教习就可以,至于律法,也尽量往简单里教,农书更要因地制宜。
按照大周编纂图书的惯例,有才之士恨不能把所有知识统统汇总到一本书里,然而天子却是让他们削减再削减。
卢中茂得知此事后,沉思了一段时间,随即道:“卢某大约明白了天子的打算。”


第125章
皇帝其实只做了两件事:调整科目名称,以及削减科目内容。卢中茂想,学科这种东西也是要靠卖相的,如果当真把水利建筑等学科归拢在一起叫做杂学的话,当先的一个“杂”字就会拦住许多有心研究之人的脚步,天子特地将杂学改为理学,初看似乎没有道理,但越是体会,越是觉得此名甚好,仅仅一个“理”字,便大有衡量天地的恢弘意蕴。
——要是知道卢中茂的想法,温晏然大约会声明,将杂学改成理学跟她的知识素养无关,纯粹是为了延续穿越前的命名习惯。
除此之外,大幅度精简学习内容,也方便了普通人入门,如今只有士族才能做到以经学传家,其中常有敝帚自珍之辈,就算族内没有合适传人,也绝不肯将家传经典授予地位卑下之人。如今朝廷只对那些黔首进行粗浅的教育,并不影响这些大族在知识上的垄断力,推行起来的阻力自然也会小一点。
温继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陛下召某入宫时,特地嘱咐,乡学所用书籍总页数不可超过十张,最好两三张纸便能写完。”
按他的想法,少到这种地步,已经不算精简,而是纯粹的简了,就算那些乡学生把纸上的字都背熟,那又能学出什么本事来?
卢中茂却摇了摇头:“正要这样才好,二三张纸的内容,数量再多也有限,便是驽钝之辈,也能够记忆。”又提了一个乍看跟眼下之事无关的问题,“卢某时常在想,当日玄阳子此人,为何能轻易得到数十万信重。”
这其中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民不聊生,所以百姓才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江湖骗子身上,也有部分原因是玄阳子忽悠人的手段简单直接,他没有引经据典,而是干脆地宣称自己乃是神仙降世、天命所归,越是简单且带有玄幻色彩的口号,反倒越容易叫人相信。
典无恶起事后能在短短时间内,使得东地数州同时响应,杀官夺地,足以证明玄阳子当日其实已经掌握了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强大力量,倘若此人再聪明一些,没有被大周权威迷惑,不想着走正统路线出仕为官而是直接密谋反叛的话,如今东地之危只怕还没能解除。
卢中茂此刻已经想到,在编纂律法教材的时候,也可以模仿玄阳子的例子,把内容写得简洁明了一些,比如直接告诉百姓唯有大周才是天下正统,反复申明朝廷的权威性,后面再跟一点诸如不可杀人放火打架斗殴这类简单易懂也符合社会道德观的内容,借此安抚地方。
温继善:“倘若那些乡学生中有才学出色之辈……”
“这便是天子为何让建州李氏等大族人士前往地方乡学官学的缘故,若有寒门中有天资出色之辈,这些人家难道不会顺势收为学生,仔细教导吗?”
当年泉陵侯温谨明也是团结过寒门出身的官吏的,若是能有效增强己方力量,世家大族也不是完全不知变通,特别是李氏等大族此前已经在原则问题上受到了天子的严厉申斥,想要崛起,必定会往务实的路线上走。
卢中茂喝了一口茶润喉,继续道:“而且书籍中的字数既然少,那些教材制作起来也容易,否则光是准备,就得拖上一年甚至数年功夫——咱们的天子实在是一位务实之君。”
大周立国数百年,期间不止一位有识之士看出知识难以推广的问题,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书籍的价格太贵——如今还没有雕版印刷术,书籍流传纯靠手工抄录,造纸技术也受到垄断,建州这边的宫用纸张尚且算得上柔韧,再往外一些的地方,甚至还有人家是用竹简的。
倘若书籍的内容能做到极端精简,多少也能解决一些这类问题。
卢中茂笑道:“而且卢某又想,如今所定四门学科,照排行依次是经典、律法、农书以及理学——陛下为何要把经典排在第一位?”
温继善欲言又止,他刚才差点没忍住出言纠正对方,那四门学科的排序其实是他们定的,跟天子无关,不过温继善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等人之所以这么安排,源头还是在于陛下之前设置擢才试的时候,其中第一门考试科目就是经典,所以归根到底,卢博士所言无误,正是皇帝本人将经典排在了第一位,大臣们不过是察觉到了天子的心意,才照依样而为。
卢中茂道:“这首要原因,自然是因为经典文章微言大义,乃世间道理之所在,其次则是咱们定教材时,只需择选重要篇目,无须亲自动笔撰写,等篇目确定下来后,可以先将这一类教材发往各地,然后再定律法、农书跟理学的内容,这样一来,也不耽误乡学那边教授学生的时间。”
现在除了太学这种地方各个学科都有不同老师负责教授外,其余私学当中,都是一个老师同时负责多门学科,卢中茂的意思是,先让那些乡学老师教经典,等他们教完经典后,建平这边的后面的教材也该编写完毕。
到了这时,温继善总算说了一句符合他祭酒身份的话:“那些所学篇目,自然该在石经中挑选。”
——太学中有很多刻录了经籍的石碑,被称为石经,这些都是经过大儒筛选的重要典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卢中茂笑道:“自该如此,过年之后,太学生们也该回来了,咱们先圈定一下该教授那些篇目,到时候便让他们帮着抄书。”又道,“不过单单一乡之中恐怕就有上万学生,仅仅靠人力抄录,恐怕速度太慢。”
温继善建议:“你我干脆上奏陛下,从库中调绢布和大纸,先从石经上头拓印个几百份,然后分送诸地,反正乡学之事尚未在天下推广,一时还不用积攒太多教材。”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雕版印刷术,但已经有了足够成熟的拓印技术。
温继善既然把拓印份数局限在一千以内,基本上是只考虑了建州附近老师所需的教材,至于学生,则不曾计算在内——这也是常事,一些寒门人士在学习时,受条件所限,无法接触到真正的纸笔,他们只能用树枝在沙子上头试着写字,唯有资质格外出色之辈,才能受到老师青眼,得到一些资助。
卢中茂:“那边依祭酒之言行事。”
作为此地年龄最小的一位太学博士,褚岁站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旁听,直到此刻终于站起身,向着卢中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卢博士,今日若非卢博士指点,晚辈岂能知晓陛下深意!”
温继善也跟着行了一礼,同样也是发自内心地感激涕零——当今皇帝城府太深,做事情又环环相扣,若是只有他自己,恐怕难以想得如此周全。
*
年假结束,各部台刚刚恢复工作,温继善、卢中茂还有褚岁三人的联名奏疏就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温晏然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上头有一行字“现需布帛大纸等物作印字之用”,就召了负责管理皇帝私库的少府过来。
——作为一个刚穿越就登基的人,温晏然其实存在一个少有人知道但确实存在的巨大视野盲区。
因为她一开始的职场起点实在太高,所以反而容易看不清下面的真实情况。
温晏然对民间疾苦缺乏足够的了解,然而周围的大臣却无人意识到此事——第一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士族对黔首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忽略与轻蔑,第二则是因为天子一登基便表现出远超成人的洞察力跟判断力,臣子们经过几场叛乱的洗礼,已经逐渐接受了皇帝天命所归生而知之的设定,而且每次在朝堂上提及民生问题时,皇帝反应也足够敏锐,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走入误区,觉得天子此人应当没什么不了解的事情。
对穿越毫无概念的大臣当然不明白,温晏然之所以能对朝政问题做出基本的判断,只是因为她上学的时候多少听过点跟生产力社会关系古代社会矛盾有关的内容。
就像她确实不通兵事,所以对骑兵装备缺乏基本了解一样,作为日常生活中基本只能接触到宫廷贡物的人,温晏然对当前社会的技术水平也没有正确的认知,所以在看到“印字之用”时,便顺理成章地在脑海中留下了大周已经存在印刷术的错误观念。
既然大臣在认真工作,那身为上司,温晏然当然得替他们解决物资问题,等少府来了之后,就令侯锁配合卢中茂等人行事。
温晏然向侯锁道:“既然要印书,侯卿就多备一些布帛纸张,其余木雕版还有墨汁等物,也都由少府提供,卢卿他们如此辛劳,少府办事时勿要过于简省。”
她的话语里有一种皇帝所特有的笃定之态——在分派工作时,跳过能不能的询问,直接进入到安排人干什么的环节。
侯锁闻言,当即深施一礼,满口应承,他自然不晓得皇帝说的木雕版是什么,不过作为职业要求就是曲承上意的内官,少府令相信自己绝对有能耐把天子需要的物件设计出来。
等离开西雍宫后,侯锁更是一刻也不曾耽搁,立刻去了太学那边找卢中茂等人沟通,同时还带了一批布帛跟木板过来。
温继善看着木板,面上满是不解之色:“……少府这是何意?”
侯锁也不隐瞒,当着三人的面,直接将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
“……”
侯锁讲述完后,无人应答,唯有某种奇异的安静在室内弥漫,卢中茂瞳孔猛缩,感觉自己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朦朦胧胧又异常重要的的念头。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石经,有了纸张,有了拓印技术,距离雕版印刷的出世,当真只差临门一脚而已,这个突破来得可能早也可能晚,温晏然在宫中随口一言,便直接将未来不知哪天能出现的技术革新给怼在了能代表大周最高科技水平的工匠们的脸上。
——误会不止会出现在将梗玩到飞起的评论区里,也能出现在朝臣的日常奏对当中。
卢中茂感觉自己大脑开始发热,她到底年纪大了,身形不由晃了一下,跌倒似地坐在椅子上:“卢某,卢某还需多想一想。”
褚岁神情郑重,连卢博士都需要仔细想一想的事情,必定十分要紧。
按照三人之前的思路,是用布帛大纸拓印石碑,借此减少抄录的工作量,卢中茂在心中嫌弃过石碑太大导致拓印时必须使用布帛或者大纸,却完全没想到,他们可以重新做一个大小合适的“新石碑”。
至于“新石碑”的材料,皇帝也直接给了结论——用木头来做。
比起石块而言,质地软且轻的木头雕刻起来自然要容易得多,而且她细细思索“木雕版”三字,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何其了不起的思路。
现今书籍的价格过于昂贵,原因不仅仅在于合适的纸张数量少,更在于人力成本高——在没有雕版印刷术的年代,书籍是需要人手工抄录的,而世上识字的人本就不多,识字且能进行抄写工作的就更少。
可是等雕版印刷出现后,这些问题就能被直接解决大半。
卢中茂的目光忽然又锐利起来,她看着少府令,语气郑重:“并非我等不信侯少府,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
侯锁一看卢中茂的样子便心中有数,立刻三指向天,当场立誓:“卢博士放心,天子所命之事,纵然与父母子女相对时,侯某亦不敢泄露只字!”
他一面说一面微微有些疑惑,感觉自己仿佛以前曾经就讲过类似的话一般。
良好的记忆力让侯锁很快想起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当初知道天子设计了马鞍马镫的时候,他就在钟将军面前立过相同的誓言,侯锁相信,只要自己还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以后还大有继续立誓的机会。
私室中,褚岁同样三指向天,表明心意,温继善也跟着立誓,哪怕后者作为温氏宗亲,被手起刀落的风险比寻常人低,也丝毫不敢挑战西雍宫中那位年轻帝王的权威。
在后续工作意向上达成一致后,卢中茂等人自去研究该将哪些经典放入教材当中,至于技术问题,则全权交托给少府负责。
为了制作合格的木雕版,侯锁特地调来了少府中的能工巧匠,其中相当一批都是厉帝时期留下的老人。
先帝喜欢建造华美的宫室,所用工匠里,自然有一批善于雕刻花纹之人。
哪怕是侯锁这样不怎么读书的人,也忍不住在心中感慨,雕花跟雕板明明是类似的技艺,起到的效果却全然不同,为厉帝雕花,不过是平白耗费民脂民膏而已,为当今天子制作木雕版,却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说不准可以青史留名。
侯锁想,这大约便是圣君的气象罢!